20

「嗨,艾瑟。」
「等等,我也去幫忙。」
但在清潔、冷靜的板岩之下,地形地貌仍然一如既往,我仍然要去學習舊的風景,舊的山水叢林,而不會面對舊金山、歐洲或火星。時光消失了六個月後,如今從我憤然抽身而去之處重新開始,似乎也只是小事一樁。
我的事自是無人不知的了。
寶弟凝視著我,我從他眼中看到一抹疑惑的神情——既好奇又擔心:以前經常來訪的人,諸如那位基督科學教徒、我以前的英文老師、唯一神教會牧師,也都流露出這種眼神。
「鄂文,我這兒有張帳單。」
「聽說你要離開我們了。」
我在,我在,我在。
他開車上療養院時,在光滑山道上打滑,一個輪子滑出了道路邊緣,往後滑入很高的雪堆。
「開我媽的車。」
「所以啊,」寶弟咧開了嘴笑道,「我陷到雪堆裡了。山路太難開。哪裡可以借到鏟子?」
「寶弟呀,」我笑了,「我好得很呢。」
「嗨,寶弟,」我說。
在這樣的隆冬!
自從我們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見面以來,這是我頭一回和他說話,同時我確信也是最後一次。鄂文絕對無法和我聯絡,除非去甘乃迪護士的公寓找我,但瓊恩死後,甘乃迪護士已搬往他處,行蹤杳然。
「毫無疑問。」
我們站著對看。我期待一點感情的火花,再微弱也不妨。什麼也沒有。友善,但極其無聊,除此什麼也沒有。寶弟穿著卡其夾克的身影顯得很小,與我無關,就像去年那天,他站在滑雪道底部時,倚著的那些棕色柱子一樣。
諾蘭大夫坦白說過,許多人會對我小心翼翼,唯恐傷了我,甚至避開我,當我是帶著警戒鈴鐺的麻瘋病患。我母親的臉浮上心頭,一輪蒼白、表情不悅的月亮,那是我二十歲生日以來,她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來療養院看我。女兒進了瘋人院!我竟這樣對待她。不過,她顯然已決定原諒我。
護士微笑著探頭進門,她頭頂有雪。我錯愕了半晌,以為已hetubook.com.com回到學校,只不過原先我房間裡有刮痕的桌椅及俯視光禿天井的景觀升了級,化為眼前的白松木家具及俯望樹木山丘的銀色景致。「有位男生來找你!」宿舍裡值班的女生打內線電話通報我。
我可什麼都記得。
腳踩在壓實了的雪上,咯吱有聲,水流、水滴的樂聲到處可聞,正午的太陽融化了冰柱與雪殼,但夜幕降下前,融雪又會結成光滑的冰殼。
如果我通過董事會的約談,再過一星期,費羅彌娜.蓋尼俄的大黑汽車即將載我西行,把我送進學校的鍛鐵大門裡。
但那些都是我的一部分,是我的風景。
可是這並非婚禮。我認為,應該為再世為人者設立某種儀式。我們受盡煎熬,全面翻新,然後獲准重新上路。我想設計一套恰當的儀式,這時諾蘭大夫不知從何處突然現身,碰碰我的肩。
「你覺得我有什麼地方不對勁,會使女人瘋狂嗎?」我實在忍不住爆笑出來——許是因為寶弟一臉嚴肅相,以及這句話中「瘋狂」一字的通常含意。
我記得那些屍首,記得德琳,記得無花果樹的故事;還有馬寇的鑽石、公園裡的水兵、郭頓診所裡的斜眼護士、跌破的溫度計、那黑人及兩種豆子、我注射胰島素後增加的二十磅、天海之間隆起的那塊灰色骷髏頭狀岩石。
「你一直在想什麼?」
「醫院說,他們寄帳單給我,是因為寄去給你沒有回音。」
「你確定?」
我一直焦躁地掃視會議室緊閉的門。我絲|襪的縫很直,黑鞋裂了,但擦得很亮,紅色的羊毛套裝和我的計畫一樣亮麗。有些舊的,有些新的……
或許遺忘能麻木、覆蓋這一切,就像一場好心的雪。
「是,」鄂文說。
醫生正在開每週例行的聯席會議——舊事、新事、入院、出院、面www.hetubook.com.com談。我在療養院圖書館裡,盲目狂翻一本破爛的「國家地理雜誌」,等著輪到我。
寶弟不也說了嗎:「艾瑟,現在誰還會娶你呢?」像是為了我把車挖出來,而他只能袖手旁觀而報一箭之仇。
接著他喝乾了茶,像服什麼補藥似的。
「非常想。」
我起身尾隨她,走向敞開的房門。
走到卡普蘭樓前,我和費樂莉道別,她的面容平靜,如同雪塑姑娘,好、壞事都與她絕緣。我繼續獨行,雖然陽光普照,吐氣仍如噴烟。費樂莉最後的話語留在我腦子裡:「不久再見!」她愉快地招呼道。
「和你沒關係,寶弟。」
我用手指把一粒蛋糕屑推入一滴潮濕的褐色茶漬。
鄂文的聲音對我毫無意義。
「我不知道誰還會娶你,艾瑟。你已經,」寶弟做個手勢,把破壞了綿延風景的山丘、松林,以及白雪籠罩下樸實無華的尖頂建築一網打盡,「到這地方來了。」
我曾經期待離開此地的時候,能夠掌握及理解未來——畢竟,我已經被「分析」了。然而,眼前我見到的全是問號。
我很慶幸汽車陷入雪堆,這一來,寶弟就沒時間發問了,其實我早知道他會問什麼,最後他也還是緊張地低聲問了,那時是貝爾賽斯樓的下午茶時間。蒂蒂從她茶杯邊緣上方盯著我們瞧,真像隻饞嘴的貓兒。瓊恩死後,蒂蒂被移往外瑪樓一段時間,現在又回來與我們同處了。
我加入由護士伴隨的散步行列,與費樂莉並肩同行。「醫生們答應了才算數。他們明天要跟我面談。」
「你說什麼?」我說,把雪剷到雪堆上,彈回的雪花刺痛肌膚很刺眼。
鐘形瓶裡的人,如死嬰般被困住,面無表情,人世本身就是——夢。
「冒著這麼大的雪?」
病人由護士陪同,在藏書架間巡遊,低聲與療養院圖書館員交談,她自己也是本療養院的校友。我瞟瞟她——近視眼、老處女相、不引人注目——我心想,她究竟怎麼知道自己和*圖*書已經畢業,而且健康無恙,和她的客人不同?
我深吸一口氣,聆聽心裡慣有的豪語。
「永遠甭見了,」我說,喀的一聲斷然掛了電話。
我完全自由了。
跨越門檻時,我停下來,急急吸了口氣,這時我見到入院第一天向我講述河流與五月花號移民的銀髮醫生,胡小姐豆疤斑斑的死白容顏,以及好幾雙熟悉的眼睛,我覺得是在白口罩上方見過的。
「艾瑟,我們在哪兒停下,就從哪兒重新起步,」她說,笑得很甜,像個烈士似的。「把這一切都當作噩夢吧。」
「你怎麼來的?」我終於開口。
「好啦,好啦,我現在就寫支票。我給他們開張空白支票好了。」鄂文的聲調忽然微微一變:「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你?」
一場噩夢。
「可以跟管理員借。」
結果寶弟任我做了大部分的工。
「我要去,」我說,而且真去了。在簡單的儀式中,我一直在想我自以為埋葬了哪些東西。
「我一直在想……」寶弟把杯子放到碟上,弄出笨拙的碰撞聲。
「我會盡量,寶弟。」
新雪覆蓋了療養院的庭園——不是聖誕節時分的細雪,而是一月那種一人高的封山大雪,會使學校、機構及教堂關閉的那種雪,記事本、約會簿及日曆都因此留下一天或更多的空白頁。
吉林太太說,我是瓊恩最好的朋友之一。
黑松林的影子在明亮的陽光下呈淡紫色,我和費樂莉並肩走著,走下剷過雪的療養院小徑,那是我們熟悉的迷宮。毗連小徑上的醫護人員及病人下半身被堆在路邊的雪遮住了,看來都像乘著裝了腳輪的車移動。
「好極了。」寶弟轉身離去。
玖蒂在我身旁,雙頰嫣紅如新鮮蘋果。從這一小群會眾中,我也認出其他相識女孩的面孔,有的與我同校,有的同住一鎮,都是瓊恩的舊識。蒂蒂及甘乃迪護士垂頭坐在前排長椅上,頭上包著頭巾。
當然,我不知道已經到了這般田地,誰會娶m.hetubook.com.com我。我什麼也不知道。
「別怕,」諾蘭大夫已和我談過,「我會在場,別的醫生你也認識,還有幾位來賓,以及醫生的頭頭維寧大夫,大家要問你幾個問題,然後你就可以離開了。」
我覺得膝蓋發軟、不聽使喚,同時如釋重負。
「你真想知道嗎?」
「總共是二十五元,包括十二月某日的急診費及一星期後的體檢費。」
一場噩夢。
「好吧,」寶弟鬆了一口氣,「那我就安心了。」
「我是說,」寶弟追問道,「我跟瓊恩約會,後來換成你,然後你先……去了,接著瓊恩也……」
「來吧,艾瑟。」
這些眼睛與面龐都朝著我,在他們的指引下,我像被魔繩牽引一般,舉步走進房間。
「當然不是你搞出來的!」我聽見諾蘭大夫這麼說。我為了瓊恩的事去找她,她說話時像是動了氣,記憶中這還是唯一的一次呢。「誰也沒做什麼,是她自己下的手。」諾蘭大夫接著解釋,最好的精神病醫師也有病人自殺,認真追究起來,他們是有責任的,但正相反,他們並不認為自己該負責任……
寶弟連忙說:「我知道,艾瑟,我知道。」
「不會的。」我想。
「是,」鄂文說。
貝爾賽斯樓裡的我們,究竟與我將回歸的學校裡那些玩橋牌、蜚短流長、用功讀書的女生,有什麼大不同?那些女生還不是坐在某種鐘形瓶下。
麻薩諸塞州會沉浸在大理石般的安謐裡。我眼前浮現摩西祖母所畫的村莊,雪花覆蓋了房舍,大片沼澤地裡枯乾的香蒲簌簌發聲,池塘裡青蛙與鯰魚在冰鞘中作夢,樹林在顫抖。
祭壇前白花掩映,棺材隱隱可見——是某件不在現場事物的黑影。燭光下,我周遭長椅上的人臉都蠟黃了,松枝是聖誕節殘留下來的,在冷空氣中散發陰森的香氣,冉冉上升。
(全書完)
「請進!」我喊道。寶弟.魏樂和-圖-書手持卡其帽步入房間。
這麼一來,鄂文還會給醫院寄支票去嗎?但沒多久,我就想到:「他當然會,因為他是個數學教授,一定不願意讓事情懸而不決。」
瓊恩的父母邀請我去參加葬禮。
「有位先生來找你!」
「面談!」費樂莉嗤之以鼻。「那沒什麼了不起!他們如果想讓你出去,你就出得去。」
太陽從雲層組成的灰色屍衣中探頭,像夏日豔陽般照耀無人履及的山坡。鏟到一半,我停下來眺望這片純淨的大地,感覺到熟悉的深刻戰慄,就像看到被洪水淹到腰際的林木及草地一樣——世界的秩序似乎挪動了一點,進入新的階段。
「但願如此。」
我平靜地對著話筒說,療養院的公用電話位於行政大樓的主廳。一開始我擔心接線生會在總機上聽,但她忙於插上、拔下一個個小管子,眼睛眨都不眨。
堅硬的土地上將掘出六英尺深的黑洞。那個黑影將與這個黑影結為連理,用本地的黃土填合白原上的傷口。他日再下一場雪,便會抹去瓊恩新近才下葬的痕跡。
但我不確定。我完全不確定。我怎麼知道某日——在大學裡,在歐洲、在這裡、那裡、任何地方——這使人窒息、使事物扭曲的鐘形瓶不會又當頭罩下?
儘管諾蘭大夫再三保證,我還是嚇得要死。
在棺材、花、牧師及弔唁者臉龐後面,鎮上墓園的草坪綿延起伏,如今雪深及膝,墓碑高出雪面,狀似無烟的烟囪。
「你不一定要去,知道吧,」諾蘭大夫說。「你盡可以寫信說我勸你別去。」
「倒是你不該費力鏟雪,寶弟。我沒關係。」
「我一直在想……我的意思是,你或許可以告訴我一些事情。」寶弟迎上我的目光,我第一次發現他改變了許多。過去像攝影師的燈泡那樣輕易亮起的自信微笑不見了,表情變得嚴肅,甚至猶疑——男人如果老得不到想要的東西,就會有這種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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