亞美尼亞裔的葛瑞格先生負責大樓的仲介工作,一直管理著百萬富翁亞庫班的產業。他的個性正直不阿,做事精準確實,每一年到了十二月,就將扣稅之後的房租收入送往瑞士,因為亞庫班的子孫在革命之後就移民到那裡去了。而葛瑞格一死,房權的轉移就變得容易了。律師馬特爾.費克力.夏西德接替了仲介工作,這人只要能收到錢,什麼事情都會做。比方他先向鐵屋的前住戶收一大筆賺頭,再讓新的房客簽署合約,從中又賺了另一筆利潤。
大爺朝他的方向看去,端詳了他半晌,好像在決定該用何種口氣回答會比較恰當。他看看阿巴哈隆那件有多處撕裂的條紋棉長袍,看看他的拐杖與截短的腿,看看他老邁的臉龐與下巴上灰白的鬍渣,看看他狡猾的瞇瞇眼,又觀察觀察他臉上從不斂起的熟悉笑容,那笑容虛假又懷著恐懼。然後他說:「去,把開會要用的東西準備好,馬上做好。」
男人對女人的爭吵視而不見,先知——願真主祝福保佑他——曾說過精神缺陷,這些吵嘴不過又是一個缺陷的徵兆。屋頂戶的男人日子更苦,他們悶著頭努力賺錢謀生,到了一日的末了,累得像條牛似的回家,迫不及待要享受簡單的樂趣:吃吃熱騰騰的美食,抽抽幾管菸草(有錢的話就抽印度大麻)。他們會獨自拿著水煙管抽菸,到了夏天,也會熬夜不睡,在屋頂上與其他人一邊聊天一邊抽菸。他們的第三種樂趣是性|愛。屋頂戶迷戀這檔事,而且認為只要是宗教所准許的做|愛,公然討論也無妨。不過這裡頭存在著一個矛盾。多數的屋頂戶在外人面前會羞於提起自己妻子的名字,他們和大多數的低下階層民眾一樣,總是用某某某的媽或是「小傢伙」來稱呼她,比方說「小傢伙今天煮了國王菜」,聽者就了解他指的是他的太太。可是,這個人和別的男人聚會時,要是提及和妻子關起門來的關係,卻又毫不害臊,說得鉅細靡遺。因此,有關任何他人的性事,幾乎住在屋頂戶的男人是無一不曉。至於女人,無論信仰虔不虔誠,道德高不高尚,她們也全都熱衷性|愛。有了個床笫之間的祕密,她們就靠到對方的耳畔低低絮語,接著,你就會聽見她們爆出一陣陣快活、甚至淫穢的笑聲。她們確實喜歡這檔事,不是只為了滿足欲望。她們在這個家裡含辛茹苦,而性|愛以及丈夫對性的飢渴,讓她們起碼覺得自己還是男人渴求上床的美麗女子。在星期四的夜裡,當晚餐用畢,對真主的禮拜做了,而孩子們已經睡去,屋子裡的食物還夠支撐至少一個星期,他們身邊存有少許備急的金錢,居住的房間乾淨整齊;這個時候,做丈夫的歸來了,他抽了印度大麻,心情輕飄飄的,然後他開口向妻子提出了請求。在這樣的時刻,做妻子的難道沒有義務滿足丈夫的需求,先洗個澡,然後打扮打扮、噴噴香水嗎?這些歡愉的時光眨眼即逝,然而卻證明了一件事情——儘管生活黯然悲慘,但自己多少還有點成就。難道不是這樣嗎?到了星期五的早晨,丈夫下樓做禮拜,屋頂戶的女人洗澡沖走做|愛的痕跡,然後再出來晾曬洗好的床單,此時此刻,唯有熟練的畫家才有能耐向我們生動描繪出她臉上的神情。在那一刻,她的頭髮濕濕的,氣色紅潤,眼底有著凝靜的眸光,人看似一朵晨露澆灌過的玫瑰,綻放到最美的一瞬間。
在一九三四年,擔任埃及亞美尼亞團體主席的百萬富翁哈戈.亞庫班決定興建一棟以自己為名的公寓大樓。他在蘇萊曼巴夏街上挑了最佳的地點,聘請了有名的義大利工程公司負責建造。工程公司提出一個漂亮的設計構想:十層挑高樓房走的是高級古典歐式風格,陽臺飾以希臘石雕面像,室內還有天然大理石做成的圓柱、臺階與長廊,並且安裝席德勒公司出產的最新型號電梯。這項營建工程整整進行了兩年,完工之後,一顆建築寶石在此地出現了。由於成果超乎預期,屋主於是要求義大利建築師在入口內側以大大的拉丁字母刻上自己的名字——「亞庫班」。到了夜晚,當霓虹燈亮起,亞庫班的名字彷彿因此永垂不朽,讓人更注意到他擁有這棟華廈的事實。
薩奇.狄索基大爺住在培勒巷,事務所則位於不到百米遠的亞庫班公寓,由於每日上午得與街坊朋友打招呼,這段路竟然要走上一個小時的工夫。從服裝店老闆、鞋鋪店主、商家夥計(男女皆有),到服務生、電影院員工、巴西咖啡館的常客,甚至門房、擦鞋工、乞丐、交通警察,薩奇大爺通通都叫得出名字,除了與他們彼此問候之外,還會互通消息。薩奇大爺是蘇萊曼巴夏街①最資深的居民之一,一九四〇年代末自法國求學歸來後,就一直住在這裡,從沒有搬離開過。在這條街的居民心目中,他是備受喜愛的鄉土人物:不分冷熱季節,他穿著三件式套裝,鬆垮垮的衣物遮掩hetubook.com.com了矮瘦的身軀,用心熨燙的手帕則永遠露了一截在外套口袋外,而且還永遠與領帶同一顏色。雪茄是他的招牌,他風光的時候,抽的是古巴出產的上等貨,現在啣的卻是菸味臭又包紮緊密的本地劣質品。他一張老臉皺巴巴,眼鏡厚重,假牙發出微微閃光,染黑的頭髮只剩少數幾縷,而且還從頭顱最左邊一道道杷梳到最右邊,期許能掩飾一大片光禿的頭皮。簡言之,薩奇.狄索基大爺算是個傳奇人物,居民不僅萬分期待他的出現,也覺得他的存在並不真實,好像他隨時會消失,好像他是作戲的演員,下戲之後理當換下戲服,穿回本來的衣裳。除了上述種種以外,他性情快活,嘴裡盡說著猥褻的笑話,而且厲害得很,碰上誰都能像老朋友一樣聊起來,因此可想而知他為何能受到眾人熱烈的夾道歡迎。的確,每天上午十點左右,只要薩奇大爺在街道底現身,招呼聲自四面八方響起,一幫在店鋪工作的年輕擁戴者通常趕忙迎上前,打哈哈詢問自己不解的性問題。遇到這種情況,薩奇大爺運用他在這個領域的淵博知識,為少年人細說性|愛的奧祕,說得口沫橫飛,說得整條街都聽見他的嗓門。事實上,他偶爾還會要旁人拿紙筆來(眼波一閃就有人捧上來了),為年輕人清楚畫出他年輕時身體力行的幾種神妙的性|交姿勢。
他從很小的時候就開始幫父親替人跑腿,而當他在學校表現伶俐,拿到了優秀成績時,住戶的反應卻是不一。有人鼓勵他念書,大大方方地送他禮物,預言他的未來會是一片光明燦爛。不過有很多人見到「有理想、有抱負的門房兒子」,竟莫名其妙地惶惶不安,跑去說服他的父親,讓他初中畢業就立刻參加職業訓練,「好讓他學到對你、對他都有用的一技之長」,他們這麼告訴年長的夏茲里「伯伯」,一邊說一邊還流露出對他的幸福的關懷之情。塔哈讀了普通高中之後,成績表現依舊一枝獨秀,因此這一類住戶會在考試的期間把他找過去,交代他做一些困難又耗時的任務,還用豐厚的小費誘惑他,內心則不懷好意,暗藏著妨礙他讀書的打算。塔哈需要現金,所以接受了任務,事情辦完之後,依舊打起精神念書,往往一、兩天都沒睡覺。
①譯註:Abd el Nasser(一九一八~一九七〇年)少年時參加多次反英示威,到了一九五二年時領導政變,推翻了帝制,一九五四年出任總理,一九五六年頒布憲法,當上總統,同時埃及成為一黨獨大的社會主義國家。
他堅信真主會讓他實現所有的夢想,原因有二。第一,他全心全力實踐真主的戒律,奉行必要的禮拜儀式,避免犯下嚴重的罪行;在神聖《古蘭經》經文中,真主已經對信徒發布了好消息:「假若各城市的居民,信道而且敬畏,我必為他們謀開闢天地的福利。」①。第二,他對真主的善意抱著無比的期待,因為全能的真主在啟發先知時說過:「我按照奴僕對我的期待行事:良善的期待帶來良善的結果,惡劣的期待帶來惡劣的結果。」看啊,真主實踐了承諾,讓他在中學普考中取到好成績,讚美真主,他已經通過了就讀警察學校的所有考試,只剩下今天這場一定會通過的面試。
薩奇大爺忍痛挨了一針三丙營養注射液,把鴉片含溶了,然後開始慢慢喝起第一杯威士忌,接著第二杯、第三杯,緊張的情緒立刻消除了。他整個人心情好了起來,愉悅的思緒像輕柔的曲調開始溫柔地撫摸他。與菈芭的約會是一點,當壁鐘敲了兩下,薩奇大爺幾乎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希望,此時卻突然聽見阿巴哈隆的撐拐敲打著走道的磁磚,隨即又見到他的臉龐出現在門邊上。阿巴哈隆興奮地喘著氣,彷彿真心為了這項消息而感到開心。他說:「閣下,菈芭小姐到了。」
①譯註:Suleiman Basha Street,埃及鬧區的主幹道之一,從塔立爾自由廣場(Tahrir Square)延伸到七月二十六日街(26th July Street,舊日的法魯克國王街〔King Fouad Street〕)這條路以塞夫(Joseph Sève,一七八八年~一八六〇年)命名,在拿破崙戰敗之後,這位法國軍官被埃及總督阿里(Muhammad Ali)招攬,成了埃及軍隊的總指揮官,並且改信奉伊斯蘭教。在一九五四年,這條路正式改名為塔拉哈伯街(Talaat Harb Street),不過許多人還是沿用舊名。
不過,偶然發掘了寶物,不必然表示能夠擁有它。為了心愛的菈芭,薩奇大爺不得不忍受許許多多討厭的事情,比方說,整晚待在像開羅酒吧這種骯髒、灰暗又通風不良的窄小空間。除了擁擠的人群之外,濃重的煙味也嗆得他幾乎無法呼吸。音響系統沒有一秒鐘停止播放討厭的俗濫歌曲,吵得他差點耳聾了。更不用提上門的客人粗話連連,又是爭執,又是毆鬥,什麼三教九流都有,技工啦、流氓啦、外國人啦。每天晚上他還必須灌下一杯又一杯灼胃的劣等白蘭地,假裝沒發現帳單上的數字錯得離譜,即便如此,他還留下豐厚的小費給店家,另外居然又再給菈芭一筆更多的小費。他往菈芭洋裝上方露出的乳|溝一塞,手指碰到她豐|滿顫晃的胸部,瞬間立刻覺得血脈賁張,那股強勁而持續的欲望衝動簡直讓他和*圖*書感到痛苦。
這一天是星期天,蘇萊曼巴夏街上的店家休息,酒吧與電影院則高朋滿座。上鎖的店面加上舊式的歐風建築,使得這條街看起來陰沉而空蕩,宛如哀傷而浪漫的歐洲電影中的場景。在一日的伊始,看門的老人家夏茲里把椅子從電梯旁搬到亞庫班公寓前的人行道上,看著休假的人群進進出出。
朦朧的夜色一層層地褪去,通報嶄新的清晨即將到來。屋頂上還閃爍著一線微弱的燈火,那是來自屬於門房夏茲里屋子的窗戶。他十來歲的兒子塔哈整夜焦慮無眠,做完了晨禮之後,額外又加了兩次伏地禮。接著,他穿著白色寬袍,坐在床上閱讀《祈禱應驗書》,再以虛弱的低聲在寂靜的房內覆誦:「噢,真主,我請求祢,無論我今日將面對任何良善,在祢的保護下,我能避開今日可能遭遇的任何罪惡。噢,真主,用祢不眠的眼看顧我,用祢的能力寬免我,別讓我淪落。祢是我的希望。我的真主,偉大慷慨的真主,我將臉朝向祢,因此請讓祢高貴的臉靠近我,以純粹的寬容與寬宏之心接納我,對我微笑,憐憫並滿意我的所作所為!」塔哈繼續念誦祈禱文。當晨曦滲入房間,鐵屋逐漸起了生氣、有了聲響。有人哭喊,有人發笑,有人在咳嗽,房門開開關關的,熱水、熱茶、咖啡、木炭、菸草等等氣味傳出來。對於屋頂戶而言,不過是又一天的開始,塔哈.夏茲里卻明白,這是決定自己命運的關鍵一日。再過幾個小時,他將參加警察學校的面試,這是他「希望」長跑賽中的最後一個跳欄。從小開始,他就夢想成為警察,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他投入了全部的心力。為了參加中學普考,他專心熟讀了每一條知識。雖然沒請私人家教(除了在學校上了幾次團體複習課程,因為父親剛好勉強能湊得出錢來),人文學科拿到了八十九分。此外,好幾個暑假,他參加了亞貝丁少年中心的課程(一個月要十鎊),忍受辛苦的健身鍛鍊,為的就是培養出健壯的體格,好通過警察學校的體能考試。
在那個年代,上流社會的菁英住進了亞庫班公寓——外交官、大地主貴族、外國廠商、兩位猶太裔富豪(其中一位還是赫赫有名的莫塞利家族呢)。大樓的地面層對分成兩半。後半片是寬敞的車庫,開了好幾道出入口,到了夜裡,住戶的車輛(多半是勞斯萊斯、別克、雪弗蘭等等豪華車款)就停放在這裡。前半片是有三個開間寬的大商店,亞庫班自己留著做為自家工廠所生產的銀器的展示屋。展示屋的生意興隆了四十年,之後生意逐漸走下坡,所以店面最近已經被穆罕默德.亞贊罕格買下,重新開了一間服裝店。寬闊的屋頂有兩間房,附帶水電設施,保留給門房與其家人居住。屋頂另一頭則蓋了五十間小房間,大樓裡每戶公寓都分到一間。小房間的長度與寬度不超過兩公尺,房門與牆壁全是用堅固的鐵所打造的,房門以掛鎖上鎖,鑰匙則交給公寓的住戶保管。在當時候,這些鐵屋有零零總總的用途,例如拿來存放食糧或是當作狗舍(提供體型大或性情兇猛的狗),也有用來當作洗衣間的。當時候電動洗衣機還未普及,衣服交由專業的洗衣婦負責,她們在房間內洗衣服,然後將衣物晾在屋頂上延伸的長繩上。在當時,這些房間從來沒有被人當作傭人房,也許因為當時公寓住戶都是貴族與外國人,無法想像有人能睡在如此狹隘的空間中,反而會在自己寬綽的美寓內留間房給傭人(有些公寓是有內部樓梯的樓中樓,共有八或十間房)。
日子就在紛紛擾擾中過了。當塔哈在夜晚的尾聲上床時,心情卻總是純淨而安詳,因為他淨了身、做了昏禮①,還臨時連續多做了好幾次的伏地禮。接下來,他會長時間凝視屋內的黑暗,情緒漸漸地越來越亢奮,最後幻想自己成了警員,穿著帥氣的制服昂首闊步,肩膀上的黃銅星星一閃一閃的,政府配給的手槍在皮帶上盪啊盪的,好不威風啊。他想像自己娶了心愛的蒲莎娜.薩耶德,兩人搬到優質住宅區的適宜公寓,遠離了嘈雜又髒亂的屋頂。
到了七十年代,「門戶開放政策」興起,有錢人開始遷離市中心,搬到默罕迪辛區與梅迪內那區。有人賣了亞庫班大樓的公寓,有人將空間提供給剛畢業的兒子做辦公室或是開診所,也有的公寓連同家具租給阿拉伯來的觀光客。這麼一來,鐵屋與大樓公寓之間的關聯逐漸切斷。以前在這裡擔任管家與僕人者,為了錢,將鐵屋轉讓給新住戶,有鄉下來的貧窮人,也有那些需要就近找便宜住所的城區工作者。
①譯註:本譯文中所有引用《古蘭經》的文字,皆直接採用馬堅先生的漢譯。其餘聖訓與先知格言則由譯者獨立翻譯。
薩奇.狄索基在將近正午時分到達事務所,從他踏進的第一秒鐘開始,事務所工友阿巴哈隆便開始察言觀色。在薩奇大爺底下工作二十年,阿巴哈隆早學會了如何一眼就看透他的心情。如果老闆過分盛裝出現在事務所,而且人來沒現身,特殊場合專用https://m•hetubook•com.com
的昂貴香水就撲鼻而來,這就表示大爺正在期待與新女友的第一次約會。在這種時候,大爺往往緊張煩躁、坐立難安,而且心急如焚地走來走去,始終無法定下心來,偶爾還板著臉孔,以粗魯的態度掩飾自己的焦急。所以,如果大爺莫名其妙斥責阿巴哈隆,阿巴哈隆不但不生氣,還會識時務地搖搖頭,三兩下把會客室清掃乾淨,然後抓起木頭拐杖,精力充沛地穿過磚廊,咚咚咚地快步到大爺坐著的大房間,說:「閣下,您約了人開會嗎?閣下,我該準備好一切嗎?」他還從累積的經驗中學到,這句話一定要說的不冷也不熱。
一九五二年時,革命爆發,一切為之改觀。猶太裔與外國人紛紛離開了埃及,當這些住戶離開之後,空下的公寓都被軍隊的軍官所占領,他們當年可是有權又有勢。到了六十年代,有半數的公寓住著不同官階的軍官,從中尉、新婚上尉到將軍都有,他們攜家帶眷搬進大樓。曾經擔任納吉布總統辦公室總管的達魯利將軍甚至在十樓弄到兩戶相連的大公寓,一戶當作自己與家人的住家,一戶是午後會見請願民眾的私人辦公室。
薩奇大爺的幾項重要資料得先交待交待。他是亞貝德.狄索基老爺的么子。亞貝德老爺當年是華夫托黨大名鼎鼎的中流砥柱,不只一次擔任總理職位,革命之前更是數一數二的大富豪,個人名下與家族所坐擁的肥沃農地總計可是超過了五千費旦。
薩奇大爺在巴黎學的是工程,大家自然以為他將憑藉父親的權勢與財富,在埃及的政治圈呼風喚雨。不過,革命突然爆發,情勢為之一變。亞貝德老爺被拘拿到革命法庭接受審訊,儘管沒有遭人冠上腐化貪污的罪名,還是被羈押了一段時日,多數的資產也遭到查封,並且按照土地改革政策分給了耕農。承受了這一切的打擊,老爺沒過多久就嚥氣了,而父親的不幸在兒子身上留下了印記。薩奇大爺在亞庫班公寓經營的工程事務所沒幾時就倒了,隨著時間過去,那裡漸漸變成了他每天打發時間的地方,看看報,喝喝咖啡,見見朋友與情人,或是在陽臺坐上個把鐘頭,凝視著蘇萊曼巴夏街上的路人與車流。
閱人無數的種種經驗讓薩奇.狄索基成了實力堅強的獵豔專家,並在他所謂「女人學」方面提出了一套反常的怪理論,你信也好,不信也罷,一定得將他的理論列入考慮之中。比方說,他相信亮眼出眾的女人在床上往往冷若冰霜,而中等姿色或甚至某種程度醜陋的女人總是比較熱情,因為她們亟需愛情,會盡一己之力付出愛情。薩奇大爺也相信,女人讀字母S時,她的發音尤其能暗示她做|愛時的熱烈程度。所以,假設女人說susu或basbusa時,語氣顫抖撩人,他當下就會斷定她有床榻上的天賦,反之亦然。薩奇大爺也認為,地表上每個女性的四周都環繞著飄渺的磁場,裡面存在著看不見、聽不著、卻能隱約察覺的震動,所以男人要訓練自己判讀這些震動,才能去洞悉女人對於性欲的滿足程度。因此,無論是何等體面端莊的女子,從她聲音中的顫抖,從她緊張而誇張的做作笑容,甚而從她握手時掌心所發散的暖意,薩奇大爺都能感受到她的情欲。至於性欲如狼似虎的女人她們永遠沒有抑制住欲望的一天(薩奇大爺喚她們「les filles de joie(歡愉女郎)」,形容得可真妙)。那一類的神祕女子唯有在床上做|愛,才能感受到真實的存在,而且她們還認為人生之樂莫過於性|愛。這種不幸的女子性欲旺盛,行為放蕩不羈,註定遭遇不可避免的悽慘命運。薩奇.狄索基聲稱,那些女人雖然面容不一,卻都有相同之處。誰要是懷疑這個真相,他就請他去翻翻報紙,看看上面刊登婦女與情夫聯手謀殺親夫而被判死刑的新聞,瞧一瞧那些女人的照片。他說:「稍微觀察觀察,你會就發現她們有同樣的長相。一般來說,她們的嘴唇豐潤而https://www.hetubook.com.com性感、鬆弛而微張,五官明顯且淫|盪,表情像是飢腸轆轆的動物,快活而空洞。」
阿巴哈隆趕緊動手將每樣東西擺好。薩奇大爺則坐在陽臺上眺望蘇萊曼巴夏街,並且點了雪茄,想要靜下心來觀察路人。他一顆心搖擺不定,一方面噗通噗通地跳著,著急等候浪漫的會面,一方面又有陣陣的焦慮湧上心頭,害怕心愛的菈芭不會現身赴約,這樣的話,他整個月來追求她所做的努力可就付之流水了。打從第一回在托菲奇亞廣場的開羅酒吧見到她,他便對擔任女侍的她魂牽夢縈,日復一日上酒吧去找她。他對一位年邁的友人這樣描述過她:「她表現出平民百姓的美感,粗俗得讓人無法抗拒,好像剛從馬哈茂德.賽義德的畫中走出來。」為了讓朋友能更明白這段話的意思,薩奇大爺接著加以解釋說:「你記得嗎?你十來歲時,常常夢到你家的那個女傭?你最大的心願,就是她在廚房水槽前洗碗時,跑去貼在她柔軟的身後,然後用雙手抓住她肌膚柔滑的胸部?她會彎下腰,正好讓你貼得她更近,教你無法按耐的是,她還會低聲拒絕說:『少爺……這樣是不對的,少爺……』,然後才屈服在你的手下。記得那個女人嗎?在菈芭身上,我就是意外發現這樣的寶物啊。」
成績出爐之後,此類住戶開始在雞蛋裡面挑骨頭,專找塔哈的碴,例如,洗好車後忘了把腳踏墊放回原處,或是到遠處跑腿拖延了幾分鐘,或者上市場為他們買東西,有十樣忘了一樣。他們故意羞辱他,顯然為了逼他脫口表示,他可是受過教育的,才不要忍受那樣的羞辱。假使他果真有所反應,這些人就會藉機告訴他真相:在這裡,他不過是看門的,一個看門的,假如他不喜歡這份工作,應該把它讓給有需要的人。不過,塔哈從來沒有讓他們有機可趁。他總是悶不吭聲地忍受他們的盛怒,垂下頭,淺淺一笑。在這種時候,從他那俊俏的褐色臉龐所流露的表情,你可以發現,他並不同意那些對他的批評,也看得出來他完全能夠反駁這些羞辱,只是基於對長輩的尊敬,他並沒有那麼做。
①譯註:伊斯蘭教規定信徒每日按時從事五次禮拜,按照時間順序分別為晨禮、晌禮、晡禮、昏禮與宵禮。禮拜之前應先淨身。
軍官夫人開始以不同的方式利用鐵屋。她們從鄉下帶了管家、廚子與未婚女僕來服侍家人,為了提供這些人住宿,鐵屋頭一回成了下人的房間。有些軍官夫人是庶民出身,覺得在鐵屋內飼養兔子、雞鴨等小動物沒什麼大不了,因此開羅西區的戶政事務所人員總是收到許多老住戶所提出的申訴案,希望他們能停止在屋頂養動物的行為。不過,礙於軍官的勢力,這些案子總是擱置不理,直到住戶向足以左右軍官的達魯利將軍抱怨,這股罔顧衛生的風潮才告一段落。
在這種艱難的處境下,要想表達自己的感受,又要避免麻煩,塔哈有幾條退路可走,上述的反應就是一條。這些退路也可以算是他的防禦戰術,一開始是裝的,不久就變成了真心誠意的演出,而且演得活靈活現。譬如,他不喜歡坐在門房的長凳上,否則只要有住戶一靠近,他就得起身表示敬意。所以,如果坐在長凳時看見有住戶走過來,他便埋頭做些什麼,省得一定得站起來。同樣地,與公寓的居民說話,他習慣帶著不多不少的基本的尊敬,態度像是員工面對上司,而不是把自己看作面對主人的僕傭。和住戶的小孩相處,他則完全以同輩的姿態對待與自己年紀相仿的人,直接呼喊他們的名字,像好朋友一樣聊天玩耍。他還會跟他們借自己其實可能不需要的學校課本,好提醒他們,雖然他是看門的,在學校他可是他們的同學。
不過,上述這番敘述還不足以完全說明薩奇大爺對女人的愛。他見識過環肥燕瘦,第一個是前國王母舅千金卡姆拉小姐,她讓他學會了皇室閨房中的禮節常規:整晚燃燒的蠟燭,一杯杯用以點燃欲火、消除恐懼的法國美酒,翻雲覆雨前的熱水澡,塗抹乳霜與香水的軀體。由於卡姆拉小姐總是堅持自己的喜好,他學會了如何開始、何時罷休,如何以文雅洗練的法文,要求最淫|盪無恥的做|愛姿勢。薩奇大爺也睡過各種階層的女人——亞洲舞|女、外國女子、仕女、達官顯要的夫人、女大學生、中學女學生,甚至娼妓、農婦、女僕都有,各有各的獨特風情。他常常含著笑意,比較卡姆拉小姐按照規範擺設的寢具與某個要飯女人的鋪蓋。那一晚,他喝得醉茫茫,用別克車載了這個女人回培勒巷的公寓。他帶她走進浴室,要替她洗身子時,才發現她窮到要用空的水泥布袋做內衣。他還記得那女人褪下燈籠褲時的尷尬,褲子有大大的字母,寫著「普通水泥——杜那工廠」。想起這一幕,他既是心疼又是難過。他也沒忘記過,在自己見識過的女人之中,她是最美麗、最熱情奔放的。
最後造成的結果是,屋頂多出了一群與大樓其他住戶毫無瓜葛的新居民。有些新搬來的人租了兩間相鄰的房間,併作狹窄的住宅https://www.hetubook.com.com使用,裡面必要的設備一概具備,包括簡陋廁所和盥洗室等。而幾乎身無分文的住戶則合力蓋了一間公共廁所,每三至四個房間共用一組,看起來,這個屋頂聚落與埃及常見的社區如出一轍。打赤腳的孩童滿屋頂跑跑跳跳,其中半數連衣服也沒穿。女人們白天煮飯做菜,在陽光下湊在一塊兒說長道短,還常常拌嘴吵架。當有爭執情況發生時,她們用下流低俗的話語相互侮辱,質疑對方的貞操,可是沒兩三下就會和好如初,再度誠心以對,甚至熱情地往對方臉頰上印上了幾個響吻,連多愁善感的眼淚也流下來了呢。
為了實現夢想,塔哈還對此區的警察大獻殷勤,最後卡斯尼爾警察局與科茲卡派出所的警員都成了他的朋友。塔哈從他們身上打聽到警察學校入學考試的所有相關細節,還發現原來有錢人會拿出二萬鎊的賄賂款,確保自己的孩子能入學(他多麼希望自己也有這筆金錢!)。為了夢想,對於公寓住戶的惡意與傲慢,塔哈.夏茲里更是忍氣吞聲。
中學普考成績公布了,塔哈的成績比公寓裡眾多的學生更加優秀,這時候,有人開始公然抱怨了。一個住戶在電梯中偶遇了另一人,酸溜溜地問起他有沒有向看門的道賀,恭喜他兒子拿到高分成績,接著又刻薄地補充道,門房兒子不久就要上警察學校了,畢業後就是警官,肩章上可是有兩顆星哩。聽到這裡,對方就會坦言自己的煩惱,他開頭先是誇獎塔哈的個性與勤勉,說著說著,便以嚴肅的口吻表示(彷彿他在談論某種普遍的情況,話裡並未影射任何人),警察、司法官、一般機密性職務等工作,應該只讓重要人士的子女擔任,門房或洗衣工這種人的小孩如果手攬大權,可是會藉機報復幼時所養成的自卑感與恐懼心理。到了這段話的末了,他會詛咒推行義務教育的納瑟①,或者說:「不該讓低下階層的孩子受教育的!」那口吻彷彿在引用先知——願真主祝福保佑他——的權威格言。
為了菈芭,薩奇大爺忍受了這一切,並且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請她在酒吧外與他碰面。她總是嗲聲嗲氣地拒絕,他則會再次提出邀約,從沒有絕望過。就在昨天,她竟然答應了到事務所來找他,他聽了欣喜若狂,往她洋裝裡塞了一張五十鎊的鈔票,完全沒有丁點的痛惜之情。她挨上前來,近到他的臉龐都感覺到她熱呼呼的氣息。她咬著下嘴唇,以挑逗的嬌聲推翻了他原本還維持的鎮定:「大爺,明天我會回報您的……感謝您對我所做的一切……」
日常生活總是繞著幾件事情打轉:貧窮的生活、艱辛的苦勞、傲慢的住戶。除此之外,每到星期六,父親會給他一張折起來的五鎊鈔票,他得用盡手段,才能靠它撐過一整個星期。有時候,親切的居民從車窗伸出手,用滑潤溫暖的手,慢條斯理地賞了他小費(一見到小費,他必須舉手做出軍人的敬禮手勢,讓打賞的恩人感受到他熱情的感謝)。如果學校朋友來找他,發現他住在「屋頂戶」的門房住所,塔哈會注意到他們眼底盡是傲慢與自負,不過,也有朋友看到這種「場面」而感到尷尬,私下表示同情與寬容。來到公寓的陌生人卻往往提出可恨又令人難堪的問題:「你是看門的啊?」還有,居民走入大樓時,常常刻意放慢腳步,好讓他趕忙接過他們手上提的東西,即使那些東西再輕、再不重要。
然而,薩奇.狄索基的工程師生涯所遭受的挫敗,絕對不能全部算到革命的頭上,歸根究柢還是因為他胸無大志又沉溺肉欲。的確,在他至今六十五年的人生中,來來往往的快樂與痛苦,幾乎都繞著兩個字打轉——女人。他常常無可救藥地拜倒在女人裙底下,讓對方以甜蜜的手腕擄走他的心。對他這種人來說,女人不是一時的乾柴烈火,滿足之後就可澆熄欲望,而是一個令人流連忘返的完美世界,那裡的景象豐富多變,勾魂攝魄,時時還有新的氣象出現:堅實而肉感的胸部上,突起的乳|頭猶如甘美的葡萄;圓滑柔軟的臀部顫巍巍,彷彿期待他從後方猛烈入侵;上了胭脂的嘴唇會吸吮親吻,還會發出歡愉的呻|吟。還有那千姿百態的髮型,有端莊的長直髮,有野性的鬆散長捲髮,有整齊的傳統中長髮,而帶著男孩子氣的短髮則讓人有種與少男做|愛的陌生感。還有眼睛……噢,那些流盼多麼動人啊,有的真誠,有的弄虛作假,有的大膽,有的佯作害臊,女人就算是杏眼圓睜,露出帶有譴責與厭惡意味的眼神,也會讓人心醉神馳啊。
大爺一面無禮地吩咐,一面走到外頭的陽臺上。在他們共通的語彙中,「開會」表示大爺要與某名女性在事務所單獨相處,「開會要用的東西」不過是阿巴哈隆為老闆在做|愛前所準備的幾樣例行事物。首先,他往大爺的臀部施打進口的三丙維他命營養針,這一針每每都讓大爺痛得哇哇大叫,因為阿巴哈隆的動作笨拙又粗魯,害大爺連連咒罵「那個笨驢」。接下來是一杯添加肉桂香料的豆子所煮成的無糖咖啡,大爺慢慢地呷飲,舌底含的一小片鴉片也隨之溶化。最後的慣例是在桌子中間擺上一大盆沙拉,旁邊再放一瓶黑牌威士忌、兩只空杯,以及冰塊滿到桶緣的金屬香檳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