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她投入他的懷抱,吻著他。
「嗯,這可是原來的赫爾曼。等著,我到樓上去給你拿套鞋。」
「她,他的情婦,每天都來電話,他以為我不明白,其實我明白。他跟她一起過幾天,回來時精疲力竭、身無分文。房東老太太每天來問我討房租,威脅說要在這麼冷的冬天把我們趕出去。如果我沒有懷孕,我可以去工廠做工。在這兒,你還得預約一家醫院和一個醫生,在這兒沒有人在家裡生孩子。我不讓你走,塔瑪拉太太。」雅德維珈跑到門口張開雙臂擋在那兒。
「那你決定去動手術了?」赫爾曼說。
赫爾曼在時報廣場下了車,穿過馬路去坐紐約市內地鐵區間快車。他從車站走到希弗拉.普厄住的那條街。拉比的凱迪拉克牌汽車果真已經停在滿是積雪的街上了。屋裡所有的燈都亮著,汽車似乎在黑暗中閃閃發光。赫爾曼臉色蒼白,渾身凍僵,鼻子通紅,衣著寒磣,他這樣走進這套燈光通明的屋子,感到羞愧。在黑洞洞的入口處,他抖掉身上的雪,搓紅雙頰。他把領帶繫整齊,用手絹擦去額頭上的雪水。赫爾曼想到,拉比可能根本沒有在文章裡找到什和_圖_書麼錯誤。他的電話可能只是他想干預赫爾曼私事的藉口。
「我到底會失去什麼呢?只是痛苦的生活。」
「最壞的狗得到最好的骨頭,為什麼呢?」
「你不能走!」
赫爾曼和塔瑪拉朝車站走去,他倆在那兒上了火車。塔瑪拉只要乘到第十四街,赫爾曼要到時報廣場。車廂內,除了角落裡一個小長凳還空著,其餘的座位上都有人,赫爾曼和塔瑪拉朝長凳擠過去。
他沒有注意暮色已經降臨。樓梯上早已黑了。門都敞開著,但他沒有轉回身。他走到外面。塔瑪拉站在一個個被風吹起來的雪堆中間等他。
「如果他想再跟你在一起,我可以把孩子送人。這兒人們可以把孩子送掉,他們還付給……」
拉比站起身,一大步跨到赫爾曼面前,一邊拍手,一邊大聲地說:「祝你走運,新郎!」
赫爾曼垂下腦袋。列車行駛到聯合廣場的時候,塔瑪拉向他告別。他站起身,他們互相吻別。
「雅德齊亞,讓我出去!」赫爾曼說。他已穿上了大衣。
「咱們過一會兒瞧。」
瑪莎放下酒杯。「他終於來了!」她指著赫爾曼,笑得搖搖晃m.hetubook.com.com晃。然後她也站起身來,走到赫爾曼跟前。「別站在門口。這是你的家。我是你妻子。這兒的一切都是你的!」
塔瑪拉一走,雅德維珈馬上又用身體擋住門。「你今天不能走!」
「請求你,雅德維珈,別說了!」赫爾曼說。
塔瑪拉穿過一個個被風吹起來的雪堆,擇路向前走著。這些雪堆看起來亮晶晶的,閃著藍光。街燈已經亮了,不過現在還是黃昏時分。天上覆蓋著泛黃的鐵鏽紅雲彩,風很猛,天色陰沉。寒風從海灣吹過來。突然,樓上有一扇窗戶打開了,掉下一隻套鞋,接著又掉下一隻。雅德維珈把赫爾曼的套鞋扔了下來。他抬頭看看窗戶,可是她馬上把窗戶關緊,還拉上了窗簾。塔瑪拉朝他走來,哈哈大笑。她衝他眨了眨眼、晃了晃拳頭。他穿上套鞋,但他的皮鞋裡已塞滿了雪。塔瑪拉一直等到他趕上自己。
「別說傻話,雅德齊亞。我不會再跟他在一起的,你也不必把孩子送掉。我會給你請醫生、連繫一家醫院的。」
「我隨便得什麼病都跟你無關。滾開——你們都給我滾!」
「有時想著我點兒,」她說。m.hetubook.com.com
「你最後還是決定去了?準備去哪家醫院?醫院的名字是什麼?」赫爾曼問。
塔瑪拉走到雅德維珈跟前,吻了吻她。雅德維珈的腦袋在塔瑪拉肩上貼了一會兒。她號啕大哭,吻了塔瑪拉的額頭、雙頰和雙手。她幾乎要跪下來,嘴裡咕咕噥噥地說著鄉下土話,可是聽不出她到底在說些什麼。
「你想自殺?回去拿套鞋,要不你想得肺炎。」
「我得去。」
「你怎麼不|穿套鞋?你可不能就這麼去!」她叫起來了。
「赫爾曼,我得走了!我只想告訴你一件事,雅德齊亞,他不知道我還活著。我是前不久才從俄國到這兒來的。」
赫爾曼一進門,首先注意到的是插在梳妝臺上花瓶裡的一大束玫瑰花。鋪著檯布的桌上放著小甜餅和橘子,中間是一大瓶香檳。拉比和瑪莎正在碰杯;他們顯然沒有聽見赫爾曼進屋。瑪莎已經有些醉意。她高聲說話,哈哈大笑。她穿了一件宴會服。拉比的聲音響得像打雷。希弗拉.普厄在廚房裡炸薄煎餅。赫爾曼聽到油吱吱作響,聞到烤馬鈴薯的焦香。拉比穿一套淺色衣服,在這套低矮而擁擠的房子裡,他似乎顯得出奇的hetubook.com.com高大、魁梧。
「原諒我。」
赫爾曼等待著,直到他聽不見塔瑪拉的腳步聲。然後他抓住雅德維珈的手腕,默不作聲地跟她扭打在一起。赫爾曼推了她一把,她砰的一聲跌倒在地上。他打開門奔了出去。他一步跨兩階,匆匆忙忙地奔下高低不平的樓梯,他聽到一聲既像是哭又像是呻|吟的聲音。他想起他曾經學過的一種說法:你違反十誡中的一誡,就等於違反了十誡。「我最終將成一個凶手,」他對自己說。
「這樣這個世界上就會少一個呆子了。」
兩位客人剛走,雅德維珈又失聲痛哭起來。她的臉一下子又扭歪了。「你現在上哪兒去?你幹嘛要離開我?塔瑪拉太太!他不是在推銷書,他在說謊。他有個情婦,他到她那兒去。別人都知道。鄰居們都笑話我。而我救過他的命呢!我從自己嘴裡省下最後一口食物,給他在草料棚裡吃。我把他的糞便端出去。」
「雅德齊亞我得走,」塔瑪拉說。
「啊,塔瑪拉太太!」
「到哪家醫院去有什麼關係?假如我活著我會出院的;假如死了,他們總會安葬我的。你不必來看我。如果他們發現你是我丈夫,他們會要你付錢的。我告https://www•hetubook.com.com訴他們說我沒有親屬,一定要維持這種情況。」
她挽著他的胳膊,他倆像一對上了年紀的夫妻似的一起在雪地裡小心而緩慢地走著。大塊的冰雪從屋頂上往下掉。美人魚大道上堆著高高的雪堆。一隻死鴿子躺在雪地裡,牠的紅腳直挺挺地伸著。「嗯,神聖的動物啊,你已經度過了自己的一生,」赫爾曼思忖。「你是幸運的。」他心裡感到悲哀。「如果這就是牠的結果,你幹嘛要創造牠?上帝啊,你這虐待狂,你要沉默多久?」
「雅德齊亞,有一個拉比正在等我。我是給他工作的。如果我現在不去見他,我們就無法糊口了。」
「你在說謊!不是拉比,而是一個妓|女在等你。」
「不,你別去!」
「嗯,我知道這兒的情況了,」塔瑪拉半對她自己,半對雅德維珈和赫爾曼說著。「現在我真的得走了。如果我改變主意,決定去醫院的話,我總得洗洗東西、作些準備。讓我走,雅德齊亞。」
塔瑪拉急急匆匆下了火車。赫爾曼又在燈光昏暗的角落裡坐了下去。他似乎聽到了父親的說話聲:「嘿,我問你,你都幹了些什麼啊?你把自己和其他人都弄得很痛苦。我們在天堂也為你感到羞愧。」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