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仍然是個小丑,」瑪莎說,「我好像聽說過你在阿根廷。」
赫爾曼剛說出這些話,馬上意識到佩謝萊斯說的不是瑪莎而是雅德維珈。赫爾曼一直擔驚受怕的災難降臨了。佩謝萊斯挽起他的胳膊。
「她真是個美人!」他喊叫起來。「他可逮著了美國最漂亮的女人。艾琳,快來看!」
「佩謝萊斯!諾森.佩謝萊斯!幾星期前我到你的公寓去過……」
「你幹嘛一個人坐在這兒?你是上這兒來讀書的?我不知道你認識蘭珀特拉比。不過,誰不認識他呢?你幹嘛不去吃點什麼?他們在另一間屋子裡上菜,自助式的。你自己到餐桌上去拿。你妻子在哪兒?」
赫爾曼從未參加過美國人的晚宴。他原以為客人都會被邀請入座,晚餐會端上來。可是這兒既沒有哪一間屋子裡能坐,也沒有端來飯菜。有人用英語跟他說話,但是一片鬧聲,他聽不出那人說的是什麼。瑪莎到底在什麼地方?她彷彿被人群淹沒了。他站在一幅畫前仔細端詳著,並沒有什麼特別的理由。
「他醉得像羅得一樣,」瑪莎喃喃說道。
一位僕人來到門口,通知了些什麼,赫爾曼沒聽清楚。所有的人都站起身離開了房間。留下赫爾曼一個人。他在想像納粹就在紐約市內,可是有人——也許就是這個拉比——用木板把他封在這個圖書館裡。他的食物從牆上的一個口子裡送進來。
他走進一間放著幾張扶手椅和長沙發的房間,靠四面牆壁全放著一排排書,從地上直排到天花板。有一群男女圍坐在那兒,手中都拿著一杯酒。角落裡有一張空椅子,赫爾曼一屁股坐了下去。那一群人正在議論一位教授,他接受了m•hetubook.com.com一筆五千元的獎金寫一本書。他們在譏諷他和他的作品。赫爾曼聽到大學、基金會、獎學金、贈款、關於猶太文化、社會主義、歷史和心理學的出版品等。「這都是些什麼樣的女人?他們的消息怎麼這麼靈通?」赫爾曼暗暗思忖。他對自己的寒酸相感到扭捏,擔心他們可能要拉他一塊閒聊。「我不是屬於這兒的。我還是應該始終是一個《猶太教法典》的研究者。」他把椅子挪到離這群人遠一些的地方。
突然拉比來了。
一個管供應酒菜的男僕走到新來的客人面前,問他們要喝些什麼。拉比撇下赫爾曼,把瑪莎帶到酒吧那兒。他把手放在瑪莎的腰上帶著她走,好像他倆在跳舞似的。赫爾曼希望他能在什麼地方坐下,但是他找不到空位子。一位女僕遞給他一個什錦拼盤,有魚、冷肉、雞蛋和薄脆餅。他試著用牙籤戳起半個雞蛋,可雞蛋滑掉了。人們高聲喧嘩,他的耳朵都要被吵聾了。有一個女人在尖聲大笑。
「把你的大衣給我。天很冷,是嗎?我擔心你們可能來不了。我丈夫告訴過我許多你的事情。我真是有幸……」
「赫爾曼,雅夏.科蒂克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演員。我們一起在集中營待過。我一向不知道他在紐約。」
有一個面熟的人出現在門口。他個子很小,身穿晚禮服;他那帶笑的眼睛表示出認識和嘲笑的神色。「我看到的是誰啊?」他用意第緒語說。「啊,真格是像他們說的,這世界真小。」
「我在阿根廷待過。我哪兒沒去過?得感謝飛機啊。你坐下來,匆匆喝上一杯荷蘭杜松子酒,還沒打鼾和夢見克麗奧佩脫拉,就已經來到南美了。這兒過五旬節,人們在康尼島游泳;那兒過五旬節,你在一套設有暖氣的公寓裡凍得索索發抖。外面都結冰了,五旬節奶酪食,還怎麼嘗得出它的味兒有多美?在奉獻節你熱得都要融化了,人人都去拉普拉塔納涼。但是只要一進入賭場,輸掉幾個披索,就又熱起來了。你跟他結婚看中了他什麼?」雅夏.科蒂克對瑪莎說,他誇張地聳起雙肩,表示強調他的問題。「比如說,他具有哪些我沒有的東西?我想知道。」和圖書
「在這兒,我給弄糊塗了,所以……」
「原來這就是你丈夫?」他問道,滑稽地揚起一條眉毛。
「這是我丈夫;這位是雅夏.科蒂克,」瑪莎指著剛才跟她說話的那個男子說。他穿著一件歐洲式的晚禮服,翻領已經破舊了,褲子的兩側都裝飾著一條很寬的緞帶。他梳著分頭,烏黑的頭髮上抹了好些潤髮油,又光又亮,他長著一個鷹鉤鼻,下巴中間窪下去。他的年輕的體形和他盡是皺紋的前額和嘴形成古怪的對比;他一笑就露出滿口假牙。在他的凝視、微笑和舉止中都流露出某種嘲弄和精明的神情。他站在那兒,胳膊彎著,好像等待著再次陪伴瑪莎離開。他皺起嘴唇,使臉上的皺www.hetubook.com.com
紋更深了。
「和他?你胡說些什麼呀!你是喝醉了,還是想在我和丈夫之間製造糾紛?我一點都不知道莫謝.費費爾的事情,再說我也不想知道。你這樣說,別人可能會以為他是我的情人。他有妻子,這是人人知道的。如果他倆還活著,他倆肯定生活在一起。」
為了找點事做做,他從書櫥裡拿出一本柏拉圖的《對話集》。他隨手翻到《斐多篇》,讀著這些話:「那些真誠關心哲學的人,事實上只是在研究怎麼去死、怎麼做死人,這聽起來似乎是不可能的。」他翻回去幾頁,翻到《辯護篇》,他的眼光落在這幾行上:「因為我認為,一個較好的人竟然受到一個較差的人傷害,這是違反天理的。」真是如此嗎?納粹殺害了幾百萬猶太人,這是違反天理的嗎?
他用大拇指和食指比劃著手槍的樣子,做了個射擊的姿勢。他身上各個部位像演雜耍那麼靈敏地活動著。他的臉也不斷地活動著,同時做怪相和模仿別人。他抬起一隻眼睛,假裝驚奇;而另一隻眼睛卻低垂著好像在哭。他張大鼻孔。赫爾曼聽瑪莎說過許多他的情況。據說他一面給自己掘墳墓一面講笑話,把納粹都給逗樂了,於是他們就放了他。在和布爾什維克相處時,他的插科打諢同樣給他帶來了好處。由於他在生死關頭還能談吐幽默和表現滑稽的喜劇動作,使他度過了無數次險境。瑪莎曾對赫爾曼炫耀過,說雅夏愛她,但是她拒絕了他。
「他們來了!」他大聲叫道。他伸出雙手,一手伸向赫爾曼,一手伸向瑪莎,同時吻了吻瑪莎。
拉比用他的胳膊挽著瑪莎和赫爾曼,把他們帶進起居室。他從人群和*圖*書中擠過去,一路走一路介紹他倆。透過煙霧,赫爾曼看見鬍子刮得很乾淨的男人的濃密的頭髮上戴著很小的便帽;還看到有的男人沒戴便帽,留著山羊鬍子或絡腮鬍子。婦女頭髮的顏色跟她們的衣服顏色一樣豐富多彩。他聽到英語、希伯來語、德語、甚至還聽到法語。屋裡有一股香水、酒精和碎肝的味道。
「他是個嚴肅的人,而你是個討厭的傢伙,」瑪莎回答。
「那就是說,你是丈夫她是妻子咯?」雅夏對赫爾曼說,「你是怎麼把她弄到手的?我走遍了半個世界,一直在追尋她,你就這麼跟她結了婚。誰給你的權力?這是,請你原諒,十足的帝國主義……」
「嗯,我什麼也沒有說。你完全不必嫉妒,先生,你叫什麼?布羅德?就叫布羅德吧。戰爭期間,我們都不是人。納粹拿我們做肥皂,做猶太肥皂。如果輪到我作主,我會把那些日子從日曆中劃去。」
「你不認識我了?」
赫爾曼站了起來。
「你知道你在這兒有什麼?」雅夏.科蒂克指著瑪莎對赫爾曼說,「她不光是個女人。她是個煽動者,究竟是來自天堂還是地獄我還拿不準。當時她的智慧一直鼓舞我們大夥兒。莫謝.費費爾怎麼樣了?」雅夏轉向瑪莎問道:「我想你是跟他一起離開的……」
佩謝萊斯帶著赫爾曼走進起居室。人群站在那兒,手裡拿著盤子,一面吃一面聊天。有的人坐在窗臺上,有的坐在暖氣片上,凡能坐的地方都坐上了人。佩謝萊斯拉著赫爾曼朝餐廳走去。一大群人擠在一張上面放著各種食物的長餐桌周圍,赫爾曼看到了瑪莎。她跟一個矮個子男人在一起,那人挽著她的胳膊。他顯然對她說了什麼非常有和*圖*書趣的事,因為瑪莎拍著雙手,哈哈大笑。她一看到赫爾曼,馬上抽出胳膊跑到他身邊。她的同伴也跟了過來。瑪莎臉色通紅,雙眼閃爍著興奮的光彩。
「走,我們一起去找到她。我妻子今晚沒來。她患流感。有些女人在一定要到哪兒去的時候偏生病了。」
「我丟了好久的丈夫來啦!」她大聲說道。她一下子伸出雙臂摟住了赫爾曼的脖子,吻他,好像他剛出門回來似的。她的呼吸中有一股衝鼻的酒精味兒。
「有人告訴我她到巴勒斯坦去了,」雅夏.科蒂克對赫爾曼說,「我以為她是在哭牆或是拉結墓附近的什麼地方。我四下一瞧——她站在蘭珀特拉比的起居室裡喝威士忌。哈,這是你的美國,發瘋的哥倫布!」
她把最後一個髮捲兒捲好,然後朝電梯走去。赫爾曼整了整領帶。他覺得脖子周圍的衣領鬆了些。一面穿衣鏡照出了他身材和衣著上的缺點。他佝僂著背,看起來形容憔悴。他瘦了許多,因此大衣和那套衣服似乎都顯得太大了。開電梯的男子躊躇了一下,才打開電梯門。當他在拉比住的那一層停下時,他懷疑地看著赫爾曼按門鈴。
「噢,對的。」
「她在這兒的什麼地方吧。我找不到她了。」
沒有人應門。赫爾曼能夠聽見屋內的喧鬧聲、交談聲和拉比的大嗓門。過了片刻,一個圍著白圍裙、戴著白帽的黑人女僕開了門。拉比的妻子站在她身後。她是個像雕像似的高個子女人,比她丈夫還高。她有一頭蜷曲的金髮,翹鼻子,穿一件金色的衣服。她戴著不少珠寶。這個女人身上的一切都顯得骨稜稜的、尖尖的、長長的,都像是非猶太人的。她往下看著赫爾曼和瑪莎,她的眼睛閃閃發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