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對,我們離開這鬼地方吧。」
「我把橡皮水管拔|出|來了,」里基呼吸急促,聲音很尖。馬克點了點頭,但沒說什麼。他一下子平靜了許多。汽車在五十呎以外,如果羅密出現,他們可以穿過樹林立刻逃走。即使羅密從車子裏跳出來,用槍掃射,他們也不會被發現,因為他們隱匿在灌木叢中,有大樹掩蔽。
「他想自殺。」
「低下身來。你看到那條橡皮管了,對嗎?車尾排氣管的廢氣一進入車內,就能把他殺死。」
「別哭了,該死的!我討厭你哭!」
「我討厭你不停地問,孩子。」
「你的船?」
「我要走了。你想看他死,你就看吧,但我要走。」
「他是個十足的瘋子,」馬克喃喃地說。
馬克慢慢地用雙手舉起手槍。槍,重得像一塊磚。他戰戰兢兢地舉槍對準胖漢。那胖漢卻探身迎向前,槍口離他鼻子只有一吋遠。
「對。」
「好。」里基緊張地伸出大拇指和食指。馬克小心地把菸放在弟弟的兩根手指之間,說道:「抽吧。」
「我說稍等一會兒。」
「不,先生。」
「要是他有搶,他就會用它把自己結束了。」
他們的身子向前探,更貼近草叢,眼睛瞪得圓圓的,注視著那條從排氣管通向車窗的橡皮管。引擎有節奏地空轉著。
馬克把嘴張得圓圓的,試圖吐出一個煙圈。他想這樣才能使他的小兄弟真正服氣,但是煙圈沒吐成,青煙消散了。
「你為什麼到孟菲斯來?」
他昏睡過去了!馬克目不轉睛地看著他,注視著他厚厚的胸脯起伏。他父親在酒後就是這樣昏睡的,他不知看過多少回。
「但願如此。不出幾年,他不是死於酗酒就是死於連鎖吸菸。」
他們等待著。才等了五分鐘,卻像等了一個小時一樣。
「是,先生。」
「一天一支會要我的命嗎?」里基問道。
「因為他瘋了。如果他要自殺,那麼他也會殺掉我們。怎麼這一點都不懂?」
「你想一想,孩子,現在這個時候,巴瑞,或大名鼎鼎的刀鋒巴瑞——這些黑手黨人個個都有好笑的綽號——正在新奧爾良的一家骯髒的飯店裏等著我。他也許帶著一幫朋友,分布在附近各處。平平靜靜地吃完飯後,他邀請我上車,去兜風,談談他的案子,然後他拔出刀子——那就是他們叫他刀鋒的原因——我就一命嗚呼,成了歷史。他們會把我那粗壯的身子弄到什麼地方處理掉。他們就是這樣處置參議員鮑伊.博伊特的。砰的一聲,就這樣,新奧爾良又多了一樁無頭殺人案。但是我們拆穿了他們,對嗎?我們拆穿了他們。」
那紅臉大漢發出響亮、緩慢的聲音。馬克知道這是最後一次機會。他那顫慄的手慢慢地,非常非常緩慢地,一點一點地伸向門鎖開關。
馬克蹲得很低,將里基摟在身邊。羅密急急轉過身,眺望空地周圍的樹木。他罵得更兇,並開始嚎啕大哭,汗珠從頭髮直往下淌,黑上衣已經濕透,緊貼在身上。他在汽車的尾部四周踱來踱去,腳步很重,邊嗚咽,邊自言自語,朝著樹林尖叫。
「我怎麼會知道?但我們得採取些什麼行動。」
「知道了,知道了,你會再狠狠地揍我一頓。」
「沒錯。但你的手怎麼在顫抖?」
「那你為什麼老瞧它呢?」
「好啦,馬克,我們走吧。」
「不看。」
「不太懂。」
「我感到毒氣生效了。孩子,你感覺到了嗎?啊,終於!」
「你為什麼要死,羅密?」
里基漸漸靜了下來,雙手放在濕答答的膝蓋上,身子向前探。他看著哥哥,當馬克一邊注視著汽車,一邊從襯衫口袋裏抽出一支菸來的時候,里基慢慢地搖了搖頭。馬克點燃了菸,長長的吸了一口,然後抬頭向樹枝吐煙,就在這時候,里基才第一次看到腫起的疙瘩。
「你眼睛怎麼啦?」
「你幾歲開始抽菸的?」他問道。
「他在幹什麼?」里基在馬克耳邊低聲問道。
「吸菸並不難,」里基拿著菸很得意地說道,對此表示讚賞。但他的手還在顫抖。
羅密又喝了一大口酒。眼睛盯著馬克。
「不!如果他自殺成了,我們親眼看到了或者知道這一切,我們就可能會遇到各式各樣的麻煩。」
馬克從嘴裏摘下菸,回答說:「不會很快要你的命。一天一支相當安全。超過一支,你就會遇到麻煩。」
「喂,孩子,再過五分鐘我們就要死了,不是嗎?就只有我們倆,一對好朋友,同去見上帝。」他說著又拿起酒瓶喝了一口,酒已快喝光了。
汽車接近空地時,放慢了速度,慢得幾乎要停了下來。接著它慢慢地繞圈行駛,擦過樹枝。車停了,車頭朝著泥土路。兩個孩子就在車的正後方,但旁人看不到。馬克悄悄地滑下圓木,爬過草叢,來到空地邊緣的一排灌木叢裏。里基緊跟在後。車尾離他們三十呎。他們密切地注視著這輛汽車。車牌是路易斯安那州的。
「那屍體在哪裏?」
「住嘴,我現在感到毒氣在作用了。你也有同感吧?別使勁嗅,該死的!它是無味的,你這小笨蛋。你聞不出它的氣味。要是你不耍小聰明,我現在應該已經死了,你也一定在玩美國大兵的遊戲。你真笨,知道嗎?」
「十一歲。你已問過三次了。」
「迷路了?」里基問道。他就像一個小弟弟,當他們離開小路,步入高度齊腰的雜草叢時,一見馬克不作聲,他就躊躇了。
「傑羅密,不過你可以叫我羅密。我的朋友們都這樣叫我的。現在我們既已生死難分,你就叫我羅密。別再問了,好嗎,孩子?」
「你多大了,馬克?」
「我的當事人殺了人,把屍體隱藏了起來。現在,我的當事人要殺死我。這就是來龍去脈。他們已逼得我發瘋了。哈!哈!出乎尋常,馬克。妙極了。現在,我,這位人們所信賴的律師,在飄然離開這人世前的幾秒鐘,的確只有幾秒鐘,一點也不誇大,可以告訴你,這具屍體在哪裏。馬克,這具屍體,是當今世界上尚未被發現的屍體中最最惡名昭彰的。真是難以置信,我終於可以說出來了!」他的眼已睜開,一閃一閃地瞧著馬克。「這事非常非常怪,馬克。」
「因為我想死,」漢子平靜地回答說。
「他什麼時候告訴你這些的?」
「他看不到我們的。但是如果他一直往這裏看,你就跟著我,還沒等他邁出一步,我們早就溜之大吉了。」
「又是一個問題。我感到飄飄然,你呢?」
「該死的孩子!你總是問個沒完沒了,是不是?」https://m.hetubook•com.com
「喝一口,」羅密閉著眼睛說。
他突然止步,笨重的身軀重重地趴在行李廂上,像一頭中了麻藥的大象般扭曲著向後滑動,直到觸及了汽車的後窗。他直挺挺地伸著兩條樹樁一般的粗腿,一隻鞋不見了。他不急不徐,幾乎是習以為常地將手槍深深塞進嘴裏,兩隻通紅而發狂的眼睛向四周掃視,目光在馬克兄弟倆躲藏的那棵樹幹上停留了片刻。
「我叫你別再問了。你感覺到毒氣了嗎,馬克?」
「我們快要死了,馬克,」羅密幾乎是自言自語。「我想十一歲就死掉是太不幸了,但也只能如此,我也沒有辦法。還有什麼要說的,老弟?」
「真有趣,」里基銜著菸嘴評論說。
並不像你這樣笨,馬克心想。「你的當事人殺的是誰呀?」
一朵烏雲遮住了太陽,那片空地突然暗淡下來。羅密輕輕地順著大腿把槍提上來,好像要警告馬克不要做任何突然的舉動。「在與我打過交道的人當中,刀鋒並不是最最狡猾的,你可知道?他自認為非常聰明,但實際上是個大笨蛋。」
羅密露齒一笑,沒有淨眼。「一位美國的參議員。我是說真的。我在洩漏機密。我把所知道的一切原原本本講給你聽。你看報嗎?」
「我想你的年齡太小,不該吸菸。」他說。
馬克點燃了菸,只見菸頭釋出裊裊輕煙,接著他摘下菸說道:「別把煙吞下肚,你還沒辦法適應,只要吸一點點就吐出來。你可以嗎?」
里基終於從驚嚇中清醒過來,能動彈了。他的上下排牙齒在咯咯打架,牛仔褲濕答答的,但腦子在思考。他用手和膝蓋撐起伏著的身子,消失在草叢中。他肚子貼地向那輛汽車爬去。雖然他還在哭,但牙咬得緊緊的。車門隨時都可能突然打開。那瘋男人雖然是個大塊頭,但動作敏捷,很可能會突然跳出來,像抓馬克一樣地一把抓住他的脖子,於是他們將在那車身長長的、黑亮的汽車裏一起死去。但是,他仍然慢慢地,一點一點地,穿過雜草叢向前爬去。
他話講得越來越慢,而且含糊不清。他一邊說,一邊不停地在大腿上移動著槍,手指不離扳機。得讓他沒完沒了地講下去。「為什麼巴瑞這傢伙要殺死你?」
馬克回過頭來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朝著引擎還在運轉的汽車慢慢爬過去,他爬得非常慢,非常謹慎,幾乎連里基都看不見他。里基已經停止哭泣,雙眼緊緊盯著駕駛座的門,等著它突然打開,那個瘋男人猛地撲出來將馬克殺死。他腳尖抵地,擺好短跑運動員起跑的姿勢,準備隨時跑出樹林,快快逃命。他看見馬克在車後的保險桿下面冒了出來,一手放在尾燈上保持身體平衡,一手慢慢地將橡皮水管從車尾的排氣管中拔|出|來。青草沙沙作響,高草微微擺動,馬克又回到里基的身邊,氣喘吁吁、大汗淋漓,但奇怪的是,他卻兀自微笑著。
「九歲,但我比你成熟得多。」
里基把脖子伸長好幾吋,以便看得更清楚。「馬克你說什麼?我不懂。」
「兩盒是幾支?」
「住嘴。毒氣奏效了。我們死了,孩子,死了。」他手中的槍掉到了座椅上。
「為什麼,為什麼,為什麼,誰,誰,誰。真叫人討厭,馬克。」
「我真的想現在就離開。」
里基咬了咬嘴唇,眼睛又濕潤了。他從來都爭不過哥哥,這次也一樣。
「那具屍體在我的船下。」
「沒關係。不動就沒事。聽到了沒有?不要動,也不許哭。」馬克又用手肘支撐著身子,躲在深深的草叢裏,準備再次穿過高草,慢慢匍匐向前。
「你總是這麼說。」
「十一歲。」
「少囉嗦!」馬克回答說,腳步卻一點也沒放慢。他們的父親在家就只會喝酒、睡覺、打人、罵人。謝天謝地,現在他總算離開了。五年來,馬克一直負責看管里基,覺得自己像是一個十一歲的父親了。他教里基怎樣發足球的界外球,怎樣騎自行車。他還告訴他性知識,自己知道多少講多少,毫無保留。他警告弟弟不要吸毒,也保護他不受欺侮。今天第一次要教弟弟吸菸,將他引入這一惡習,馬克心裏感到十分厭惡。雖然僅僅是一支菸,但其惡果可遠不止於此。
馬克沒理會他的幽默。他向後視鏡瞥了一眼,然後掃視了一下一呎以外的車門開關。門把離他更近了些。
「這要多長時間?」里基問道。聲音由於緊張而顫抖。
「對。我在電影裏看到過有人這樣做的。」
馬克告訴自己,里基已經玩了個把戲,那橡皮水管已經不再有危險,他這位新結交的朋友已喝得酩酊大醉,而且發神經了,如果想活命,他必須動腦子與他說話。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告訴自己能辦到,於是便說:「什麼使你發瘋的?」
「對。你的當事人為什麼要殺博伊特參議員?」
「你想要這支槍?」那男子問。
死後的葬禮規模不會大。幾個律師界的好朋友,也許還有一、兩個法官來參加,他們都穿著黑色喪服,相互竊竊耳語,神態十分傲慢。與此同時管風琴奏起哀樂,在幾乎空無一人的教堂裏蕩漾。沒有人哭。律師們坐在那裏,不時地看著手錶。牧師,是一個從未見過的陌生人,卻在那裏以飛快的速度為死者致上一成不變的悼詞,儘管死者生前從未去過教堂。
「我的確討人厭。那你為什麼不讓我走?」馬克先瞥了一眼後視鏡,然後瞄了一下通入後座的橡皮水管。
馬克沒有看那手槍。他用鼻子嗅了嗅空氣,突然覺得他似乎聞到了什麼。槍幾乎頂著他的腦袋。「你為什麼要這樣做?」他問道。
馬克用力嗅了嗅空氣,然後注意到放在他們之間的那支手槍。他立即移開眼光,只有當那大漢再喝酒時,才再看那支槍。
「我沒有。」
羅密再度鬆弛下來,閉上眼睛,好像很想打個盹。「對此我很遺憾,孩子,的確很遺憾,但如我所說的那樣,有你在這兒真太好了。」他慢慢地把酒瓶放在儀表板上,緊挨著遺書。他把手槍從左手換到右手,輕輕地撫摸著,用食指按撫一下扳機。馬克竭力不去看他。「對此我的確非常遺憾,孩子,你多大了?」
「啊,多動聽。真是個孝子。」
「沒有,」馬克據實回答。
「我並不感到奇怪。他殺的是新奧爾良參議員鮑伊.博伊特。我的老家在新奧爾良。」
「不,不。」
馬克再次抓住了他的肩膀,迫使他伏在地上。「給我趴著!我不說走,別想走!」
「不,在抖。」
「請讓我出去。」
「不。」
他擰緊威士忌酒瓶的蓋子。接著猛地抓起手槍,將它塞入口中和圖書,嘴唇把槍管含得緊緊的,眼睛瞧著馬克。馬克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既希望他扣動扳機,又不希望他這樣做。慢慢地,律師從口中拔出槍管,吻了一下槍口,然後把它對準馬克。
羅密的下巴垂到胸脯上,馬克等他一陣呼聲剛完,正要開始第二陣呼聲時,左手一掌把手槍擊落到車底下,右手打開車門鎖。他猛地一拉把手,肩膀使勁向門撞去,滾出汽車。他最後聽到的是律師又一陣沉沉的鼾聲。
他滾到地上,雙膝著地,手緊緊抓住雜草,又抓又爬,迅速離開汽車。他屈著身子,穿過草叢,一眨眼間就跑到大樹前。在那兒,里基被嚇得魂不附體,目瞪口呆地瞧著。馬克在樹根部停住了腳,轉過身子,唯恐律師抓著搶,邁著沉重的步子,從後面追趕上來。但是汽車看上去毫無威脅感,客座旁的車門敞開著,引擎在運轉,排氣管上沒有接任何東西。這一分鐘以來,他第一次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慢慢把目光轉向里基。
他們走過了草叢,來到一棵大樹下,大樹的一根粗枝上懸掛著一根繩子。一排灌木叢的盡頭是一小片空地。空地的另一邊有條雜草叢生的泥土路,消失在一座小山上。車輛的往來聲從遠處傳來,顯然那裏有一條公路。
「好,扣動扳機,孩子,」他露齒一笑,濕潤的臉紅光煥發。他高興異常,似乎正等待著這一刻。「扣扳機呀!一槍斃了我,你就自由了。」馬克用一根手指扣住扳機。那漢子點了點頭,緊接著身子又往前一探,貼近槍,張開嘴,咬住了槍口。「扣扳機呀!」他大聲命令道。
「不用多久。」馬克放開弟弟,撲到地上,用四肢向前爬行。「你待在這裏。要是動一動,我就踢得你屁滾尿流。」
「兩盒。」
「你要幹什麼?」
兄弟倆蹲在地上,活像樹底下的兩隻小蟲。他們繼續監視著那輛汽車。
他輕輕地「哇」了一聲,拿起威士忌喝了一口。接著他把瓶子整個倒過來,大口大口地喝了起來。這時,他向後視鏡瞥了一眼,發現車後面的草叢在晃動。
「我想我們要死在一起了,」他大聲說,而且一下子顯得非常鎮靜自若。
「我也同樣,感覺很好。」
「馬克,行行好,我們走吧,」里基懇求道。「他差一點發現我們了。要是他帶著槍什麼的,那可怎麼辦?」
「對,先生。」
馬克從容地吐著煙。突然,駕駛室的車門大開,羅密握著槍,踉蹌地走出來,搖搖晃晃朝車尾走去,嘴裏大聲咕噥著。他再次發現橡皮水管好好的躺在青草地上。他仰起頭臉朝天,大聲咒罵,汙穢的言語難以入耳。
「不,再等一會兒。」
里基勉強地點了點頭。他的哥哥匍匐著穿過草地,慢慢爬進高草叢。里基用骯髒的手指抹去了臉上的眼淚。
他張大嘴,寬大、骯髒的牙齒咬住了槍管,雙眼一閉,右手拇指扣動了扳機。
「乖乖地待在這裏。我說話算話。」馬克壓低身子,他瘦瘦的身體幾乎貼在地上。他穿過草叢朝汽車方向匍匐前進。野草乾乾的,足有兩呎高。他知道那個人聽不到他,但他擔心草的擺動所發出的聲音。他在汽車的正後方停下來,然後背朝天,面朝地,像一條蛇似地滑到汽車行李廂底下。他手一伸,小心翼翼地將水管從車尾的排氣管裏拔了出來,放到地上。他沿著原路返回,不過加快了速度。一會兒他就蹲伏在里基的身邊了。大樹的粗枝向四周伸展,樹蔭最遠處的下面,雜草和灌木長得更加茂盛。馬克和他的弟弟就躲在那裏注視著,等待著。他知道一旦被發現,他們可以一溜煙跑向大樹,然後順著小路逃走,那個胖男人抓不到他們。
「他在做什麼?」里基問道。
「為什麼?」他再次發問,同時瞥了一眼那窗上乾淨俐落的小彈孔。
「為什麼小孩要問這麼多問題?」
里基看到車門突然打開,馬克已來不及跑走了。門開得真快,好像是踢開的。突然間,那個高大、粗壯的紅臉漢子跑過草叢,扶著汽車,大聲咆哮起來。里基站在那裏又驚又恐,褲子都尿濕了。
里基抬起頭,似乎想撤退。「那麼我們不要告訴別人就是了。走吧,馬克!」
「哇,」馬克輕輕地驚叫一聲,凝視著汽車,神色茫然。
馬克的左眼越腫越厲害。他側過身子,正視那漢子。這漢子現在看上去更高大了。他圓臉,濃鬚,眼睛血紅、閃亮,像黑暗中的惡魔。馬克還在哭,嘴唇不停地顫抖,聲音嘶啞地嚷著:「請讓我出去。」
「我想告訴你,孩子,有你和我在一起太好了。誰也不想孤獨地死去。你叫什麼名字?」
馬克揪住他弟弟的肩膀,把他身子壓得更低。里基直喘氣。他們倆都冒汗了。一朵雲在天上飄過,遮住了太陽。
里基緊緊閉住眼睛,哭了起來。馬克對他這副模樣十分厭惡,他搖了搖頭,但眼睛一刻也沒有離開那汽車。小弟弟們總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不許哭,」他那憤怒的聲音透過牙縫迸發出來。
「我也這樣希望。」里基將目光投向那片空地和泥土路。在大樹的樹蔭底下很涼爽,但沒有枝葉遮蓋的地方則陽光燦爛。馬克用大拇指和食指掐住濾嘴,在嘴前晃晃,擺出一付大哥哥的樣子,譏諷地說:「你怕了?」
馬克兇狠地看了他一眼。「我想救他一命,清楚了吧?也許,僅僅是也許,他會認為這個方法不靈,也許他該等一等或什麼的。你怎麼連這一點都想不通?」
「不要,先生。」
他們倆並肩坐在大樹下的大圓木上,靜靜地抽著菸,望著樹蔭遠處青草叢生的空地。事實上,八歲時的馬克的確比現在的里基成熟得多。他比任何同齡的孩子都老成,他一向很老成。他七歲時就用棒球棒打他的父親。後果當然很糟,但這頭喝得醉醺醺的蠢驢住了手,不再打他母親了。在這個家裏,打架、挨揍是家常便飯。黛安.史威從她的大兒子那裏尋求庇護,徵求意見。母子倆相互安慰,設法求生存。挨打後他們哭在一起。他們想辦法保護里基。馬克九歲時,就說服了母親上訴要求離婚。他的父親拿到離婚證書後又喝得酩酊大醉地回家來。馬克就叫來了警察。他在法院作證,證明被虐待,得不到照顧,飽受拳打腳踢。他非常成熟。
引擎在轉動。這是一輛寬敞、穩重、噪音很低的汽車,但馬克似乎聽到從遠處某個地方傳來了柔和的引擎嗡嗡聲。他慢慢回過頭,瞥見那條橡水皮管。管子彎彎曲曲,通過後車窗進入車內,就像一條憤怒的毒蛇,向他們偷偷襲來,把https://www.hetubook•com.com他們咬死。那胖漢得意地笑了。
弟兄倆睜大眼睛看著,心裏非常害怕。
「你跟我說過。十一歲。我四十四歲。我們倆都還太年輕,都不應該死,對嗎,馬克?」
「四、五盒。一天一百支。」
一輛長車身、黑而亮的林肯牌轎車出現在小山丘上,慢慢向他們開來。路上的雜草長得與汽車前面的保險桿一樣高。馬克將香菸扔到地上,一腳踩在上面掩蓋起來。里基也這樣做了。
律師將威士忌酒瓶塞進嘴裏,瓶底朝天,臉上一副怪相,直咂嘴。「對不起,孩子,聰明的小傻瓜,誰讓你多管閒事!那就只好和我死在一起,行嗎?就只有你和我,小朋友,同上極……極……極樂世界,去見上帝,那真是我夢寐以求的事,孩子。」
「殺人理由一大堆。閉上眼睛,孩子。祈禱吧!」馬克注視著手槍,又斜眼瞟著門鎖。他慢慢地讓每隻手指尖與大拇指接觸,像在幼稚園裏數數那樣,看看手指的配合是否靈活。
「我可不怕死,你知道嗎?孩子。」
「本來就算不了什麼。」
「吸了菸我會不會生病?」
「你一天抽幾支?」
「因為我們是小孩。你為什麼要死?」他問得很輕,連自己都幾乎聽不見。
透過車窗上的裂痕,在窗外的後視鏡裏,馬克看到草叢在晃動,一眼瞥見了里基。他弟弟扭動著身子,爬過草叢,鑽進大樹附近的灌木叢中。馬克閉上眼睛,為弟弟祈禱。
兩顆腦袋同時從灌木叢中冒出來,但只高出幾吋。他們透過草叢窺視了好長的時間。里基隨時準備逃跑,但馬克在沉思。
這就是說,那漢子活著,手裏有槍,而且顯然他哥哥不再害怕了,他在想什麼點子。里基向前邁了一步,喃喃說:「我走了,我要回家。」
「屍體在哪裏呢?」
「要是他再出來怎麼辦?」里基問道。「萬一他發現了我們怎麼辦?」
「嘗過威士忌沒有?」
突然,威士忌酒瓶出現在他眼前,他接住了。
馬克閉住眼睛,手掌死命握住槍把。他屏住氣,準備扣動扳機,這時那漢子猛地奪過手槍,在馬克面前胡亂舞動,扣動了扳機。馬克驚叫一聲,只見他腦後的玻璃窗已出現千萬條裂痕,但沒有被打得稀巴爛。「管用!它管用!」胖漢大聲叫嚷,馬克兩手蒙住耳朵,彎下身子躲藏著。
「再過五分鐘我們就要死了,」他一本正經地宣布,並舉起酒瓶放到嘴邊。「你、我,兩個好朋友要去見上帝啦。」
里基正忙著吸吸吐吐,為自己已向大男人邁出了一大步而欣喜若狂。
馬克聽到了開門聲時,手剛剛觸及保險桿。他驚呆了一會兒,馬上想爬到車底下去。但稍一躊躇使他像被釘在那裏似地,完全動彈不得。他想站起來逃跑,腳卻發軟,不聽使喚。那個漢子揪住了他。「你!你這小雜種!」他咆哮著揪住馬克的頭髮,把他扔進了汽車的行李箱。「你這小雜種,」馬克雙腳亂踢,身子扭動,就被一隻大手打了一掌。馬克又用腳亂踢,但沒有原先那樣猛。他又挨了一巴掌。
里基先聽到汽車的聲音。一陣低低的,急速前進的聲音從泥土路上傳來。接著馬克也聽到了。他們把菸熄了。「坐著別動,」馬克輕輕地說。他們沒有動。
馬克想看一下商標,但他的左眼實際上已腫得只剩一條縫,耳朵被槍聲震後還在嗡嗡作響。他沒法集中注意力,就把酒瓶放在座位上,羅密一聲不吭地拿過去了。
馬克沒有動。他平靜地呼吸,打量著汽車。「只是稍等一會兒,」他說了一聲,沒有看里基一眼。他的聲音又帶有權威的意味。
引擎在嗡嗡地輕輕作響。馬克瞥了一眼窗子上的彈孔,以及其周圍的千萬條裂痕,然後把目光轉向那漢子通紅的臉和重垂著的眼瞼。律師哼了一聲,幾乎立即就開始打呼,腦袋直往下點。
「知道,但我並不想死,我要照顧媽媽和弟弟。」
「你是說自殺?」
「我害怕嘛。」
馬克痛得尖聲大叫,他捂住眼睛,彎下身子,嚇得不知所措,便開始大哭。他的鼻子痛得要命,嘴巴更是疼得厲害。他頭昏眼花,嘴裏一股血腥味。他聽見那漢子在哭泣,在咆哮。他可以聞到撲鼻的威士忌酒味。從右眼看出去,還能看到自己那骯髒的牛仔褲的膝蓋部位。他的左眼腫起來了,看東西模模糊糊的。
「因為我瘋了,成了另一個瘋律師,就這麼回事。我是被逼瘋的。馬克,你多大了?」
「我不知道。」
里基的眼睛幾乎跟他的嘴一樣乾得要命,但他的牛仔褲卻濕透了。他躲在大樹底下的陰影處,與灌木叢、雜草和汽車保持一段距離。他把橡皮水管拔掉已有五分鐘了。聽到槍聲到現在也已有五分鐘了。但他知道他的哥哥還活著。因為當他跑了五十呎來到大樹後面時,一眼看到了一顆長著淡黃頭髮的腦袋;在大汽車裏低低地晃動。於是他不哭了,並開始祈禱。
「我說你怕。瞧,要這樣拿著,懂嗎?」他把菸拿近了點,然後又動作誇張地把菸叼在唇間。里基則緊盯著他的示範。
「馬克.史威。」馬克提醒自己要不斷地跟他講話,說不定那瘋子會突然改變要自殺的念頭。「你叫什麼名字?」
里基聽到槍聲,一頭躲進草叢。當時他離汽車還有十呎遠,突然聽到什麼東西發出砰的一聲,並聽到馬克聲嘶力竭地大叫一聲。那胖漢在咆哮。里基又瞥了自己一眼。他閉上眼睛,手緊緊抓住青草。他的胃在痙攣,心臟怦怦直跳。聽到槍聲之後好一會兒,他一動也沒動。他為哥哥的死而痛哭,是那個瘋漢把哥哥打死的。
「你馬上就會感覺到的。祈禱吧!」羅密坐在座椅上,身子越來越往下縮,肥大的腦袋往後仰,閉著雙眼,顯得非常自在。「我們還有五分鐘,馬克,最後還有什麼話要說嗎?」他右手拿著威士忌酒瓶,左手握著槍。
「對,我的船。他非常倉促,我正好不在城裏,於是我那位可敬的當事人把屍體拖到我家,埋在車庫底下,重新澆上水泥。屍體還在那裏,你信嗎?聯邦調查局已經挖了半個新奧爾良,想找到那具屍體,但他們從來也沒想到我的家。也許,巴瑞畢竟不是那麼笨。」
馬克抓住雙膝,竭力不哭。他的頭嗡嗡直響,喉嚨發乾。他把雙手夾在兩膝中,彎著腰。他不能哭,他得想個辦法。以前在電視裏看到一個瘋子要跳樓,而一個頭腦冷靜的警察不斷地與瘋子講話,他講呀講,最後那個瘋子開始回話了,樓也就不跳了。www.hetubook.com.com馬克迅速嗅了嗅有無毒氣,然後問道:「你為什麼要這樣做?」
「你想他死了嗎?」里基低聲語道,他的聲音乾澀而細微。
「告訴你,我從來沒有開過槍,」他說道,聲音很輕,幾乎跟耳語一般。「一小時前剛從孟菲斯一家當鋪買來的。你想它管用嗎?」
「你有一個選擇,孩子,」他邊說邊吸那看不見的毒氣。「我轟了你的腦袋,了結一切,或者讓毒氣慢慢解決你。你選擇吧。」
「不要緊。你知道我要幹什麼嗎?」他問道,但並不期待回答。「我要悄悄回到那兒,把橡皮水管接到排氣管上。我要給他接上管子,這狗雜種。」
「是啊。」馬克挨著他坐在圓木上,從口袋裏又抽出一支菸來。里基使勁地噴著煙。馬克點起了自己的菸,兩人就默默地坐在大樹下,安安靜靜地品嘗起來。
「但事已如此,朋友。你感覺到了吧?」
胖律師大口地喝著威士忌,眼睛盯著馬克。馬克屈著身子,每一個關節都在顫慄。「不要哭了,」他怒氣沖沖地命令說。
「那就對了。要是我發現你一天抽一支以上,你就有得受了。還有,要是我發現你喝啤酒或吸毒,那……」
那漢子一坐上駕駛座時,馬克一把抓住車門的把手,摸索著門鎖開關。律師隨手關上車門,拽著門把,厲聲喝道:「別碰它,」然後他反手一掌,惡狠狠地打在馬克的左眼上。
「要是你再不住嘴,我就轟了你的腦袋。」他張著嘴,長滿鬍鬚的下巴往下垂,幾乎要碰到胸部了。「我的當事人所殺的人可多著哩。那就是他賺錢的辦法,靠殺人。他是新奧爾良黑手黨的黨徒。現在他要把我殺了。太糟糕了,不是嗎?孩子。我們這一著使他大為挫敗,我們開了他一個玩笑。」
他喝了一口威士忌,隨著烈酒下肚,嘴裏發出嘶嘶的聲音。好啦,終於成了。很快,一切就會結束。他瞧瞧鏡子裏的自己,微微一笑,因為就要成功了,他馬上就將死去。他畢竟不是個懦夫,這樣做需要膽量和勇氣。
「他為什麼要自殺?」里基問道。
「你想拿起槍把我打死嗎?」
馬克無可奈何地搖了搖頭。突然車門又打開了。那男子從車裏跌跌撞撞地出來,咆哮著,自言自語著,又重重地踩著青草走向車尾。他一把抓住橡皮水管的末端,目不轉睛地瞧著它,好像它太不聽使喚似地;接著他慢慢地向這一小片曠野的四周察看一番。他重重地喘著氣,冒著汗。他盯著樹木,孩子們便輕輕地貼到地上。他又向下看,呆住了,好像他突然明白了。汽車尾部周圍的青草被人輕輕踩過。他跪了下來,似乎想要仔細地檢查一番,但接著猛地將橡皮水管塞進排氣管,匆匆走回車上。如果有人從樹林那邊監視著他,他似乎也不在乎。他只想快點死。
「媽媽的麻煩多著呢。我想她不在乎香菸。」
馬克舔了舔嘴唇,把血嚥了下去。他按摩著眼窩上面腫起的疙瘩,竭力深呼吸,眼睛卻仍盯著看自己的牛仔褲。那漢子又命令他:「別哭,」於是他設法控制自己,不要哭泣。
馬克突然記起來了。他輕輕地揉了一下眼睛,然後按摩額頭上的疙瘩。「挨了他幾拳。」
「哇,那麼她的麻煩可大了。」
「味道有點說不上來。」
他哭泣著。他自言自語,等待這該死的毒氣快快起作用,免得他改變主意,使用手槍。他是一個懦夫。但死念已定。他寧可吸入毒氣,飄然離去,也不願把槍塞進嘴裏結束自己的一生。
「別對我撒謊,孩子。因為,你要是撒謊,我就會把你斃了。我已完全瘋了,知道嗎?我會把你殺掉。」他說話時,眼淚奪眶而出,聲音卻很平靜,呼吸很深。「還有,要是我們要做朋友,你必須對我誠實。誠實非常重要,你知道嗎?你想要槍嗎?」
馬克才十一歲,但已有兩年的吸菸史。他時而吸,時而斷,既不想戒掉,也不想吸上癮。他愛吸庫爾氏牌,也就是他的親生父親所抽的菸。但他的母親卻抽維珍妮涼菸,一天兩盒。從她那裏,他平均每星期可偷到十支或十二支香菸。她非常忙碌,有成堆的問題需要處理。但是當問題涉及到她的孩子們時,她似乎有點天真,做夢也沒想到她十一歲的兒子馬克早已開始抽菸了。
馬克停下腳步,指著繩子附近的圓木,命令似地說:「坐在那兒。」里基規規矩矩地退向那圓木,不安地向四周掃了一眼,唯恐有警察注視著他們。馬克像訓練士兵一樣瞧著他,同時從襯衫口袋裏抽出一支菸來。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夾著菸,竭力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
里基將濕潤了的濾嘴小心地放入唇間。他的手在顫抖。他吸了一小口就把煙吐了。又吸了一小口,但一直沒把煙吸過門牙。接著又吸了一下。馬克全神貫注地看著他,希望他嗆煙,咳嗽,嗆得臉發青,於是產生反感,以後永遠不再吸菸。
「沒有啊。」
「爸爸一天抽多少?」
羅密哼了一聲,點點頭,說:「鮑伊.博伊特的屍體。問得好。第一個在任期內遭謀殺的美國參議員,你知道嗎?他是被我親愛的當事人刀鋒巴瑞.摩丹諾謀殺的。巴瑞在他的腦袋上打了四槍,然後把他的屍體藏起來。找不到屍體,案子就不能成立,你知道嗎,孩子。」他的聲音很低,幾乎在耳語。
「四十支。」
突然,車門開了,那個男子走了出來。他在哭泣,嘴裏在喃喃地說些什麼。他搖搖晃晃地走向車尾,發現橡皮管脫落在青草叢中。他罵了一聲,又把它塞進車尾排氣管中。他手裏拿著一瓶威士忌,怒氣沖沖地環顧了四周的樹木,然後蹣跚地往回走,一頭鑽進了汽車。他砰然一聲關上車門時,嘴裏還在咕噥著。
他哭泣。他喃喃自語,同時將威士忌酒瓶蓋子打開,喝下這一生中最後的一口。他吞下了一大口,酒從嘴唇外溢,一滴滴浸潤他的鬍鬚。
「媽媽一天抽幾支菸?」
「你為什麼不哭了,孩子?幾分鐘前你還在哭。難道你不害怕?」
「你比他還要瘋狂。你是在開玩笑,是嗎,馬克?」
「什麼叫連鎖吸菸?」
「我們離開這兒吧,」里基說。
「如果你把煙吞下去就會。」為了示範給里基看,他很快地吸了兩口,然後再吐出來。「瞧,很簡單吧!以後我再教你怎麼把煙吸進肺裏。」
今天下午他口袋裏裝著四支維珍妮涼菸,牽著八歲的弟弟里基,沿著小路走入他們的車屋區後面的小樹林去。里基第一次吸菸,心裏相當緊張。昨天他發現馬克正在把菸藏進床底下的鞋盒裏,於是就威脅他哥哥,如果不教他吸菸,他就要去告狀。他們順著林間小路朝馬克的祕密https://www.hetubook.com.com安樂窩小心翼翼地走去。馬克曾獨自在那無人知道的安樂窩裏消磨了許多時光,把煙深深吸入,然後吐出一個個煙圈。
「讓他死了吧,馬克,」里基嗚咽地輕聲說。
「看上去很嚴重。」
引擎發動了。
律師制住馬克,使他動彈不得,反抗不了,接著將橡皮水管又插回排氣管。他抓住馬克的衣領,使勁把他拉出行李廂,拖過草叢,來到開著的車門旁。他一下子將孩子扔進車內,從黑皮座位的這端推向那端。
「沒錯。」
「因為這是真的。」
「只抽一支。」馬克撒了個謊。他有時只抽一支,有時抽三、四支,抽多抽少決定於有沒有菸。他一叼著香菸,活像個小混混。
馬克深深地呼吸,竭力保持鎮靜。打開門鎖時一定會發出聲音。手槍緊挨著羅密的手。馬克的胃痙攣了,腳也麻木了。
里基看了看汽車,問道:「他死了嗎?」
「我想沒有。」
「十一歲。」
一分鐘過去了,馬克開始坐立不安了。「我再試一次行嗎?要是他還要這麼做,那我們就走。我說話算數,行吧?」
里基不加理睬。他的兩肘撐在膝蓋上,身體前傾,長長地吸了一口菸,然後噴吐在地上,他看到凱文和一些大孩子們在車屋區後面就是這麼做的。模仿著做很容易。
那位律師知道不會有人懷念他,這個想法是令人痛苦的,但是也不會有人為他的死而傷心欲絕,因此他心裏也就平靜了。在這人世間,只有他母親愛他,但她已經去世四年了,他的死不會使她傷心。他有一個女兒,是第一次失敗婚姻的產兒。他已經十一年沒見過她了。聽說她信奉了某種宗教,而且與她母親一樣狂熱。
馬克閉上眼睛,什麼也感覺不到。
「不,我怕。我想離開。你想一死了之,我覺得很遺憾,但我還得照顧我母親。」
「不干你的屁事;好嗎?孩子。我是瘋子,對吧?稍微有點醉。我本來把自殺計劃得好好的,只有我、橡皮水管,也許再加上幾顆藥,一點威士忌。沒人找我。但是,不,你自作聰明,你這小雜種!」他把手槍小心地放在座位上。馬克按摩著額頭上腫起的疙瘩,咬著嘴唇,他的手在顫抖。他把它們放在兩腿之間。
里基微微撇了撇嘴。「那麼,他很快就會死掉,是嗎?」
「有。你為什麼要這樣做?」馬克問道,眼睛卻轉向鏡子,想再看一眼他弟弟。他用鼻子急速吸了幾口氣,但既未嗅到什麼異味也沒有任何感覺。里基一定把橡皮水管拔掉了。
里基交叉雙臂,接著說:「還有,一天只能抽一支。」
街坊裏的大多數少年都醉心於啤酒和大麻煙。馬克決心避開這兩大惡習。因為他們的親生父親是一個打兒子、打老婆的酒鬼。一喝啤酒就喝得酩酊大醉,接著就是大打出手。馬克深知酒精的厲害。他也害怕毒品。
「我害怕,馬克。我們走吧。」里基說道,聲音仍然很尖,手在顫抖。
他往回向圓木走去,然後屈身蹲下,睜大眼睛凝視汽車,心裏想著哥哥。這時,車門突然打開,馬克出現了。
隔兩條馬路有一個少年犯,名叫凱文。偶爾他會賣給馬克一包偷來的萬寶路,開價一美元。但馬克吸的菸主要還是來自他母親的維珍妮涼菸。
「為什麼我們不現在就走呢?」
「就是一支接一支地抽。我希望他一天抽十包才好呢。」
「稍等一會兒。」馬克聚精會神地打量著汽車。
「馬克什麼?」
羅密想了一會兒,覺得這個問題很幽默。他哼了一聲,實際上他還抿嘴笑了笑,「這件事超乎尋常,完美無缺。幾星期來,除了我的當事人,只有我一人知道這件事,其他人一概不知。順便告訴你,我的當事人是個十足的壞蛋。你可知道,馬克,律師知道各種各樣的隱私,但永遠不能說,這是絕對保密的,知道嗎?千萬不能講這些錢是怎麼一回事,誰與誰姘居,或某人的屍體埋在什麼地方等等,你聽懂了嗎?」他鄭重地吸了一口氣,又無比享受似地呼了出來。他坐在椅子上,身體更往下沉,仍閉著雙眼。「真對不起,剛才不得不打你一巴掌。」他彎曲著的手指扣在扳機上。
你坐在車裏,用橡皮水管接到排氣管上,這才是個笨蛋,馬克再次想道。他等待著,儘量不動。
那位律師張大鼻孔,用勁吸氣,但呼氣卻很慢。同時他兩眼睜得大大的,從擋風玻璃向外看,企圖判斷這些寶貴而致命的氣體是否已進入血液,開始產生作用。一支裝著子彈的手槍就放在他身邊的座位上。他手裏拿著一個五分之一加侖的酒瓶,裏面的酒已喝掉一半。他喝了一口,擰緊瓶蓋,將它放在座位上。他慢慢吸氣,閉著眼睛,品嘗毒氣的滋味。他能輕輕鬆鬆離開人間嗎?在他死前毒氣會不會使他感到痛苦?或將他焚化?或使他難受?那張遺書就在方向盤上方的儀表板上,藥瓶旁邊。
「可記住規定了?」他邊說,邊把懾人的目光投向里基。規定只有兩條,那天他倆已討論了十來次。里基討厭被當作小孩看待,但是也無可奈何。他眼睛一翻,看向別處,嘴裏說:「記住了,要是我說出去,你就會狠狠揍我。」
馬克睜大眼睛,惶恐地看著那張相距只有幾吋、粗野而緋紅的臉。那漢子的眼睛通紅、潮濕。鼻子裏、下巴上的液體直往下淌。「你這小雜種,」他骯髒的牙齒咬得死緊,透過牙縫咆哮著。
「動人,太動人了。好了,給我住嘴。你知道嗎?孩子,聯邦調查局的人必須找到屍體才能證明謀殺。巴瑞是他們的嫌疑犯,但只是嫌疑犯而已,因為的確是他殺害的,事實上他們也知道。但他們必須找到那具屍體。」
馬克透過草叢窺視前方。「噓!」他曾在車屋區聽說十來歲的青少年利用這個小樹林與女孩幽會,吸大麻,但這輛車並不屬於哪一個青少年。引擎停了,車子就停在雜草叢中。一分鐘過去了,車門開處,駕駛人一腳踏入草叢,環顧四周。那人穿著一套黑西裝,長得胖呼呼的,肥大的腦袋上除了耳朵上面有一圈整整齊齊的頭髮外,頭頂光禿禿的,臉上還蓄著灰黑色的鬍鬚。他躊躇地走到車尾,笨手笨腳地轉動著鑰匙,最後把行李廂打開了。他拿出一條橡皮水管,將一頭插入排氣管,另一頭從左邊後車窗的玻璃裂口插入車內。他關上行李廂,又向四周看了一眼,好像料到有人在監視他似地。接著他走進汽車,看不到了。
「馬克。」
葬禮是小事一樁,十分鐘就可以了,不用渲染。儀表板上的遺書要求將遺體火化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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