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約有六萬印第安人和混血兒……絕對的野蠻人……我們的檢察員有時候去巡查一下………否則便跟文明世界沒有任何交通……仍舊保留著他們可厭的風俗習慣……結婚,我親愛的年輕女士,妳大概不知道這是什麼,家庭……沒有制約……怪異的迷信……基督教和圖騰崇拜,以及祖先崇拜……已經消失了的語言,諸如祖尼印第安語,西班牙語,和阿撒巴斯卡……美洲獅,箭豬和其他的猛獸……傳染病……教士……毒四腳蛇……。」
「等到我回去的時候,會讓我傾家蕩產。」柏納德心裏的眼睛看到香水表上的指針一圈一圈的在爬,像螞蟻一般,不知疲憊。「趕快打電話給亥姆霍茲.華生。」
柏納德覺得極端不舒服。像主任這樣一個合乎習俗,這樣謹慎的人,卻那麼顛三倒四起來。柏納德想找個地方藏起來或者衝出屋子去;這並不是因為他天生反對別人談遙遠的往事;這種催眠教育的偏見已經是他完全擺脫了的(他自以為如此)。使他感到難堪的是主任言行的不一——他口頭上不讚許的事情,竟用行為作了出來。這是什麼力量在驅使呢?柏納德不自在的而又好奇的聽下去。
他大笑,「是的,『現在人人都快樂』。兒童在五歲的時候我們就開始對他們這樣說,可是,蘭妮娜,妳想不想用其他的方式有快樂的自由?譬如說,照妳自己的方式,而不是照著大家的方式。」
「當然,柏納德,可是,這裏好可怕。」
「我不懂得你在說什麼,我是自由的,我能夠自由的過美妙的日子,現在人人都快樂。」
可是蘭妮娜要哭了,「好可怕,好可怕,」她一再反覆著。「你怎麼能說你不想做社會體的一部份,畢竟每個人都是為每個人工作的,我們不能缺少任何人。即使愛普西隆也……。」

  三

「六個半鐘頭的航行只晚四十秒,不壞,」蘭妮娜讓步的說。
「談談?可是談什麼呢?」散步,聊天——這似乎是極為奇怪的打發時間的方法。
「那麼,時間用來幹什麼呢?」蘭妮娜有點吃驚的問。
「柏納德!」但柏納德仍舊不肯退縮。
「怎麼,」第二天下午當他們在樓頂相見,蘭妮娜用一種頗有含意的俏皮語調問道,「你覺得昨晚好不好玩?」
「我什麼都不懂,」她斷然的說,決心保持她的不懂。「什麼都不懂,一點也不懂,」她換了一個口氣繼續說,「當你有這些可怕的念頭時,為什麼你不吃蘇麻?你可以統統把它們忘掉,不會覺得不幸,而會覺得快樂,那麼快樂,」她反覆著說,帶著笑容,眼睛中儘管有著困惑的焦慮,笑容和表情中卻帶著色情的招引。
柏納德不理會她的插嘴。他繼續說,「有一天,我突然想到我們可以所有的時間都做成年人。」
然後收音機打了一個嗝兒沉默下來。柏納德把電源切掉了。
俯身向前,所長用食指敲著桌子。「你問我,保留區住著多少人,我回答,」——十分得意的——「我回答我們不知道,我們只能猜測。」
「是的,我知道,」柏納德嘲弄的說。「『即使愛普西隆也有用』!我也一樣有用,我倒他媽的希望我不是這樣!」
旅途平靜無波。藍色太平洋火箭到達新奧爾良的時候,比預定的時間早兩分半鐘,飛過德克薩斯州,因為遇到龍捲風,延誤了四分鐘,但在西經九十五度,遇到有力的氣流,因此在聖塔.菲著陸的時候,只比預定的時間晚四十秒。
「不是這樣吧,」蘭妮娜有禮的說,她一點也不知道所長在說什麼,只不過當他在戲劇性的停頓時,蘭妮娜好像打標點符號一般的接上那麼一句。當所長開始呼隆的時候,她在不引人注意的情況下,吞下半克蘇麻,結果她現在能夠端端正正的坐著,什麼也不聽,什麼也不想,一幅安詳的樣子;用她兩隻藍色的大眼睛盯著主任的臉,一幅全神貫注的表情。
「怎麼回事?」她問道。
「可是,柏納德,你的話好可怕。」
「他血液替代品裏的酒精,」這是芬妮對一切怪脾氣所作的解釋。但是亨利——有一天晚上當蘭妮娜跟他躺在床上,很擔心的討論起她的新戀人的時候——亨利卻把柏納德比作犀牛。
「什麼?他要找人代替我的位置。」柏納德的內心抽痛。「那麼,是真的決定了?他有沒有提到冰島?你說他提到?福特!冰島……。」他掛起聽筒,轉向蘭妮娜。他的和_圖_書臉是灰白的,表情澈底癱瘓。
最後,她終於很勉強的說服了他,飛到阿姆斯特丹去看女子重量級角力準決賽。
「牠們永遠也學不會,」那個穿綠色的駕駛員說,一面指著地面上散置的骨頭。
「我親愛的年輕女士,確實是這樣。」
「……五千公里的鐵絲網,高達六萬伏特。」
「你一定遭受了一段可怕的經歷,」柏納德說,心裏幾乎感到忌妒。
「但那很好聽,我不要看海。」
「在保留區卻是一個都沒有的,」柏納德警告她說,「沒有電視,沒有香氣,甚至連熱水都沒有。如果妳覺得受不了,可以留在這裏等我回來。」
「到新墨西哥保留區?」他問道,臉抬起來對準柏納德,聲音裏顯露著一種激動的驚奇。
蘭妮娜得意的微笑起來,可是她的得意過早了一點。
他卻把一隻手從控制桿上拿下來,圍過她的肩膀,開始撫弄她的乳|房,這就是他的回答。
「給了他一點教訓,」他對自己說。但他估計錯誤。柏納德離開屋子的時候是昂首闊步的,奮揚的;當他把屋門砰的關在後面的時候,他認為他獨挑大樑似的反抗了整個秩序;他因自己的個人重要感而陶醉起來。即使想到自己可能遭受迫害,也未能使他沮喪,反而相當振奮。他感到自己堅強得足以克服苦難,堅強得足以面對冰島。而由於他連一分鐘也不曾相信他真的會面對任何東西,他的這種自信與勇氣便更形強固。沒有人會因為這樣的理由而遭到調職處分,冰島只不過是嚇嚇人而已。——一種最富刺|激性的、最令人振奮的威脅。沿著走廊前進時候,他幾乎吹起口哨來。
「馬爾白斯,」當柏納德走下飛機的時候,駕駛員這樣結束道。「這裏是休息站。今天下午村子裏有舞蹈。他會帶你們去。」他指著那繃著臉的印第安人說。「很好玩,我希望。」他獰笑道。「他們做的每一件事情都很好玩,」駕駛員說完這句話又爬進飛機,發動引擎。「明天早上回來,請記得。」他又向蘭妮娜保證道,「他們是完全馴良的野蠻人,對妳不會有任何的傷害,他們已經嚐夠了毒氣彈,不敢再耍任何把戲。」一邊笑著,一邊發動飛機的螺旋槳,加速,起飛。
被他的驚奇驚嚇了一跳,柏納德點點頭。接著是一陣沉默。
他喜歡柏納德;在他所認識的人之間,柏納德是唯一能夠讓他談一談自己認為重要的事的人,為此,他懷著一種感激。然而,柏納德有些事情讓他感到討厭,譬如說,他的吹噓,以及跟他的吹噓交替出現的自哀自憐;以及事後的勇氣。他討厭這些東西——而這正是因為他喜歡柏納德。好幾秒鐘過去了,亥姆霍茲仍舊看著地板,柏納德突然臉紅,把頭轉開。
「好嘛,又為什麼不能讓它動亂一點。」
「我們的福特愛嬰兒。」
「可是我想去。」
「……你裏面的天藍,」十六個振動的假音這樣唱著,「你裏面的氣候美好……。」
他拒絕,寧願保留自己的憤怒。最後,感謝福特,終於接通了,而且就是亥姆霍茲本人;他向亥姆霍茲解釋了所發生的事情,而後者答應立刻,立刻,立刻就去把龍頭關掉,是的,立刻就去;不過,他又抓住了這個機會告訴柏納德,育種中心主任昨天晚上當眾說過……。
當然,是在湖泊區散散步;這就是他的提議。在史凱道的頂端降落,然後在石南花之間散兩個小時的步。「只跟妳,蘭妮娜。」
柏納德也笑起來;吃了兩克蘇麻以後,不曉得為了什麼原因,這種笑話竟然很精采似的。笑過以後幾乎當下就睡了進去,睡過了桃斯和特絲克;睡過了蘭比,皮古利思和波謠克;睡過了西雅和柯契堤;睡過了拉宮那和愛孔瑪,以及魔法方山;睡過了祖尼,希潑拉和歐臼.卡林提,最後,終於醒來,發現飛機已經著陸。蘭妮娜提著手提包,走入小小的方形屋子,而八分之一黑人血統的綠色伽瑪正用她聽不懂的語言跟一個年輕的印第安人交談。
「逃出絕不可能,」所長反覆道,靠回椅背,而由於許可證還沒有連署,柏納德除了從命以外別無選擇。「那些生在保留區的人——請記得,我親愛的年輕女士,」他加了那麼一句,同時眼睛在蘭妮娜身上貪婪的溜了一遍,然後用一種不很得體的耳語說,「請記得,在保留區中孩子仍舊是生下來的,是的,實實在在生下來的,儘https://www.hetubook.com.com管似乎讓人噁心……」(他本想用這個羞人的話題讓蘭妮娜臉紅;可是,蘭妮娜卻只用假裝的通達微笑了一下,說,「不是這樣吧!」失望之餘,所長又開始呼隆。)「我再說一遍,那些生在保留區的,註定要死在那裏。」
「要命。」但柏納德的眼神中卻有一種痛苦的表情。「像肉,」他想道。
柏納德不耐煩的把她送過來的玻璃杯推開。「不要壞脾氣,」她說。「記得一公釐治好十倍憂鬱。」
蘭妮娜搖頭。「以前以後使人難挨,」她引用催眠教育的智慧,「一克蘇麻便只有現在。」
他們爬入飛機,坐好,飛機起飛。十分鐘以後,他們越過文明與野蠻的分界線。山上山下,越過鹽質或沙質的荒漠,穿過森林,進入峽谷,紫色的深淵,越過巉崖,山峰和方山的桌形平頂,鐵絲網前進復前進,以一種不可抗拒的直線前進,用幾何學圖形的象徵,表達了人類意志的勝利。在鐵絲網的腳下,此處或彼處可以看到一些白骨的鑲嵌畫,和一些尚未腐爛的屍體,在茶色的地面上標示著小公牛、鹿、美洲獅、野豬、或郊狼的黑色屍體,以及貪婪的土耳其鶙鵳受腐肉的誘惑而觸及電網所產生的後果,就好像牠因為不應該過份接近那毀滅性的電線,而罪有應得。
在主要的印第安人村莊上空,做十至十二分鐘的鳥瞰,然後在馬爾白斯山谷降落,午飯。那裏的休息站相當舒服,而上端的印第安村中,野蠻人可能正在慶祝他們的夏季節日,那是最好的過夜去處。
「個人有感,社會動亂,」蘭妮娜宣佈道。
「不同?」還有其他的結束方式?
蘭妮娜被他的褻瀆嚇住了。「柏納德!」她用一種又吃驚又擔憂的聲音抗議道,「你怎麼能夠這樣?」
她抬起頭來,擔心的看著他。「但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肥了?」
「真可愛呀,」蘭妮娜叫道。「我幾乎希望我們能夠留在這裏啦,有六十個電梯擠賽場……。」
「那很好啊,」柏納德說;那句話好像是一種威脅。
「噢,看在福特的份上,不要再說了好不好!」他喊道。
「六乘二十四——不對,應當將近六乘三十六。」柏納德臉色發白,因為不耐煩而顫抖起來,可是那呼隆聲仍舊毫不妥協的繼續下去。

  一

「妳有沒有希望過自由,蘭妮娜?」
那天晚上當他談到跟主任見面的情況,他的描述是英雄式的。「這時,」他結論道,「我直截了當的告訴他,到那無底的往日去吧,然後大步走出房門。情況就是這樣。」他帶著期望的神情看著亥姆霍茲.華生先生,等待後者的同情、鼓勵與讚美。可是沒有一句答話;亥姆霍茲沉默的坐著,盯著地板。
「很可怕,」蘭妮娜說,從窗口向後退縮。黑夜擾嚷的空虛,海面翻騰的泡沫,飛舞的雲層後面,形容枯槁的月亮,使她害怕。「打開收音機好不好?快點!」她伸手把儀表板上的收音機旋鈕轉開,漫無目標的播動。
「將來也永遠學不會,」說著,一邊笑起來,就好像那些電擊的動物是他個人的一種勝利。
「妳不喜歡跟我在一起嗎?」
他又開始談一大堆莫名其妙而又危險的話。蘭妮娜儘量塞住心裏的耳朵;可是仍舊斷斷續續有些句子溜進來。「……想要試一試阻擋我的衝動,看看有什麼結果,」她聽到他說。這句話似乎觸動她心裏一根彈簧。
「我不希望用上床的方式來結束。」他特別把意思挑出來。
「可是那不是很好玩嗎,」蘭妮娜堅持的說,「是不是?」
「一樣,」蘭妮娜堅持道,「我還是喜歡他,他的手那麼漂亮,而且他挪動肩膀的樣子——也迷人得很。」她嘆了一口氣。「可是我希望他不要那麼怪。」
「妳無法叫犀牛玩把戲,」他用簡短而有力的語調說。「有些人幾乎就是犀牛,他們對於制約不起適當的反應。可憐的雜種!柏納德就是其中之一,算他運氣好,在工作上還能稱職,否則主任絕不會留他下來,」然後又故示安慰的說,「我倒覺得他於人無害就是了。」
以前他曾經想到,他寧願去經受某些巨大的考驗(不用蘇麻,除了他內在的泉源以外,不依靠任何東西),去經受某些痛苦,某些迫害,他甚至曾經渴望苦難。只不過一個星期以前,在主任辦公室,他還想像著自己在勇敢的反抗整個秩序,堅忍的接受痛苦,而未發一和圖書言。主任的威脅實際上反而使他奮揚起來,使他感到更大更充實。可是,現在他明白那是因為他沒有把那威脅當真;他以為主任實際上不會採取任何行動。而現在看來,那威脅已經是真的了,因此柏納德嚇破了膽子,至於他那想像中的堅忍與理論上的勇氣,連一絲痕跡都沒有留下。
「感謝福特,」她對自己說,「他終於正常了。」
「觸網即死,」所長很莊嚴的宣布。「從野蠻人保留區逃出絕不可能。」
蘭妮娜聳聳肩,「一克蘇麻好過一句咒罵,」她莊重的結論道,自己把聖代喝下去。
那天晚上,在他們聖塔.菲過夜。旅館設備良好——譬如說,比去年夏天她下榻的那可怕的奧洛拉.柏拉宮就好得不可以道里計。液態空氣,電視,真空振動按摩器,收音機,滾熱的咖啡因,熱避孕藥,以及每個臥房中的八種不同的香氣。合成音樂組合,當他們進入大廳的時候,正在播放,因此,沒有任何不如意的事情。電梯中的一個標語,說明了本旅社有六十個電梯擠賽火箭場,而障礙高爾夫和電磁高爾夫在公園裏都有可玩的場所。
「許可證請你簽名,主任,」他儘量蠻不在意的說,把許可證放在主任的寫字檯上。
「可是,柏納德,這樣我們整個晚上都單獨了。」
柏納德臉紅,轉開頭。「我是想,單獨好跟妳談談,」他低聲的說。
「我希望安安靜靜的看看海,」他說。「在這種可惡的噪音下,連海也不能看。」
最後,柏納德用一種微細而疲倦的聲音把沉默打破。「那麼,」他說,「我們回去吧。」然後猛踏油門,飛機像火箭般直上天空,在四千公尺的高度,他發動推進器。沉默中他們飛行了一兩分鐘。然後,突然間,柏納德笑起來。笑得怪,蘭妮娜想;不過,終究是笑。
當他們回來越過英倫海峽的時候,柏納德堅持要在海面一百公尺的上空停掉推進器,而用螺旋槳把飛機懸浮在空中。天氣已經轉壞;西南風吹起,陰雲密布。
「……由大峽谷的火力發電廠供應電流。」
他搖搖頭。那麼像肉。
「我也曾經像你一樣,」主任的聲音。「想去看看野蠻人,結果得到新墨西哥的許可,到那裏去度我的夏日假期。跟我當時的女孩一起,她是一個負貝塔,我想,」(他閉起了眼睛),「我想,她的頭髮是黃色的,不管怎麼說,她很氣感,特別氣感;這一點我記得。是了,我們一起去,一起看野蠻人,騎著馬到處走動。後來——那幾乎是我假期的最後一天——後來……是了,她走失了。我們原來在那些可惡的山中騎馬,天氣炎熱逼人,午飯以後我們睡了一下。至少我是睡著了,她一定是獨自一個人跑去散步。不管怎麼說,當我醒來的時候她不在身邊。而這時,我生平所見過最可怕的暴雷雨打下來,狂風怒吼,大雨傾盆;兩匹馬都脫了繮,跑掉了;我跌倒,想去抓牠們,傷了膝蓋,幾乎無法行走,可是仍舊一邊叫喊一邊尋找,可是連她一點影子都沒有。於是我想,她一定是獨自回到休息站去。因此我就沿著我們過來的路爬回去,我的膝蓋痛得不得了,蘇麻也不見了。用了我好幾個鐘頭,一直到半夜才到達休息站。她不在那裏;她不在那裏,」主任反覆道,一陣沉默。「第二天,」他終於又說,「展開搜索,可是找不到她,她一定是掉到什麼山溝裏,或被山獅吃掉了。福特知道,不管怎麼說都很可怕。那時我騷亂得很厲害,超過了應當的程度,我敢說;因為那畢竟是每個人都可能遭遇到的事情;當然社會細胞雖然改變,社會體還是維持下去。」然而,這種催眠教育的安慰顯然沒有發揮最大的效力。搖著頭,「我有時候真會做夢,」主任用一種低沉的聲音說。「夢到那隆隆的雷聲,和發現她不在;夢到在樹下尋索又尋索。」他沉默的陷入回憶中。
「我不懂。」蘭妮娜的聲音是堅定的。
「一樣,」停了片刻他繼續說,「我仍舊希望結束的方式完全不同。」
最後,她終於說服柏納德吞下四片蘇麻。五分鐘以後,連根帶葉一起消失;只有眼前的花朵在艷麗的奔放。門房送來消息,說,由於管理所所長的命令,一個保留區的警衛開來一架飛機,正在旅社樓頂上等待。他們立刻上去。一個穿綠色制服,有八分之一黑人血統的伽瑪混血兒向他們敬禮,同時開始說明當天早晨的節目。
他對自己惱怒——呆子——對主任惱怒,他不該不給他另一個機會,那是不公平的,現在他知道,他一直希望有和*圖*書另一個機會,然而,冰島,冰島,……
這時,沒有什麼明顯的理由,柏納德突然想起他臥房中的克隆香水的龍頭沒有關。
聽到他的聲音,主任突然驚醒過來,懷著惡感的認識到自己身在何處;向柏納德瞟了一眼,然後轉開,臉色黑紅;再轉過頭來看他的時候,已經帶著突然的猜疑,為自己喪失尊嚴而憤怒,「不要以為,」他說,「我跟那女孩有任何不正常的關係。沒有情感的成分,絕無長期關係,那完全是正常而健康的。」他把許可證交給柏納德。「我真不曉得為什麼要用這種瑣碎的故事來麻煩你。」憤怒於自己把這不該說的秘密說出來,結果是遷怒柏納德。他的眼神已經顯然含有惡意。「我很願意借著這個機會,柏納德先生,」他繼續說,「表達一下我的意思:關於你在上班時間以外的行為,我所得到的報告使我一點也不滿意。你可以說這不干我的事。不過,那確實干我的事。我要我們中心有一個好名譽,我的工作人員都必須無可置疑,尤其是最高階級的成員。阿爾法所接受的制約確實並沒有要他們在感情方面都必須像嬰兒;不過,還是有種種理由要他們特別努力去採取這種態度。像嬰兒乃是他們的義務,即使違背他們的性情也應當努力去做。因此,馬克斯先生,我鄭重警告你,」主任的聲音裏顫動著一種憤怒,使他變得又正直又鐵面無私——變成了社會本身的代表,對柏納德表示不予同意。「下一次如果我再聽到你有不合正常嬰兒標準的行為,我就把你調到次屬單位——最好是到冰島。早安。」坐在他的椅子上旋轉了一下,拿起筆來,開始寫字。
「逃出」這兩個字有啟發作用。「或許,」柏納德一邊說,一邊站起半個身子,「我想,我們應該走了。」那黑色的小指針在急急跑動,那是一隻昆蟲,啃過時間,在吞噬他的金錢。
「今天的樂趣絕不拖到明天去,」她很鄭重的說。
怪,怪,怪,這是蘭妮娜對柏納德.馬克斯的評語。真的,他是那麼怪,以致在繼後幾個星期,她不只一次的懷疑,她是否應該放棄新墨西哥之行,而跟貝尼托.胡佛前往北極渡假。問題是去年夏天她已經跟喬治.艾澤爾去過北極,而最糟的是,那裡給她留下惡劣的印象。無事可做,旅館陳舊不堪——臥房裏沒有電視,沒有嗅覺風琴,只有那壞得不能再壞的合成音樂,而且頂多不過二十五個電梯擠賽場,而客人卻有兩百多個。不,她一定不要再去北極。再者,她也只去過美洲一次,而即使那一次,又多麼不寫意!在紐約過了一個廉價的週末——是跟傑恩-賈奎士.哈比布拉或波康諾夫斯基.鍾士?她記不清楚。不過,那是完全不重要的。再度飛向西方,而且整整一個星期,確實使人心動,何況至少三天他們會在野蠻人保留區。整個育種中心,到過野蠻人保留區的,不超出六個。做為一個正阿爾法心理學家,柏納德是她所認識的少數幾個可以獲得許可的人之一。對蘭妮娜來說,這個機會是特別的。然而柏納德的脾氣也同樣特別,以致使她猶豫起來,竟想到冒險跟那好玩的老貝尼托再到北極一趟,至少貝尼托是正常人。而柏納德……。
「……五十六萬平方公里,分成四個界限清楚的保留區,每一個都用高壓線圍繞。」
於人無害,或許吧;卻讓人很不自在。那種要在私下裏做事的變態心理,就讓人受不了;實際上,這等於什麼事都不做。因為私下裏究竟有什麼事好做呢?(當然,除了上床以外;可是你不能所有的時間都在床上呀!)真的,還有什麼?少得很。他們第一個下午外出的時候,天氣非常美好。在牛津聯盟吃過飯以後,蘭妮娜想去托奎鄉村俱樂部游泳。柏納德卻認為那裏人太多。那麼到聖.安傑羅去玩一場電磁高爾夫怎麼樣?還是不:柏納德認為電磁高爾夫是浪費時間。
「你覺得我很好嗎?」又一次點頭。「每個地方?」
蘭妮娜很惱恨,「我當然受得了,我只是說這裏可愛,因為……嗯,因為進步是可愛的,對不對。」

  二

「還是在人群裏,」他抱怨著說。整個那個下午,他都頑固的沉鬱不振,不肯跟蘭妮娜的朋友們說話(在角力賽中間休息的時候,他們在冰淇淋蘇麻店遇到了一打以上);儘管他不痛快,卻拒絕蘭妮娜強迫給他的半克木莓聖代。「我寧願是我自己,」他說。「是自己而難過,也不要是別人而快活。」
「我以為,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以為……,在這裏我們更可以在一起……,除了海和月亮之外,沒有別的,比在人群裏,甚至比在我的屋子裡,更在一起,妳懂嗎?」
半個鐘頭以後,他們回到他的房間。柏納德一口吞下四片蘇麻,打開收音機和電視,開始脫衣服。
「哦,好玩得不得了,」他回答道,可是聲音卻那麼悲哀,表情卻那麼深重,以致蘭妮娜的得意突然煙散雲消。也許他還是覺得她太肥了一點。
「你說什麼?」
「怎麼回事?」他沉重的掉在椅子裏。「我會被送到冰島去。」
「不是這樣吧?」
「不要馬上,不要在第一天。」
最後,他們終於獲得放行,柏納德衝到電話亭,快,快;可是等了將近三分鐘才接通亥姆霍茲.華生。「我們幾乎已經到了野蠻區,」他抱怨道。「慢得混帳!」
「我知道妳不懂,就是因為這樣,我們昨天晚上才上床,像嬰兒一樣,而不是像成年人一樣,可以等待。」
所長是一個金髮碧眼、短脖子、紅圓臉、身材矮小、肩膀寬闊的負阿爾法,說起話來呼隆呼隆,對於催眠教育智慧作了徹頭徹尾的吸收。他是一個不相關資料的寶庫,有說不完的、不請自來的忠告。話匣子一旦打開就關不起來,呼隆隆響個個不停。
「我要,」他堅持道。「那使我覺得好像……」他猶豫著,找尋字句來表達自己的意思,「好像那更是我——如果妳懂得我的意思的話。更是我自己,而不那麼完完全全是其他東西的一部份。不完全是社會體的一個細胞。蘭妮娜,妳會不會覺得這樣。」
他們的許可證需要保留區看守所所長的簽名,第二天早晨他們按時前往所長辦公室。一個正愛普西隆黑人門房把柏納德的名片拿進去,幾乎立刻就獲得接見。
柏納德用一種不同的口氣若有所思的反問自己,「我怎麼能夠這樣?不,真正的問題在這裡:我為什麼不能這樣,或者說——因為畢竟我知道為什麼我不能——或者說,如果我是自由的,如果不被制約所奴役,我會是什麼樣子。」
「我不懂你在說什麼,」她反覆說,然後,轉向他,「噢,讓我們回去吧,柏納德,」她懇求道:「我討厭這裡。」
「吃一克,」蘭妮娜提議道。
「每個人都說我氣感得要命,」蘭妮娜很有憑藉的說,拍著自己的腿。
「及時一克省九個,」蘭妮娜說,拿出了催眠教育智慧的寶藏。
「我說進步是可愛的,因此,除非妳真正想去,否則妳就不必去保留區。」
主任嫌惡的看了他一眼。可是許可證的上端印著世界控制者辦公室的官印,而下端又有穆斯塔法.蒙德黑色粗獷的簽名。一切都合乎手續,主任別無選擇。他用鉛筆把他姓名的縮寫簽上去——在穆斯塔法.蒙德的腳下兩個暗然失色的小字母——正想不發一言,也不說福特祝他一帆風順,就想還給他的時候,卻在許可證上瞥見幾個字。
「不是這樣吧。」
「看,」他命令道。
註定要死……,每分鐘十分之一公升的克隆香水,一個鐘頭六升。「或許,」柏納德又企圖告辭,「我們應當……」。
他沉默的看著她,他的臉沒有反應,而且非常沉重——刻意的看著她。幾秒鐘之後,蘭妮娜的眼睛閃過一邊,她擠出一個神經質的笑聲,想找出一些話來,卻無能為力,沉默拖延下來。
「我早就告訴過妳了,」後來當蘭妮娜向芬妮傾訴的時候,芬妮只說了一句,「完全是他血液替代品中的酒精在作祟。」
「工作的時候腦筋是成年人,」他繼續說,「情感和慾望卻是嬰兒。」
「從十四歲到十六歲半,每個星期兩次,每次兩百遍,」這是他的回答,這種瘋狂的對話繼續進行。「我想要知道熱情是什麼」,她聽到他說。「我想要感覺到強烈的情感。」
「覺得好一點了?」她冒險的問道。
「完全好,」他大聲說,而心裏面卻是這樣:「她自己把她想成這樣,她不在乎她是肉。」
主任靠回椅背,皺起眉來。「那是多久了呢?」他說——好像是對他自己,而不是對柏納德。「二十年了,大概,將近二十五年,我那時一定和你差不多的年紀……」他嘆氣,搖搖頭。
柏納德點頭。然後,他們爬上飛機,震搖了一下,起飛了。
「可是,那麼,怎麼……?」
蘭妮娜吃了一驚。
「從十三歲到十七歲,每星期一次,反覆五百遍,」柏納德疲倦的、好像對自己說似的。
在主任辦公室門口止住了腳步,柏納德深深吸了一口氣,端一端肩膀,做好準備,去迎接開門以後一定會遇到的不快。他敲門,進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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