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天很熱。他們剛吃過一大堆玉米餅和甜玉米。琳達說,「來躺一躺吧,娃娃。」他們一起躺在大床上。「唱歌,」琳達就唱歌。她唱「鏈徽素G,到班柏瑞T」,和「孩子,你食物減少,就要傾倒。」她的聲音越來越糢糊。
在月圓的時候,在羚羊洞,有人會講秘密的故事,會做秘密的事,神秘的事情會發生。男孩子走下山洞,出來的時候就變成了男人。男孩子都很害怕,同時又焦急的期待。那一天終於來臨。太陽下去,月亮升起。他跟別的人一同。男人們黑黑的站在洞口;梯子通到下面紅光的深處。帶頭的男孩已經開始爬下梯子。突然間有一個男人走向前來,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從男孩的行列中拖出來。他掙脫那人的手掌,又躲到隊伍裏去。這次,那男人打他,拽他的頭髮。「不是為你的,白頭髮!」「不是為母狗的兒子的,」有一個男人這樣說。男孩子們大笑起來。「滾!」當他仍舊在隊伍的邊緣留戀的時候,那些男人這樣喊道,「滾!」「滾!」其中有一個人彎腰拾起一塊石頭對著他丟過來,「滾,滾,滾!」石頭如雨一般落下。流著血,他跑進黑暗之中。從那紅光的山洞中傳出歌唱的聲音。最後一個男孩也已走下梯子。他完全獨自一人。
門外,在塵土與垃圾之間(現在有四條狗),柏納德與約翰慢慢的來回走動。
那年輕人點點頭,「可是我不能告訴你。」他沉默了片刻;然後用低沉的聲音說,「有一次我做了一件沒有人會做的事情:在夏天正午的時候,我倚著岩石站著,兩手伸開,像十字架上的耶穌。」
「什麼時候都可以。」她跟他講很多事:從一個盒子裏發出來的美妙音樂;種種好玩的遊戲;好吃好喝的東西,按一按牆上一個小疙瘩,光就會出來;又可以聽又可以看,又可以聞又可以感覺的圖畫;另有一種可以放出香味的小盒子;粉紅色的、綠色的、藍色的,銀色的房子,像山一般高;人人都是快樂的,沒有人傷心,也沒有人憤怒;每一個人都屬於每一個人;還有一些盒子,讓你可以看到、聽到世界另一邊所發生的事情。可愛的、乾淨的瓶子中的嬰兒——一切都那麼乾淨,沒有臭味也沒有骯髒——沒有人孤獨,大家都歡歡樂樂過在一起,就像這裡馬爾白斯夏天的舞蹈一樣,可是更快樂得多,而每天都是快樂的,每天,每天,……他一聽就是兩三個小時。有時候,當他跟別的孩子們玩厭了,村子裏的一個老人會用另一種語言跟他講另一些故事,那偉大的世界改造者,左手與右手之間的長期戰爭,濕與乾之間的長期戰爭;講到阿旺拿維羅納——祂在夜間用思想造成大霧,又從大霧中創造了整個世界;講到母親大地,與父親青天;講到孿生子阿海猶他和馬賽鈴馬——一個是戰爭,一個是機會;講到耶穌和蒲康,講到瑪利亞和艾桑娜提黎茜,那使自己重返青春的女人;講到拉宮納的黑石和巨鷹,以及阿孔瑪的聖母。奇怪的故事,而又由於那些語言他不能完全懂得,而使他更感覺到奇妙。躺在床上,他會想像天國,倫敦,阿孔瑪的聖母,一排一排的,裝在乾淨瓶子裏的嬰兒,以及飛起來的耶穌,飛起來的琳達和世界育種中心主任,以及阿旺拿維羅納。
「我想要知道被釘在十字架上是什麼樣子。在太陽之下,掛在十字架上。」
他看她又要打下來,便抬起了胳膊保護自己的臉,「噢,不要,琳達,請不要。」
在骯髒的豬圈裡……
「可是怎麼說呢?」
很多男人來找琳達。男孩子們開始對他辱罵。他們用奇怪的語言說琳達的壞話;他們用他所不懂的名稱來稱呼她,但他知道那些是難聽的名稱。有一天,他們唱了一首關於琳達的歌,唱了又唱。他向他們丟石頭。他們也回丟;一塊尖銳的石頭打中了他的面頰,血流不止;他的身上流滿了血。
「可是,琳達……噢!」她打他的臉。
這些奇怪的字句在他心裏滾來滾去,反覆激盪,hetubook.com.com猶如雷聲,猶如夏季的鼓聲——設若鼓能夠講話——猶如印第安人唱的玉米之歌,美好啊,美好啊,他們如此呼叫道;猶如老米玆瑪拿著他的羽毛跟雕花的棍子跟骨頭與石頭,在說魔咒——七雅西拉 基魯 希羅盔 希羅盔 希羅盔。七艾 西魯 西魯,基希兒——可是那些話比米玆瑪的魔咒更好,更有意義,因為那是在對他說話;在奇妙的而又似懂非懂的在向他講話;那是美麗的,可怕的魔咒,那是講琳達的;是講在那裏打著鼾聲睡覺的琳達,在床邊地上擺著空酒杯的琳達,講琳達與波普,講琳達與波普。
「從你記得的地方講起。」
「變成了野蠻人,」她叫道。「養小孩像畜牲一樣……,如果不是為了你,我可以到檢察員那裏去,我可以走開。但是帶著孩子不行。那太可恥。」
「化學藥品是什麼?」他會這樣問。
燉爛在腐敗中,甜蜜做|愛
「福特,絕沒有!」柏納德忍不住笑道。

「我不知道。我怎麼會知道呢?」她的話他聽不清楚,因為她趴在床上,臉埋在枕頭裏。「她們說那些男人是她們的男人,」她說下去;可是,似乎不是在對他說;而是對她裏邊的某個人在說。她說了一大段話,都是他聽不懂的,最後她又大哭大鬧起來,聲音更大。
他不理會她的招喚,只是跑開,跑開,跑開,跑到任何讓他孤獨的地方。
他在屋子的外面站了許久,屋子裏的儀式終於完成,屋門打開;他們走出來。柯恩魯走在前面,他的右手伸直,拳頭緊握,好像握著寶石。琪雅琪美也伸出手臂握緊拳頭,跟在後面出來。他們沉默的走著,而在他們後面也沉默的走著他們的兄弟姊妹,堂兄弟妹和一大堆老人。
「米蘭達是誰?」但那年輕人顯然沒有聽到這句問話。「噢,奇蹟!」他的眼睛閃亮發光。「這裏有多少好人呀!人類是多麼美好!」他臉紅得更深;他在想念著蘭妮娜,那穿著深綠色粘膠纖維的天使,閃耀著青春,化粧品,肥美,善意的微笑的女人。他的聲音顫抖著。「啊,美麗新世界,」他開始說,然後又突然間打斷了自己的話。血色從他臉上消失,又蒼白如紙。「你跟她結婚了嗎?」他問道。
「結婚。你知道——永遠。他們用印第安話說『結婚』,意思是打不斷的。」
男孩子們愈是嘲弄,愈是歌唱,他唸得愈勤。不久所有的單字他都認得——即使是最長的。但它們是什麼意義?他問琳達,但即使她能夠回答的那些,似乎也不甚清楚。而大部份問題她根本不會回答。
這句話在柏納德心中引起了哀痛的迴響。孤獨,孤獨……「我也是一樣,」他說,一股真誠湧上來。「孤獨得可怕。」
「呃……」他猶豫不決。那令人噁心的傢伙!不,不可能。除非,除非,除非……。柏納德突然想到,正是她的噁心大有用處。「當然啦!」他叫起來,用一種過分的和善來彌補他剛才的猶豫不決。
「可是下一個會好得多,」他說。開始抓另一塊泥土。
獨自一人,在村子的外面,在方山禿坦的平原上。岩石在月光下,如同白骨;山谷之下,郊狼正在對著月亮嗥叫,傷口疼痛,仍在流血。使他哭泣的不是那痛苦,而是孤獨;因為他被趕出來,獨自一人在這岩石與月亮的骷髏世界中。他在峭壁的邊緣坐下。月亮在背後,他向下看入方山的黑影,看入死亡的黑影。只要一步,小小的一躍……他把右手舉到月亮之中。手腕的傷口仍在汨汨流血。幾秒鐘就有一滴滴在沉寂的月光中,黑暗而幾乎看不到顏色。一滴,一滴,一滴。明天,明天,明天……

琳達那時躺在床上,從被子中吸著那可怕的、發臭的米絲克兒。「波普拿來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她說。她的聲音濃濁粗啞,好像已經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聲音。「那是從羚羊洞的一個箱子裏找到的。有人說,那可能有三、四百年了。我想可能是真的,因為我看了看,似乎都是一些莫名其妙的話,還沒有文明化。不過,讓你練習唸書,倒也是很好的。」她吸了最後一口,把杯子放在床邊的地上,翻過身去,咳嗽了一兩聲,睡著了。
不用,只須生活在
「小畜牲!」她把他的胳膊拉下去;他的臉沒有了遮攔。
最快樂的時間是當她向他講到那邊的事情時。「妳真的可以飛嗎?什麼時候想飛都可以?」
約翰也笑出來,但原因不同——為了純粹的快樂而笑。
波普常常來。他管罐子裏的東西叫米絲克兒;但琳達說應該叫做蘇麻;只不過喝完以後感覺不舒服。他討厭波普,他討厭所有這些人——這些來找琳達的男人。有一天下午,當他跟別的孩子們玩耍以後——他記得天很冷,下著雪——回來的時候聽到臥室裏有憤怒的聲音,那是好幾個女人的聲音,她們說的話他不懂,但他知道那很可怕。突然間,嘩啦一聲,什麼東西被推倒了;他聽到很快的動作聲,又是嘩啦一聲,然後像是打騾子的聲音,只是不那麼厚鈍;琳達叫喊。「噢,不要,不要,不要!」她說。他跑進去。有三個穿著黑毯子的女人。琳達在床上。有一個女人握住了她的手腕。另一個趴在她腿上,因此她無法踢動,第三個則用鞭子在抽她,一下,兩下,三下;每一下琳達都尖叫。他一邊哭著,一邊拉那女人的毯子邊緣。「請不要,請不要。」那女人用一隻空著的手擋住他。鞭子又再度打下去,而琳達又再度叫喊。他用自己的手把那女人巨大棕黃色的手握住,狠命的咬下去,她叫出來,把手從他的牙齒中扭出來,狠狠一推,把他推倒在地;然後用鞭子抽了他三下。那是他以前所沒有經驗過的疼痛——就像火燒。鞭子舉起來,又落下去,但這次尖叫的是琳達。
他隨便翻開那本書,
「為什麼?嗯……」他猶豫片刻。「因為我覺得應當這樣。假如耶穌能夠能受……而且,假如人犯了什麼錯……,再者,我不快樂;這是另一個原因。」
「當然;這是說,如果能夠得到許可。」
談到任何事情都類似這個樣子。琳達似乎永遠也不曉得。印第安村的老人們能夠給他更多的確定的答案。
但她並沒有打下來。過了片刻,他睜開眼睛,看到她正在看著他。他想對她笑一笑。突然間,她用手臂抱住他,親了又親。
或在床上亂|倫淫行……
「那是為什麼呢?」
「是的,就是這樣,」那年輕人點頭。「一個人如果不同,就要註定孤獨。他們對你是殘忍的。你知不知道,他們把我完全排除在一切事情之外?當其他的男孩子到山裏過夜的時候——你知道,當你必須去夢見你的神獸是什麼的時候——他們卻不讓我一起去;任何秘密他們都不肯告訴我,不過,我自己找了出來,」他接著說。「五天五夜不吃飯,一天晚上獨自到那邊的山上去。」他用手指一指。
「明年冬天,」老米玆瑪說,「我教你做弓。」
那年輕人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竟然能夠成為真的嗎——我終生的夢想竟然能夠成真?你記不記得米蘭達說的話?」
蹲在河邊,他們一起動手。
「啊,美麗新世界,」他重複道。「啊!美麗新世界,有這樣的人住在裏頭。讓我們馬上啟程吧。」
那年輕人仰起臉和圖書來。「你是真的?」
「孤獨,永遠是孤獨,」年輕人這樣說。
有一天,當他遊戲回來,內屋的門開著,他看到他們一起躺在床上,睡著的——白色的琳達和幾乎黑色的波普在他旁邊,一隻胳膊繞過她的肩膀下邊,另一隻發黑的手則放在她的乳|房上,他的長條髮辮繞過她的喉嚨,好像一條黑蛇,要把她勒死。波普的葫蘆和杯子放在床邊的地上。琳達在打鼾。
他的心似乎消失了,留下一個洞,他是空的,空的,冷的,頭暈目眩,想嘔吐。他靠在牆上,使自己穩定。冷硬,奸詐,淫|盪……像鼓聲,像玉米之歌,像魔咒,那些字句反反覆覆的在他腦子裏鳴響。他突然從冷轉熱。他的面頰因為血湧而燃燒,屋子波動起來,在他眼前變為黑暗,他咬牙切齒。「我要殺他,我要殺他,我要殺他,」他不斷的說。突然間又有字句出現。
「就我記得的……,」約翰皺眉。跟著是一段長長沉默。
他記得那個巨大的屋子相當黑,裏邊有巨大的木器,上面繃著絃,一堆女人站在木器的周圍——琳達說,那是在織毯子,琳達叫他跟別的孩子們一起坐在牆角,而她則過去幫那些女人。他跟別的小男孩玩了一段時候。突然間,大人聲音變得很吵,有些女人把琳達推開,而琳達則在哭叫。她走向門口,而他也跟在後面跑去。他問她,她們為什麼生氣。「因為我弄壞了一樣東西,」她說。接著她也生氣起來。「我怎麼會懂得怎麼織她們的鬼布?」她說。「鬼野蠻人。」他問她野蠻人是什麼。當他們回到他們的房子,波普等在門口,跟他們一起進去。他帶來一個大罐子,裏面裝滿了像水一樣的東西;但那不是水,而是難聞、燙嘴和讓你咳嗽的東西。琳達喝了一些,波普也喝了一些,然後琳達大笑,大聲說話;然後她跟波普走到另一個房去。當波普離開以後,他走到那個房間。琳達睡得很熟,他搖不醒她。
柏納德強作同情的笑一笑,問道,「你有沒有夢到什麼東西?」

「噢,就像鎂鹽或者阻礙德爾塔和愛普西隆生長的酒精,骨骼生長用的碳酸鈣,以及所有這一類的東西。」
柏納德看了一下,然後很快的,一邊打了一個小冷顫,一邊把眼睛挪開。他所受的制約使他的同情心並不如所受到的驚嚇那麼深刻。凡是有關疾病或傷痛的一切痕跡,都不僅使他害怕,而且使他感到排斥和厭惡。就像骯髒、變形或衰老一般。他匆促的轉變話題。
當他爛醉沉睡,或當氣憤填膺
「可是為什麼呢?」
柏納德很不自在的臉紅起來。「你不知道,」他說,語音含混,眼睛避開,「我跟大部分的人,我想,都不一樣。一個人如果傾倒得不同……。」
去捏,去造,去感覺自己的手指愈來愈有力,愈來愈巧妙——這給他一種特別的快樂。「A,B,C,維他命D,」他一邊工作一邊唱,「肥肉在肝臟,鱈魚在海裏。」米玆瑪也在唱——唱一首殺熊的歌。他們整日工作,而他也整日充滿了全心全意的快樂。
臭汗填滿,破被未縫的床上,
「哼,」當他們轉開的時候,琳達這樣說道,「我只能說他們似乎有點小題大做,在文明國家,當一個男孩想要一個女孩,他只要……,可是,你要到那裏去,約翰?」
「我不是你媽媽。我不要做你媽媽。」
有時候,一連好幾天,琳達不肯起床,心情非常惡劣。否則就把波普帶來的東西喝幾口,大笑,然後去睡覺。有時,她生病了,常常忘了給他洗澡;除了一些冷玉米餅之外,沒有任何東西可吃。他記得第一次琳達在他的頭髮裏發現那種小動物的時候,她如何發出一連串的尖叫。
「啊,不要哭了,琳達,不要哭了。」
「我非常不容易明白,」柏納德說,「你們整個故事的來龍去脈。就好像我們住在不同的星球,生活在不同的世紀。母親,垃圾、鬼神、老年、和疾病……。」他搖頭。「幾乎無法想像。除非你加以解釋,我永遠也不會明白。」
「你十五歲了,」老米玆瑪用印第安語對他說,「現在我要教你做泥工。」
他發現了時間與死亡與神。
「過了一段時間,我暈倒,」那年輕人說。「迎面倒在地上。你有沒有看到我碰的這和_圖_書一塊,」他把覆蓋在前額上的濃密黃髮撥開。那傷痕露出來,蒼白而起皺,在他的右邊太陽穴上。
他趴在她身上,用手挽住她的脖子。琳達叫起來。「噢,小心,我的肩膀!噢!」她把他推開,很用力。他的頭撞在牆上。「小白痴!」她叫道;突然間,她開始摑他。一巴掌一巴掌的打下去……。
魔咒在他這一邊,這魔咒對他做了解釋,也發出了命令。他退回外間,「當他爛醉沉睡……」切肉的刀子放在火爐旁邊的地上,他拿起來,踮足走向門口。「當他爛醉沉睡,爛醉沉睡……」他跑進房裏,戳下去——噢,那血!——再戳下去,當波普從熟睡中費力的發出呻|吟,他再度舉刀準備再戳下去,卻發現手腕已經被握住——噢!噢!——被扭轉。他無法動彈,他已經被擒住,而波普的小黑眼睛非常接近的在盯著他,他轉開頭去。在波普的左肩膀上有兩處傷口。「噢,你看那血!」琳達哭喊著。「你看那血!」她永遠受不了看到血痕。波普舉起另一隻手——要打他,他想。他繃緊了肌肉準備迎接。可是,那手卻只是托住了他的下巴,把他的臉扭轉過來,因此他不得不又看到波普的眼睛。很久很久,好幾個鐘頭好幾個鐘頭。突然間——他止不住了——他開始哭叫。波普大笑出來,「走吧,」他說,用的是印第安語。「走吧,我勇敢的阿海猶他。」他跑到另一間去,隱藏他的眼淚。
「可是妳們怎麼製造化學藥品呢,琳達?這些藥品從什麼地方來的?」
「這似乎是一個很奇怪的方法來治療你的不快樂,」柏納德說。但重加思考一下,他認為那其中畢竟具有一些意義,比吃蘇麻要好……。
「人與一切生物的種子,太陽的種子,地的種子和天的種子——這一切都是阿旺拿羅維納從大霧中造出。那時世界有四個子宮;祂把種子放在一個最低的子宮,慢慢的種子開始生長……。」
有一天(據約翰的計算,大概是他十二歲生日以後不久),回到家裏,他看到臥室的地上擺著一本他從來沒有看過的書。那是一本很厚的書,看起來非常陳舊。封面已經被老鼠吃掉,有些書頁已經脫散,有些已經破碎。他把它拾起來,看著書名:那本書叫做威廉.莎士比亞全集。
「琳達,不要。」他閉起眼睛等待另一個巴掌打下來。
「我不知道你願不願意跟我們一起回倫敦?」他發動了戰爭的第一步;這個戰爭是當他在那骯髒破亂的小屋子中,第一次發現這個年輕的野蠻人的「父親」是誰的時候,就已經在心裏秘密籌備了的。「你會喜歡嗎?」
「月亮,盤子,現在做一條蛇。」米玆瑪把另一塊泥土搓成長條,然後放在那盤子的邊緣上,成為盤子上緣新的一圈。「再做一條蛇。再做一條。再做一條。又一圈。」米玆瑪在那個罐子上落上了許多圈,底層細,中間粗,到了瓶頸又開始細下來。米玆瑪壓它,拍它,刮它;最後它終於站起來,那是馬爾白斯村常見的一個水罐子,但它還是白土色,而不是黑色,摸起來仍舊柔軟。約翰的罐子立在米玆瑪的罐子旁邊,歪歪扭扭。看著這兩個罐子,他不禁大笑。
「我什麼?」
「琳達,」他叫道,「噢!媽媽!不要!」
他愈來愈厭惡波普,一個人可以微笑又微笑,卻仍舊是一個惡棍。心腸冷硬、奸詐、淫|盪而殘忍的惡棍。那些話真正的意義是什麼呢?他只是一知半解,但它們的魔力卻是如此之強,在他的腦子裏翻來覆去轟然作響,就好像他以前從來沒有真正厭惡過波普——因為他說不出他是何等厭惡他。而現在他有了這些語言,有了像鼓聲像歌唱像魔咒一般的語言。這語言以及那奇怪又奇怪的故事(他搞不清楚這些故事的來龍去脈,不過,仍舊是那麼奇妙,那麼奇妙。)——它們給了他厭恨波普的理由,它們使他的厭恨更為真實,甚至使波普對他來說都更為真實。
「但她們為什麼要傷害妳呢?琳達?」那天晚上他問道。他還在哭,因為鞭子的紅色傷痕仍舊疼痛得可怕。但他哭也是因為人們那樣殘忍,那樣不公平,也是因為他只是一個小孩,沒有任何辦法來反抗她們和-圖-書。琳達也在哭泣。她是個大人啦,但她仍舊打不過她們三個。對她來說也是不公平的。「為什麼她們要傷害妳呢,琳達?」
「你有時候說起話來非常特別,」柏納德又吃驚又困惑的看著這個年輕人。「不過,你最好等到真正看到那新世界再說,好不好?」
「琳達也去?」
他們走出村子,越過方山。在一個峭壁的邊緣停下,面對早晨的日出。柯恩魯打開手掌。一撮玉米粉散在手上;他在上面吹氣,低聲的說了幾句話,然後把這一撮白色的粉末拋向太陽。琪雅琪美的動作相同。然後琪雅琪美的父親走向前來,豎起一根有羽毛的祈禱杖,做了一段長長的祈禱,然後也把那祈禱杖拋向太陽。
「你也是?」約翰吃驚的看著他。「我以為在那邊……我是說,琳達每次都講,那邊沒有一個人孤獨。」
完了,老米玆瑪的這兩個字在他心中一直反覆作響,完了完了,……他曾經默默的,遠遠的,但強烈的,致命的而又無望的愛著琪雅琪美。而現在完了。他十六歲。
「完了,」老米玆瑪大聲說,「他們成婚了。」
琳達教他識字。用一根木炭,她在牆上畫圖——一隻動物蹲著,一個嬰兒在瓶子裡;然後她在旁邊寫字:咪|咪在布上;小小孩在杯子中。他學得又快又輕易。當他學會了她所有寫在牆上的字,琳達便把她一個小小的木頭盒子打開,從她從沒有穿過的好玩的小紅褲下面拿出一本小小的書來。他以前常常看到這本書。「當你再長大一點,」她以前老是這樣說,「你就可以唸它了。」好了,現在他長大了。他很得意。「我怕你覺得它沒有什麼意思,」她說。「但我卻只有這一本。」她嘆了一口氣。「如果你能看到我們在倫敦用的那種可愛的閱讀機就好了!」他開始讀:胚胎的化學與細菌學制約。胚胎室貝塔工作人員實用指導手冊。只讀書名就用了他一刻鐘。他把書丟在地上。「討厭,討厭的書!」他說著,哭鬧起來。
「先弄一個小月亮。」米玆瑪說,把一塊潮濕的泥土放在兩手之間,揉成圓餅;然後把邊緣彎起來;那月亮就變成了淺淺的盤子。

男孩們仍舊在唱那關於琳達的可怕的歌。有時候,他們也因為他穿得破爛而嘲笑他。當他撕破了衣服的時候,琳達不知道如何縫補。在那邊,她說,衣服有了洞,就把它丟掉,買新的。「叫化子,叫化子!」男孩們常常對他這樣喊。「但我會唸書,」他對自己說,「他們卻不會。他們甚至不知道唸書是什麼。」他想,如果他把唸書看得很認真,他就可以裝做不在乎他們的嘲弄。他要琳達把那本書再拿給他。
「這些麼,我不知道,它們從瓶子裏來。瓶子空的時候,你就把它送到化學藥品室。化學藥品室的人會製造,我想是這樣吧。不然他們就是到工廠去拿。我不曉得。我從來也沒有做過化學工作,我的工作總是在胚胎上。」
「解釋什麼?」
有很大的嘈雜聲,他驚醒。有一個人在跟琳達說話,琳達在笑。她把毯子拉到下巴,可是那男人又把它拉下去。他的頭髮像兩把黑繩子,他的胳膊箍著一個可愛的銀鐲,上面鑲著藍石頭。他喜歡那鐲子;但他還是害怕;他把臉貼在琳達的身上。琳達把手放在他身上,他感到安全一些。用那種他不大懂得的話,她對那男人說,「不能在約翰在這裡的時候。」那人看著他,然後又看琳達,用溫柔的聲音說了幾句話。琳達說,「不行。」但那男人仍舊俯身到她上面,他的臉好巨大,可怕;黑色的髮辮碰到了毯子。「不行,」琳達又說,他感到她的手把他壓得更緊。「不行、不行!」可是那男人抓住了他一隻胳膊,痛。他叫起來。那男人抓起他另一隻胳膊,把他抱起來。琳達還抓住他不放,還在說「不,不。」但那男人短短的說了什麼憤怒的話,琳達突然放手。「琳達,琳達,」他邊踢邊扭;但那男人把他抱到門口,打開,把他放到另一間的地上,走開,把門關在後面。他站起來,跑到門邊。踮著腳他能夠搆到巨大的木門閂。他把它推到一邊,可是門不能打開。「琳達,」他叫道。她不回答。
他慢慢的,笨手笨腳的,模倣老人純熟的動作。
「這個。」他指著印第安村子。「那個。」他指著村子外面的這間小房子。「一切,你所有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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