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〇

「那是因為天氣熱的緣故。氣溫一高,總叫人受不了。」
節禮日那天傍晚,菲利普同他大伯一起坐在餐室裡。翌日一大早他就得動身,趕在上午九時前返回店裡。這時,他是來給凱里先生道別的。那位布萊克斯泰勃教區的牧師正在打盹兒,菲利普躺在靠窗的沙發上,書本跌落在膝蓋上,目光懶散地打量著房間的四周。他盤算著房間裡的家具能賣多少錢。他曾在這幢房子裡倘佯,察看那些打孩提時代起就熟知的各色什物。家裡有幾件瓷器,倒還值幾個錢,菲利普暗自忖度著這些瓷器是否值得帶上倫敦;至於那些家具,還都是維多利亞女王時代的款式,紅木質地,結實而醜陋,拿去拍賣的話,就三文不值兩文了。家裡還有三四千冊藏書,不過誰都知道,這批書是賣不了幾個錢的,很可能不會超過一百英鎊。大伯究竟能給他留下多少錢財,菲利普不得而知,然而他卻已是第一百次地掐算他至少還需多少錢,才能支付自己修完醫學院的課程、取得學位、維持在受醫院的聘書前一段日子的生活所需的費用。他兩眼望著那個老頭兒,輾轉反側,夜不成眠。他那張布滿皺紋的臉上沒有一絲人性;那是一張神祕莫測的動物的面孔。菲利普心想,要結果那條卑賤的生命該是多麼的容易。每天傍晚,當福斯特太太伺候他大伯服用使他安靜地度過夜晚的藥劑時,他都這麼想過。那裡擺著兩隻瓶子:一隻瓶內裝有他定時服用的藥物;另一隻瓶內裝m.hetubook.com.com有鴉片劑,只有當疼痛難以忍受時才服用。這種鴉片劑倒好後擺在他的床頭邊,他一般在凌晨三四點鐘吞服。倒藥時加大劑量,不需舉手之勞,他大伯就會在夜間死去,而且任何人都不會有所懷疑,因為威格拉姆大夫希望他這樣死去,而他本人也毫無痛楚。菲利普一想到自己手頭拮据、極需用錢,便情不自禁地攥緊拳頭。再過幾個月的那種悲慘生活,對這個老東西來說是無關緊要的,而對他菲利普來說,卻意味著一切。他快到了無法忍受的地步。想起翌日凌晨又要重返商店賣命,他感到極其驚恐,不寒而慄。他一想起那個充斥著他腦海的念頭,他那顆心便怦怦直跳。雖然他極力想把那個念頭從自己的腦海中排遣出去,但無濟於事。結果這個老頭兒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菲利普對這個老東西毫無感情,從來就不喜歡他。他大伯一輩子都很自私,甚至對敬慕他的妻子也同樣如此,對託他撫養的孩子漠不關心;他這個人雖然說不上殘酷無情,但是愚昧無知,心如鐵石,又有點兒耽於聲色。結果這個老頭兒的生命真是易如反掌,不費吹灰之力。但菲利普不敢去做。他害怕追悔莫及,倘若他終生悔恨他所做的事情,那麼有錢又有什麼用處呢?儘管他經常告誡自己,懊悔是徒勞無益的,但還是有幾件事情偶爾闖進他的心靈,攪得他心緒不寧。他但願這些事情不負自己的良心。
這位布萊克斯泰勃教區的牧師已是病入膏肓,奄奄一息。他那凹陷的雙頰、佝僂的軀體最清楚不過地說明了這一點。他坐在扶手椅裡,身子縮成了一團,頭部怪誕地向後仰著,肩上披了條圍巾了。現在,他離了拐杖就寸步m.hetubook•com.com難行,兩手顫抖得非常厲害,連用餐都十分艱難。
「是的,先生,你的胃口好極了。」
在上幾個月中,有好幾個星期,凱里先生是在樓上臥室裡度過的,其餘幾週的時光是在樓下消磨的。他手邊有個手搖鈴,說話的當兒,他搖鈴叫福斯特太太來。福斯特太太就坐在隔壁房間裡,時刻準備著聽從凱里先生的召喚。他問福斯特太太他第一天走出臥室是哪個日子。
「喔,不,今年早些時候,我還接到她一封信哩。她已經結婚了。你知道嗎?」
他大伯睜開了眼睛,菲利普感到高興,因為那樣他看上去有點兒像人的模樣了。當想到一度在腦際閃過的念頭時,他著實感到驚悸,他所考慮的是謀財害命啊!他懷疑旁人是否有過類似的想法,還是自己反常、邪惡。他想,到了真要動手的時候,他也絕不可能去做這種事情,但這種念頭確確實實是有的,還不時地浮現在自己的腦海裡,如果說他手下留情,那完全是出於畏懼心理。他大伯開腔說話了。
「你覺得我現在的氣色怎樣?」牧師問道,「你認為我比你上次在這兒的時候變多了嗎?」
福斯特太太走後,他對菲利普解釋說,要是他不能肯定福斯特太太是否在附近,他就會感到惶惶不安,因為他一旦有個三長兩短,福斯特太太知道她該做些什麼。菲利普發覺福斯特太太疲憊不堪,眼皮因缺乏睡眠而沉重得抬不起來。他便暗示大伯,說他讓福斯特太太太操勞了。
這一年的聖誕節適逢星期四,菲利普所在的那爿商店要打烊歇業四天。他給大伯去了封信,詢問他去牧師住宅度假是否方便。他接到福斯特太太寫來的回信,信中說凱里先生身體有恙,不便寫信,但是他極想見見自己的侄hetubook.com•com兒,要是菲利普能來,他感到很高興。福斯特太太在門口迎候菲利普,他倆握手時,她告訴他說:
菲利普的腦海裡始終盤旋著一個他不好發問的問題:他懷疑這位牧師在其垂暮之年,是否還篤信靈魂不滅之說,而眼下他就如同一部機器一樣,久遭磨損,行將報廢。很可能在他的靈魂深處,深信宇宙間壓根兒就不存在什麼上帝,深信今世一了,萬事皆空。不過,不到萬不得已,他是絕不會說出這一信念的。但他不好發問,因為他知道,大伯的回答除老生常談外,絕不會有什麼新鮮貨色。
在菲利普看來,大伯終生布道的宗教,現在對他說來,不過是履行一種形式而已:一到星期六,教區副牧師來到他面前,給他吃聖餐,而且他自己也經常吟誦《聖經》;然而,很清楚,他還是懷著極其恐懼的心情看待死亡。他信奉死亡就是通向來世永恆幸福的入口,但是他自己卻不想進去領略那種幸福生活的樂趣。他不時地遭受病魔的折磨,像是被鐵鏈縛住一樣,整天在椅子裡消磨時光。但是,他卻像緊緊依偎在一個他用錢雇來的女人的懷抱裡的孩童一樣,賴在他所熟識的塵世不肯離去。
「順便提一下,我想你從沒有收到過威爾金森小姐的信吧?」
「這僅僅是一個月的帳單。即使你來給我看病,我也懷疑你能否叫我少付些藥費。我曾想直接從藥房裡買藥,但這又要支付郵費。」
「我看,你現在身板比去年夏天要硬朗得多。」
福斯特太太立即從壁爐架上取下藥費帳單,並把它遞給了菲利普。
他沉默了一會兒,而菲利普也無言以對。接著,這個老頭兒似乎作了番考慮後又說開了。
「哎呀,沒有的話!」
「十一月七日,先生。」
「瞎講,」這位牧師說,和圖書「她壯得像頭牛。」後來,當福斯特太太進來給他送藥時,他對她說:
「菲利普先生到了,先生。」
「不過,就是吃了不長肉。」
「那才是個好孩子。我可不歡喜你存有那樣的想法。我死後,你可以得到一筆數目不大的金錢,但你不能有所指望。要是你那樣想的話,那就沒你的好處。」
「他看來活不了多久了,」菲利普一邊望著他,一邊暗自思忖著。
「誰都有權能活多久就活多久。」
菲利普點了點頭。於是,她領著他走進餐室。
「但是,我的胃口還是不錯的,不是嗎?福斯特太太,你說呢?」
菲利普感覺到自己的心在胸腔裡劇烈地跳動。
眼下,除了他本人的健康,其餘什麼都不在他心上。他的生活單調乏味,不時遭到病痛的襲擊,只有在嗎啡的麻醉下,他才能合上眼睛睡一會兒。儘管如此,他卻執拗地、念念不忘地想著一件事:活下去!只要眼睜著活在人世就好!
菲利普看到她確實憐愛著這個老頭兒。她幫他洗澡穿衣服,給他做飯,甚至一夜都要起來五六次,因為她就睡在他隔壁房間裡。每當他醒來,他總是叮叮噹噹地搖鈴,直到她走進他的臥室為止。他隨時都可能嚥氣蹬腿,然而他也許還可以苟延殘喘幾個月。她居然這樣百依百順地、心腸仁慈地照料一位陌生人,著實令人歎服。誠然,世上就只有她這樣一位孤苦伶仃的老太婆料理著他,看了又叫人悲傷和心酸。
「先生,你會發現他比你上次在這兒時變得多了。不過,你得裝作若無其事,好嗎,先生?他為自己的健康狀況而神經十分緊張。」
「真的嗎?」
「太糟了,我得開支一筆數目龐大的醫藥費。」他又叮叮噹噹地搖響手鈴。「福斯特太太,把藥費帳單拿給菲利普瞧瞧。」
「喔,我https://m.hetubook.com.com沒關係,先生。凡是我能做的事情,我都願意去做。」
「你不是在巴望我死吧,菲利普?」
凱里先生兩眼盯視著菲利普,看他聽後有何反應。
「哦,我可不指望還能活那麼久。不過,只要我注意保養身體,我不相信我就不能再活它三年五載的。」
「是真的。她同一位鰥夫結了婚。我相信他們的日子一定很美滿。」
沒一刻兒工夫,藥劑生效了,凱里先生便昏昏入睡了。菲利普走進廚房,問福斯特太太終日操勞是否吃得消。他看出她接連數月都沒有得到安寧。
「喔,我不知你還在不在隔壁。我打鈴只是想知道你是否在那兒。」
「我祝你再活上二十年,」菲利普說。
他明顯地對自己的侄兒不大感興趣,竟連菲利普目前在幹些什麼也沒有想到問一聲。但看上去,他因有菲利普在自己跟前而感到很高興。他問菲利普能待多久,菲利普回答說他星期一一定得動身,這時,他表示要是菲利普能多待些日子就好了。他絮聒不休地訴說起自己病痛的症狀,以及醫生對他病情的診斷。他突然打住話頭,搖起了手鈴。福斯特太太應聲走了進來。他說:
他說話聲音很低,語調中流露出一種異乎尋常的惶恐不安。菲利普的心陡然感到一陣劇痛。他暗自納悶,究竟是什麼樣的奇怪的洞察力,使得這個老傢伙能猜測到他心中的邪念呢?
菲利普希望轉移自己的思緒。
「菲利普少爺說你太操勞了,福斯特太太。你喜歡照顧我,不是嗎?」
「嗯,先生,我又有什麼法子想呢?」她回答道,「那位可憐的老先生一切都仰賴著我去給他張羅。哎,雖然有時他真叫人討厭,但是,你又捨不得離開他,這有什麼辦法呢?我在這兒已待了那麼多年了,要是他一旦狠心走了,我真不知該怎麼辦才好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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