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這時候格雷走進來了。十二年前,我確實只和他見過兩三面,可是,我看見過他的結婚照片(艾略特把照片裝上漂亮的鏡架,和瑞典國王、西班牙王后、德.吉斯公爵簽名的那些照片一同放在鋼琴上面),他的樣子我記得很清楚。見面時,我嚇了一跳。他的鬢角禿得很厲害。頭上還有一小塊禿頂,臉養得肥肥的,紅紅的,重下巴。多年來講究酒食的結果使他的體重大大增加,只是由於個兒高大,才使他不至於成為一個十足的胖子。可是,最引起我注意的是,他那雙眼睛的神情。我完全記得當初他前途無量,一點不用操心的時候,一雙深藍色眼睛裡的那種無憂無慮的坦率;如今我好像在這雙眼睛裡看見一種無名的沮喪,而且即使我不知道事情經過,恐怕我也不難猜到是什麼意外事故摧毀了他對自己以及對世界秩序的信心。我覺得他有一種自卑感,就像做了壞事,雖則不是出於有意,但是感到羞愧。很明顯,他垮了。他很有禮貌地欣然向我問好,而且的確像老朋友見面時一樣,顯得很高興,但是,我的印象卻是他的這種開心樣子只是做慣的一套,嘴裡嚷的和內心的感受毫無共同之處。
不一會,兩個孩子就進來了,後面跟著保姆。伊莎貝兒先給我介紹大的一個,瓊,然後介紹小的,普麗西拉。每個人和我握手時都略為蹲一下,表示禮貌。她們一個八歲,一個六歲,個子都不算矮;伊莎貝兒當然是高的,格雷我記得是個大塊頭;不過兩個孩子也只是像一般兒童那樣好看。她們看上去很孱弱;長了父親的黑頭髮,母親的淡栗色眼睛;在生人面前並不害羞,都興沖沖地告訴母親在公園裡做的事情。她們的眼睛盯上伊莎貝兒的廚師為吃茶準備的精美糕點,不過,我們還沒有動過。當她們母親准許每個人挑一塊吃時,兩個人在選擇哪一塊上都顯得有點為難起來。看見她們對自己母親表現的那種明顯感情很好受;三個人扯在一起形成一幅很動人的圖畫。當她們吃完自己選擇的那塊糕點之後,伊莎貝兒便打發她們走,兩個孩子沒有吭一聲就出去了。我的印象是,伊莎貝兒把孩子教育得很聽話。
「相當喜歡。艾略特舅舅留和圖書下一輛汽車給我們,所以他幾乎能夠每天都去打高爾夫球;他並且加入了旅行家俱樂部,在那邊打橋牌。當然,艾略特舅舅讓出這所公寓把我們養起來,是雪中送炭。格雷人完全垮了,而且現在仍舊發那種可怕的頭痛病。他現在即使謀到一個職位,也幹不了;這當然使他很著急。他要工作,覺得自己應當工作,想到不能工作使他感到低人一等。你知道,他認為做一個男人就應當工作;如果不能工作,那還不如死掉的好。他不能容忍自己成為一個多餘的人;我只是解勸他,說休息和換一下環境會使他恢復正常,才把他拉到巴黎來的。可是,我知道,生活不上軌道他是不會快樂的。」
我到達的第二天,就打電話給伊莎貝兒,問她如果我五點鐘來,能不能請我喝杯茶。我和她已經十年不見。一個臉色莊重的管家把我領進客廳時,她正在看一本法國小說,立刻站起身,握著我的雙手,熱情而嫵媚地微笑,向我問好。我和她過去見面頂多不過十一二次,而且只有兩次單獨在一起,可是,她使我立刻覺得我們是老朋友,而不是泛泛之交。過去的十年,已經縮小一個年輕女子和一個中年男子之間的鴻溝,我不再覺得我們的年齡是那樣懸殊了。她以一個見過世面女子的不露痕跡的奉承對待我,好像我和她的年齡相仿,所以不到五分鐘,我們就談得很體己,很沒有拘束起來,就像我們從小就在一起玩,經常見面,從沒有間斷過似的。她已經學會了一種隨便,落落大方和泰然自若的派頭。
「我跟格雷結婚很幸福。他是一個好得不能再好的丈夫。你知道,一直到大崩潰到來之前,我們都過得開心之至。我們喜歡同一樣的人,而且喜歡做同一樣的事。他待我真好。有人對你傾倒備至總是好受的事;而且他現在愛我就如同我們剛結婚時一樣。他覺得我是世界上最了不起的女子。你無法想像他多麼的溫柔和體貼。在穿的、戴的、用的方面,他大方得簡直到了荒唐的程度;你曉得,他認為沒有什麼我不配享受的。我們結婚這麼多年,他從來沒有對我講過一句不體貼或者嚴厲的話。我真是太幸運了。」
和*圖*書「她們來了。你自己看吧。」
「格雷是一文不名;我的收入幾乎完全同拉里要和我結婚而我不肯的時候拉里的收入相等;那時候,我覺得我們沒法子靠這點錢生活下去,而現在我又多了兩個孩子。相當可笑,是不是?」
艾略特把馬圖林一家安頓在左岸自己那所寬大的公寓裡之後,就在年尾回里維埃拉去了。他這幢房子是為了適應自己的方便而設計的,容納不下一個四口之家,所以,即使他自己願意,也沒法留他們和自己住在一起。我想他對此並不難受。他完全意識到人家請客,一個人要比總是伴隨著一個外甥女和外甥女婿受歡迎得多;而他自己的那些出色的小宴會(他在這件事情上往往煞費苦心),如果每次家裡非要有兩個人參加不可的話,那是無法安排的。
我肚子裡想,她是不是認為這就是回答了我的問題。我換了話題。
格雷上毛特芳丹打高爾夫去了,可是,伊莎貝兒告訴我,他馬上就會回來。
「你知道拉里的情況嗎?」
「恐怕在過去這兩年多時間裡,你們的日子可夠受的。」
我們東拉西扯地談。她喜歡巴黎的生活,而且住在艾略特的公寓裡很舒服。艾略特在離開他們之前,曾經把他認為他們會喜歡的一些朋友介紹給他們,所以他們現在已經有一批人過從得很開心了。艾略特總是逼著他們像他過去慣常做的那樣,廣為交際。
「我嗎?沒有。在你上一次離開巴黎之前,我就沒有看見過他。他熟悉的人裡面,有幾個我還算認識,而且的確問過他們拉里的情況,不過,那是多年以前的事了。沒有人知道一點點他的情形。他就這麼不見了。」
「談談你的兩個小女兒。」
「你知道,我們生活得就像闊人一樣,而事實上,我們是窮光蛋。想到這裡,我真好笑死了。」
「不是夏內爾,是朗萬,」她吃吃笑了。「我看出你十年來沒有怎麼變。你這個鬼靈精,想來是不會相信我的話的,不過我接受艾略特舅舅的好意是為了格雷和兩個孩子,這一點我倒是有把握的。靠了我每年的兩千八百塊的收入,我們在農場上可以過得很好,我們會種稻子、黑麥、玉米和養豬。說到底,我是生在伊利和-圖-書諾的一個農場並且在那邊長大的。」
「我很高興你認為這件事情可笑。」
傭人送來了酒,他給我們調了雞尾酒。他打了兩輪高爾夫球,自己覺得很滿意;談他碰到一個難進的洞時他是怎樣解決的,講得相當囉嗦仔細,伊莎貝兒好像聽得津津有味。過了幾分鐘後,我和他們約好一個日子吃晚飯和看戲,就告辭了。
「而且你得看看我的兩個女兒。她們上杜伊勒里公園去玩,可是,快回家了。孩子們很可愛。」
她眯眯地笑了。
「也不妨這樣講,」我微笑說,明知道她實際上是出生在紐約的一家高級婦產科醫院裡的。
她咯咯笑了,這使我想起十年前我覺得非常可愛的那種輕鬆愉快的笑。
孩子們走後,我講了些對孩子母親通常講的話,伊莎貝兒聽了我那些恭維話顯然很高興,但是,有點兒不放在心上。我問她格雷可喜歡巴黎。
「對他們來說,在巴黎定居下來,習慣一下文明生活,只有好。還有,兩個女孩子年齡也不小,該上學了,而且我打聽到離我的公寓不遠,有一所學校敢說是很上等的。」
「擺明的,住在上等住宅區的一座豪華公寓裡,有一個能幹的管家,一個菜燒得很好的廚師,不要自己花一個錢,還可以給自己的瘦骨頭穿上夏內爾定製的衣服,破產的痛苦是容易忍受的,是不是?」
由於這個原因,我直到次年春天方才見到伊莎貝兒。那時候,我由於某項工作需要,得在巴黎待上好幾個星期,所以在離旺多姆廣場不遠的一家旅館租了兩間房間。這家旅館我是常住的,不但因為方便,還因為它有一種情調。那是一所大房子圍著一個大院落,被人開設為旅店將近二百年了。浴室根本談不上講究,抽水馬桶更不能使人滿意;臥室裡都是鐵床,漆成白色,那些老式的白床罩和有鏡子的巨大衣櫥,式樣都很寒傖;但是,起坐間裡的家具卻是古色古香。長沙發和圈椅都是拿破崙第三時代的那種華而不實的貨色,不過,儘管談不上舒適,看上去卻還花花綠綠,很好看。坐在這間屋子裡,人彷彿生活在法國那些偉大的小說家時代似的。我望著玻璃罩子裡的帝國式時鐘,就會想到一個頭髮梳成小髮捲,穿荷和-圖-書葉邊衣裳的美麗女子,當初說不定在一面望著時鐘的長針,一面等候著拉斯第耶克登門拜訪;這個拉斯第耶克就是巴爾扎克在小說裡寫的那個向上爬成性的人。巴爾扎克一部小說接一部小說從他的微賤出身開始一直寫到他最後的榮華富貴,把他的一生都包括進去了。還有比安松醫生對巴爾扎克是那樣真實的一個人物,以至於巴爾扎克臨死時還說,「只有比安松醫生能夠救我」;說不定當年他也會走進這間房間,替一位闊寡婦按脈搏、看舌頭;這位闊寡婦是從外省來到巴黎找律師商議一件訴訟案子,生了點小毛小病而請醫生的。在那張寫字檯前,可能坐著一個穿撐裙的鍾情女子,頭髮對中分開,在那裡給她的負心情人寫一封熱情的信,也可能坐著一個性情暴躁的老頭兒,穿一件綠禮服大衣,圍一條硬領巾,在字斟句酌地寫一封憤怒的信給他揮霍無度的兒子。
可是,使我最感吃驚的是她外貌的變化。我記憶中的她是一個美麗的、肌肉豐|滿的女子,使人擔心她會發胖。我不知道她是否意識到這一點而採取了勇敢措施來減輕自己的體重,還是生育孩子偶然碰上了一個可喜後果;不管怎樣說,總之她現在的身材非常苗條,可以說完全合乎理想。眼前的服裝風氣又突出了這一點。她穿了一身黑;我一眼看出她的綢衣服既不太樸素,也不太華麗,是在巴黎一家最講究的服裝店定製的,而她穿在身上卻是那樣滿不在乎,那樣若無其事,猶如她天生就是應當穿考究衣服的。十年前,儘管有艾略特替她出主意,她的衣服總有點不夠文靜,而且穿在身上老是不十分自如。現在瑪麗.路易絲.德.弗洛里蒙可不能再說她不帥了。她從頭到腳一直到塗成桃紅色的指甲尖都帥。她變得更加清秀了。我還發覺她的鼻梁是我看見的女子中長得最直、最美的。不論在前額上或者在她淡褐色的眼睛下面,都看不見一絲皺紋,而且皮膚雖則不像少女時期那樣光彩煥發,但是仍舊非常細膩;所以能這樣,不用說是和使用化妝品以及面部按摩分不開的,但是這一來卻使她的皮膚顯得滋潤光滑,簡直動人。修削的雙頰淡淡抹點胭脂,唇膏也不塗得太濃。濃栗色的頭髮https://www.hetubook•com•com按照當時的風尚剪得很短,並且燙過。手上沒有戴戒指,我想起艾略特告訴過我,她把首飾都賣掉了;一雙手,雖則特別小,但是長得很好。在那些年代裡,女人白天衣服都穿得很短,我能看見她著淡黃長絲|襪的腿很美,又長,又瘦削。許多漂亮女子就壞在腿長得不夠好看。伊莎貝兒的腿,在她當閨女時,本來是使人最看不上眼的,現在卻變得異常好看了。事實上,過去她吸引人是靠健康活潑和精神飽滿,現在卻由一個漂亮女孩子變為一個美婦人了。至於她的美貌有多少靠的是藝術、鍛鍊和皮肉吃苦,似乎是無所謂的。總之,結果是極端令人滿意就行了。很可能她這種綽約風姿和嫻雅舉止,著實花了一番苦心,但是看上去卻非常自然。我有個想法,覺得她在巴黎住的這四個月,給她多年來慘淡經營的這件藝術品進行了一次最後的加工。艾略特,即便拿出他最苛刻的條件來衡量,也不得不讚許她;我本來不是一個難以取悅的人,當然被她迷住了。
「嗯,你知道,崩潰才開始時,我簡直相信不了。說是我們會垮掉,我認為是不可想像的事。我能夠理解到別的人會垮掉,但是,說我們會垮掉——哼,那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我一直認為,到了最後,總會來點什麼運氣之類使我們得救。後來,打擊終於落到了我們頭上,我覺得沒法再活下去,覺得簡直沒法正視未來的日子,太黑暗了。有兩個星期,我簡直不是人受的;天哪,什麼都得放棄掉,知道以後再沒有什麼歡樂可言,一切我喜歡做的事情都沒有我的份兒,真是可怕——後來兩個星期過去了,我說:『唉,滾他媽的,我決計不再去想它了,』告訴你真話,我從此就沒有想過。我一點點都不懊惱,當時我是得樂且樂,現在完了,就完了罷。」
「我們認識芝加哥拉里有存款的那家銀行的經理;他告訴我們,他偶爾會收到拉里從什麼怪地方開來的一張支票。中國啊,緬甸啊,印度啊。他好像在到處跑。」
「真弄到這樣糟嗎?」
「你現在可想到早該和他結婚嗎?」
我毫不踟躕地把到了嘴邊的一句話問了出來。說到底,你如果想知道一點什麼的話,最好的辦法就是問。
我說話時,門鈴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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