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我這才向他提出一個問題。
「五年。」
格雷在椅子上不安地扭動著。我猜想談話的內容使他感到不大好受了。
「唉,等等,拉里,」伊莎貝兒叫。「時間還早呢。」
「沒有,」拉里笑了。
「我弄不清楚。我只能告訴你,印度一般都這樣認為。但是,最有智慧的人並不把這些能力看得怎樣了不起;他們覺得只會妨礙修真。我記得他們裡面有一個人告訴我,有個瑜伽師來到河邊,沒有渡河錢,擺渡的船夫不肯白白帶他,於是他就走到河上,踏著水面到達對岸。告訴我這件事的瑜伽師,相當鄙夷地聳聳肩膀說,『這樣的奇蹟只抵得上一個渡河錢的價值。』」
「我們全都讀到過聖徒。聖佛蘭西斯啊,十字架的聖約翰啊,但是,這都是幾百年前的事了。我從來沒有想到過會在今天碰見一個活的聖徒。從我第一次看見他,我就毫不懷疑他是個聖徒。這是個了不起的經驗。」
「拉里,你現在懂得幾國語言?」
「毛姆先生告訴我,我的樣子太野蠻了,你們的傭人不會放我進門的。我飛往倫敦去買點衣服。」
「我看你把他們當作兩種不同的人,」伊莎貝兒取笑我說。
他穿了一套藏青嗶嘰衣服,和他的瘦長身材非常相稱,一件白襯衫,配上軟領子,打一條藍領帶,腳上穿一雙黃皮鞋。頭髮已經剪短,臉上鬍子都已剃光。他看上去不但整潔,而且頭髮梳得很光;簡直是變了一個人;由於長得很瘦,顴骨顯得更加突出,庭穴更凹進去,深陷在眼窩裡的那雙眼睛比我記得的還要大些;儘管如此,外表還很漂亮;說實在話,那張曬得黑黑的、沒有一絲皺紋的臉使他看上去異常年輕。他比格雷小一歲,兩人都是三十開外的人,可是,格雷看上去要老十歲,而拉里則要年輕十年。格雷由於身材高大,動作遲緩而且比較滯重,拉里的動作則是輕快隨便。拉里的神情像個孩子,又快活又高興,可是,同時帶有一種寧靜,使我特別感覺到,並且和我過去認識的這個青年有所不同。談話一直就沒有停,這在老朋友之間是很自然的事,因為許許多多記憶都是共同的;格雷和伊莎貝兒還插|進些芝加哥的新聞,都是些零星花絮,從一件事勾起另一件事,引起輕盈的笑聲。當他們這樣談笑時,我一直有一個印象,就是拉里雖則笑得很開朗,而且聽著伊莎貝兒那樣隨便拉呱表現出明顯的喜悅,但是,有一種很特別的灑脫派頭。我不覺得他在做假,他非常自然,絕不會做假,而且他的誠懇是一望而知的;我只覺得他內心裡有一種東西,不https://m.hetubook.com.com知道叫它知覺,還是感性,還是力量,使他始終說不上來地有點落落寡合。
伊莎貝兒眉頭微微皺一下。她弄得迷惑了,敢說她有一點兒害怕。可能她開始感覺到這個幾小時前走進屋子裡來的拉里,雖則外表上沒有變,而且和以前一樣開朗和親熱,但是,和她過去認識的那個拉里,那個非常坦率、平易、和藹,執拗不聽她的話但是討人喜歡的拉里已經不是一個人了。她曾經失掉他,現在重新見面,她認為他還是舊日的拉里,不管經過世情變化,他仍舊是她的;現在呢,她好像在把一道日光抓在手裡,而日光卻從她握緊的手指間漏掉了;這使她感到有點迷惑不解。那天晚上,我總是在看她,這在我是一件賞心樂事;我看出她的眼光落到拉里那修剪得很整齊的頭上,兩隻小耳朵貼著腦殼時,眼中有股喜悅的神情,而當她注意到他深陷的庭穴和瘦削的雙頰時,眼睛的神情又是怎樣變化的。她望望他的一雙又長又瘦的手,儘管看上去憔悴,仍舊強壯有力。後來她的眼睛又盯著他那富於表情的嘴看,嘴形長得很好,豐|滿但沒有肉感;盯著他開闊的額頭和端正的鼻子看。他的那一套新衣服穿在身上不像艾略特那樣風度翩翩,可是,自如落堂,就好像穿了有一年,而且天天穿,日日穿似的。他好像引起了伊莎貝兒的一種母性本能,而這種本能是我在伊莎貝兒和她的女兒中間不曾見到的。她是個有經驗的女人;而他看上去還只是個男孩子;我從她的神情彷彿察覺到一種母性的驕傲,因為自己的成年孩子能夠侃侃而談,而且別人也都在聽,覺得他的話有道理。我不相信拉里那些話的涵義能打中她的心坎。
「反正現在全過去了。我們摔了跤,但是,我們還有前途。等情形好一點,格雷將會謀得一件好事,發筆大財。」
「你看見什麼呢?」
他的鎮定對這對夫婦產生了一種可能是他預期的效果。兩人都平靜下來,但是,仍舊帶著喜悅的眼光望著他。我這話並不意味著說他以冷冰冰的僵硬態度來回答人家的由衷熱情;相反,他顯得非常有禮貌和可愛;不過從他的眉宇之間可以察覺到一種只能稱之為超然的派頭,而且弄不懂這代表什麼。
「那兒有別的白人嗎?」
「從印度。」。
「在特拉凡哥爾,那是一處美麗的鄉野,青綠的山谷,緩緩的河流。山上有老虎、豹子、象和野牛,可是,那個亞西拉馬是在環礁湖上,周圍長著椰子樹和檳榔樹。它離開最鄰近的城鎮也有三四英里遠hetubook.com.com,但是,人們常常從那邊或更遠的地方徒步或者坐著牛車來聽這位瑜伽師講道;那是在他高興講的時候;他不講道時,就坐在他的腳下,在晚香玉的氤氳空氣中,共同享受從他的道行所散發出來的寧靜和安樂氣氛。」
「你的瑜伽師是什麼樣子?」
「這兩年你幹些什麼?」
「啊,我想你不妨稱它做隱居的地方。有些聖徒總是單獨生活,或是在廟裡,或是在林子裡,或者在喜馬拉雅山的山坡上。另外有些瑜伽師吸引了一些門徒。有些樂善好施的人為了積功德,對某一個瑜伽師的虔誠深懷景仰,就為他造一間房子住;房子有大有小,那些門徒就跟著他住,或者住在陽臺上,或者住在廚房,如果有廚房的話,或者住在樹底下。我在這處叢林有一間小房子,剛好放得下我的行軍床、桌椅和書架。」
她堅決要我們留下吃晚飯。我想他們大約願意單獨和拉里在一起,就推說有事,但是,伊莎貝兒決計不聽。
「我有心要去接觸他們,」拉里回答。
「你得到的又是什麼呢?」
「寧靜,」他隨口回答,淡淡地一笑。然後突然站了起來說,「我得走了。」
「兩年?亞西拉馬是什麼?」
「熟得不能再熟了,」他微笑說。「我在一個瑜伽師的亞西拉馬住了兩年。」
「噓噓,你不想喝茶,」格雷叫出來。「讓我們開瓶香檳酒。」
她不願意在這時候打擾她看見拉里的快樂。女孩子去向父親道晚安。看見這個大塊頭摟著孩子吻她們時一張紅臉上顯露出來的愛,確實很動人。誰也看得出他對她們非常鍾愛,非常得意;當她們走後,他轉向拉里,唇邊顯出一種甜蜜的微笑說:
他終於來了。那是個下雨天,格雷沒有去毛特芳丹打球。我們三個人都在一起,伊莎貝兒和我在喝茶,格雷呷著一杯威士忌摻貝里埃;這當兒,管家開了門,拉里踱了進來。伊莎貝兒叫了一聲立刻站起來,投入他的懷抱,吻他的兩頰。格雷的一張紅紅胖胖的臉比平時更紅了,熱烈地拉他的手。
「好吧,我喝一杯。」
格雷好像也要我留下;我本來不想走,就服從他們的勸阻。
「你們睡覺時,我來給你們唸十分鐘故事書。」
「你用不著上倫敦去買,」我笑著說。「你可以在春光百貨公司或者美麗園買一套現成的。」
「我想果真要做衣服的話,那還是做得像樣些。我有十年沒有買西方服裝了。我上你的裁縫店和圖書去,說我要在三天之內做一套衣服。他說要兩個星期,因此折衷下來改為四天。我是一小時前從倫敦回來的。」
晚飯燒得很好,可是,伊莎貝兒注意到,我也注意到,拉里吃得很少。大約她忽然想起一直是自己在談話,而拉里除掉洗耳恭聽外,簡直沒有機會說什麼,所以,現在開始問拉里自從上次見面以後,這十年來做了些什麼。他回答得很誠懇坦率,但是,含糊其辭,等於沒有告訴我們什麼。
「我去告訴瑪麗在湯裡多放一根胡蘿蔔,就夠四個人吃的了。有隻小雞,你和格雷可以吃腿,我和拉里吃翅膀;她的蛋奶酥總可以做得夠我們四個人吃的。」
「我還想多了解一點瑜伽師的情形,」伊莎貝兒說。「你跟他們裡面的人可有搞得很熟的?」
「我要是聽任格雷不管,他就會把她們慣壞了。這個大壞蛋,他會把我餓得個要死,而用魚子醬和肝醬去餵兩個孩子。」
「喝杯酒,老兄,」格雷搖搖晃晃地說。
「據說瑜伽師具有我們認為的神奇能力,是真的嗎?」
「他們裡面最有意思的人,即使會說英語,也說得不大好,理解就更差了。我學了興都斯坦語。後來去南方,又學了不少泰米爾語,所以相當混得下去。」
「我即使問他,恐怕他也不會告訴我,」我一面笑,一面抗議說。「這很可能跟我的潛意識有關係。你可記得他從來不喜歡告訴人他住在哪裡。這是他的怪癖之一。他隨時都可以走進來。」
「沒有,我是唯一的一個。」
「聖徒氣息。」
「你跟作家和思想家有過接觸嗎?」我問。
「你在印度多久?」
兩個女孩子被保姆帶了進來,和拉里見過,並且有禮貌地行一下屈膝禮。拉里伸出手來,柔和的眼睛帶著動人的慈祥神氣望著她們;孩子們握著他的手,一本正經地睜眼望著他。伊莎貝兒興孜孜地告訴拉里,她們的功課都很不錯,給了她們每人一片小餅乾,就打發她們走了。
「沒有,沒看見。」
「告訴你老實話,我還是歡喜喝水。在東方待了這麼些年,能夠喝到乾淨的水已經是福分了。」
「那就像一轉眼似的。我過去的有些日子過得好像比這兩年的時間長得多呢。」
「不要,多謝。」
「看見他太好了,」伊莎貝兒說。「讓我們立刻去看他。」
「你住在哪裡?我來看你。」
那天他沒有來,第二天也沒有來,第三天也沒有來。伊莎貝兒硬說是我編出來使他們嘔氣的。我向她保證沒有,並且想出些理由來說明他不來的原因。但是,這些理由不大講得通。我自己心裡盤算,他是不是經過重新和圖書考慮,決定不見格雷和伊莎貝兒,並且離開巴黎到什麼別的地方遊蕩去了。我已經覺得他從來不在什麼地方紮根,只要有了一條他認為是良好的理由,或者自己一時高興,他就會隨時抬起腳來走掉。
我看見拉里這樣不落痕跡地拒絕把住址告訴人,肚子裡好笑。這是他的一個怪癖,總是瞞住自己的住址。我建議後天晚上請他們全體在波隆花園吃飯。在這樣令人心醉的春天,露天坐在樹下面吃飯,確是快意之至,而且格雷可以用他的小轎車載我們去。我同拉里一同離開,本來很願意跟他走一段路,可是,一走到街上,他就和我拉拉手,大踏步走了。我坐上計程車。
他微笑望著她說:「你說謊,而且知道你在說謊。我是崇拜得你五體投地的。」
「你怎樣同他們交談的呢?用英語嗎?」
「嘻,真高興看見你,拉里,」他說,聲音激動得有點噎著。
「讀書。散步,散很長的步。坐一條船在環礁湖上遊。冥思。冥思非常的吃力;兩三個小時之後,你就像趕了五百英里路的馬車一樣精疲力盡,以後只想休息,什麼事都不想做。」
在等待晚飯時,伊莎貝兒又把他們的遭遇詳細講了一遍,就是我簡單告訴拉里的。雖則她敘述自己的悲慘遭遇時盡量講得輕鬆,格雷繃著個臉顯得很不好受。她設法使他高興一點。
「玩得好嗎?」格雷問。「打到老虎沒有?」
「來杯酒嗎?」他問我。
拉里凝神看著我整整有一分鐘方才回答。他陷在深窩裡的那雙眼睛像在企圖鑽進我的靈魂深處。
「你幹了些什麼,要在印度待上五年呢?」伊莎貝兒說。
「可是,你認為瑜伽師真的能在水上行走嗎?」格雷問。
伊莎貝兒的眼睛裡也露出笑意,算是回答。這一點她知道,而且很高興。真是一對幸福的夫婦。
「這是慶祝。」
「噢,我在晃膀子,你知道。我在德國待了一年,在西班牙和義大利待了些年。在東方胡亂跑了一陣。」
「你怎麼能待得了兩年之久呢?」伊莎貝兒叫。
他挪動自己沉重的身體從椅子上起來,走到放威士忌和貝里埃及酒杯的檯子前面。
「這倒像他的為人,」格雷說。「便是在過去,你也拿不準會在你指望的地方找到他。他今天在這兒,明天就不見了。你明明看見他在房間裡,過會兒想要過去招呼他一下,可是,你轉過身去時,他已經失蹤了。」
「噢,我也不知道。半打左右吧。」
「晚安,」他說,一面仍舊笑著,毫不理會她的央求。他吻了一下她的秀額。「我一兩天內再來看你們。」
伊莎貝兒咬著嘴唇,看出她在硬忍和-圖-書著沒有哭出來。
「你指外表,是不是?怎麼說呢,他個子不高,人不瘦,也不胖,暗棕色皮膚,鬍鬚剃得光光,白髮剪得很整齊。身上除掉一件圍腰布外,什麼也不|穿,然而能夠使人看上去和布羅克司兄弟公司廣告上的男人一樣穿著整齊。」
「那麼,我來一杯。你怎麼樣,伊莎貝兒?」
「我喜歡茶,」拉里微笑說。
「你為什麼不立刻來看我們,你這個鬼?」伊莎貝兒叫,假裝生氣。「這五天來,我一直在張望窗子外面,看你來了沒有,而且每次門鈴響,我的心都要跳到嘴裡來,要費很大的勁才能嚥得下去。」
我這才想起自己忘記問他住在哪裡。伊莎貝兒把我狠狠收拾一頓。
「告訴我的那個瑜伽師擺明是相信的。」
「我喝杯茶吧,」他說。
「到處玩,」他答,忍俊不禁的樣子。
「那麼,他有什麼地方使你特別看中的呢?」
「那個繩子戲法是怎麼回事?」格雷問。「你看見過沒有?」
「你剛從哪裡來?」
「這地方在哪兒?」我問。
「唉,可是你非喝一點不可,」伊莎貝兒叫。「這是艾略特舅舅最好的酒,他只在招待特別客人時才開呢。」
「他一直是個頂叫人惱火的傢伙,」伊莎貝兒說。「這是無法否認的。看來我們只好等他高興的時候大駕光臨了。」
「哦,別找這些麻煩了。你知道在巴黎打一個電話多麼困難,而且我們的電話常常出毛病。」
可是,我的話還沒有問完。
他的回答使我微微感到不安。在這間陳設著精美家具、牆上掛著名畫的房間裡,這句話就像浴缸漫出的水從天花板上漏下來,卜篤的一聲。
第二天,我看見格雷和伊莎貝兒,就告訴他們我碰見拉里。他們和我昨天一樣感到出乎意料。
伊莎貝兒親熱地瞟他一眼。
兩個人看見這個流浪漢如此地高興,深深打動了我。拉里看見自己在他們心裡這樣重,一定很好受,他快樂地笑著。可是,在我看來,他仍然十分冷靜。他注意到桌上的茶具。
拉里吃吃笑了。
「兩個孩子不錯吧?」
聽著拉里講話,使人覺得很好受,因為他的聲音非常悅耳,清脆,圓潤而不深沉,有種特殊的抑揚頓挫。吃完晚飯,大家回客廳喝咖啡。我從來沒有到過印度,急於想多知道一點。
雞尾酒送進來,兩杯酒下肚,使這個可憐人兒的興致好一點起來。我看見拉里雖然拿了一杯酒,但是,簡直沒有碰;格雷沒有注意到,給他再來一杯時,他拒絕了。我們洗了手,坐下來吃晚飯。格雷關照人開一瓶香檳酒,可是管家給拉里倒酒時,他告訴管家他不喝酒。
「很多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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