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聽了這話,我不禁痛哭起來,連話都說不出。他給我錢,把孩子接出來,我們一起到了鄉下。他帶我們去的那個地方風景真可愛啊。」
「我不用賣畫,」她輕鬆地回答。「我有私人收入。」
「我自己有一度幾乎愛上了他。這無異於愛上了水裡的一個影子,或者一線陽光。或者天上的一塊雲。我總算是倖免了。便在現在,我一想起當時的險境,還覺得不寒而慄。」
「我是要走,」拉里微笑說。
「你賣掉畫嗎?」拉里問。
蘇姍有這麼一會沒有說話,我也不想向她提出問題。可是,過了一會,她又繼續說道:
拉里給自己叫了火腿蛋。蘇姍把自己女兒的事情全部告訴他,後來又告訴他關於自己的情況。她一面拉呱,拉里一面藹然微笑聽著。她告訴他,自己已經有了個家,還在作畫。她轉向我說:
「『是的。』
「我很高興使你覺得開心,」她帶有惡意說,可是,她自己也有點忍俊不禁,所以吃吃笑了。「我不久就發現,如果我要等他來請,那就說不定要永遠等下去,所以,我感到需要時,自己就到他的房間去,爬上床。他始終都很好。總之,他也有人類天性中的那些本能,但是,他就像一個心不在焉的人忘記吃飯一樣,你只要給他燒一頓好飯,他也能吃得有滋有味的。一個人愛我不愛我,我是清楚的。如果我認為拉里愛我,那我就是個傻瓜,但是,我想他會跟我過得很習慣。一個人在生活上應當實際一點,所以,我跟自己說,如果我們回到巴黎之後,他帶著我和他住在一起,我也非常願意。我知道他會讓我把孩子帶在身邊,這一點我很喜歡。我的本能告訴我,如果我愛上他,那就很愚蠢,你知道女人是很不幸的;時常,她們一墮入情網,自己就變得不可愛了,所以,我打定主意不上這個當。」
「有天早晨,吃過早飯,我正坐在河邊上做針線,奧代特玩著拉里給她買的積木,這時,拉里走到我面前來。
他付掉錢,向我們揮一下手就走了。我大笑起來。他這種派頭一直使我覺得很特別,剛才還和你在一起,一轉眼間沒有一點解釋人已經走了,如此突兀,彷彿在空氣中消失掉。
「我身體很壞時,他非常忍耐,但是,現在我已經完全復原,我覺得沒有理由叫他繼續等著。我給了他一兩次暗示,表明我可以幹那件事了,但是,他好像不懂得。當然,你們盎格魯撒克遜人是古怪的;你們粗暴,同時又容易動感情;你們不是談情說愛的好手,這www.hetubook.com.com是無法否認的。我跟自己說,『也許這是他體貼的地方,他待我這麼好,他讓我把孩子帶來,也許他不好意思要求我報答他;其實這是他的權利。』所以,有一天晚上,當我們去睡覺之前,我對他說,『你要我今晚上你的房間來嗎?』」
「你知道,我一直心裡有這樣的打算,等我活到適當的年紀,再沒有男人願意跟我睡覺的時候,我就跟教會妥協,懺悔自己的罪行。但是,我跟拉里犯的罪,不管誰怎樣說,我絕不懺悔。絕不,絕不,絕不!」
一個多星期後,我完全出乎意料地碰見拉里。有天晚上,蘇姍和我一同吃晚飯,又去看了電影,後來坐在蒙帕納司大街的精美咖啡館喝啤酒;就在這時候,拉里隨隨便便走了進來。蘇姍吃了一驚,而且使我詫異的是喊住了他。拉里走到我們桌子面前,吻了她,並和我握手。我能看出蘇姍簡直信不過自己的眼睛。
「你知道,我覺得拉里在我認識的人當中,是唯一能夠完全無所為而為的人。這就使他的行動顯得古怪。有些人不相信上帝,但是,他們的所作所為卻完全是為了上帝之愛;這種人我們是不習慣的。」
「你難道要走嗎?」她問。
「為什麼要告訴你?我從來不知道你認識他。我們是老朋友了。」
「我有了進步,你說是不是?我並不自命是個天才,可是,我的才能和我認識的許多畫家比起來並不差。」
蘇姍把那個地方形容給我聽。它離一個小鎮有三英里遠;小鎮的名字被我忘了。他們坐汽車開到一家旅館,那是河邊上一幢東倒西歪的房子,有一片草地一直鋪到水邊。草地上有懸鈴樹,他們就在樹蔭下吃飯。夏天,畫家們都來作畫,不過,時節還早,所以,旅館等於被他們包下來。這裡的菜燒得很好;星期天中午,別地方的人往往開車子來大啖一頓,但是,在別的日子裡,他們的安靜生活很少受到干擾。由於得到休息,而且飲食又好,蘇姍的身體逐漸好了起來,而且有孩子在身邊,過得很開心。
「後來他就叫我和他一同唸。我們讀《費德爾》和《貝蕾妮絲》。他唸男人的臺詞,我唸女人的臺詞。你絕想不到有那樣好玩,」她天真地補充一句。「當我唸到那些淒涼的臺詞哭起來時,他往往很古怪地看著我和*圖*書。當然那只是因為我的身體還沒有復原的緣故。你知道,這些書我現在還在手裡。便在今天,我讀到他向我唸的德賽維涅夫人的幾封信時,耳朵裡仍然好像聽見他的可愛聲音,仍然看見河水靜靜流著,看見河對岸的那些白楊樹;有時候,我簡直讀不下去,它使我心裡非常難受。現在我認識到這幾個星期是我一生中過得最快樂的。他這個人,真是像天使一樣可愛。」
「『我是來向你告別的』,他說。
「我一時間心裡非常難過,簡直不知道說什麼是好。他站在我面前,像平日那樣坦然微笑著。
我大笑。
「啊,各式各樣的書。德賽維涅夫人的書信和聖西蒙的一些片段。你可想得到,我以前除掉報紙以外,什麼都不讀的;偶爾看一本小說,是因為在畫室裡聽見人談論它,不想使自己被他們當成傻瓜才看的。我從沒有想到讀書這樣有味道過。那些舊作家,他們並不像人們設想的那樣乏味。」
「他為什麼這麼快就走?」蘇姍生氣地問。
「我可憐的朋友,你酒喝得太多了。」
我不禁笑了。
蘇姍抽了一口香菸,把煙從鼻子裡噴出來。時間已晚,許多桌子都已經空了,但是,還有一群人圍在酒櫃檯那邊。
「不,不是運氣,是聰明。你一定要來看看我的畫。」
「後半段我還沒有告訴你呢。你知道,我的體質本來不錯,現在成天在室外走動,吃得好,睡得好,一點心思沒有,這樣有三四個星期,人已經和過去一樣健康了。而且樣子也好看起來;兩頰紅紅的,頭髮也有了光澤。人變得年輕了。拉里每天早上在河裡游泳,我時常在一旁看他。他的身體長得很美,不像我那個斯堪地納維亞人的運動員身體,而是強壯有力,又非常勻稱。
「他望著我笑了。你可曾留意過他笑起來是多麼的令人愛?簡直像蜜一樣甜。
「『照我現在這樣?』我說,自己忍不住笑了出來。『我的好朋友』,我說,『眼下什麼男人都不會要我的。』
「你知道,有一個時候,我只是簡簡單單把事情真相說出來,竟給自己掙得一個很不壞的幽默家頭銜。對多數人說來,他們完全想像不到事實就是如此m•hetubook.com•com,所以當作我是說笑話。」
「唉,可是看見你真高興,我的寶貝,」蘇姍說,眼睛裡顯出光彩。「你從哪裡跳出來的?而且這麼些年來怎麼連個影子都看不見呢?天哪,你真皮啊。我簡直當作你已經死了。」
奧代特是蘇姍女兒的名字。
「啊,她已經長成一個大女孩子了。而且很美。她還記得你。」
「我不懂得他為什麼要告訴你,」我說。
「好運氣。」
「『一點沒有。千萬不要有這種想法。我有工作要做。我們在這兒過得非常開心。奧代特,來跟叔叔說再見。』
「也許有個女孩子在等他,」我帶著玩笑回答。
「『你要到什麼地方去嗎?』我說,感到詫異。
「噢,事情有得是。我們常常坐條船出去釣魚;有時候,借了旅館老板的西鐵隆汽車開到鎮上去。拉里很喜歡這個小鎮。舊式的房子,方場。鎮上非常安靜,你走在鋪了鵝卵石的路上,足聲是唯一聽得見的聲音。有一所路易十四時期的市政廳和一座老教堂;小鎮邊上是宮堡和勒諾特爾設計的花園。當你坐在方場的咖啡館裡時,你感到就像回到三百年前一樣;停在路邊上的那部西鐵隆汽車好像根本不屬於這個世界。」
「你從來沒有告訴我你認識拉里,」我對蘇姍說。
蘇姍覺得自己變得感情衝動起來,怕我會笑她(其實我不會)。她聳了聳肩膀,微笑說。
「你怎麼竟然會認識他?」我問。
「我看不出這裡面的關係。」
「『你想呢——你這樣漂亮的身體?』
「『我有什麼地方使你不快嗎?』我問他。
「他唸些什麼呢?」
我開始笑了。
她在一張紙上寫下自己的住址,並且逼著他答應來。她由於興奮,滔滔不絕地談下去。後來拉里叫侍役開帳。
「你為什麼這樣說?」
「奧代特太小了,什麼也不懂。拉里把她抱起來,吻了她;然後又吻了我,就走回旅館去;一分鐘後,我聽見汽車開走了。我看看手裡的銀行支票。一萬二千法郎。事情來得是這樣快,我連反應都來不及。『Zut alors,』我跟自己說。至少我有一件事情得感謝老天,我沒有讓自己愛上他。可是,我簡直弄不懂這是怎麼回事。」
「他https://m•hetubook•com.com很喜歡奧代特,奧代特也非常親近他。我得攔阻奧代特不要纏著他,可是,拉里不管奧代特怎樣鬧,都好像不介意。這情況常常引得我大笑,他們在一起就像兩個孩子。」
「這等於廢話。」她從手提包裡取出粉鏡來在臉上撲粉。「哪一個女人愛上了他,算她倒楣,噢啦啦。」
「誰會這樣設想的?」我吃吃笑了。
「『你可願意我把你帶到鄉下我認識的一個小地方去,你和你的孩子一起?我需要度一個時候假期。』
「我們隔壁就是瑪麗埃特大娘飯店,所以,他挽著我的胳臂拉我找一張桌子坐下。我肚子餓極了,連皮靴都吞得下,可是,攤雞蛋上來時,我覺得一口也吃不下。他逼著我吃了一點,又給我叫了一杯勃艮第酒。這一來,人覺得好些,就吃了一點蘆筍。我把全部困難都告訴他,身體是這樣弱,怎麼能做模特兒;人剩了皮包骨頭,樣子真難看,不可能指望找到個男人。我問他能不能借我一點錢,讓我回到本村子去。至少我還有個小女兒在那邊。他問我是不是真的要回去,我說當然不是。媽並不要我;物價這樣高,她靠那點撫恤金都不容易過活,而我寄給奧代特的錢已經全都花光了。可是,如果我到了家門口,她也沒法不放我進去,她會看出我病得多麼厲害。拉里看了我好半天,我想他大約要告訴我,不能借錢給我。後來他開口了:
蘇姍瞠著眼睛望我。
「『你現在身體已經很好了。這裡的一筆錢夠你過完夏天,並且回到巴黎重行開始了。』
「我也不懂。大戰時,鎮上有過一所醫院;公墓裡是一排排的十字架。我們去看了;時間並不長,因為我有點毛骨悚然——那麼多可憐的年輕人睡在那裡。回家的路上,拉里非常沉默。他向來吃得不多,可是,到了晚飯時,他一口都沒有吃。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的夜晚很美,滿天的星,我們坐在河邊上,白楊樹在黑暗中望去就像剪影,景色很美,拉里抽著菸斗。忽然間,à propos de bottes,他告訴我他的這個朋友,和他怎樣為了救他而送命的。」蘇姍喝了一口啤酒。「他是個怪人。我將永遠不理解他。他時常喜歡唸書給我聽。有時候,在白天,我一面聽,一面給小東西縫衣服,有時候,在晚上,在我打發小東西睡覺以後。」
「我上了樓,脫掉衣服,然後,沿著過道和圖書溜進他的房間。他躺在床上看書,抽著菸斗。他放下菸斗和書,移過身子讓出地方給我。」
「『你就此不回來了嗎?』我說。
我在本書開頭敘述的關於那個年輕空軍的故事,就是拉里在一次出遊時告訴蘇姍的。
「你們做些什麼事情呢?」我問。
「是啊,我沒法要他到我的房間來,因為奧代特睡在裡面,」她坦然回答。「他用他那雙和善的眼睛看了我一下,然後微笑說,『你要來嗎?』
「我簡直相信不了自己的耳朵。我認識他這麼多年,可是他從來沒有勾搭過我。
「可是,我並沒有死,」拉里答,眼睛眨著。「奧代特好嗎?」
「噢,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六年前,還是七年前,我也記不清楚。奧代特當時只有五歲。他認識馬塞爾,那時候,我正和馬塞爾同居。他常上馬塞爾的畫室,坐在那裡看馬塞爾畫我。有時候,他請我們出去吃晚飯。他幾時來,你從來沒有數。有時候,接連好幾個星期不來,接著,又會兩三天連著來。馬塞爾往往喜歡他到畫室來,說有他在旁,就畫得滿意些。後來我就生了我那場傷寒病。我從醫院出來之後,日子過得非常苦。」她聳聳肩膀。「可是,這些我以前已經跟你說過了。總之,有一天,我正在那些畫室轉,想找個工作做,但是,沒有人要我。整整一天我只吃了一杯牛奶和一個油炸麵包,而且連房錢都沒有著落,就在這時,我在克利希大街上偶然撞見拉里。他停下來,問我近來怎樣;我告訴他生了傷寒症的經過,後來,他就跟我說:『你看上去好像需要好好餵一頓。』他說話的聲音和他眼睛裡的神情有種地方使我很感動;我哭了起來。
「他是一個很特別的情人。親熱,甚至溫柔,健壯而不熱烈,不知道你懂得我的意思沒有,而且一點不下流。他愛得就像個青年學生一樣。那情形相當可笑,但又令人感動。我離開他時,覺得應當是我感謝他,而不是他感謝我。當我關上門時,我看見他又拿起書,繼續從剛才撂下的地方看下去。」
她有這麼一分鐘盯著我望,臉色非常嚴肅,我很少看見她有這樣過。
「『別這樣胡扯,』他說。『我並不是指的那件事。』
管他的分寸不分寸。只要是人,總想知道這一切是怎麼一回事。碰巧蘇姍根本就不懂得什麼叫守口如瓶。
「你相當直截了當,可不是?」
「『好吧,你就來吧。』
「我可以坐下嗎?」他說。「我還沒有吃晚飯,要叫點東西吃。」
「可是,像你適才所形容的,我看不出有什麼地方是你應當懺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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