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你是要我向他提出嗎?」
「不,為什麼你要替我回?我完全能夠親自回答人家的請帖。」
剩我一個人。我重又聽見主教的聲音,知道他正在祈禱;這是教會命令要為將死的人說的。接著又是一陣沉寂,知道艾略特正在吃聖餐。恐怕這是遠祖的影響,我雖則不是一個天主教徒,但是每次做彌撒時,聽見侍從搖著小鈴通知我聖餅時,總不免感到一陣戰慄;現在我同樣感到一陣戰慄,就好像冷風透過肌膚一樣,感到又害怕又奇怪。門重又打開。
「急嗎?」他問。
「餐廳就行。」
第二天清早,約瑟夫又打電話給我,說艾略特夜裡睡得很不好,而且要找我。我趕快去了。當我到達時,約瑟夫把我拉到一旁。
夏爾神父是主教的代理人,我以前也提到過。我下樓打了電話;在電話裡,和主教親自講了。
「我們可憐的朋友怎麼樣了?」
他拍拍我的手。
他看看我,有半晌沒有說話。
「先生如果肯行好的話。」
我們走下樓。約瑟夫和女傭們在廳堂裡等著。女傭們在哭。她們一共三個人,都挨次地走上前來,跪下吻主教的戒指。主教伸出兩個指頭放在她們頭上,為她們祝福。約瑟夫的老婆用肘部搗他一下,他上前一步,也跪下來,吻了戒指。主教微笑。
「你不是不信教的嗎,孩子?」
「當然要去。自從博蒙家那次舞會之後,我還沒有穿過它呢。」
「Cest Monseigneur en personne,Monsieur,是主教本人。」他慌慌張張地說。和*圖*書
我招待他進了餐廳,我和約瑟夫在外面等著。不一會,門開了,主教走了出來,後面跟著神父,雙手捧著一隻聖餐杯,杯子上面是一個小圓盤子,裡面放一塊祭祀用過的聖餅。這些都拿一塊麻紗食巾蓋著,麻紗非常薄,等於透明。我除掉在晚宴或者午宴席上和主教見面外,從來沒有和他會見過;他而且是個食量很大的人,能欣賞一頓好飯和一杯佳釀,講些滑稽甚至下流的故事起來津津有味。那時候,他給我的印象是一個身體結實強壯的人,只有中等身材。今天穿上白法衣,披上聖帶,看上去不但很高,而且高貴。一張紅紅的臉,一般都是笑容可掬的,現在則很嚴肅。從外表上看,過去的那個騎兵軍官在他身上找不到一絲痕跡;他的樣子就像是教會裡的一個大人物,而且實際也是如此。我看見約瑟夫在胸口畫了十字,一點不覺得詫異。主教頭向前傾,微微傴一下身體。
「你這個怪傢伙,艾略特。」
可是他的生活意志很強,不然就是醫生用的藥物生效,在這一天裡,他慢慢恢復過來。儘管病得不成樣子,他仍舊強作精神,和護士打趣,問一些關於她的性生活的猥褻問題。我在下午大部分時間裡都和他在一起;第二天再去看他時,發現他雖則人很疲憊,興致已經相當好了起來。護士只允許我和他待很短一段時間。我對發出的電報沒有得到回音感到焦急;由於不知道伊莎貝兒在拉保爾的地址,電報是打到巴黎去的,生怕管家轉電報時耽擱了時間。兩天之後,我才收到回電,說立刻動身。也是活該倒楣,格雷和m•hetubook•com•com伊莎貝兒正坐汽車在布列達尼半島作短途旅行,所以剛剛收到電報。我查了火車表,看出他們至少要等過三十六小時才能到達。
神父向四下看看,我猜想他是想找個地方放聖餐杯。我把梳妝臺上的玳瑁殼鑲背的梳子推推開。護士下樓去了,我把神父領進艾略特作為書房的那一間。窗子開著,窗外是藍天,神父走過去,站在一扇窗子口。我坐下來。海灣裡一些兩頭尖的單桅帆船正在競賽,它們的三角帆被藍天一襯,白得閃爍耀眼。一條大黑殼縱帆船,紅帆張開,正迎著風向港口駛來。我認出這是捕撈龍蝦的船,是從撒了捕獲了一批魚蝦給賭場裡的那些尋歡作樂者晚飯時食用的。從關閉的門裡,我能隱隱聽見講話聲。艾略特正在作懺悔。我渴想抽支菸,可是,怕神父瞧見不以為然。他站著不動,向外面望出去,一個身材瘦削的年輕人,濃密的黑鬈髮,清秀的深色眼睛,黃裡帶青的皮膚,表明他是義大利種。他的臉上帶有南方的那種生命的活力,這使我心裡盤算著是什麼強烈的信仰,什麼火熱的心願,促使他放棄日常生活的歡樂、年輕人的享受和感官的滿足,獻身為上帝服務。
醫生來時,我告訴他適才的事情。他和護士一同上樓去看艾略特,我在樓下飯廳裡等著。從尼斯到昂第布開汽車只消二十分鐘,所以過了半小時多一點,一輛大黑轎車就開到門口。約瑟夫跑來告訴我。
「是的,主教大人。」
「你別動,我的朋友。」主教轉身向著護士和我。「請你們離開。」然後又對神父說:「我到時候會叫你。」
「這就對了。現在打電話給主教,說我要懺悔並且受塗油禮。如果肯派夏爾神父來,我將感激不盡。他是我的朋友。」和圖書
「不要難過,我親愛的朋友。義不容辭的事,你懂。」
我讓他先上樓,可是,他請我在前領路。我們在莊嚴沉默中上樓。我走進艾略特的房間。
第二天早晨,我還在吃早飯時,就有人打電話來。是約瑟夫;他告訴我,夜間艾略特又發病了,醫生匆匆趕來之後,認為可能今天都熬不過去。我命人把汽車開來,趕到昂第布。艾略特正處於昏迷狀態。艾略特堅決不肯用護士,可是我卻看見有個護士在場,是醫生從那個介於尼斯與博盧之間的英國醫院找來的,這使我看了很高興。我出去打了個電報給伊莎貝兒。她和格雷正帶著孩子在拉保爾的海濱度夏,因為那邊費用比較便宜。這條路很長,恐怕他們趕不到昂第布送終。她是艾略特唯一在世的親人,除了她以外,就是她的兩個哥哥,他們同艾略特已經多年不見了。
「我要把服裝拿給你看。」
「來,」他向神父說。
他不作聲。這的確是個難受的時刻,當你不得不向一個人說出我剛才向艾略特講的話時。我沒法望著他;自己牙關緊咬,生怕要哭出來。這時我人坐在床邊,面向著他,伸出一隻胳臂撐著身體。
「難道你真想去嗎,艾略特?」
「我們可憐的朋友病很重了。他的缺點只是些浮面的;他心地非常寬厚,而且對同類是仁慈的。」
「別放在心上。你對主人很忠心耿耿。主將會饒恕你在理性上的錯誤。」
和圖書壁房間的聲音忽然停止,我看看門。門開了,主教出來。
「主教大人,我感到不勝榮幸之至,」他說。
聽見這話,我一時害怕起來。
「哦,但願不是如此。不過還是把穩的好。」
我傻裡傻氣地笑了。
「餐廳在這兒,主教大人,客廳在樓上。」
我完全懂得他的意思。多數的法國人,不管他們平時怎樣隨便擺弄宗教,到了臨終時,都還是願意和他們幾乎骨肉相連的信仰妥協的。
我想,幸虧信封會由吉斯小姐拆,而她當然會懂得把它扣下來。艾略特按按鈴子。
「我懂了。」
「我還沒有回信呢。等明天回。」
「我立刻就辦。」
我走進去。神父正在把杯子和放聖餅的鍍金小盤子用紗布蓋上。艾略特的眼睛顯出喜悅。
約瑟夫聽見鈴聲進來,艾略特告訴他把服裝拿來。服裝放在一隻大的扁盒子裡,用薄絹包著。這裡有白綢長襪,襯裡的織金布短褲,白麻布鑲邊,配上緊身上衣,一件大氅,一條圍在脖子上的縐領,一頂平頂絲絨便帽,一條長金鏈子,鏈子的一頭掛著那個金羊毛勳章。我看出這是模仿提香畫的菲力普二世穿的那件豪華服裝,這張畫就在普拉多。當艾略特告訴我西班牙國王和英國女王結婚時,德.勞里亞伯爵穿的恰恰就是這樣的裝束,我認為他完全是想入非非。
「你的意思是說我就要死了?」
「請您把我們帶到一間屋子裡,好穿上法衣。」
「你看,」他說,「我收到請帖了。今天早上來的。」
兩天之後,我去看艾略特時,發現他笑逐顏開。
我出和_圖_書去迎接他。主教並不如往常一樣帶著他的副手,而是——不知道什麼原因——帶著一個年輕神父;神父攜著一隻盒子,想來裡面裝的是進行塗油禮的用具。汽車司機攜了一隻破爛相的黑皮包跟在後面。主教同我握手並介紹了他的同伴。
「主教親自來了,艾略特。」
我看出約瑟夫掙扎了一下。
艾略特掙扎著坐了起來。
「我不是告訴過你嗎,」我說。「你看你的姓是從T開始的。那位祕書顯然到現在才寫到你。」
「你可以進來了,」主教說。
他從枕頭下面把請帖拿出來給我看。
「很急。」
「送主教大人上車,」他說。
我陪主教到了馬路上,給他開了汽車門。他向我鞠個躬,上車子時,欣然微笑說:
「你要不要讓我替你寫回信?我走時就可以替你寄掉。」
這個差使我並不怎樣喜歡,但是,艾略特畢竟多少年來都是個虔誠的天主教徒,所以,履行一個天主教徒的職責也是對的。我上樓進了他的房間。他仰臥著,人又瘦又憔悴,但是,神志完全清楚。我請護士出去。
「先生,恕我冒昧跟您談一件不大好說的事,」他跟我說。「我當然是不信教的,認為所有的宗教都只是神父企圖控制人民的陰謀,但是,先生要知道,女人不這樣看。我老婆和女傭都堅持老先生應當受到最後的祝福,而且時間越來越短了。」他相當不好意思地望望我。「實際的情形是,誰也說不了,也許一個人如果要死的話,還是把自己跟教會的關係搞搞好為上。」
「恐怕病得很厲害呢,主教大人。」
「艾略特,你的病恐怕很重了,」我說。「不知道,不知道你願意不願意找個神父來?」
「帶我上病人那裡去,」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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