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午餐

「我確實準備只吃這一道菜。」我說道。這時侍者又帶著菜單來了。
「哦,可別這麼說!」我慷慨大方地回答。
菜單拿上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價錢比我預料的要貴得多。但她說的話叫我放了心。
「了不起的幽默家!」她快樂地喊著,跳上了一輛出租車,「您真是幽默極了!」
「我頂多只吃一道菜。我覺得現在人們吃得太多了。也許我可以來點魚,不知道有沒有鮭魚?」
「白開水。」
「你看,你用肉塞滿了腸胃,」——她指的是我那一塊可憐的羊排——「你什麼也吃不下去了。而我只隨便像吃點心一樣地吃了一點,我還可以享受個桃子。」
「要咖啡嗎?」我問道。
「你想喝點什麼?」我依然殷勤地問道,但已不那麼曲意逢迎了。
「我壓根兒就不餓呀,」我的客人嘆口氣說,「不過,假如你一定叫我嘗嘗的話,我吃一點也無妨。」
「我也不喝。」我迫不及待地補了一句。
但我終於復了仇。我認為我不是個睚眥必報的人,可是當不朽的大神插手這件事時,你暗自得意地看到這個結果也還是情有可原的——眼下,她的體重高達二百九十四磅!
「那麼,你喝什麼飲料?」
我是在劇場看戲時見到她的。她向我招了招手,我趁幕間休息的時候走了過去,在她旁邊坐下。我上次見到她和_圖_書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如果不是有人提過她的名字,我想我這次就認不出來她了。她滿面春風地和我閒談起來:
「不,我向來不吃蘆筍。」
「我還可以做得更好,」我大聲回答,「今天晚飯我什麼也不吃。」
「不,」她回答,「我中飯頂多只吃一道菜。不過,要是你們有魚子醬的話,我想吃點魚子醬我倒不反對。」
「您知道,我有一個堅強信念,」她邊吃冰淇淋邊說,「一個人吃飯時,只須吃個八九分飽。」
「我認為你吃肉可並不明智,」她說,「我不知道你在吃完像羊排這類油膩的東西以後還怎麼能工作。我可不能叫我的胃負擔過重。」
「你還覺得餓嗎?」我無精打采地問道。
她的一口潔白的牙齒一閃,對我殷勤地笑了笑。
「好吧,只要一客冰淇淋咖啡就行啦。」她回答。
吃鮭魚的季節還略嫌早了一點,菜單上也沒有寫著這道菜。但是我還是問了一下侍者。有,剛剛進了一條頭等鮭魚,這是他們今年第一次進這種貨。我為我的客人叫了一份。侍者問她在等著烹製鮭魚的時候是否想吃點別的。
我的心微微一沉,我知道我吃不起魚子醬,但我無法對她講明這點,結果我還是吩咐侍者拿了份魚子醬。我為自己挑了一份菜單上價格最便宜的菜——www•hetubook.com.com一份羊排。
這以後出現了飲料問題。
接著,出現了一件可怕的事情。當我們喝著咖啡的時候,領班侍者擺著一副討好的笑容向我們走來,胳膊上挎著一滿籃大桃子,一個個紅得好像妙齡少女的臉蛋,色調有如義大利絢麗的風景畫。桃子肯定還沒有到上市的季節。只有上帝知道多少錢一個。我也知道了——那是在過了一會兒以後,因為我的客人一邊繼續談話,一邊心不在焉地隨手拿了一個。
我叫了一份蘆筍。
「哦,好多年沒見了,時間過得真快!我們也都不再是年輕人啦。你還記得咱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嗎?你邀請我去吃了一頓午餐呀!」
賬單來了,付完帳後我發現剩下的錢不夠一次像樣的小費。她的目光在我留給侍者的三個法郎上停留了片刻,我知道她一定認為我太小氣。可是我在走出飯館時,口袋裡卻一文不名,不知如何打發這個月剩下的日子。
她手一揮把他打發到一邊去。
「不,不,我中飯從來不吃什麼東西,吃也只吃那麼一丁點兒。即使吃這一點,也無非是為了談話助興,別無其他目的。我可再也吃不下什麼了,除非來點大蘆筍。如果不嘗嘗蘆筍的話,這次到巴黎來可就是件憾事了。」
我們等著上蘆筍。我嚇得心驚肉跳。現在已經不是我可以剩下https://m.hetubook•com.com幾個錢過日子的問題了,而是我是否有足夠的錢拿出來付賬。如果發現自己缺十個法郎不得不向客人張口的話,那就太叫人丟臉了。說什麼我也不能出這個醜。我清楚地知道我有多少錢,如果不夠付賬的話我下決心把手往口袋裡一伸,然後戲劇性地大喊一聲,跳起來說我被扒手扒了。當然啦,如果她也沒有足夠的錢付賬的話,那將是一個極其尷尬的場面。要是那樣,唯一可行的辦法就是留下我的錶作抵押,過後再來贖回了。
我回信和我這位朋友約好星期四中午十二點半在福約餐廳見面。她沒有我想像的那樣年輕。她的外表與其說風姿動人毋寧說富態魁梧。實際上她已經有四十歲了(一個頗能迷惑人的年紀,但不是一眼就可以使你一見鍾情、心往神馳了。),她給我的印象是她的牙齒比實際需要多了一些,整齊、潔白、比一般人大。她很健談,但因為她好像傾向於談論關於我的事,所以我只好洗耳恭聽了。
我現在已經豁出去了,索性給自己也叫了一杯黑咖啡,給她要了一份冰淇淋咖啡。
「夫人想知道你們有沒有蘆筍?」我問侍者。
「除了白葡萄酒,」她繼續說道,仿佛沒聽到我剛才的話,「法國白葡萄酒很清淡,美味可口,有助消化。」
「說得是,我一定聽從您的勸告。」
「我和_圖_書知道有些人不喜歡蘆筍。事實是你吃的那些肉把你的胃口破壞了。」
「午飯我從來不喝酒。」她說。
我一聽心裡涼了半截。我在櫥窗裡見到過蘆筍,我知道這東西貴得要命。我的嘴巴也常常因為看到它們而饞涎欲滴。
那是二十年之前的事了,當時我寄居巴黎。我在拉丁區租了一間小小的公寓,從窗裡可以俯瞰教堂的墓地。我的收入剛好夠維持住我的靈魂和軀殼不分家。她讀了一本我寫的書,給我寫了封信談論這本書,我回信表示感謝。過了沒多久我就又收到她一封信,說她要路經巴黎,想同我談談;不過她的時間有限,只能在下星期四抽出點空來,早上她要去盧森堡公園,問我是否願意中午請她在福約餐廳吃個便飯。福約是法國議員們經常光顧的一座餐廳。它遠遠超出我的經濟能力,所以我從來不敢問津。但是她信中的恭維話說得我心裡飄飄然,而且那時我太年輕,還沒有學會對一位女士說「不」。(我不妨加一句,沒有幾個男人學會拒絕女人。等到他們學會對女人們所說的話認為無足輕重時,年紀已經太老了。)我還有八十個法郎(金法郎)可以維持到月底之前的開銷。一頓便餐不會超過十五個法郎。如果我後半月不喝咖啡的話,我想應該可以對付過去。
「我中午從來不吃什麼東西。」她說。
我捏著一把汗真希望他https://m•hetubook•com.com說「沒有」,不料一個快樂的笑容掠過了侍者神甫似的大臉。他向我保證,說他們店裡的蘆筍又大、又嫩、又新鮮,簡直絕無僅有。
蘆筍端上來了,又大又香,真吊人胃口。它那融化了的奶油散發著香味,使我的鼻孔直發癢,就像上帝嗅到虔誠的希伯萊人奉獻上烤得香噴噴的供品時,使祂的鼻孔也發癢那樣。我一邊望著這位縱情大嚼的女人大口大口地往喉嚨裡塞蘆筍,一邊客客氣氣地談論著巴爾幹半島的戲劇界現狀。她終於吃完了。
「除了香檳以外,我的醫生絕對禁止我喝其它的酒。」
「哦,不餓了;你瞧,我從不吃午飯。早上我喝一杯咖啡,之後就吃晚飯了。中飯我至多只吃一道菜,從不多吃。我這也是在勸你。」
「學我的樣子吧,」在我們握手道別時她說道,「午飯千萬只吃一道菜。」
「我看得出來你一向中飯吃得太多,這肯定對你的健康不好。為什麼你不學學我只吃一道菜?我肯定這對你會大有好處的。」
她吃掉魚子醬又吃掉鮭魚。她談笑風生地談論藝術、文學和音樂。可我卻一直琢磨賬單加起來會要我多少錢。當我那份羊排端上來時,她非常嚴肅地教訓我。
我怎麼可能不記得。
「你自己不想來一點嗎?」
我想我的臉當時一定變得有些蒼白。我叫了半瓶香檳,並用漫不經心的語氣說,我的醫生不允許我喝香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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