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三個胖女人

話雖如此,莉娜的情緒並沒有低落到極點。她匆匆洗了個澡,弗蘭克要去伊登羅克,她二話不說便跟著走了。弗蘭克把客人介紹給她的兩個朋友,之後大家便在一個稱為「猴屋」的餐廳坐了下來。這是一個四周用玻璃圍住可以看海的地方,後頭還有一個酒吧。屋裡面人聲鼎沸,坐滿了一屋子喝東西的人,有穿游泳衣的,也有穿睡衣的,還有穿浴袍的。皮翠絲心地善良,見了孤零零的寡婦心裡面很難過。而埃羅見她臉色蒼白,樣子一般,再加上也有四十八左右,一下子也就喜歡上她了。這時,一個服務員走上前來。
酒端上來後即被一飲而盡。三個女人先是面面相覷,繼而嘆起氣來。過去兩週以來的誤會被化解了,各人胸中又湧起真摯的愛。大家簡直不敢相信,這麼一段貨真價實的友誼,自己竟然還想將其中斷。各人把馬鈴薯一掃而光。
「我有二十五年沒吃過馬鈴薯了。」弗蘭克說道,似乎經過一番遐思。
她實際上是在當面嘲笑弗蘭克。天哪,這些麵包多香啊!
「我要一份和這一樣的。」她無可奈何地說道。
「她是誰?」埃羅問道。
「看來不錯。」
「你真讓我失望,皮翠絲。我還以為你性格比較堅強呢。」
「您真是好,」弗蘭克說道,看得出她正設法消除其他兩位朋友臉上的怒氣。「不過咱們從來不吃奶油。在這種天氣吃奶油會讓人動肝火的呀。」
「您要點兒什麼,親愛的莉娜?」弗蘭克問道。
皮翠絲噘著嘴,垂涎欲滴地望了一眼那一塊塊的方糖。
(全書完)
「這樣下去你可要變大肥婆的呀!」皮翠絲說道。
「是我一個表哥的太太。我那表哥兩個月前死了,她現在正處於精神崩潰恢復期。讓她來這兒待兩個星期怎麼樣?」
「您是說我看上去一點也沒變瘦嗎?」弗蘭克嗚咽道,「我辛苦一場,一切都是白搭?」
「我怎麼能跟沒水準的人說話呢,」她說道,「您要是跟我一樣長一個機靈的腦袋,您肯定也想跟機靈的人待一塊兒。」
莉娜鼓起勇氣笑了笑。
「我們覺得糖精比糖甜多啦。」弗蘭克邊說邊往自己的咖啡裡放了一點點。
「不是,她肯定不是這個意思。」皮翠絲插話道。
埃羅擦胭脂的臉略顯蒼白(她和皮翠絲兩人洗澡時從不濕臉。她們還覺得像弗蘭克這種身材的女人居然還說自己喜歡潛水十分可笑),但她什麼也沒說。四個人只興高采烈地、隨隨便便地扯了些皮毛的東西,過沒多久,大家便散著步回別墅吃午飯了。
「給我拿些鵝肝醬來。」她吼道。
莉娜要去義大利的里維耶拉和朋友一塊住些日子,弗蘭克去給她送行。莉娜便坐她來這裡時的那趟火車走,並隨身帶走了她們輸給她的大筆的錢。
「可如果我連自己喜歡吃的東西都不能吃的話,那活著還有什麼意思。」她申辯道。
三人交換了一下眼色。弗蘭克那張灰黃的大臉沉了少許,只悻悻然看著自己盤裡這條淡而無味、乾巴巴的鰈魚。最後,還是皮翠絲打破了僵局。
「我真不知道該怎麼感謝你們才好,」她一邊往車廂裡走一邊說,「此行真是太痛快啦。」
「你這樣會把自己毀了。」弗蘭克說道。
「我老覺得要是她真喜歡她丈夫的話,她就不會吃那麼多,」皮翠絲說道,「她丈夫才給葬了兩個月嘛。我是說,我覺得總得對死去的人表示一點懷念嘛。」
皮翠絲則只想圖個安靜。
「不過您可不能再發福了,親愛的。」里奇曼太太說道。
「那還用說。」
她開始拼命吃。這時,泳客們完成了太陽與海水交給他們的任務,便進來喝一兩杯雞尾酒,屋裡的人開始越來越多。過了沒多久,埃羅偕羅卡麥爾親王姍姍而來。她披著一條漂亮的絲質披肩,一隻手緊緊地把它圍在身上,以便盡量讓自己看上去苗條些,頭仰著,免得讓他瞧見自己的雙下巴。笑聲爽朗的她覺得自己像女孩子般年輕。親王剛才還用義大利語對她說,她的眼睛美極了,藍色的地中海跟她的眼睛相比簡直成了豌豆湯。親王暫時告別一下,走進洗手間去梳理一下他黑油油的頭髮。他們約好五分鐘後再見面,然後一起去喝點東西。埃羅於是繼續朝女洗手間方向走去。她打算在兩頰再添一點胭脂,在兩唇再補一點口紅。在半路,她一眼瞧見弗蘭克和皮翠絲兩人。她停了下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哦,那不會。我喜歡吃平淡的,」莉娜邊說邊拿黃油往魚上塗,「只要有麵包、黃油、馬鈴薯再加上奶油,我就很高興啦。」
「拿三份雙倍不甜的馬丁尼來。」皮翠絲說道。
「這兩位女士吃什麼你就給我端什麼上來。」她吩咐道。
「他是不是說你一https://m.hetubook•com.com定要吃黃油、麵包、馬鈴薯和奶油?」
「多掃興,咱們這兒買不到奶油,」她說道,「在里維耶拉有好多事情都得湊合,這是其中一件。」
但當火車開走時,她一回過身來口中即呼出一大口氣,連腳下的月臺似乎都為之震動起來。她把巨大的雙肩猛地往後一挺,然後大步朝別墅方向走去。
「我完全是照卡爾伯森法打的。」埃羅尖刻地說道。
「莉娜.費茨準備到里維耶拉來了。」她說道。
「我覺得為打牌吵架實在是不值得,」她說道,「說到底,不過是玩玩而已嘛。」
屋裡靜了下來,靜得讓人尷尬。
「你的體重會越來越重的呀。」
「我特別愛吃麵包抹上黃油,難道你們不愛吃?」莉娜轉身對皮翠絲說道。
弗蘭克兩眼淚汪汪。她忽然間覺得自己很軟弱很女性化,巴不得有個強壯的男人把她抱在膝上輕撫她,擁抱她,叫著她的乳名。只見她一聲不吭地跌坐在皮翠絲旁邊的一張椅子上。一個服務員走上前來。她可憐巴巴地朝咖啡和羊角麵包揮了一下手。
「老天爺,您得千萬找個會打牌的才行。」希克森小姐說道。
正低著頭吃東西的弗蘭克抬起她那又大又重的腦袋。
「不能?你等著瞧吧。」
「皮翠絲,你這是在幹嘛?」她扯著低沉的嗓子嚷道。
「可憐的吉姆,」莉娜想起亡夫於是嘆息起來,「他生前特別愛吃法國菜。」
「奶油呢?你這笨蛋!」她像一頭走投無路的母獅般吼道。
「給我來一杯不帶甜味的馬丁尼酒。」埃羅說道。
但皮翠絲突然覺得想要一份蛋白酥皮餅。
「你竟敢說出這種話,埃羅!我自己做不到的事情我是絕對不會讓別人去做的。這些年來你還不了解我嗎,你覺得我會幹這種卑鄙的事嗎?」
她已把約會忘得一乾二淨。一眨眼工夫,服務員已來到她身旁。
「親愛的,我不是那個意思。」埃羅哭道。
「她是你的表親,又不是我們的表親,」埃羅說道,「我可不打算在這兒待上十四天,看著這女人大口大口地吃。」
正因為這樣,弗蘭克便邀請莉娜.費茨來昂蒂布和她們同住。本故事要講的正是此事。按弗蘭克提議,她們將在那兒待幾個星期。本來皮翠絲才剛剛接受完治療,照理可以減掉二十磅,但她偏偏忍不住口,從而使其體重又恢復成老樣子。弗蘭克覺得這事情似乎不可思議。她覺得皮翠絲意志力薄弱,需要一個意志堅定的人來監管其飲食。於是,她提議去過卡爾斯伯德後去昂蒂布,在那兒找間房子住下來,然後讓大伙鍛煉個夠——游泳最瘦身,這誰都曉得——如果可能的話,還可以繼續治療。到時候自己有廚師,吃的時候起碼不用吃那些明顯讓人發胖的東西。這樣,大家沒理由不多減幾磅。皮翠絲知道怎麼做對她最有利,只要誘惑不在她眼皮底下,她還能抵擋得住。更何況,她喜歡賭博,一星期上賭場賭它三兩回,這樣的日子也很快活。埃羅非常喜歡昂蒂布,在卡爾斯伯德待完一個月後,她準會神采奕奕。在那兒,她挑義大利小伙子可以,挑熱情似火的西班牙男士也成,挑殷勤體貼的法國男子亦可,再不然,整天穿著游泳褲和鮮色浴袍四處閒逛手長腳長的英國男子亦未嘗不可。計劃進行得很好。大家都玩得不亦樂乎。各人每星期有兩天除了吃煮雞蛋和生番茄外什麼都不吃,每天早上還照樣輕鬆過磅。結果,埃羅減至十一石,感覺上自己就像個小女孩似的。皮翠絲和弗蘭克則靠某一特定的站立辦法剛好躲過了十三石這一關。她們買的秤雖然是按公斤算的,但她們聰明過人,一眨眼就可以把公斤換算成磅和盎士。
「說實話我真的很討厭女人,」她說道,「女人特別靠不住,特別惡毒。」
「你就不考慮一下自己的身材?」埃羅慢條斯理道,語帶機鋒。
「我看您走那麼遠的路也累了吧。」弗蘭克溫和地說。
「那你的體重怎麼老減不下來?」
「嘿,那可對我一點影響都沒有,」莉娜答得輕鬆,「我喜歡喝雞尾酒。」
「她幹嘛不能咱們吃什麼她吃什麼?」埃羅惡狠狠地說,「她還是客人吶。」
莉娜呵呵大笑。
哪怕再難聽的話落在這三個女人的耳朵裡都不會比現在還感到震驚。她們不吃麵包已有十年之久,就算是嘴饞的皮翠絲都不敢越雷池半步。好客的弗蘭克首先恢復過來。
「我怎麼知道嘛?」弗蘭克和_圖_書嚷道。
「我打牌沒有定規,」莉娜灑脫地說道,「只憑自己的靈感。」
「我穿那麼花裡胡哨的像什麼呀?」她說道,「要是您也跟我一樣胖的話,您也會只求穿得舒服了。」
皮翠絲嚥了一口口水,伸手去拿糖精。
她給莉娜要了一份不帶甜味的馬丁尼,給自己和兩位朋友要了一份檸檬橘子汁。
當她有氣無力地伸手去取麵包時,卻給皮翠絲一把將盤子奪了過去。
希克森小姐、里奇曼太太和埃羅.薩克利夫三人很要好。她們因肥胖相聚,因橋牌結盟。三人最初是在卡爾斯伯德認識的。三個人在那裡住在同一家旅館裡,接受同一個醫生用同一種殘忍的治療方法虐待。皮翠絲.里奇曼的身型雖然巨大,但人長得標緻,大眼睛,臉上塗著胭脂和口紅。她是個擁有一筆可觀的財富的寡婦,這叫她感到心滿意足。可是她很愛吃,黃油麵包、奶油、馬鈴薯以及黃油布丁都是她喜歡吃的東西。一年中有十一個月想吃什麼就吃它個夠,剩下的那一個月就到卡爾斯伯德減肥。但她還是一年一年地發胖。她埋怨醫生,但絲毫沒有得到醫生的同情。他給她指出造成這一後果的種種顯而易見的原因。
到了夜裡,莉娜上床睡覺之後,大家便在弗蘭克的房間裡議論開了。晚上的時候,她們還興高采烈,你捉弄一下我,我捉弄一下你,哪怕眼光最銳利的人都會給她們蒙了,以為她們相當友好。但是眼下,各人都除下了自己的面具;皮翠絲悶悶不樂,埃羅一肚子怨氣,弗蘭克也失去了信心。
在皮翠絲面前,放著一盤羊角麵包,一盤黃油,一罐草莓醬,一壺咖啡和一罐奶油。只見她在熱騰騰香噴噴的麵包上塗了一層厚厚的黃油,再沫上果醬,然後再將稠稠的奶油淋在上面。
「那讓她到療養院去好啦。」
「喂,她怎麼說你可是聽到的呀。醫生說她不吃不行吶。」
「和我一樣。」
「如果我能忍受,你們也能忍受。」
氣急敗壞的弗蘭克眼淚嘩啦嘩啦地流了下來。
是的,那還用說。只見弗蘭克抓起一個整個地往大嘴裡塞,一口吞了下去,接著又抓一個。但在吃之前,她望了一下其他兩人,一把復仇之劍朝萬惡的莉娜的心臟刺去。
到家後,她換上一件游泳衣,穿上平底涼鞋和男人穿的睡衣(沒有人說閒話),朝伊登羅克走去。吃午飯的時間還沒到,游一下泳都還來得及。從猴屋經過時,她四處張望看看有沒有認識的人,以便打個招呼。因為她突然發覺要跟人們和睦相處。這時,她怔住了。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原來皮翠絲正一個人坐著那兒。只見她身上穿著前一兩天在摩莉娜絲買的睡衣,脖子上戴著一串珍珠。弗蘭克眼尖,一眼就看出她的頭髮剛燙過,臉上、眼睛和嘴唇全都化過妝。她雖然胖——不對,是超級肥胖——但誰都不能否認,她是個標緻的女人。可她這是在幹什麼呢?弗蘭克以其特有的尼安德塔人懶散的走路姿勢走到皮翠絲跟前。身穿黑色游泳衣的弗蘭克,活像一條在托雷斯海峽給日本人捕獲的海牛。
「是啊,我想你們說要吃得簡單就是這個意思吧。」
有三個女人,一個叫里奇曼太太,是一名寡婦;另一個叫薩克利夫太太,是個離過兩次婚的美國人;還有一個是老處女,叫希克森小姐。三個都是年過四十的人,生活富裕,無憂無慮。其中薩克利夫太太有個很怪的教名,叫「埃羅」。這名字她以前是很喜歡的,因為那時是大姑娘,身材苗條,用在她身上正合適;哪怕常常給人拿來開玩笑,但由於都是恭維話,她聽了心裡面都覺得蠻舒服。她還樂於相信它是自己性格的真實寫照,象徵著「直接」、「迅速」、「堅決」。可到了今天,她不那麼喜歡這個名字了,因為原本生得眉清目秀的她,如今已變得肥肉橫生,容貌模糊不清,胳膊和肩膀粗壯無比,屁股碩大無朋;就算想像從前那樣找件穿得好看的衣服都覺得越來越難了。由於名字引起的笑話,從前是當她的面說的,如今都背著她才有人說。她心裡也明白,這些笑話已不再是熱情的恭維話了。雖說是人到中年,可她一點都不甘心。為襯托出自己眼睛的神采,天藍色的衣服她照穿不誤。她還費盡心思使一頭金髮始終保持著昔日的光彩。她喜歡皮翠絲.里奇曼和弗朗西斯.希克森兩人,那是因為她們倆都比她胖得多,相形之下,她就多少顯得苗條一點了。這兩人的年紀都比她大,m•hetubook.com.com在她們心目中,她往往只是個小姑娘。這都是讓人高興的事。她們都是隨和大方的人,常常好意地以她的情人為題跟她開玩笑。男朋友這無聊的玩意兒,她們早就不去想了。事實上,希克森小姐一刻也沒想過。話雖如此,她們對她的賣弄風情卻不反對,不言而喻,有朝一天埃羅會使第三個男人得到幸福的。
她噗通一聲跪在地下,伸開圓圓的胳膊把弗蘭克緊緊抱住。她一面哭,染眼睫毛的油順著面頰往下流。
「那我只好一個人把它吃完嘍。」莉娜滿心歡喜地說道。
「好的,夫人。」
弗蘭克一下子跳起來。
男管家向她們透露,他懂得調製好幾種雞尾酒;莉娜也告訴她們,說醫生建議她午餐喝勃艮第葡萄酒,晚餐喝香檳。三個胖女人立場堅定,不為所誘。雖然皮翠絲早已無精打采,目光淒涼,埃羅那雙溫柔的藍眼睛透著冰冷的目光,弗蘭克那深沉的聲音越發沙啞,但她們依舊拉家常,依舊嘻嘻哈哈(此乃女人裝模作樣的天賦)。只有到打牌時,劍拔弩張之勢才呈現出來。從前,她們打牌喜歡聊天,說話氣氛融洽。如今說話卻不知不覺地刻薄起來,有時候有人還老實不客氣地指出他人的錯誤。討論成了爭論,爭論成了爭吵。有時候一局下來,大家便都不吱聲,各自憋著一肚子火。有一回,弗蘭克說埃羅是故意拆她的臺。有兩三回,三人中最軟弱的皮翠絲還哭起來。還有一次,埃羅一賭氣把牌扔掉衝了出去。三人的脾氣變得越來越壞。莉娜夾在她們中間,成了和事婆。
「住嘴。」
但人性是脆弱的,你絕不可能要求過高。莉娜吃熱騰騰的乳酪黃油通心粉時,她們吃乾巴巴的烤魚;莉娜吃鵝肝醬時,她們吃烤羊排和煮菠菜;莉娜一週兩回吃奶油燒豌豆和燒得各式各樣的香馬鈴薯時,她們吃煮雞蛋和生蕃茄。廚師手藝好,一有機會便上菜,而且菜色一道比一道豐富、美味、多汁。
「不,才不會呢。您可知道,我吃什麼都不會變胖。向來想吃什麼就吃什麼,半點影響都沒有。」
「你的光臨使我們大家都很高興,」她說道,「這真是我們莫大的榮幸。」
「把吃看得那麼重要,實在太庸俗,」弗蘭克大聲道,聲音比先前更低沉。「畢竟只有精神才是真正有價值的東西。」
「您是打范德比爾特,還是打卡爾伯森?」她問她道。
「小姐們可以吃飯啦。」他說道。
「咱們這兒吃得很簡單,」弗蘭克說道,「希望您不要介意。」
她這一嚷,猶如一陣從遠處山巒傳來的滾滾雷鳴。皮翠絲冷冷地瞧著她。
「我也不知道屋裡有沒有,」弗蘭克說道,「我去看看。說不定廚房裡會有。」
「當然可以嘍,親愛的。」說完即轉身向男管家吩咐拿些麵包來。
接下來,大家都不說話,直到男管家進來,才打破了冷漠的氣氛。
「您還好吧,親愛的莉娜,」弗蘭克說道,「丟下您這麼久沒人陪你玩,真是不好意思。」
假如說和任何一個男人比起來,有一點叫弗蘭克.希克森更加自豪的話,那便是她是個女紳士。她回答得既大方得體又彬彬有禮。
「你好瘦哇,親愛的!」她說道。
「服務員,」皮翠絲嚷道,「拿一份三人吃的炸馬鈴薯來。」
弗蘭克用了一個在關係親密的婦女之間很少用的詞兒罵了她一句。這時,服務員將她要的羊角麵包、黃油、果醬和咖啡端了上來。
醫生聳了聳肩,不同意她的看法。後來她告訴希克森小姐,說她開始懷疑這醫生並非她想像中那麼聰明。希克森大笑起來。她就是這德性:一副大嗓門;灰黃色的大扁臉上閃動著一雙小眼睛;走路時兩手插在口袋裡,一副懶洋洋的樣子;只要不太惹人注意,就在嘴裡叼一支細長的雪茄;在衣著方面,她盡量把自己穿得像個男人。
「隨便你們怎麼說,可事實上是她的橋牌打得實在糟糕。」
「哦,不知道呀,你們要啥我也要啥,來一份不帶甜味的馬丁尼或白葡萄酒吧。」
「簡直叫人不能忍受,弗蘭克。」皮翠絲呻|吟著。
隨後上來的菜有:肥肉給去得乾乾淨淨以免皮翠絲誤入歧途的羊排和煮菠菜,最後一道是燉梨子。莉娜吃了一口梨子,然後以質問的眼神看了一眼男管家,善於察言觀色的男管家立刻懂她的意思;他顧不上這一桌從未上過糖,毫不猶豫地就遞給她一罐白糖。她自顧自地大吃起來,其他三人只裝作沒看見。上咖啡的時候,莉娜往自己的杯裡放了三塊方糖。
她倒事事如意。吃飽後還喝了半瓶香檳。這還不打緊,她的運氣也特好,贏光了她們的錢。她們每次打牌的得分是記在一個本子上的,她的積分一天比一天高,呈穩步上揚之勢。難道真的這麼不公平?她們三人開始互相憎恨對方。儘管她們也https://www•hetubook•com•com恨她,但卻忍不住要向她吐露心聲。各人都到她那裡去跟她說別人如何如何討厭。埃羅說她成天和比自己老得多的女人來往肯定對她沒有益處,想想還不如把自己那份租金犧牲了去威尼斯度過夏天剩下的日子。弗蘭克則說她自己的思想很男性化,像埃羅這種沒正沒經的人和皮翠絲這種十足十的大笨蛋,要想她滿意她們的表現簡直是痴心妄想。
「我最近事情很多,體重減了不少。」
她穿一身粗呢服,一雙大皮靴,只要有可能,上哪兒都不戴帽子。但她力大如牛,曾揚言擊球比她遠的男人沒幾個,說話時直裡來直裡去,罵起人來比碼頭工人還難聽。她雖然名叫弗朗西斯,但卻喜歡人家叫她弗蘭克。她們三人之所以不離不棄,有賴於她那開朗的性格和嫻熟、圓滑的處世手段。她們一起喝礦泉水;一起洗礦泉浴;一起散步;一起在專業人員指導下,在網球場上跑來跑去;一起在同一張餐桌上同吃那份量稀少經過調配的減肥套餐。除了磅秤以外,沒有什麼東西能影響她們飽滿的情緒了。只要其中一人哪天體重跟前一天一樣,那麼,無論是講粗俗笑話的弗蘭克,還是敦厚的皮翠絲,抑或靦腆有加的埃羅,都不足以將此烏雲驅散。這時候,只好採取嚴厲的措施:犯人須臥床二十四小時,除了喝醫生那洗過捲心菜味如白開水的一流菜湯外,嘴上不得沾任何東西。
「我們覺得大熱天的喝酒不大好。」她解釋道。
「不行,你別拿我的,」她說道,「你等著吃你自己的吧。」
一天早上,各人穿著睡衣褲在陽臺裡坐,一邊看海,一邊喝茶(沒加牛奶,也沒有糖),一邊吃著赫德伯特醫生特別為她們做的保證不會增胖的麵包乾。這時,弗蘭克扔下手中的信,抬起頭來。
在她們眼中,她男朋友應該是個年約五十的男人,保養有道,舉止端莊,是一位退役上將和高爾夫球好手,或者是一個沒有兒女拖累的鰥夫;但無論如何一定要有優厚的收入。埃羅聽得眉飛色舞,但骨子裡卻另有主張。沒錯,她本就想再嫁人,只不過她想像中的丈夫是:有響亮的頭銜、眼睛炯炯有神、黝黑而瘦削的義大利人,或者是有貴族血統的西班牙紳士;年齡不能超過三十歲。她曾三番四次地對著鏡子端詳自己,深信自己一點兒都不像超過三十歲的人。
「我在吃東西哩。」她答道。
「見鬼去吧!」
「讓我坐在旁邊看著她吃著我特別愛吃的東西,心裡真不是滋味。」皮翠絲難過地說。
「皮翠絲!」弗蘭克嚴厲地叫了一聲。
弗蘭克嘆了一口氣,但究竟是出於羨慕,還是出於對表哥逝世的惋惜,則不大清楚。
埃羅和皮翠絲瞥了她一眼。各人都懂得雞尾酒是最容易令人發胖的。
兩小時後,大家便散了伙。弗蘭克和皮翠絲去打高爾夫球,埃羅跟新認識的一位青春可愛的帥哥羅卡麥爾親王去做一次輕快的散步。莉娜則說她要休息一下。
皮翠絲苦笑了一下,避而不答。男管家拿來一長條鬆脆的法國麵包。莉娜把它一分為二,並拿變魔術般變出來的黃油往上塗。接著,一客烤鰈魚端了上來。
「真遺憾。」莉娜說道。
天底下,最要好的女人要數這三個。假如不是打橋牌三缺一,她們三個一定會不假外求。她們酷愛橋牌,只要一天的療程結束,便會坐到橋牌桌上來。別看埃羅嬌滴滴的,三人中她的牌打得最好,最狠,最漂亮,不手軟,不饒人,也絕不放過對手的失誤。而皮翠絲則穩紮穩打。弗蘭克卻是豪俠一名,橋牌理論家一個,開口閉口就引經據典。她們曾在按什麼規矩叫牌上爭論過很長時間。你拿卡爾伯森來攻擊我,我拿西姆斯來反擊你。聽她們談話,沒見過誰不說自己打一張牌有一筐大道理;可再聽下去,你不難聽出,即便她不打那張牌,同樣可以列出一筐大道理。如果不是常常為了找不到旗鼓相當的牌友而苦惱的話,生活按說也還是蠻不錯的,即使醫生那倒楣的(皮翠絲)、該死的(弗蘭克)、討厭的(埃羅)磅稱宣布:她們的體重在兩三天內分兩未減,因而必須在二十四小時之內只喝他的破湯。
「咳,這有什麼不好意思的。我睡了一個好覺後,還到胡安酒家去喝了一杯雞尾酒呢。您知道我發現了什麼?說出來別樂壞您。我發現了一間小茶館,小巧玲瓏的,那兒賣的奶油又大塊又新鮮又漂亮。我叫他們每天給我送半品脫來。算是給咱們這個家的一點兒心意吧。」
「不,親愛的,你當然看上去變瘦了,」埃羅眼淚汪汪地說道,「這大家都看得出來。」
馬鈴薯端了上來。真是阿拉伯香料都沒它香。各人乾脆伸出手抓著便吃。
「醫生說我不吃不行。」
「你是不是說我俗氣,弗蘭克?」埃羅眨了一下眼睛說。
皮翠絲雖https://m.hetubook.com.com然天生沒什麼脾氣,但也開始細聲哭起來。這使人很是感動。說真的,誰見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弗蘭克哭得死去活來的樣子,誰都會為之動容,否則那人的心一定是鐵做的。然而,沒過多久,各人便把眼淚擦乾,喝了點攙水白蘭地(每個醫生都跟她們說這是她們能喝的最不增胖的酒類),然後感覺就好多了。大家認為,應該讓莉娜遵守她的醫生的囑咐吃有營養的東西;同時她們下定決心:不要讓自己受她的飲食的影響。莉娜無疑是個一流的橋牌高手,再說她也就待兩個星期,要盡力使她住得開心。三人臨分手之前大家還互相給對方一個熱情的吻別,心情出奇地舒暢。看來,任憑什麼也影響不了曾經為三個人的生活帶來無限歡樂的妙不可言的友誼。
事情就這樣定了下來。向來做事果斷的弗蘭克一吃完早餐便昂首闊步地出去發電報了。三天後,莉娜.費茨便到了。弗蘭克便去火車站接她。她穿一身黑色孝服,但並不是很惹眼那種。弗蘭克己兩年沒見她。她先是給她一個熱吻,繼而對著她端詳起來。
「糟透了。」埃羅附和道。
但橋牌三缺一的問題始終是個難題。這個傻瓜似的,那個又慢得讓人急得不行;一個好吵架,另一個又輸不起,還有一個簡直跟騙子差不多。想找個合意的牌友都難成這樣子,真是莫名其妙。
「好。我也要一些。」
「她打不打橋牌?」皮翠絲問道。
「再來點兒黃油。」莉娜用她那悅耳的聲音說。
「當初你不該讓她來。」埃羅說道。
「我可不喜歡那玩意兒。」莉娜說道。
弗蘭克哭得跟小孩似的。只見那龐大的身體搖了搖,大顆大顆的淚珠滴落在巨大的胸脯上。
「那您放心,她一定打,」弗蘭克用她那低沉的聲音說道,「還打得可好哩。咱們完全可以不用再找外人了。」
「天哪!」她嚷道,「你們這兩個畜牲,豬玀。」她一手抓住一張椅子,叫了聲,「服務員。」
每人的餐巾上都放著兩小塊減肥的麵包乾。莉娜笑容可掬地將它們擱在餐盤的旁邊。
「該死的,我知道你在吃東西。」
「我可不可以吃點麵包?」她問道。
到了大家都坐在橋牌桌邊時,弗蘭克才鬆了一口氣。她很清楚埃羅和皮翠絲心裡面不高興。她心裡面希望她們倆喜歡莉娜,同時也盼望莉娜跟她們一起愉快地度過這兩個星期。第一局是埃羅和新來的人叫牌。
「呼!」她每隔幾步就喘息一聲,「呼!」
「這話說得多刻薄!我已經減了好多磅了。」
快到吃晚飯的時候,大家又碰頭了。
「弗蘭克!」皮翠絲嚷道。
「吃飯的時候不能喝馬丁尼呀,埃羅。」弗蘭克說道。
「不知道他們還有沒有巧克力奶油小蛋糕。」皮翠絲說道。
只見她兩隻眼睛閃亮著,不言而喻,她正等著看她們高興的樣子。
「都是你的錯。那個該死的女人,你早該把她打發走。足足兩個星期,我看著她狼吞虎嚥跟豬似的,誰受得了呀。這回就算撐破肚皮,我也要先美餐一頓。」
「我不信你沒想過:趁我們都入睡後,溜到廚房裡偷偷地飽餐一頓。」
「我才不在乎。」嘴裡塞滿麵包的皮翠絲咕噥道。
「那好。給我一份雙倍不甜的馬丁尼。」弗蘭克說道。
「她多大?」埃羅問道。
「這誰都不好受。」弗蘭克馬上回了一句。
三個胖女人於是擺開陣勢迎戰。她打牌確實沒有章法!一定要教訓教訓她。一到了橋牌桌上,弗蘭克就六親不認了,她和其他兩個人一樣,一心只想將這位新來的客人教訓一番。但憑靈感打牌的莉娜卻打得得心應手。她天生就是塊打橋牌的料,表現老練,足智多謀,出牌快而狠,信心十足。其他三人由於技術也相當高超,一下子就發現莉娜好像知道對手要打什麼牌。但由於她們極為隨和、寬宏大量的關係,慢慢地,氣也就消了。這才叫真正地打橋牌,人人都玩得很開心。埃羅和皮翠絲開始對莉娜的感覺越來越好,弗蘭克見了鬆了一大口氣。成功在望。
「您很喜歡吃甜的嘛。」埃羅強作友善地說道。
等莉娜的兩個星期快過完的時候,三個胖女人已差不多是你不理我我不睬你了。莉娜在的時候還裝作和和氣氣的樣子,等她一轉身,就原形畢露。她們已大大超過吵架的階段,乾脆當做對方不存在,如果這樣也不成,就冷冰冰地應酬應酬。
咖啡、熱騰騰的麵包、奶油以及鵝肝醬一起端了上來。大家於是各就各位。各人把奶油塗在鵝肝醬上吃了起來。一個個狼吞虎嚥地吃著一調羹一調羹的果醬,對著香脆可口的麵包嗄吱嗄吱地吃個痛快。那麼,埃羅心裡面的愛擱哪兒了呢?就讓親王自個兒守他的羅馬皇宮和亞平寧山脈古堡好了。大家都不說話,眼前這東西比什麼都重要,只一個勁兒地吃,興高采烈地吃,一表正經地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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