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五

「不,我不能給你這個機會。這是我們的分內工作,也是我們的特權。我們絕無請你前來的意思。」
「不,不用。你有什麼事請講。我只是……只是昨天晚上我們的一個姐妹去世了。」她的聲音顫抖起來,眼裡充滿了淚水。「我徒作悲傷是有罪的,因為我知道她善良單純的靈魂已經直升天堂,她是一個聖人。但是要克服我們的弱點是太難了,恐怕我不是個能夠一貫保持理性的人。」
「那問題不大。維森醫生,也就是已經去世的傳教士,也是一位新教徒。那沒有什麼兩樣,他是我們最親的人。我們對他懷著無比感激的心情。」
門開了,傭人向門內的人解釋說凱蒂想見見修道院長。她再一次被帶到了那間令人窒息的會客室,屋裡的那扇窗戶似乎從來也沒打開通過風似的。她坐了很長的時間也不見修道院長過來,不禁懷疑是不是她的話沒有傳到。終於,修道院長走了進來。
修道院長打開了會客室的門,正要出去,忽又遲疑了一會兒。她再次意味深長地看向了凱蒂,一隻手輕輕地搭在凱蒂的胳膊上。
「是的。」
源於人之本性的悲痛,與理智和信念激烈地交鋒著,使她肅穆而美麗的面孔扭曲了。凱蒂看向了一邊,她覺得對身處此種情形的人的窺視是低級無禮的。
「無須由你來擦地板。那些孤兒馬馬虎虎也能湊合做。」她停了一下,然後十分和藹地看著凱蒂。「我m.hetubook•com.com親愛的孩子,你不覺得你隨丈夫前來就已經做得夠多了嗎?不是每個妻子都有這個勇氣。除此之外,你若能在他勞累一天回到家之後,安慰他,讓他安安靜靜休息,就沒有比這再周到的了。請相信我,那時他需要你的愛和你的體貼。」
「你對霍亂一無所知。那種場景慘不忍睹,十分嚇人。醫療室的工作是由士兵來完成的,我們只需一個姐妹監看就可以了。至於那些女孩……不,不,我確信這不是你的丈夫所希望的。那是相當可怕的場面。」
「我會慢慢習慣的。」
「我向你保證我會竭盡全力。我十分感謝你給我這樣一個機會。」
凱蒂聽言稍作一驚,然而修道院長已經快步地離開了。
「現在。」
修道院長瞧著凱蒂,好像要把她心裡藏的祕密都看穿似的。她察覺到凱蒂焦急、懇切的神情,便微微一笑。
「這沒有什麼可感到難為情的,我親愛的孩子,這一猜測也不是憑空想像。你們結婚多久了?」
「是的。」
因為她無處不在、隨時發作的同情心,說話之時就已經抽泣起來了。
「不,不,」凱蒂叫道,臉一直紅到了耳根。
「當然,你應該是個新教徒吧?」她問道。
「我臉色蒼白是因為我天生如此,實際上我的身體非常結實。我可以保證我做得了累人的工作。」
「你的身體看起來不是很好。前天你光臨此地m•hetubook.com.com時,我發現你臉色蒼白。聖約瑟姐妹還以為你懷上了孩子。」
修道院長銅鈴般地咯咯笑了起來。
修道院長神情嚴肅起來,不自覺地樹起一副權威的姿態,這才是她慣常的樣子。她品評的眼光緊緊地盯住凱蒂,凱蒂莫名地緊張起來。
「我恐怕從早到晚一直無事可做。」凱蒂說道,「一想到你們的工作如此繁重,而我整天遊手好閒,我就再也待不下去了。我不想給你們添麻煩,也深知我無權苛求你的慈悲,浪費你的時間,但我的話是真心實意的。假如你能給我伸手幫忙的機會,對我來說將是莫大的恩賜。」
「啊,那太遺憾啦。我本來可以把年歲大一點的女孩們交給你照料。但是現在看來很難,恐怕她們會——用英語怎麼說?無法無天?」她沉吟著下了定論。
「讓你久等了,我懇求你的原諒。」她說道,「對你的到來我毫無準備,正忙得抽不開身。」
「她是十年前隨我從法國一同過來的姐妹之一。現在,那時的夥伴只剩下我們三個人了。我記得,那時我們大家站在船尾(她說什麼?纏尾?),隨著蒸汽輪船離開了馬賽港。我們遠遠望見了聖母瑪麗亞的金色雕像,便一同唸出了祈禱詞。自從入教以後,我最大的希望就是教會派遣我到中國來。然而當我看到故土在我眼前遠去的時候,還是忍不住哭了起來。我是她們的院長,沒有給孩子們做好榜和圖書樣。這時聖弗朗西絲.夏維姐妹——她昨晚已經死了,當時她握住我的手,讓我不要悲傷。她說,無論我們走到哪裡,法國和上帝都在我們心中。」
「很抱歉打擾了你。我恐怕是在你不方便的時候前來造訪了。」
凱蒂幾乎不敢看修道院長的眼睛。那雙眼睛不偏不倚直對住凱蒂的臉,流露出頗具諷刺意味的親切感。
「這個打算你跟你的丈夫商談過嗎?」
「我剛才一直在給她的父親寫信。她和我一樣,是她媽媽唯一的女兒。他們是住在布列塔尼的一家漁民,這個消息對他們來說太殘酷了。呃,這場可怕的瘟疫何時才會停止?今天早上我們的兩個小女孩也發病了,除了奇蹟,沒人能救得了她們。這些中國人沒有一點抵抗力。失去聖弗朗西絲姐妹對我們來說太嚴酷了。我們要做的事情很多,而現在人手又少了一個。雖然中國各處修道院的姐妹們都很想趕過來,我們的教會會為這個地方奉獻一切(可惜他們一無所有),但是來這裡就幾乎意味著死亡。只要我們現有的姐妹尚能應付下去,我絕不想再有姐妹來白白犧牲。」
「好極了。我很高興聽到你這樣說。」
修道院長朝她肅然而又甜美地致以微笑,並請她坐下來。凱蒂發現她的眼睛腫了,看上去是剛剛哭過。這令凱蒂頗為驚訝,因為在她的印象中,修道院長不是會為世俗煩擾輕易動容的人。
「你使我覺得我是個無足輕重、一無m.hetubook•com•com是處的人。我不相信這裡沒有一件我能勝任的工作。」
修道院長臉上的微笑消失了,她面色深沉地搖了搖頭。
「我擔心這裡發生了什麼事。」她支支吾吾地說,「如果不方便我這就回去,可以換個時間再來。」
修道院長愉快地笑了。這令凱蒂吃了一驚,她不曾想此人的性情如此多變,這麼輕易地便破涕為笑。
「你知道,我親愛的孩子,安寧,在工作中是找不到的,它也不在歡樂中,也不在這個世界上或者這所修道院中,它僅僅存在於人的靈魂裡。」
「恐怕不會。」凱蒂回答說。
這個時候大街上冷冷清清的,儼然是一座死城。路上的行人多是一副心不在焉的神態,讓人以為是撞見四處遊蕩的幽靈了。天上一朵雲彩也不見,和煦的晨光照在地上,叫人心裡暖洋洋的。很難想像在這樣一個清新愉悅的早晨,這座城市已經如同一個被瘋子掐住脖子昏死過去的人,在瘟疫的魔爪下已經奄奄一息了。人們正在痛苦中掙扎,在恐懼中死去,而這美麗的自然(藍藍的天空清澈透明,宛如是孩童淨潔的心)竟然無動於衷。轎子停在修道院門口的時候,一個乞丐從地上站起來,朝凱蒂討要東西。他衣衫襤褸,好像在糞堆裡爬過似的。透過衣服的破口子,她看到他的皮膚粗糙難看,黑得像山羊皮,雙腿赤|裸著,骨瘦如柴。他蓬頭垢面,臉頰陷進去了一個窩兒,眼神狂亂野蠻,簡直就像一張瘋子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臉。凱蒂驚恐不已地把目光收回來,轎夫大喊一聲叫他滾開,但是他纏擾不休,就是不肯走。為了趕緊打發了他,凱蒂顫抖著給了他一些小錢。
「我感到非常遺憾,我感到非常非常遺憾。」凱蒂說。
「你是一個心腸很好的人。我想我可以找點什麼交給你做。毫不諱言,聖弗朗西絲姐妹離開我們以後,她的工作就沒有人來頂替了。你什麼時候可以開始?」
「你會說漢語嗎?」
「我能幫忙照料那些生病的姐妹嗎?我一點也不怕霍亂,女孩們和士兵們都可以交給我來照顧。」
凱蒂的臉上欣喜地一笑,但她什麼也沒說。修道院長沉思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來。
第二天凱蒂的腦子裡一天到晚都是那所修道院,過完一夜,瓦爾特剛走,天還很早,她就吩咐傭人去給她準備轎子,然後叫傭人陪著過了河。天剛朦朦亮,渡船上擠滿了中國人,有得是套著藍布褂子的農民,有得是身披黑袍的老爺。他們一個個眼神古怪,臉如死灰,好像這趟渡船是把他們送到陰間去似的。等到了岸,他們下了船來,竟有些茫然地站在岸邊,好像想不起來要去哪裡,過了一會兒才三三兩兩地朝山上爬去。
「你的話激勵了我,嬤嬤,」凱蒂說道,「很遺憾我在一個令人悲傷的時刻到來。那天你曾說姐妹們人手不夠,我便想你能否容許我前來幫忙。只要我能對你們有用,我不在乎能幫上什麼。即便你安排我擦地板,我也會十分感謝。」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