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八

她環顧了這個空蕩蕩的屋子,目光從余團長碩實的身影上掠過。
「很抱歉這麼麻煩你。」
「別大驚小怪。我剛走了一段難走的路。現在我已經全好了。」
「他還活著。」韋丁頓低聲說,「提防腳下的路。」
「你進去吧。」韋丁頓說道。
童僕提著燈走在前面,幾個人匆匆下了臺階,走出了大門。
「我還沒睡醒,我就,」他說道,「我就來了。我只胡亂地披上一件外套,找了雙鞋登上。」
他沒有發出聲音,好像根本沒有聽見凱蒂的話。她不得不繼續向他哭訴。她有種奇怪的感覺,好像此時此刻他的靈魂變成了一隻振翅的飛蛾,兩隻翅膀因為載滿怨恨而沉重不堪。
「瓦爾特,瓦爾特。」她壓低聲音喘息著說道,聲調中充滿了驚懼。
瓦爾特的眼睛慢慢地睜開了,好像是用了很大力氣才抬起了那沉重的眼皮。他沒有朝凱蒂看,只是盯著離他的臉幾寸遠的牆壁。他說話了,聲音十分微弱,但似乎能聽出來他是在微笑。
「瓦爾特,我們還有什麼可以做的?」
「是霍亂嗎?」她終於問道。
「你能馬上起來嗎?我有些事要跟你說。」
「我們會在臺階上等候。」大家撤出去時韋丁頓說,「到時你可以叫我們。」
「他還能活多久?」
「一點希望也沒有了嗎?」她輕輕地說。
「瓦爾特,」她小聲說,「瓦爾特。」
她猛然醒悟,城裡一定發生了暴亂,那些士兵是派來保護她的。
「恐怕他們已經把能做的都做了。軍醫負責給你的丈夫治療。你的丈夫教給了他治療的方法,你的丈夫能做的,他已經都做了。」
「你們可以來一下嗎?他好像已經……」
「這個魚缸很好看。」他說道。
「至少他現在感覺不到痛苦了。」韋丁頓說道。
凱蒂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心裡猛然感到一陣冰冷,然後轉過身去。
「呃,我的至愛,我親愛的,如m.hetubook.com.com果你曾經愛過我——我知道你愛過我,而我卻太招人恨——我乞求你原諒我。我沒有機會表示我的悔意了。可憐可憐我。我懇求你的原諒。」
「你的丈夫病倒了。我們想讓你立即去看看。」
凱蒂屏住呼吸側耳傾聽,但是他沒再發出聲音,身體也沒動,淡漠的黑色眼睛盯著白刷刷的牆壁(他看到了什麼神祕的東西了嗎?)。凱蒂站了起來,形容枯槁地看向站在床邊的那個人。
「恐怕是的。」
「什麼也不做看著他死,這太殘忍了。」
「余團長派了轎子過來,就在河對岸等著我們。」
凱蒂慌忙地走了過去,爬到了床上。瓦爾特兩眼緊閉,他的臉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片死灰色,全身上下沒有一點聲息,樣子十分恐怖。
「瓦爾特,瓦爾特,跟我說話。」
最後,她猛地站起了身,恐懼驟然懾住了她。她轉過身朝門口走去。
這是一間又長又矮的屋子,昏黃的燈光使屋子裡顯得昏暗陰沉,籠罩著不祥的氣氛。三四個士兵散站在屋內。正對門口有一張靠牆的矮床,床上蓋著一條毯子,毯子下面蜷縮著一個人。一位軍官紋絲不動地站在矮床的邊上。
「我會在兩分鐘內準備好。」
「當然可以,如果你希望這樣的話。」
「瓦爾特?」她叫了起來。
「不用。」
「費恩夫人。」
「寶貝兒。」
「恐怕他已經死了。」
「你必須保持冷靜。現在一會兒也不能耽擱了,馬上穿好衣服跟我走。」
他們飛快地下了山。凱蒂的嘴唇顫抖得厲害,想問話卻張不開口。她害怕聽到那個可怕的消息。河岸到了,一條小船停在岸邊,船頭掛了一盞燈。
還是幾個提燈籠的人帶路,他們跟在後面穿過了庭院,上了幾級臺階,通過另一扇高高的大門,進入了又一個大院兒。院子的一側是一座長長的廳堂,裡面點著和圖書燈。昏黃的光線從窗上的米紙透射出來,使雕鏤華麗的窗格更為醒目。提燈籠的人把他們一直帶到了這座廳堂之前,然後軍官敲了敲廳堂的門。門立即開了,軍官回頭看了凱蒂一眼,然後讓到了一邊。
「那個人是軍醫嗎?」
他們沿著一道光禿禿的牆壁走了一陣,冷不防已經來到了一扇大門前,門的兩側各有一座哨亭。轎夫將轎子穩穩地放了下來。韋丁頓匆匆地來找凱蒂,她早已經從轎上跳下來了。軍官用力地拍打著門,朝裡面喊了幾聲。一道邊門開了,他們走了進去。裡面是一處四四方方的大宅院,一群士兵裹在毯子裡,貼著牆根躺在屋簷底下,相互間緊緊地挨在一起。他們停住了腳步,軍官去和一個像在站崗的兵士說了幾句話,然後轉過頭來,對韋丁頓說了句什麼。
「嗯。什麼事?」
凱蒂的意識依然處於狂亂之中,難以相信眼前的一切,好像這只是毒品流淌在她的血管裡使她出現的幻覺。然後她意識到瓦爾特就要死了,她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消除他心裡鬱積的怨恨,讓他安安靜靜地死去。如果他原諒了她,那麼就是原諒了他自己,也就可以心平氣和地瞑目了。她全然沒有為她自己考慮。
「我沒找到帽子。用不著戴了吧?」
幾個士兵緊緊地跟在他們後面。
他搖了搖頭。
瓦爾特的身體微微地動了一下,或者是在凱蒂的幻覺中動了一下。這一動是如此地微弱,如同是一縷悄無聲息的微風,不知不覺間在平靜的水面上撫出了紋路。
她覺得他好像要說什麼,就把耳朵湊到他的嘴邊。
她覺得一定還有什麼藥可以給他用上,留住他漸漸消失的生命。現在她的眼睛逐漸習慣了昏暗的光線,她驚恐地發現他的臉已經全都乾癟下去了,幾乎認不出來是他。短短的幾個鐘頭裡,他變得就像完全換了一個人,這太不可思議了。他現在根本不m.hetubook.com.com像人,他幾乎就是死亡本身。
「出了什麼事?」她喘著氣說。
「到底怎麼了?城裡有什麼事發生了嗎?」
他再也不動了,幾乎和死了一樣。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看。他的眼睛還睜開著,但是不知道還有沒有呼吸。她害怕起來。
「瓦爾特,我懇求你的原諒。」她蹲了下來說,她怕他現在承受不住任何的力量而沒有用手碰他。「我為我所做過的對不起你的事而感到抱歉。我現在追悔莫及。」
他暗淡乾癟的臉上微微動了一下,幾乎察覺不到,但是仍然叫她驚恐得一陣痙攣。她以前從來沒有這麼稱呼過他。或許是他行將消亡的錯亂的意識,誤以為她曾經這麼叫過他,誤以為那只是她的口頭語之一,小狗、小孩兒、小汽車,她都這麼叫。然後可怕的事情發生了。她把雙手攥在一起,竭盡全力控制住自己的神經,因為這時她看到兩滴眼淚從他乾枯的臉頰上流了下來。
她走出去的時候,軍官們向她行了軍禮,她肅穆地朝他們鞠了一躬。大家從來時的院子出去,來到大門外,坐進了轎子。她看見韋丁頓點燃了一根菸。幾縷煙霧在空氣裡盤旋了兩圈,然後消失不見了。這就像人的生命。
「死的卻是狗。」
凱蒂聽見了好幾個人的說話聲,然後一群人一轟而入。這就奇怪了,以前瓦爾特要是晚回來,都是恐怕打攪了她,盡量輕手輕腳,不弄出一點聲響。凱蒂聽到兩三個人快步地跑上了木頭臺階,進到了與她隔壁的屋子裡。凱蒂心裡害怕起來,她一直對老百姓的排外暴亂心懷憂懼。會不會出了什麼事?她的心臟加速了跳動。但是她還沒來得及確認暴亂的可能性,有個人從屋子裡走了出來,到了她的門外敲了敲門。
「能讓我和他單獨待一會兒嗎?」她問道,「只用一分鐘。」
她把雙手握在一起。韋丁頓朝站在床邊的軍官說了幾句話。
凱蒂和_圖_書的手無力地撫了一下前額,然後朝矮床走去,俯下身,輕輕地吻了一下瓦爾特的嘴唇。現在她不哭了。
她停住了,屏住呼吸看著他,急切地期待著他的回答。她看到他想要說話,心臟猛地跳動了一下。如果在這最後的時刻能幫他從怨恨中解脫出來,那就將是她給他帶來的痛苦的一個補償。他的嘴唇動了,他沒有看她,眼睛依然無神地盯著粉刷過的白牆。她湊到他的身上,想要聽清他的話。他說得十分清晰。
「你不要慌亂。我也不知道情形是怎樣的。余團長派這個軍官來找我,讓我立即帶你去衙門。」
她被一陣吵鬧的敲門聲驚醒了。起初她還以為是在夢裡,沒有意識到敲門聲是真的。但是敲門聲持續不斷,她漸漸清醒過來,斷定有人在敲房子的大門。外面一片漆黑,她取出手錶來,藉著指針上的夜光,看到時間是凌晨兩點半。一定是瓦爾特回來了——他回來得太晚了,這個時候童僕睡得很死。敲門聲還在繼續,而且越來越響,在寂靜的夜裡聽來讓人毛骨悚然。敲門聲終於停了,她聽見沉重的門閂被拉開的聲音。瓦爾特從來沒有這麼晚回來過,可憐的人,他一定累垮了。但願今天他會直接上床睡覺,可別像往常一樣再跑到實驗室去。
她聽出是韋丁頓的聲音。
韋丁頓朝余團長走去,同他說了幾句話。這位團長點了點頭,然後低聲地下了命令。
凱蒂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幾滴眼淚從她的眼睛裡掉了下來。她不像是驚呆了,倒像是迷惑不解。幾個中國人束手無策地站在床邊,好像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辦。韋丁頓沉默不語。過了一分鐘以後,幾個中國人低聲地議論了起來。
「你最好允許我送你回到住處。」韋丁頓說道,「他們會把他送到那兒去。」
他們闖了進來。那名中國軍醫走到了床邊。他的手裡拿著一個手電筒,他將它點亮,照向瓦爾特的眼睛,然後將他睜著https://m.hetubook.com.com的眼撫合上。他說了句中國話。隨後韋丁頓用胳膊摟住了凱蒂。
她像石頭一樣僵住了。他的話是什麼意思,她沒有聽懂。她驚慌地看著他,腦中一片紛亂。他的話毫無意義,喃喃囈語。看來他根本聽不懂她說的話。
「不,他是余團長。他一步也沒離開過你的丈夫。」
她站起身,穿上了一件晨衣,然後把鎖解下,拉開了門。韋丁頓站在門口,他穿了一條中國式的長褲,上身套了一件繭綢的褂子。童僕站在他的後面,手裡提著一盞馬燈。再後面是三個穿著卡其布軍衣的中國兵士。看到韋丁頓臉上惶恐的表情,她嚇了一跳。他的頭髮亂作一團,好像是剛從床上爬起來似的。
凱蒂聽不見他在說什麼。她藉著星光,伸手撿到什麼就穿上。她的手忽然變得極其笨拙,用了好半天也扣不上扣子。她撿了條晚上經常披的廣東披肩圍到肩膀上。
她再次爬到丈夫的身前。那雙嚇人的眼睛依然空洞洞地盯著前方。她不知道他到底還能不能看見東西,也不知道能不能聽見她說的話。她把嘴唇湊到他的耳朵邊上。
她等著他繼續說下去,但是他的嘴閉住了,身體又變得一動不動。痛苦撕扯著她的心,他不能就這麼躺著,她覺得他好像已經為入墳墓擺好了姿勢。一個人走了上來,好像是軍醫或者護理員,做了個手勢叫她讓開一下。他爬到這個奄奄一息的人的旁邊,用一條骯髒的濕毛巾粘了粘他的嘴唇。凱蒂站起來,絕望地看向了韋丁頓。
「誰也說不上來。或許一個鐘頭。」
「一定還能做點什麼。你不能光站在那兒束手無策!」
「提防著別摔倒。」韋丁頓說道,「你最好拉住我的胳膊。」
凱蒂心神紛亂地看了余團長一眼。他身材高大,虎背熊腰,穿的卡其布軍裝顯得極不合身,他的眼睛正看著瓦爾特。她發現他的眼裡含著淚水,不禁心裡一驚。這個黃臉平額的男人憑什麼流淚?她被激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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