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大可不必。」我叔叔說。
「大概是在教堂結婚的吧,」我嬸嬸說,「她真是鐵路徽章酒店的女招待嗎?」
「他娶了黑馬廄鎮上的一個姑娘。」蓋洛韋先生說。
經過銀行的時候,我進去向經理問候,他是我叔叔教區裡的教區委員。我走出銀行的時候碰到了我叔叔的助理牧師。他站住腳和我握了握手。跟他在一塊兒散步的是一個陌生人。他沒有把我介紹給那個人。那人個子不高,留著鬍子,打扮得相當花哨,穿著一條很鮮艷的棕色燈籠褲和上衣,褲腿很緊,下面是深藍色的長統襪,黑皮靴,頭戴一頂圓頂硬禮帽。燈籠褲這種服裝那時還不常見,至少在黑馬廄鎮是如此。我當時年紀很輕,剛從學校回來,立刻把他看成是個沒有教養的下等人。可是在我和助理牧師閒談的時候,他卻友好地望著我,淺藍色的眼睛裡含著笑意。我覺得他恨不得立刻也參加談話,於是我擺出一副傲慢自大的樣子。我不想冒這種險,讓一個穿著燈籠褲像獵場看守人似的傢伙跟我說話;我也不喜歡他臉上那種快活、親昵的表情。我自己當時的穿著無懈可擊,我穿著白法蘭絨長褲,胸前口袋上印有校徽的藍法蘭絨運動上衣,頭上戴著一頂黑白相間的寬邊草帽。後來助理牧師說他非得走了(真是謝天謝地,因為我在街上碰到熟人的時候始終不知道怎麼結束談話,我總窘困得不得了,徒勞地想要找個機會告辭),但他又說當天下午他要去牧師公館,請我告訴叔叔。我們分手的時候那個陌生人朝我點頭微笑,可是我卻冷冷地瞪了他一眼。我以為他是個前來避暑的遊客,在黑馬廄鎮上,我們從來不和這種遊客交往。我們認為倫敦人很庸俗。我們都說每年夏天這幫潑皮無賴都從京城跑到這兒來,實在令人討厭,但是鎮上那些做買賣的人自然不這麼想。然而每當九月結束,黑馬廄鎮又恢復原來的寧靜後,就連他們也如釋重負地微微舒了一口氣。
那時候在黑馬廄鎮上,新修的街道當然都有街名,可是大家都不知道,也不使用。
「他們準備在這兒長住下去嗎?」
黑馬廄鎮有一條蜿蜒曲折的長街通到海邊,街道兩旁都是兩層樓的小房子,有很多是住宅,但也有不少店鋪。在這條街道兩邊又新修築了不少短街,一邊通向鄉野,一邊通向沼澤m•hetubook•com•com。港口周圍有許多狹窄的、彎彎曲曲的小巷。運煤船總把煤從紐卡斯爾運到黑馬廄鎮,港口充滿生氣。到我長大可以獨自上街的時候,我常去那兒閒逛上好幾個小時,看著那些穿著緊身套衫、粗獷的滿身煤屑的工人在那兒卸煤。
「嗨,他是誰呀?他不是黑馬廄鎮上的人吧?」
那時候,我跟我的叔叔、嬸嬸住在肯特郡靠海的一個小鎮的郊外。這個小鎮的名字叫黑馬廄鎮,我叔叔是那兒的教區牧師。我嬸嬸是德國人,她出生於一個非常高貴但已沒落窮困的家族,因而她和我叔叔結婚的時候所帶來的唯一的嫁妝就是十七世紀時她的某個祖先專門訂製的一張細木鑲嵌書桌和一套平底玻璃酒杯。在我到他們家的時候,那套酒杯已只剩下幾個,都給放在客廳裡當裝飾品。我很喜歡密集地刻在杯子上的那些堂皇的盾形紋章。我的嬸嬸過去經常一本正經地向我解釋盾面上的多種紋章,我也不知道數量有多少。紋章中站立一旁扶持盾牌的人或獸都刻得很精細,那王冠上突出的頂飾非常富有浪漫色彩。嬸嬸是一個淳樸的老太太,性情溫和、慈善。儘管她和一個除了薪俸以外極少其他收入的普通教區牧師結婚已經三十多年,但是她始終沒有忘記自己的高貴出身。有一次,一個倫敦有錢的銀行家租下了鄰居的一所房子到這兒來度假消夏,這個人在當時的金融界頗有名氣。雖然我叔叔去拜訪了他(我猜主要是為新助理牧師協會募集捐款),但是嬸嬸卻不肯去,因為他是個生意人。沒有人認為嬸嬸是勢利眼。大家都認為她的態度是完全合理的。銀行家有一個和我一樣大的小男孩,我忘了我是怎麼認識他的。我還記得當我問叔叔、嬸嬸是否可以把這孩子帶到我們家來玩的時候,竟在家裡引起了一場討論。他們勉強同意了,不過卻不許我到他家去。我的嬸嬸說要是我到他家去了,下一次我就會想到賣煤的商人家去。我叔叔說:「不良的交遊有損良好的舉止。」
「哦,我明白了,他是一個作家。」
「他告訴過我書名,可是我忘了。」
「這也幹不了多久。」我叔叔說。
「這一點,我幾乎無法相信。」我叔叔說。
「反正你也沒有必要知道,」我叔叔說,「我非常不贊成你www•hetubook•com•com看這些毫無價值的小說。暑假裡你最好多在戶外活動,而且你大概還有暑期作業要做吧?」
「哦,好多年前他就不幹這行了。從那以後,他幹過各式各樣的工作。」
「行行皆通,樣樣稀鬆。」我叔叔說。
我就是在黑馬廄鎮上頭一次見到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那時候我十五歲,剛從學校回來過暑假。回到家的第二天上午,我帶了毛巾和游泳褲就到海灘去了。天空萬里無雲,空氣熱烘烘的,陽光燦爛,但是北海的波濤送來一股好聞的強烈的氣味,因而單是生活在這兒,呼吸這種空氣,就令人心頭舒暢。冬天,黑馬廄鎮的居民都在那條空蕩蕩的大街上快步行走,把整個身子縮成一團,盡量讓自己的皮膚少接觸那凜冽的東風。但是現在,他們到處閒蕩;他們三五成群地站在「肯特公爵」和「熊與鑰匙」兩家客店之間的空地上。你聽到他們那種東盎格魯方言說話的嗡嗡聲,音調拖得較長,口音可能很不好聽,但是我從小就聽慣了,仍然覺得它有一種悠閒自在的韻味。這些當地人膚色健康,長著藍眼睛和高高的顴骨,他們的頭髮是淺色的。他們看上去都正直、誠實、坦率。我想他們並不怎麼聰明,但是他們都忠厚老實。他們顯得很健康,雖然多半個子不高,但卻強健、活躍。那時黑馬廄鎮上的車輛很少,所以那些三五成群站在路上閒聊的人除了偶然碰上鎮上醫生的雙座馬車或是麵包店老板的雙輪輕便馬車的時候外,幾乎用不著讓路。
我回家吃午飯的時候,我的頭髮還沒有乾透,仍舊又溼又粘地貼在頭上。我說起我早上碰見了助理牧師,他下午要上我們家來。
我確實有作業,就是閱讀《艾凡赫》。我十歲的時候就讀過這本書,一想到要再讀一遍,而且還要寫一篇讀後感,我就厭煩得要命。
「說實在的,我還沒有和他談到這個問題。」蓋洛韋先生回答說,「你知道,他是一個受過相當教育的人。」
「看來她好像幹過。」蓋洛韋先生微笑著說。
「我聽說他上過哈佛沙姆學校,他在那兒得到很多次獎學金和其他獎賞。後來他在瓦德哈姆又得和*圖*書了一項獎學金,但是他卻跑到海上去了。」
「他那本小說叫什麼?」我問道。
「我要是你,就不浪費時間去看這種無聊的東西。」我叔叔說。他除了《泰晤士報》和《衛報》,什麼別的東西都不看。
「他是出生在這個教區,」我叔叔說,「他父親是沃爾夫老小姐的莊園弗恩大宅的管家。不過他們都不是國教教徒。」
那天下午我事情很多,可是跟羅伊的談話、我前天產生的感想以及那種縈繞在年紀還不算老的人的心頭的懷舊之感(我也不知道為什麼,我的房間在我踏進去的時候使我比往常更為強烈地感到這一點)引著我的思緒順著回憶的道路漫步走去。那就仿佛以往時間裡在我的住處住過的所有那些人都擁到了我面前,他們的舉止已經不合時宜,穿著也很古怪,男人都留著羊排絡腮鬍,穿著長禮服;女人則穿著帶襯墊和有荷葉邊的裙子。我不知道是我的想像呢,還是我當真聽到了倫敦喧鬧的市聲(我住的房子在半月街的頭上)。這種市聲以及六月裡晴日的美(levierge,Levivaceetlebe─laujourd'hui)使我的想像添了一層並不怎麼痛苦的酸楚之感。我眼前的往事似乎失去了它的真實性。它在我的眼中好似一場正在臺上演出的戲,我則是在黑暗的頂層樓座後排的一個觀眾。不過戲往下演的時候,一切在我眼前都顯得很清楚。那並不像你所過的生活,由於各種印象紛至遝來、輪廓不清而顯得朦朦朧朧,而是像維多利亞時代中期一位苦心創作的藝術家所畫的風景油畫那樣鮮明清晰。
「今天上午和你在一起的那個人是誰?」他坐下後我問道。
「我聽說他是個很冒失的傢伙。」我叔叔說。
我從來沒有結識過一個作家,我對他產生了興趣。
助理牧師姓蓋洛韋,他又高又瘦,模樣寒磣,長著亂蓬蓬的黑頭髮和一張灰黃泛黑的小臉。https://m.hetubook.com•com他大概年紀很輕,但在我看來似乎已是中年。他話說得很快,而且愛做手勢。這種習慣使大家覺得他很古怪。要不是因為他幹勁十足,我叔叔是不會留他做副手的。叔叔非常疏懶,很高興有個人把他承擔的很多工作都接過去。下午蓋洛韋先生和我叔叔談完了他來牧師公館要談的公務後進來問候我嬸嬸,嬸嬸留下他喝茶。
「他會來做禮拜嗎?」我叔叔問道。
「他寫什麼?」我問道,「是寫書嗎?」
「我想是的,」助理牧師說,「還寫文章。春天他出版了一本小說。他答應借給我看看。」
我想到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後來取得的巨大成就,又記起當初在我叔叔的飯桌上我們怎樣議論他的情形,就禁不住覺得好笑。不久前,德里菲爾德去世以後,那些崇拜他的人熱烈地紛紛提出要把他安葬在西敏寺裡。在我叔叔之後黑馬廄鎮的牧師換過兩次,現任牧師寫信給《每日郵報》指出德里菲爾德出生在他那個教區,他不僅在那個地區生活了很多年,特別是他生命的最後二十五年,而且他的好幾本最有名的小說的背景地點都給安排在這兒,因此把他的骸骨安葬在黑馬廄鎮的教堂墓地裡才合適,他的父母也正是安息在墓地裡那些肯特郡的榆樹底下。後來,西敏寺的教長用一種不大客氣的態度拒絕了把德里菲爾德安葬在大教堂裡的建議,於是德里菲爾德太太給報界寫了一封很有尊嚴的信,她在信中說她確信把她已故的丈夫安葬在他如此熟悉和熱愛的平凡的人中間是在實現死者最熱切的願望。這時候黑馬廄鎮上的人們才鬆了一口氣。不過,除非黑馬廄鎮的名流顯要從我離開那兒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否則我相信他們都不大會喜歡「平凡的人」這種說法。我後來聽說,他們始終不能「容忍」第二個德里菲爾德太太。
「大概會的。他們已經在公理會教堂所在的那條街上租了一幢房子。」助理牧師說。
我以為現在的生活比四十年前的生活要有趣,我還覺得如今的人也比過去的人更和藹可親。那時的人也許更為可敬,有著更深厚的德行,因為我聽說他們有著更淵博的學識。我不知道這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他們比現在的人脾氣要壞;他們吃得太多,不少人酒也喝得太多,而他們運動得卻太少。他們的肝臟都有毛病,消化系統也常受到損害。他們很容易發火。我說的並不是倫敦,因為我小時候對倫敦一無所知,也不是那些喜歡打獵、射擊的達官貴人;我說的是鄉間,是那兒的一些普通的人,略有家產的紳士、牧師、退休官員以及其他諸如此類組成當地社會的人。這些人生活沉悶得簡直叫人難以相信。那兒沒有高爾夫球場;有些房屋之間有一個保養得很差的網球場,而打網球的都是年紀很輕的人。鎮上的大會場每年舉行一次舞會;有馬車的人家下午坐車出去兜風;其他的人只好作「健身散步」!你可以說他們並不懷念他們本來從未想到過的娛樂活動,而且他們還彼此偶爾舉行一些小小的宴會,為自己的生活增添點兒興奮的事(經常是茶會,要求你帶上樂譜,在那兒唱一些莫德.瓦萊里.懷特和托斯蒂的歌曲);日子總是顯得很長;他們心裡很厭煩。一生註定要住在一英哩內彼此為鄰的人卻往往發生激烈的爭吵,他們天天要在鎮上見面,卻二十年來誰也不理睬誰。他們愛好虛榮,十分固執,也很古怪。這種生活也許會形成一些怪僻的性格。當時的人們不像今天這樣彼此有很多的相似之處,他們憑著自己獨特的癖性取得了一點小小的名聲,但是他們卻很不好相處。也許我們現在這些人都很輕率、粗俗,但是我們都不帶任何舊時的猜疑看待彼此;也許我們的態度粗魯、爽快,但卻是友好的;我們更樂於互諒互讓,而不那麼性情乖僻。和_圖_書
「哦,那是愛德華.德里菲爾德。我沒有給你介紹。我拿不準你叔叔是否願意你認識他。」
「他看上去不大像個水手。」我說。
銀行家每個星期天上午都去教堂,而且總在盤子裡留下半個英鎊。不過如果他以為他的這種慷慨給人留下了良好的印象,那他就完全錯了。整個黑馬廄鎮的人都知道他的這個舉動,但只認為他在擺闊。
「謝潑德老太太昨晚去世了。」我叔叔解釋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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