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二

星期五那天我和奧爾羅伊.基爾按事先約好的那樣在維多利亞車站碰頭,乘五點十分的火車前往黑馬廄鎮。我們在吸菸車廂裡找到一個角落,舒舒服服地相對坐下。這時我從他嘴裡知道了德里菲爾德在他妻子私奔以後的大致情況。羅伊後來和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往來非常密切。我了解羅伊,也沒忘記特拉福德太太,知道他們兩人的接近是免不了的。聽到羅伊曾經陪同特拉福德夫婦同遊歐洲大陸,全心全意和他們一起狂熱地欣賞華格納的作品、後期印象派的繪畫和巴洛克式的建築,一點都不覺得奇怪。他堅持不懈地上切爾西她的住所去和她一起吃午飯。後來特拉福德太太的年紀漸漸大了,身體越來越差,只好整天待在客廳裡,羅伊不顧事務繁忙,仍然每個星期照例去看她一次。他真是心地善良。等特拉福德太太去世以後,他寫了一篇悼念她的文章,以動人的激|情公正地評價她偉大的同情心和鑑別力。
他的這種越來越響的名氣主要都是特拉福德太太努力的結果,這一點是不可否認的。在他晚年,當他早就不再寫作的時候,他才變得聲名顯赫,可是這種聲名的基礎無疑是特拉福德太太的不懈努力所打下的。她不但鼓勵巴頓(可能她也寫了不少段落,因為她很善於動筆)最終為《每季評論和*圖*書》撰寫了那篇文章,首先提出應當把德里菲爾德列入英國小說大師的行列之中,而且德里菲爾德每出一本新書,她都要組織一個迎接這部作品的宴會。她四處奔走,拜訪編輯,而更重要的是,拜訪各份有影響的報刊雜誌的老板。她舉行晚會,邀請每個可能會有用處的人參加。她勸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在那些大人物的家裡為了慈善的目的朗讀他的作品。她設法讓他的照片登在印有圖片的週刊上。她親自修改他接受採訪時的講話稿。整整十年,她孜孜不倦地充當著他的宣傳員。她使他不斷地在公眾面前出現。
我很高興地想到羅伊的一片好心意竟然得到了意外的好報,因為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對他講過很多愛德華.德里菲爾德的事情,這些資料對他目前準備寫的這部情深意厚的作品自然很有用處。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在他那不忠實的妻子私奔以後,就沉浸在羅伊只能用désemparé這個法語詞來形容的境地之中,這時巴頓.特拉福德太太軟硬兼施,不僅把他帶到自己家裡,而且說服他在那兒住了將近一年。在這段時間裡,她對他關懷備至,始終十分體貼,表現了一個女人的精明和諒解;她把女性的機敏和男性的活力結合在一起,既有一顆善良的心,又有一雙不會錯過良機的眼睛。正是在她家裡,德里菲爾德寫完了《他們收獲的結果》一書。特拉福德太太完全有理由把這本書看成自己的作品,而德里菲爾德把這本書獻給她也足以說明他並沒有忘了欠她的情。她帶他去義大利(當然是和巴頓一起,因為特拉福德太太深知人心有多險惡,不會讓別人有蜚短流長的機會),手裡拿著羅斯金的作品,向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展示這個國家永恆的美。後來她為他在聖殿找了一套房間,並在那兒為他安排一些小型的午宴,她舉止嫻雅地充當女主人,他可以在那兒接待那些被他的越來越響的名氣吸引來的客人。和-圖-書
巴頓.特拉福德太太那會兒生活非常愉快,但是她並沒有變得自高自大。當然邀請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參加宴會而不邀請她,那是行不通的;德里菲爾德不會接受。而每當巴頓.特拉福德夫婦和他都受到邀請參加什麼地方的宴會時,他們三個人必定是一同前來,一同離去,和圖書她從來不讓他離開她的眼前。有些宴會的女主人可能會大為惱火,可是她們要麼接受這種現象,要麼放棄邀請。通常她們都只好接受這種三人同行的事實。如果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碰巧有點兒生氣,那她也是通過德里菲爾德表現出來的。在這種時候,她依然顯得嬌媚動人,而德里菲爾德卻會變得異常粗暴。她完全知道如何讓他暢所欲言;當在座的客人都是名流顯要的時候,她可以使他顯得才華橫溢。她把他的一切都安排得極其完善。她深信他是當代最偉人的作家,她從不向他隱瞞她的這種想法。她不但在提到他的時候一貫把他稱作大師,而且總用也許略帶玩笑卻又非常動聽的語調當面這樣稱呼他。直到最後,她對他的態度始終帶點兒戲耍賣俏的味兒。
我想巴頓.特拉福德太太從來沒有比她應付這種局面時所採取的方式更突出地顯示出那偉大的心靈。她有沒有大叫負心人啊負心人;她有沒有歇斯底里發作,扯著自己的頭髮,倒在地上,雙腳亂踢;她有沒有向性情溫和、學問淵博的巴頓大發脾氣,罵他是個十足的老傻瓜;她有沒有破口大罵男人的不講信義和女人的風騷放蕩,或者大喊大叫地用一連串髒話來減輕自己受傷害的情感;據精神病醫生說,最正派規矩的女性往往驚人地和-圖-書熟悉這類詞語。根本沒有。她給德里菲爾德寫了一封親切動人的賀信,還給他的新娘寫信說她十分高興,現在她不光只有一個親近的朋友,而是兩個。她請他們夫婦回到倫敦後上她家去盤桓一陣。她告訴每一個她所遇到的人她對這樁婚事非常,非常高興,因為愛德華.德里菲爾德不久就要衰老,非得有個人照料不可,而誰又能比一個醫院的護士把他照料得更好呢?她對這位新德里菲爾德太太滿口讚揚。她說她並不見得漂亮,不過她的臉長得還是很好看的。當然她並不完完全全算得上是個上等人家的小姐,不過愛德華要是娶了一個大家閨秀,反而會覺得不自在的。她正是他需要的那種太太。我想可以很有根據地說巴頓.特拉福德太太身上完全洋溢著人類的善良天性,然而我還是隱隱地覺得,假如這種善良天性中也充滿了酸溜溜的言詞,這倒是一個很恰當的例子。
後來發生了一件可怕的事。德里菲爾德得了肺炎,病得非常厲害。有一陣子他生命垂危,已經沒有活下去的希望。巴頓.特拉福德太太為他做了一切像她這麼一個女人所能做的事情;要不是因為她當時確已年過六十,身體虛弱,而且德里菲爾德也需要職業護士護理的話,她會心甘情願地親自照料他。最後他總算脫離了危險,醫生都說他應該到鄉間去休養。他病後身子還極其虛弱,醫生堅持應當有名護士隨行。特拉福德太太要他去伯恩茅斯,那樣她在週末就可以趕到那兒去看看他是否一切都好,但是德里菲爾德卻想去康沃爾。那些醫生們也認為彭贊斯的溫暖氣候對他有益。誰都會以為像伊莎貝爾.特拉福德這樣一個有著敏銳直覺的女人當時準會有一種不祥的預感。可是沒有。她讓他走了。臨行前她對那個護士強調說她交付給她的是一個很重大的任務;她交到她手中的,即使不是英國文學的未來希望,至少也是當今英國文學中最傑出的代表,她要負責他的起居安危。這個責任是根本不能用價值來計算的。m.hetubook.com.com
三個星期以後,愛德華.德里菲爾德寫信給她,說他經特別許可,已經和他的護士結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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