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邊說著,他想把他的妻子拉得更靠近一些。庫松卻從他的懷抱中掙脫開來,說:「你知道嗎?今天晚上我很想把我決定在臨死時才說出來的一件事告訴你。今天晚上,我覺得不管你給我什麼責罰.我都能忍受。」
三
「我已經盡了我的本分,」波阿利.山克爾從容地回答說。「照管別人休棄的妻子,可不是我的責任了。外面有人嗎?給赫門達先生端一杯加水的椰子汁來,還拿點檳榔。」
波阿利.山克爾極鎮靜地回答說:「當我看到你妹妹的婚禮一切都安排好了的時候,我心裏想:『好啦,我已經把一個婆羅門的種姓污損了,但那不過是責任感的問題。現在,另一個婆羅門的種姓又有被污損的危險,這一次我有責任來防止它。』於是我給他們寫信,說我可以證明你娶了一個首陀羅的女兒。」
「這樣他就走了,我把這女孩子安置在司帕提.查特吉的家裏,讓他冒充她的父親。後來的事情你都知道。今天我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告訴了你,真覺得如釋重負。這件事聽起來不是很像一篇小說麼?我想寫成一本書,把它印出來,但是我自己不是一個作家。人家說我的侄兒在這方面有些才能——我要叫他給我寫出來。但最好是你跟他合作來寫,因為故事的結局還知道得不很清楚。」
「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呢?」
但是庫松坐著不動,望著洞開的窗外,眼神沉沒到月光籠罩的無邊的太空裏。她對於丈夫的愛撫,彷彿毫無感覺。
赫門達從外面回來,問他的妻子:「這是真的麼?」
赫門達恨不得用他的婆羅門的怒火,立刻把波阿利.山克爾燒成灰燼的,但是他的憤怒只灼焦了自己。波阿利.山克爾安然無損地坐在他面前,而且非常健康。
「你卻保全了我的種姓,使我沒有從社區裏被驅逐出去,還親暱地拍拍我的脊背!」波阿利.山克爾帶著諷刺的微笑說。
庫松和_圖_書料想她丈夫走了,再也不會回來了,她並不感到驚奇,她和對待日常生活中任何其他事變一樣的泰然處之——在過去的幾分鐘裏,她的心情已經變得那麼枯燥、那麼淡漠。世界和愛情,自始至終似乎對她都是空洞虛幻的。連她丈夫從前對她談情說愛的回憶,也像一把刺透了她的心的殘忍的尖刀一般,只給她嘴唇上帶來了枯燥、冷酷、憂鬱的微笑。她想,也許是那彷彿填滿人生的愛。它帶來了多少愛慕和深情,它使得小別那麼劇烈的痛苦,短晤那麼深切的甜蜜,它似乎是無邊無際的、永恆的、生生世世永遠不會停息的——愛原來就是這樣!它的支柱多麼脆弱!一經牧師觸摩,你的「永恆」的愛就化為一撮塵土了!赫門達剛才還對她低語說:「一個多麼美麗的夜晚!」這一夜還沒有消逝,那隻帕比亞鳥還在歌唱,南風還在吹拂著房間裏的帷帳,月光還躺在打開的窗子旁邊的床上,像快樂得疲倦了的美麗女神一樣。這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愛情比她自己還要虛幻呵!
「我且問你一個問題,」波阿利.山克爾說:「我的女兒——我唯一的孩子——她傷害過你父親麼?那時你還很小,也許從來沒有聽到過這件事。那麼你聽著吧。你不要太激動了。我要說的事情還很有趣呢。
「婚期定了以後不久,庫松變得那麼執拗,我好不容易才把她說服過來。『算了吧,叔叔,』她常常這樣對我說。『這是什麼意思,你這傻孩子,』我責備她說,『一切都安排好了,現在我們怎麼能不幹了呢?』
赫門達正在想開一個玩笑,罰她背誦一段耶提婆的詩,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拖鞋聲很快的走近了。這是他父親哈利赫.慕克吉的熟悉的腳步聲,赫門達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心慌意亂起來。
赫門達站起來,沒有接受這豐富的款待,就告辭了。
「當你很小的時候,我的女婿那不格達偷了我女兒的珠寶,逃到英國去了。你也許還會記得,五年以後,他以律師的身分回來的時候,在村子裏引起的騷動。也許你沒有注意到那回事,當時和_圖_書你正在加爾各答上學。你的父親自命為社區的領袖,他說如果我把女兒送回她丈夫家裏去,我就得永遠棄絕她,永遠不許她再跨進我家的門檻。我跪在你父親的腳前,哀求他說:『大哥,饒了我這一次吧。我一定讓這小子吃牛屎,舉行一次贖罪的儀式。請你讓他回到種姓裏來吧。』但是你父親始終堅持著。在我這一方面,我不能棄絕我唯一的孩子,我便辭別了我的村莊和族人,遷到加爾各答去,在那裏,我的麻煩仍舊跟隨著我。我給我的侄子作好結婚的一切準備的時候,你的父親又挑撥女方的家人,他們就毀了這個婚約。那時我就狠狠地起了一個誓,只要我的血管裏還有一滴婆羅門的血,我一定要報仇。現在你對於這件事該多少了解一點了吧?但是再等一等。當我把全部事實告訴你的時候,你會愛聽的;這件事很有意思。
赫門達站起來;走到門邊,說:「父親,我不願意休棄我的妻子。」
赫門達不理波阿利.山克爾最後的幾句話,他問:「庫松沒有反對過這件婚事麼?」
哈利赫站在門外,吼叫道:「赫門達,馬上把你的妻子趕出去。」
「是真的,」庫松回答說。
「當你在大學裏念書的時候,有一位比波拉達斯.查特吉住在你的隔壁。這個可憐的人現在已經去世了。他家裏住著一個小寡婦,名叫庫松,她是一個迦爾斯帖家的窮苦的孤兒。這女孩子長得很美,這位老婆羅門想把她藏匿起來,免得大學生們老是盯著她瞧。但是一個少女要蒙蔽一個老監護人卻是一點也不困難的。她常跑到屋頂上去曬衣服,我相信,你發現了你的屋頂是最宜於學習的地方,你們倆是否在屋頂上談過話,我可說不上來,但是這女孩子的行動引起了老頭子心上的疑慮。她常常做錯了家務,而且像帕巴蒂一樣,在熱戀中漸漸地不吃飯也不睡覺了。有幾個晚上,她在老頭子面前無緣無故地流下淚來。
「我不知道這計劃是否已得到庫松的同意。她有時哭泣,有時沉默。如果我說,『那我們就不再提了吧』,她就覺得很不安。事情既然到了這個地步
https://www.hetubook.com.com,我就叫司帕提去向你提親;你毫不遲疑地同意了。一切就這樣決定了。
「那麼現在你把一切都告訴我吧。」
「你給我們造成不可彌補的損失,你還不肯罷手嗎?」赫門達靜默了一會以後,吼叫道,「現在你為什麼要把這個秘密說出來呢?」
臥室裏沒有燈光。赫門達坐在靠近打開了的窗戶的門邊,凝望著面前的黑暗。庫松躺在地上,雙臂抱著她丈夫的腳,把臉偎靠在上面。時間像寧靜的海洋一般停住不動。在這永恆的夜的背景裏,「命運」似乎畫出了這唯一的一張永遠有價值的畫——周圍是死氣沉沉的,裁判者坐在中間,罪人伏在他的腳邊。
「他終於發現了你們倆常在屋頂上會面,你甚至不去上課,在中午也拿著一本書坐在屋頂上,而且你忽然喜歡獨自一個人念書了。」比波拉達斯跑來向我請教,把一切都告訴了我。『大叔,』我對他說:『你早就想到貝拿勒斯去進香。你還不如現在就去,把這女孩子交給我照管。我會照應她的。』
拖鞋聲又響了。哈利赫.慕克吉走近門邊,說:「時間已經夠長了,——我不能再等了。把這女子趕出去吧。」
「你要是真會念,」赫門達笑著說:「請不要念吧。要是你會念什麼咒,能在一個星期內變出三四個星期六,還能把夜晚延長到第二天早晨五點鐘,那你就念吧。」
赫門達竭力控制住自己,說:「現在我打算休棄的這個女孩子,將來會怎麼樣呢?你可以供給她食住麼?」
庫松的眼睛從無邊的太空轉向她的丈夫,她慢慢地說:「我會念一個咒語,它能在一瞬間把這春夜和明月擊成碎片。」
「我不在乎種姓。」這是赫門達的沉著的回答。
庫松聽到這些話的時候,她用畢生的熱情,抱住她丈夫的腳,不住地吻著,又恭敬地用她的前額觸了一下他的腳,然後走出去了。
「嗯,」波阿利.山克爾說,「這就很難猜測了。你知道,我的孩子,女人的頭腦是怎樣構成的。她們嘴上說『不』的時候,心裏是說『同意』。當她搬到新家的頭幾天,因為看不到你,幾乎發了狂。你好像找到了她的新地址,在到學校去的時候,總像迷了路似的,在司帕提的門前徘徊,你的眼睛好像並沒有真正在尋找省立和-圖-書醫院,而是直瞪瞪望著一所私人住宅的關上的窗子,那是只有蟲子和害相思病的年輕人的心才進得去的。我很替你們難過。我看得出你的學習受著很大的阻礙,那女孩子的處境也很可憐。
庫松用堅定平穩的聲音,把她的事情嚴肅地說出來。她彷彿用遲緩的無畏的腳步,赤著腳從火焰裏走過去,卻沒有人知道她被灼傷得多麼厲害。赫門達聽她說完了,就站起來,走了出去。
四
赫門達整夜失眠,疲乏得像個狂人一樣,第二天早上,他到波阿利.山克爾.扣薩爾家去。波阿利.山克爾和他招呼:「有什麼事嗎,我的孩子?」
「快樂的婚禮終於在一個吉日良辰舉行了,我覺得我已經卸下了自己的沉重的負擔。以後的事情,你比我知道得更清楚。」
「好幾次我想告訴你,可是總說不出口,我是一個不幸的女人呵。」
這是帕爾貢季初的一個月圓之夜,早春到處吹送出滿含著芒果花香的微風。一隻藏在水塔邊一顆老荔枝樹的濃密的樹葉裏的帕比亞鳥。牠的不倦的鳴聲,穿透到慕克吉家一間無眠的臥室裏。在這裏,赫門達一會兒不停地把他妻子的一綹頭髮在他手指上繞著,一會又擺弄她手腕上的一串金釧,使它發出叮噹的響聲,一會兒又拉下她頭上花串裏的花朵,讓它垂墜在她的臉上。他的心情就像一陣晚風,在心愛的花叢中嬉戲,輕輕地把她搖到這邊,又搖到那邊,想使她活潑起來。
二
「『那麼,那個年輕人會遭遇到什麼呢?』我說,『他現在歡喜得上了七重天,盼望他日夜夢想著的事兒明天就可以實現;可是今天你卻要我告訴他說你死了?結果是明天我就勢必要把他死了的消息帶給你,同一天晚上,又會有人把你的死訊報告給我。孩子,你以為我這一大把年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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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出謠言說我死了吧,』她哀求道,『把我送到別的地方去。』
最後,赫門達握住他妻子的雙手,輕輕地搖著,說:「庫松,你在哪兒呢?從一個大望遠鏡裏耐心的尋找,才會發現你像一粒小斑點一樣——你彷彿離我那麼遠。呵,靠近我一點,親愛的,你看夜晚是多麼美麗呵。」
「有一天,我把庫松叫到我面前來,說:『聽我說,我的女兒。我是一個老頭子,你在我面前不必害羞。我知道你心裏想念著誰。那個年輕人的情況也很糟。我希望能給你們成全好事。』這時庫松忽然哭著跑開了。此後好幾個晚上我常到司帕提家去,把庫松找來,和她談與你有關的事情,這樣我漸漸克服了她的羞怯。最後,我說我想成全這件婚事的時候,她問我:『那怎麼行呢?』『沒關係,』我說:『我讓你冒充一個婆羅門的姑娘。』經過很久的辯論,她懇求我來探聽你是否贊成這件事。『胡鬧!』我回答說:『那孩子好像快要發瘋了——把這一切複雜情形告訴他又有什麼好處呢?先順利地舉行過婚禮,然後——只要結局好就萬事大吉了。尤其是,這件事永遠也不會有洩漏的危險,何必節外生枝地讓一個人終身苦惱呢?』
「我傷害過你麼?」赫門達結結巴巴地質問道。
一
在月缺的第五夜——那一夜是黑暗的。沒有鳥叫。水塔旁邊的荔枝樹,看去像顏色不那麼深的背景上的一道墨痕。南風像一個夢遊者似的在黑暗中盲目地飄蕩。天上的星星,想用警覺的不瞬的眼光,穿透黑暗,來窺測深奧的神秘。
赫門達烈火一般暴跳起來,用顫抖的聲音說:「你褻瀆了我們的種姓。你給我們帶來了毀災。你一定會受到懲罰的。」他不能再說下去了;他覺得哽住了氣。
赫門達看著他的妻子,看不出她臉上有驚訝的痕跡。她只是用一雙手掌捂著臉,恨不得用盡她靈魂裏所有的力量,使她立刻化為烏有。帕比亞鳥的鳴聲仍舊隨著南風飄了進來,但是沒有人聽到。大地的美是無窮無盡的——但是,唉,一切事物的樣子多麼容易改變呵。
「那麼我把你也棄絕了。」
「什麼?」哈利赫吼叫著,「你願意放棄你的種姓麼,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