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對於梵社的事情,哈蘭往往固執己見,甚至肆意攻擊帕瑞什先生的見解。這時,蘇查麗妲就會像一條受了傷的蛇那樣輾轉不安。在那個時代,孟加拉那些受過英國教育的人都不讀《薄伽梵歌》,但帕瑞什先生卻常常給蘇查麗妲讀這本書,而且幾乎把全部《摩訶婆羅多》都讀給她聽了。哈蘭不同意這種做法,他希望梵教家庭把這一類的書統統扔出去。他自己從來不讀這些書,對正統印度教讚賞的這一類文學作品敬而遠之。在世界各種宗教的經典著作中,他只贊成基督教的《聖經》。帕瑞什先生在研究宗教經典和別的他認為次要的問題時,心中並沒有梵教和非梵教之分,這簡直使哈蘭如芒在背。但對蘇查麗妲來說,誰要是狂妄到竟敢向帕瑞什先生所作所為進行挑釁,即使偷偷地這樣幹,她也不能容忍。哈蘭公然表現出這種狂妄的態度,這就降低了他在她心目中的地位。
帕瑞什先生從來不和妻子爭論,特別是有關蘇查麗妲的事,因此他一聲不響。
由於哈蘭強烈的宗派主義和為人心胸狹窄,蘇查麗妲感覺到他們之間的關係一天比一天疏遠了。但儘管如此,雙方對這門親事始終都沒有產生過懷疑。在一個宗教團體裡,如果有人給自己大肆吹噓,慢慢地別人也就會信以為真。哈蘭對自己的www•hetubook.com.com估價,甚至連帕瑞什先生也沒有提出過異議,又因為每一個人都把他當作梵社未來的一根支柱,帕瑞什先生對這種看法也就默認了。不僅如此,唯一使他擔心的倒是蘇查麗妲能否配得上哈蘭,他從來沒有想過要去問一問蘇查麗妲喜歡哈蘭到什麼程度。
然而,當你這樣考驗別人時,你自己也同樣會受到別人的考驗。因此,在這家人都把哈蘭比較親密地稱為「帕努先生」的時候,大家就不可能只把他當作英國學問和抽象知識的寶庫,一切有利於梵社事業的力量的化身了。他是一個人,這個事實當然也得考慮在內;作為一個人,他就不僅僅是敬畏的對象,同時也是愛憎的對象了。
「這個說法對蘇查麗妲不能適用,」哈蘭解釋說,「因為她的智力遠遠超過她的年齡。」
「可是,媽媽,」蘇查麗妲驚奇地打斷她說,「我從來沒有和一個人談過這件事呀。」
哈蘭被人抓住把柄覺得很難為情,於是趕快改口說:「當然要這樣,這是我的責任,我的意思只是我們應該早一些在朋友和上帝面前,舉行訂婚儀式。」
「我怎麼會知道,親愛的?」芭蘿達回答,「他以為你不喜歡帕努先生了。實際上梵社的每一個人都認為你們倆的婚事已經定了……要是你現在……」
「我看蘇查麗妲未必喜歡帕努先生。」帕瑞什先生坦率地說。
讀者已經知道哈蘭是一個多麼熱心的梵教徒,他參預一切梵社的活動——他是夜校的教員、雜誌的編輯、女子學校的祕書——總而言之,他是一個不知疲倦的人。誰都認為這個年輕人總有一天會在梵社裡身居高和圖書位的。經過學生們的宣傳,甚至梵社以外的人也漸漸知道他擅長英語,還精通哲學。
他妻子回答:「怎麼,她和帕努先生的親事不是早就定了嗎?——至少,我們是這樣看的——蘇查麗妲自己也是知道的呀。」
後來,蘇查麗妲不但認識了這位著名的人物,而且這位名人也立刻表示很喜歡她。哈蘭並沒有公開地向蘇查麗妲表示愛慕,只是一心一意地幫助她去掉缺點,改正錯誤,培養她的熱情,全面地幫助她提高。所有的人都很清楚,他想把這個姑娘培養成為自己得力的助手。當蘇查麗妲發現自己贏得了這位名人的心時,在尊敬的心情裡,也禁不住摻上了一點得意之情。
蘇查麗妲嚇了一大跳——即使無意中使帕瑞什先生為她操心,她也會十分不安的。她臉色蒼白地問道:「怎麼啦,我做了什麼錯事了嗎?」
如果就在這個時候舉行婚禮,女家一定會認為這是一件幸運的事。然而,很不幸,哈蘭覺得他自己顯赫的一生負有如此重大的責任,僅僅為了愛情便去結婚是不足取的。他覺得在結婚之前,首先要從各個方面考慮這樁婚事會給梵社帶來多少好處。有了這樣的想法,他便開始考驗蘇查麗妲。
雖然雙方都沒有明確地提過親,但大家都認為哈蘭和蘇查麗妲的婚事已經定下了,蘇查麗妲也承認這是一個既成事實。因此,她特別關心的只是怎樣通過學習和實踐,使自己配得上這位為梵社的事業犧牲一切的人。在她看來,這個婚姻好比一座由莊嚴、恐怖和責任築成的石頭堡壘——不是一個愉快地生活的地方而是一個努力奮鬥的場所——這個婚姻不是一件家庭小事,m•hetubook•com•com而是一樁具有歷史意義的大事。
「你到底想不想把蘇查麗妲嫁出去?」芭蘿達太太大聲問道。
正好哈蘭那天下午來了。芭蘿達太太把他帶到她房間裡說:「帕努先生,誰都說你要娶我家的蘇查麗妲,可是我從來沒有從你的嘴裡聽說過。如果你真的這樣想,為什麼你不明說呢?」哈蘭現在不能不公開表態了。他覺得必須穩紮穩打,先把蘇查麗妲牢牢抓住,變成他的俘虜才行。她是否適合幫助他為梵社工作,是否忠於他,這些問題可以放到以後再說。因此,他回答道:「這還用說嗎?我只是等她長到十八歲就是了。」
「也許是這樣,」帕瑞什先生語氣雖然溫和,但態度卻十分堅決,「不過,帕努先生,除非有非常特殊的理由,你應該按照自己的信念等她長滿十八歲。」
帕瑞什先生看見蘇查麗妲那天下午喝茶時的舉動,覺得十分驚訝,因為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熱情地接待過哈蘭了。事實上,在他要走的時候,她還懇求他再坐下看一看拉布雅的一件新刺繡呢。
帕瑞什先生感到有點迷惑不解。「可是你經常表示,」他不贊成地說,「娶一個不到十八歲的姑娘是不對的。你甚至在報紙上發表過這樣的文章。」
「你太嚴格了,」芭蘿達說,「她已經超過十四歲,這就夠了。」
「當然可以,這主意不錯。」帕瑞什先生表示同意。
對這件婚事,沒有人覺得有必要和蘇查麗妲商量,聽聽她的意見。於是她也就不再考慮個人的www.hetubook•com.com看法了。和梵社別的人一樣,她也理所當然地認為只要哈蘭說一聲他可以娶她了,她就得把這門親事作為自己一生中主要的責任承擔下來。
奇怪的是,同一個人,在不熟悉的時候,曾經引起蘇查麗妲的尊敬,比較熟悉之後,卻引起她的反感。哈蘭自封為梵社一切真善美事物的監護人,這種做法使他顯得渺小可笑。人和真理之間的真正關係是信徒和宗教的關係——因為在那種精神狀態之下,人的性格才會變得謙卑。一個人驕傲自滿,專橫跋扈,就十分清楚地表現出他那相對渺小的一面。在這方面,蘇查麗妲不能不注意到帕瑞什先生和哈蘭之間的差別。你可以從帕瑞什先生寧靜的臉上清楚地看出他那崇高的精神境界。哈蘭卻恰恰相反,因為他張口就是那一套老氣橫秋、傲慢自大的梵教教條,它們壓倒一切,結果不論他說什麼,做什麼,那些教條都會極其庸俗地流露出來。
帕瑞什先生放心了,他笑了起來,心想自己一定是誤會了,這一對情人準是私下鬧了點彆扭,現在已經和好了。
帕瑞什先生像往常一樣安詳地捋著鬍子,用溫和的聲音問:「新郎在哪兒呢?」
後來她想起那天一時大意讓帕瑞什先生看出她不喜歡哈蘭。看來這就是引起他不安的原因,這使她十分後悔。以前她從來沒有讓自己這樣失去控制,她發誓以後也絕不會再犯這種錯誤了。
當天晚上,哈蘭在告別之前,正式地要求帕瑞什先生答應把蘇查麗妲嫁給他,而且說,他希望婚禮不要拖得太久。
她感到驚奇是有道理的。哈蘭所作所為常常使她不快,但她從來沒有、就是心裡也沒有反對過和他結婚,因為,我們知hetubook.com•com道她已經牢牢記住她個人的幸福和這事是不相干的。
「你聽我說,」他的老伴嚷道,「這種事真叫人受不了。我們一直把她當作親生女兒看待,結果又怎麼樣——她為什麼要那樣神氣?一個像帕努先生那樣又虔誠又有學問的人對她發生好感,這事是能小看的嗎?隨你怎麼說,雖然我的拉布雅長得比她漂亮得多,但我可以擔保,只要我們給她挑中一個人,她絕不會說一個『不』字。要是你繼續鼓勵蘇查麗妲孤芳自賞,將來要給她找個新郎可就不容易了。」
蘇查麗妲的母親生完薩迪什就去世了,小姑娘那時只有七歲。她的父親,羅摩.夏蘭.哈爾達在喪妻之後加入了梵社,為了逃避鄰居的迫害,他遷居到達卡,在郵局工作時,成了帕瑞什先生的密友。因為雙方過從甚密,從那時起,蘇查麗妲也就像愛她父親那樣愛帕瑞什先生。後來羅摩.夏蘭先生突然去世了,把全部的家產留給了兩個孩子,並且委託帕瑞什先生照顧他們。從此,兩個孤兒就住到帕瑞什先生家來了。
由於這些原因,蘇查麗妲就像對待所有傑出的梵教徒那樣對哈蘭特別尊敬,她從達卡來到加爾各答之後,甚至很想認識他。
就在那一天,芭蘿達太太把蘇查麗妲拉到一邊對她說:「這一陣子,你把你爹弄得心神不定了。」
情況一直就是這樣,直到有一天,帕瑞什先生聽到蘇查麗妲為了替戈拉辯護,對哈蘭說了幾句難聽的話,他這才開始懷疑她對他究竟有沒有足夠的尊敬。他想,說不定他們之間的意見分歧是有更深刻的原因的,只是現在才暴露出來罷了。因此,在芭蘿達又提出蘇查麗妲的婚姻問題時,他就沒有回答得像以前那樣痛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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