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在他倆的話說了半截的時候,他們擔心的事情發生了,以至於馬上阻住了他們要說的話。我朝著她撲過去,背後仍然藏著那把匕首,以免我被他攔截住,讓我把匕首插|進她胸脯下面腰部的想法不能實現。剛開始的時候,這個部位就被我選中了。我撲她而去的那一瞬間,匕首被他發現了。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是,他會把我的胳膊抓住,並且大叫起來:
「『請稍等片刻,』我向我的大姨子說道,『這有點不成體統了,不|穿上靴子的話。最少我也應該找雙便鞋蹬在腳上。』」
「可是他們任何一方都沒能說完他們想要說的話,因為我又被一個星期前發作的那種狂怒俘獲了。破壞、逞凶和喪心病狂是我所渴望的,並且是壓抑不住地、自發地。
「『你能不能清醒一下!別衝動,你為了什麼呀?你究竟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那種事壓根兒未發生過的,一點兒也沒有……我發誓!』
「『什麼,他也到這裡來了?』我問道,對她的恨意又深入了骨髓。『眼看就要閉了眼,這又能如何辦呢?』
「『瓦夏,這事是為了什麼呀?』她說道。原本她的性格就愛哭,這個時候,眼淚更是撲簌簌地像斷了線的珍珠流個不停。
「他走了出去,一聲也沒有吭。我把身子站起來,走到門口鎖上了門,從口袋裡取出菸捲和火柴,吸起菸來了。一根菸我還沒有吸完,就連連打著哈欠,瞌睡過去了。大概我在夢中待了兩個鐘頭,我仍可回憶起在我的夢境中,我和她恩恩愛愛,發生過口角,但又和解了,即使難免有些小的磕絆、小的矛盾,但從整體上來說,我們倆過得挺相敬如賓、和和美美的。門被誰咚咚地敲著驚醒了我的好夢。當我清醒的時候,又心中暗想:『警察可能來了,看來她被我殺死了。敲門的也可能是她,那件事情根本沒有發生過。』又響起了一陣敲門聲。我沒有作出回答,在我腦海中只有一個問題閃現著:究竟有沒有發生那件事情呢?是的,一定發生了。我回憶起緊身胸衣怎麼把刀子擋了一下,又怎麼捅進她的身體,一下子,好像一盆涼水從頭往下澆在我的脊梁上,我感到透心的涼氣。『是的,那件事發生了。是的,這下我也該了結我自己的一生了。』我自言自語地說著,可是雖然https://www.hetubook.com.com口上這麼喃喃地說,而我是不會自我了結的,這我十分清楚。但是我還是把身子站了起來,把左輪手槍重新又拿到了手中。說來也挺怪的,在我印象中,在過去,自殺不知是多少次讓我差點兒就做成的。別的不說,我們只說坐火車回家的那天吧,在火車上的我,還認為輕輕鬆鬆地就能自殺了;為什麼說它輕輕鬆鬆,主要是因為我覺得如果我真的自殺了,給她是當頭一擊的感覺。可是現在,我不但不會把自己殺死,甚至就連自殺的念頭也不要它冒出來。『我為什麼非得自殺呢?』我捫心自問著,可是答案是不會存在的。敲門聲又重新響了起來。『第一件事是把敲門的人是誰搞清楚才行,如果想自殺,時間還是充裕的。』我把左輪手槍放下,取過來一張報紙遮在它上面。我來到門口,把插銷拉開,打開了門。是我的大姨子在敲門,她是個孀居的、心腸仁厚的人,就是腦子不是很機靈。
「『你這是幹什麼?』我十分粗暴地問道。我知道對她這樣粗暴無禮一點也不需要,也沒有緣由的,然而,該用什麼樣的語氣回答是我一時半會找不到的。
「我坐了很長的一段時間。沒有任何想法,沒有什麼可回憶的,腦海裡一片空白。那邊一片忙亂嘈雜的聲音傳入我的耳中。我還聽到車子載來了某些人,停了片刻又來了一個。後來葉戈爾的腳步聲傳了過來,接著我看見他走進書房,還提著我的柳條箱,到現在還仿佛那玩意兒還有人離不了似的!
「對她、對保姆,我都沒有看一眼,我正在對自己勸誡著:『不要緊張,下一步該如何走,我應該認真地思考一番。』保姆大聲喊叫著侍女,我經過走廊的時候,吩咐侍女去了大廳,自己卻走向了書房。『我該怎麼做我的下一步呢?』我自己詢問著自己,主意立刻就有了。我走進書房裡,一直來到牆壁前面,把掛在牆上的左輪手槍摘了下來,作了一遍檢查,發現子彈在槍膛中,來到書桌那兒,我放下了手槍。接著把掉在沙發後面的刀鞘撿了起來,於是,坐在了沙發上面。
「原來我可能會遲疑不決,可是她說的最後一句話卻給了我一種意思截然不同的答案,對他們倆而言,那種事情肯定已存在了,餘下的只不過想刺|激我一下使我對之有所反應。當時我有著什麼樣的情緒就決定著我會有什麼樣的反應。可是在那個時候我的漸漸更加激動的情緒像crescendo一樣了,並且還會有過之而無不及。任何事物都有其一定的規律,憤怒也不例外。www.hetubook.com.com
「聽到叫喊聲,保姆跑了過來,在大廳門口站住了。我在那裡仍然呆呆地站著,期盼著有什麼樣的結果,對於已經闖下的大禍我還不肯置信。可是就在這一眨眼的功夫,她的緊身胸衣下滲出了鮮血。一直到這個時候,一切都已經沒有辦法挽回的事實才讓我徹底明白,對於補救已經晚之莫及了,因為我的目的就是要親手把她置之於死地,而且必須把她置之於絕路的。撲通一聲,她癱倒在地上,這時,保姆才一邊驚恐地叫喊著『老天啊』,一邊向她倒下的地方跑去,而我把手中的匕首拋掉,轉身離開了大廳。
「『瓦夏,你去那兒看看她吧。唉,這簡直是場恐怖的噩夢了。』她說道。
「我說道:『你不知什麼事情發生嗎?去對門房說一聲,讓他去向警察局掛電話。』
「我毫無聲息地來到大廳門口,忽地把門撞開了。到現在,他們倆臉上的表情仍然深深地刻在我的記憶中,我能有此深刻印象,因為我內心的一種傷心痛肺的快|感是由他們倆的表情賦予的。那種表情是非常可怖的。這種可怖的表情才正中我下懷。他們倆猛一看到我時臉上那種大驚失色的樣子是我到死也不會忘記得。他好像原來在桌子旁坐著,一瞧見我,或者是一捕捉到我的聲音,他馬上將身上從椅子上跳了起來,背對著碗櫥站著。他臉上被嚇得僅剩下一種表情,失魂落魄,同樣,她臉上的表情證明她也三魂掉了兩魄,然而,其中又加雜了一絲其他的東西。如果失魂落魄是她臉上僅存的表情,或許就不會發生以後的那件事了,可是在她臉上,至少我這麼認為,在開始的一瞬間,還浮現了一種氣恨交加的表情,可能是因為我把她和他偷情的快活感給驅走了。她好像在那一瞬間和-圖-書什麼也未放在心上,只要她仍沉浸在幸福之中未被人家打擾。然而那種表情在他們倆臉上僅逗留了一眨眼的功夫。馬上一種疑問的表情代替了那種可怖的神情:他是不是可以不說實話?如果能,謊話立刻就隨口而出。如果不能,就再想其他辦法吧。究竟該如何做呢?他好像要徵求她的意見似的,看了一眼她。然而在她也看了他一眼之後,表情在她的臉上變化著。馬上我感覺出從對我的惱羞成怒轉變成了對他的隱隱憂慮。
「『保姆!我被他殺死啦!』
「『我們在對樂器進行著交流……』
「『去那裡看她?』我向自我詢問著。隨後我就對自己的提問做了肯定的答覆,去那裡看她這是很應該的,這條慣例是可能存在的,只要是像我一樣把妻子殺死了的丈夫,她那兒是必須要去的。『既然這樣的慣例是存在的,那麼去就是合乎情理的。假設需要那麼做,反正時間是充裕的。』我所提到的需要那麼做就是針對我想用手槍把自己殺死這件事,就是在這個情況下,我和她一起去了。『這下倒好,人家的傾訴又要灌滿了我的耳朵了,人家哭泣的臉又要映入我的眼簾,然而這卻是感動不了我的心的。』我自言自語地說著。
「『你在這時回來,真是出乎意料……』她模仿著他的語氣,接了一句話。
「『說一點實話吧,你這個下賤的東西!』突然我大吼了一聲並用左手把她的胳膊抓住了,然而她又掙脫了開來。一直延續到那個時候,匕首還沒有被我拿出來,我僅僅用左手把她的脖子抓住,然後把她推翻在地上,用勁掐著她。可是她的脖子十分堅硬……我的左手被她用雙手緊緊地拽住,想把我的手掰開,然而我呢,好像她這一手正是我所盼望的,我把吃奶的勁都用上了,拿著匕首捅進她左肋的下方。
「把靴子脫掉,這是我要做的第一個步驟,我腳上僅僅套了雙襪子,我在靠牆的沙發前停了下來,我的槍枝和刀劍都在牆上掛著,那兒有一把彎形的大馬士革匕首,那是把好匕首,鋒利無比,還從未讓它飲過血。我把它從牆上摘下,接著把匕首從刀鞘中拔出,到現在我還記得,刀鞘被我扔到沙發後面,在我記憶裡我曾自言自語地說道:『一會兒記得拾起刀鞘,以防找不著。』接著,我把直到這個時候和_圖_書還在身上穿著的大衣脫掉了,僅穿了雙襪子,縮手縮腳地走向了那裡。
「如果有人這麼說,在狂怒的時候,一個人對自己的所作所為心無所知的話,那純粹是胡言亂語,是欺騙人的說法。當時的我就十分清醒,腦子連一秒鐘也沒有昏亂,我的心越被怒火煎熬著,我的腦子就越發的清晰。我處在這種狀態之下,對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可能當成什麼也沒看見。每一秒鐘我在做什麼我都是知曉的。我不能說對於採取什麼樣的行動是我預先設計好的,可是在我即將行動的那一眨眼功夫,也可以把時間再作點提前,對於採取什麼樣的行動、什麼樣的辦法我是十分了解的,好像是給我留了放棄行動的時間,以便讓我改過自新。匕首捅在肋骨底下的部位,這是我十分清楚的,並且也意識到匕首已經被我捅進了那個部位。在我對她下毒手的一剎那,我意識到我正在幹一件可怕的事,這件事是在以往我從沒有對任何人幹過的令人害怕的事,更令人可怕的是這件事的最後結果。但是像閃電一樣快這個念頭稍現即逝,隨後我就下此毒手了。我出乎意料地十分清楚地記得這個行動的全部步驟。我記得在那個時候我聽到匕首被緊身胸衣以及還有件什麼東西擋了一下,接著匕首暢通無阻地進了她那柔韌的身體。她的雙手把匕首緊緊抓住,以至於把手都割破了,卻也沒能阻擋住匕首的插入。我蹲了監獄以後,在精神方面改變了很多,那一刻所發生的被我盡自己的最大努力去回憶和思索著。我記得一剎那,在我就要動手的一剎那,只是那一剎那,我的意識告訴我,我正在把一個人謀殺了,把一個女人殺死了;這個女人手無縛雞之力,還是我的妻子。直到現在我仍然記得,當時這一點被所存的意識提醒後,我內心湧起了多麼大的驚恐和懼怕。我在後來又推想著,可能恍恍惚惚記起匕首被我捅進去以後,我馬上把它又拔了出來,期望用這種做法,來對我所闖下的彌天大禍加以改正、加以彌補。有那麼一眨眼的功夫,呆呆地,一動不動站著的我,想看看會有什麼事發生,對此補救有沒有什麼效果。她把身子彈了起來,高聲亮嗓地喊了起來:
「在門口,我逗留了一瞬間,把匕首藏好,放在背後。就在那一剎那,笑嘻嘻的他用著一種冷淡https://m.hetubook•com.com的令人發笑的語氣解釋道:
「『您為了什麼呀,別衝動!快來人啊!』
「『瓦夏,她眼看就要閉眼了!這是伊凡.費奧多羅維奇通知的。』伊凡.費奧多羅維奇的職業是醫生,擔任著她的家庭醫生,她的醫藥顧問的工作。
「我從他的手中掙脫出來我的胳膊,沒有吭一聲,轉過身子撲向他。當他的眼光恰好遇到我的眼光的時候,一剎那臉上一下子沒了血色,像一張刨光的白紙一樣,原來鮮紅的嘴唇也像紙一樣慘白了。一種說不出的奇特的火焰從他的眼睛裡一閃而過,他忽地鑽到了鋼琴下面,逃生似的向門口跑去,這是我做夢也沒有想到的;我剛起了想追他的念頭,一件沉重的東西把我的左臂給扯住了,原來是她,我的妻子。我拼了命地想把她掙脫掉,然而她也同樣拼命地把我扯住不放,對她突然迸發的、從天而降的干擾,還拼了命地扯住我而為了保護他,甚至對她和我身體的接觸,我也憎惡到了極點,這些都令我怒火萬丈。在我意識裡我已經是個完完全全的、十足的瘋子了,我一定有著十分讓人恐怖的樣子,我卻為這而興奮著。我把全身的力氣都迸發出來,使勁地一甩左臂,她的臉正好被我的胳膊肘不歪也不斜地砸中了。她淒慘地大喊了一聲,把我的左臂丟開來。我仍有跑著去追他的念頭,可是一想我為了追妻子的情人卻沒有穿鞋,只穿了雙襪子叫人看見那太滑稽不堪了,以落人笑柄,這是我最不情願的,我情願讓別人感覺我是多麼得使人害怕。儘管狂怒包圍著我,但我竟然沒有忘記把自己的最好形象留給別人,並且我給別人留下什麼樣的印象還在一定的程度上左右著我的行動的。我又把身子轉向她,她在沙發床上倒著,讓我撞傷的眼睛被她的一隻手掩著,另一隻眼睛卻死盯著我。在她臉上,既有驚恐又有對我的憎惡仇恨的神情,這種憎惡仇恨是面對有著深仇大恨的敵人才會出現的,就好像被捕鼠籠捉住的老鼠盯著把它捉住的人一樣。在她的臉上,全部寫著對我的憎惡仇恨和驚恐,其他一無所有。或許是為了另一個人的愛才引發了這種驚恐和憎恨。這個時候,假如她沒有說話,或許我還能自我壓抑著,緊跟著的那件事就不會做出來了。可是忽然,她說起話來,而且把我拿著匕首的那隻手一把抓住。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