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藝術加工

有一陣兒,我們覺得我們馬上就要失去米莉了。正是我們對於「永遠正確的藝術加工」的理論的鍾愛鼓舞了我們。我們不能把她拱手讓給一個樵夫,他的百萬家產和土頭土腦愈發使他加倍可惡。一想到米莉嗓音變調,袖子不再高高捲起,卻跑到一個砍伐樹木的凶手的大理石圓錐形帳篷裡斟茶倒水,我們一個個不寒而慄。不!她生來就屬於塞佛爾餐館,屬於蒸肉的油煙,白菜的芳香,叮叮咚咚的大鋼琴,扔來扔去的好像是鐵礦石做的磁碟子和叭嗒叭嗒的投擲者發出的聲音匯合成的瓦格納式的餐廳大合唱。
終於,棉鈴蟲向棉花發起進攻——毒青藤伸出捲鬚纏住寄宿學校的暑期學生——腰纏百萬的樵夫披著薄薄的阿拉斯加採礦人的偽裝,眼看就要一口吞掉我們的米莉,把天生麗質的姑娘攪得心煩意亂啦。

第一章

就這樣,大功告成。我們用他自己的槍炮把他逐出了戰場,然後我們叫來一輛車,把他發配到一個遙遠的小旅店,把他弄上床躺下,四周堆滿他的金塊和小海豹皮。
這件事,嗨,發生在三年前。大約就在那時候,我們開始有些轉運,我們有能力買比塞佛爾餐館價錢貴卻不那麼有益於健康的食品,此後我們各奔前程,我再沒見過克拉夫特,也很少見到賈金斯。
然而,正如我先前說過的,前幾天我看見一幅售價五千元的畫,畫名叫《博迪西婭》,畫裡的人物似乎把戶外的空間塞得滿滿的,不過,在那些懷著崇拜的心情站在面前欣賞畫作的人當中,我相信我是唯一一個渴望博迪西婭昂然走出小畫框,給我端來那道醃牛肉肉末炒馬鈴薯泥配水煮荷包蛋的。
「米莉逃不脫某種命運,」克拉夫特說,「如果她屈服於命運,塞佛爾餐館和我們就會失去她。」
我們這些窮酸文人的女神其實只靠幾行詩支撐著,這些詩行威嚴壯美,我們只得誠惶誠恐地跟隨之。米莉的兩隻袖子總是高高捲在胳臂肘上。她可以用雙手把我們三個滑膛槍手提起來,扔到窗外。她比我們誰都年輕,可她率性天然,如同夏娃一般,單純得實在是無以倫比,所以她從一開始就像媽媽一樣呵護我們。她把塞佛爾餐館能吃的東西一古腦兒地端出來餵我們,全不顧價格多麼昂貴,分量多麼多,仿佛餐館是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科紐考皮亞,她的聲音像個大銀鈴一般悅耳動聽;她很愛笑,一笑便露出大排白牙;她仿佛是剛剛升起在山巔的橘黃色朝陽,每次見到她我必定要想到約塞米蒂。然而,不知怎麼回事,我很難想像她離開塞佛爾餐館將怎樣生存下去。老天爺把她擱在餐館,她在那裡生根,長得人高馬大。她似乎蠻快活,每到禮拜六晚上,領到幾塊少得可憐的工錢,就活像一個意外收到紅包的孩子一樣快活得滿臉通紅。www.hetubook.com.com
「她會發胖麼?」賈金斯戰戰兢兢地問。

第二章

「晚上七點來吧,哪天都行。」
「那麼,」我說,「你領頭帶著我們跟那個伐木工作對——那個……克朗代克人——並不全是為了永遠正確的藝術加工原則囉?」
「他再也不會找到塞佛爾餐館囉。」克拉夫特說,「明天,他會向他所看見的奶品店的第一位女招待求婚哩。而米莉——我指的天生麗質——就得救了!」
「總有一天,」克拉夫特鄭重其事地斷言,「從威斯康辛州有位腰纏百萬金元的伐木工要來塞佛爾餐館叫一盤豆子,娶米莉為妻者正是此人。」
前幾天去一個畫展,看見一幅畫,畫已有買主,售價五元。年輕的畫家是西部來的二流貨色,名叫克拉夫特。此人有一種最喜歡吃的食物,外加一套寵物理論。他的精神食糧是對天然生成的東西必須進行藝術加工的理論,他堅信這個理論永遠正確。他的理論澆鑄在一道菜做成的基礎上,這道菜就是醃牛肉肉末炒馬鈴薯泥配水煮荷https://www.hetubook.com•com包蛋。這幅畫的背後還有一段故事哩。想到這裡,我於是打道回府,展紙拈管,信筆錄下這個故事。克拉夫特的想法——不過,那可不是本故事的開頭。
後來,我們都已彈盡糧絕,可克朗代克人仍有幾分清醒,他又開始嘮嘮叨叨講米莉,克拉夫特湊近他的耳朵大聲嚷嚷著彬彬有禮的侮辱性的話,說的是有錢人如何如何一毛不拔,直弄得那個採礦人甩下大把大把的銀幣和鈔票,叫來全世界的酒,清洗潑在身上的汙泥。
「從威斯康辛來的!」賈金斯痛苦地呻|吟。
接著我們三人回到塞佛爾餐館,發現餐館裡顧客稀少,於是我們手拉手把米莉圍在當中,跳起一個印第安人舞蹈。
我匆匆離開,去看望克拉夫特。他那雙撒旦眼睛一點沒變,頭髮還是亂蓬蓬的糾纏不清,只是更糟,不過他穿的衣服倒是裁縫縫製的。
我們三人中每人都暗藏一顆惴惴不安的心,第一個直言道出這個擔心的正是克拉夫特。當然,它是關於我們正潛心研究的一個藝術上的問題。我們當中有個人把存在於海頓交響樂和阿月渾子果仁冰淇淋之間的合諧同米莉和塞佛爾餐館之間的微妙的合諧相比較。
「嬌艷的招待女招得乘龍快婿——驕傲的威斯康辛樵夫闊佬。」
他快步走進餐館,仿佛是坐在狗拉雪撬上,這時我們正好在用晚餐,吃燉牛肉和蘋果乾,我們的餐桌跟不少餐桌一樣,狼藉一片。他一副隨隨便便的同性戀者忸怩作態的樣子,強|奸著我們的耳朵,宣布加入迷失在廉價餐館的荒野中的男子漢隊伍。我們把他當成一個怪人擁抱他,三分鐘過後,我們已是相見恨晚,幾乎已成莫逆之交。
克拉夫特首先採取行動。他一躍而起,捶打著克朗代克人的背,「嗨,出去喝一杯。」他嗷嗷大叫,「先喝酒,再吃飯。」
「我可是一點不知情啊。」我告訴他。
我們的擔心不幸成了現實。那天晚上,從莽莽林海跑出來一個注定要沒收米莉的傢伙——就算我們支付的藝術加工和調整費吧。然而,承擔這次來訪重任的人不是從威斯康辛來,而是來自阿拉斯加。
我們一致認為,可怕的厄運似乎就要降臨到她的頭上。這種事太可能發生啦。米莉就像什麼地方的一大片原始松樹林,天生就要吸引伐木工的注意。我們很清楚和圖書那些威斯康辛人,一旦交上好運,發了財的習慣作法。他們會快馬加鞭直奔紐約,找一家廉價小飯館吃豆子,哪個姑娘給他們上豆子,他們就把帶去的貨擺在姑娘的腳下。哎唷唷,事情本身就是這樣開始的。紐約報紙星期版的戲單上,頭牌紅角的戲給他留著哩。
賈金斯一把捉住他一隻胳臂,我逮住另一隻。我們拽著他,給他兜兒裡塞滿塗了防腐油的雪鳥標本和不能當飯吃的金塊,嘻嘻哈哈,大喊大叫,像幾個快活的哥兒們一樣,不容分說地拖著他出了餐館,來到一家咖啡館。
在那裡,他情緒蠻好地低聲抗議,「她就是命中注定要來花我的錢的妞兒。」他宣布,「從今以後她可以一輩子吃我鍋裡的飯。啊呀呀,我從來沒見到這麼漂亮的妞兒,我要回那邊去,向她求婚。她要是看見我擁有的那些金粉,我想她再也不想在一家小飯館裡做女招待了吧。」
「銀行匯票二百萬,」他開始算總帳,「我的那些採礦場一天能進一千塊。嗯,現在,給我來點燉牛肉和罐頭蜜桃。打從我坐狗拉雪撬離開西雅圖,我可一直沒下過火車,現在我可餓了。普爾門式火車車廂裡那些黑鬼端給你吃的東西不能吃,你們幾位先生吃什麼自己叫好了。」
「她會去上夜校,變得高雅起來麼?」我急巴巴地冒出一句。
「是這樣,」克拉夫特說,一根硬邦邦的食指蘸著一灘打翻的咖啡戳戳點點,「凱撒的對頭是布魯圖——棉花的對頭是棉鈴蟲,歌劇合唱隊女歌手的對頭是匹茲堡人,暑期寄宿學校的學生的對頭是毒長青藤,是英雄總會獲得卡內基獎章,是藝術自有摩根巨頭的支持,是玫瑰有……」

第三章

接著,米莉隱隱綽綽地出現了,一隻裸|露的胳臂上層層疊疊地摞滿盤子——像聖伊萊爾斯峰偉岸雪白,面若桃花,令人敬畏地出現了,——像產金地的沖溝山洪暴發一般粲然一笑。只見克朗代克人像扔垃圾一般拋下一堆海豹皮和金塊,闊口半張,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瞧。你幾乎可以看見米莉頭上的鑽石頭飾和手繡的真絲巴黎睡袍,那都是他打算替她買的東西。https://m.hetubook.com.com
他身材粗壯,一嘴絡腮鬍子,皮膚因長久風吹而乾澀粗糙。他說,他剛剛在北江一個渡口前下了車。我想像我能看見奇爾庫特的雪塵紛紛揚揚飄落到他的肩頭的情景。接著他拿出從克朗代克發財歸來的人帶的金塊、雪鳥標本、念珠、海豹皮,堆了滿滿一大桌,然後開始對我們侃侃而談他的幾百萬財產。
克拉夫特把他少得可憐的一點錢扔在酒吧,之後用極有魅力的眼神瞧了賈金斯和我一眼,結果我們倆只好慨然解囊,直到把最後一個角子花個精光,用來同我們的客人碰杯。
不過,賽佛爾餐館最主要的東西還是要算米莉。米莉是個女堂倌。她可是克拉夫特藝術加工理論的極好典範。她在很大程度上天生屬於跑堂這一行,就像密涅瓦屬於拆毀藝術,維娜斯屬於嚴肅調情科學一樣。倘若將她用銅鑄成,裝上座子,她本可以成為一座「臘肉炒豬肝令君生活回味無窮」的女神像,完全可以和她那些英雄姐妹中最高尚的相媲美。她屬於賽佛爾餐館。你盼望著瞧見她壯碩的身軀隱隱綽綽地閃現在油炸肥肉騰起的臭氣熏天的藍色煙霧中,恰如你盼望帕利塞德在悠悠飄動的哈德遜河濃霧中顯現一樣。在餐館裡,米莉包裹在熱氣騰騰的炒菜冒出的熱氣、大量的「火腿」散發的蒸汽中,淹沒在杯碟摔碎的聲音、https://m.hetubook.com.com金屬碰撞的響聲、要「快餐」的尖聲吆喝、肚子餓得咕咕叫的食客的哇哇亂叫、以及食客吃食時發出的所有令人噁心的喧嘩與吵鬧聲中,四周飛舞著成群的法老傳給我們的嗡嗡營營生了翅膀的野生動物,只見她優雅迷人地穿行其中,猶如一艘巨型客輪穿行於不停嚎叫的野蠻人乘座的獨木舟中。
「絕不!」賈金斯和我驚懼萬分地大叫。
三年前,克拉夫特、比爾.賈金斯(一位詩人)和我在第八街的賽佛爾餐館用膳。我說「用膳」。我們兜兒裡有錢的時候。賽佛爾從我們這裡把錢「拿走」,這可是他的原話。我們不賒帳;我們走進餐館,開口叫吃的,然後吃掉送來的飯菜。我們要麼付帳,要麼不付。我們肯定會見到賽佛爾一臉的陰沉和悶在心頭的凶狠。在他憂鬱的靈魂深處,他抑或是個王子,抑或是個傻瓜,抑或是個藝術家。他坐在一張蟲蛀的百孔千瘡的辦公桌前,桌上堆著一摞摞的帳單,帳單年深日遠,我敢打保票,最底下一張是亨利.哈德遜吃完牡蠣後付的帳單。賽佛爾同拿破崙三世和鼓眼鱸魚一樣,能突然使自己的眼睛蒙上一層膜,關閉這對心靈的窗戶。有一次,我們信口胡謅一些不成藉口的藉口,沒付飯錢就離開了餐館,臨離開時,我回頭瞧了瞧,正好瞧見他躲在那層膜的後面無聲地大笑著,笑得渾身亂顫。我們有時也把欠帳一筆勾銷。
「一個腰纏萬貫的伐木工啊!」我絕望地仰天長嘆。
「呃,不全是吧。」克拉夫特回答,咧嘴一笑。
「伐木工呀。」克拉夫特嗓音嘶啞地重複道。
「說說看,」我心煩意亂地打斷他,「你認為米莉不會嫁人麼?」
「我們用那筆錢在布朗克斯買下一幢小別墅。」他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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