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十六日

我們在馬車外碰到兩個名叫奧丹和NN——他能記住每一個人的名字——的紳士,也就是洛蒂和那位表姐的舞伴,他們分別照顧自己的女伴,我也陪我的舞伴上了樓梯。
安琪兒!老天,每一個人都用這句話來形容他的心上人!不是嗎?我卻無法道出她有多完美,為什麼這樣完美,夠了,她已經完全佔有了我的心靈。
那位表姐問她有沒有看完她最近寄去的書刊。洛蒂說,「沒有,我不喜歡;妳可以拿回去。妳上次寄的那一本也不高明。」我問她是什麼書,她的回答使我大吃一驚。她的話頗有個性,隨著一字一句,發現她的輪廓更迷人,含有新鮮的智慧火花,因為她覺得我瞭解她,所以臉上漸漸煥發出喜悅的光采。
此地的年輕人在鄉下安排了一個舞會,我很高興參加。我為鎮上一個漂亮卻不太有趣的姑娘擔任護花使者,事先說好由我僱馬車載我的舞伴和她表姐赴會,順道去接夏洛蒂.S。我們駕車穿過一條林蔭大道,走向獵場小屋,我的舞伴說,「你將認識一個美麗的姑娘。」她的表姐補充說,「小心,別愛上她喔。」我問道:「妳這句話是什麼意思?」前者回答說:「她已經訂婚了,對方是一個有為的青年,他父親死後,他去處理事務,並且應徵一個重要的職位。」我對這個消息並沒有特殊的興趣。
我們隨著小步舞曲滑行,我先後和幾位女伴共舞,平庸的姑娘硬是沒有辦法換手跳完一圈。洛蒂和她的舞伴領先跳一曲英國方舞,輪到她和我們一起跳這一圈的時候,你簡直想像不出我有多麼高興。你真該看看她跳舞的樣子!她好專心,全神貫注,整個身體一片和諧,無憂無慮,天真自然,彷彿世間的一切都不重要,彷彿她沒有別的思想和感覺,當然啦,這一刻在她眼中萬事都不存在了。
如此天真,卻又夾雜著如許的智慧,和-圖-書如許的善心和如許的果斷,這麼活潑的生命竟有如許安詳的靈魂。
我若這麼寫下去,你看完信還是一無所知,所以你聽著,我要逼自己描述細節了。
舞會還沒完,原先在地平線閃爍,我佯稱是幕電的閃光,愈來愈明顯,雷聲也蓋住了音樂。三位女士跑出舞陣,她們的舞伴連忙跟出去,大家亂作一團,音樂終於停止了。這是很自然的,我們的歡樂突然被意外事件或者可怕的事情所打斷,我們心中的印象一定比平時更強烈,一方面是對比太鮮明了,一方面也因為我們的感官更快|感受到這層印象。幾位女士的表情都可以歸於這個原因。最聰明的一位坐在角落裏,背向窗戶,雙手掩住耳朵,另外一個人跪在她腳下,面孔埋在她膝前,第三位小姐硬擠在兩個人中間,珠淚漣漣抓緊她的小妹妹。有些人想駕車回家,有些人甚至更糊塗,不懂得避開幾位喝了酒的紳士輕浮的舉止,這些傢伙似乎想從受難佳人的櫻唇間捕捉她們獻給上帝的呢喃燕語。有幾位先生下樓抽煙,女主人想到一個好主意,帶我們進入一個有窗簾和百葉窗的房間,剩下的人都欣然應允。我們一進屋,洛蒂就把椅子排成圓圈,讓客人就坐,並提議玩一個遊戲。
我問洛蒂,「恕我冒昧,亞伯特是誰?」她正要回答,我們剛巧要滑出「8」字形舞步,不得不分開,對面相錯時,我似乎看到她眉間略帶愁色。後來她伸手和我共行舞前舞後的遊步禮,她對我說:「我何必瞞你呢?亞伯特是一個有為的青年,我已經和他訂婚了。」這並不是新聞,因為馬車上小姐們已經對我說過了,但是這個消息對我卻是嶄新的,因為我根本不曾聯想到短短幾個鐘頭,她對我已經有如此重大的意義。夠了——我開始心亂如麻,忘記舞步,誤穿入別的舞伴群中,於是陣勢完全亂了,洛蒂只好全心全力恢復陣腳。
我們到達獵場小屋的大門,太陽還有十五分鐘才會落到山頂。天氣很悶熱,小姐們都很著急,怕舞會中途遇到暴風雨。地平線上灰雲密佈,暴風雨眼看就要來臨。我故作氣象行家,讓她們安心https://www.hetubook.com.com,其實我自己也預感到盛宴一定會中途打斷。
要井井有條告訴你我認識一位可人兒的經過,可不是一件簡單的事情;我心滿意足,萬分快樂,所以不可能說得清清楚楚。
我忍不住,我非出去找她不可。威廉啊,我再度回來,打算吃晚飯,把這封信寫完。看她陪著那些快樂的小孩——她的八個弟弟和妹妹——我簡直神魂顛倒。
於是我們開始共舞,用各種方法交叉手臂,跳得高興極了。她的動作好迷人,好輕快!跳華爾滋的時候,舞者像行星般繞著對方打轉,因為行家不多,起先搞得亂糟糟的。我們小心翼翼,等他們自己跳累了再說,等動作最不靈光的幾對退出圈子,我們才下場和另一對——奧丹及他的女伴——奮勇跳到最後。我從未跳得這麼輕鬆。我不再是凡人,早已登上仙境。懷裏擁著世間最迷人的姑娘,陪她像閃電般飛來飛去,四周的一切都停止生存——威廉哪,說實話,我發誓不讓我心愛的姑娘和別人跳華爾滋,就算我為此而毀滅,也在所不惜。你瞭解吧!
我最近曾寫信告訴你,我和執達官相識,他馬上請我到他的幽居——也可以說是他的小王國——去看他。我遲遲未去,要不是我偶爾發掘那塊浮土中蘊藏的寶藏,說不定我一輩子都不會去呢。
我下了馬車,一名女佣人來到門口,要我們稍等一下,洛蒂小姐馬上出來陪我們。我穿過院子,走向結實的房舍,登上前面的階梯,進入廳門,突然看到有生以來最動人的畫面。門廳裏擠了六個小孩,由六歲到十一歲不等,圍著一位中等身材的姑娘,她身穿一件簡單的上衣,胸口和雙臂各有一個粉紅色的蝴蝶結。她手拿一塊黑麵包,依照年齡和胃口各切一片給身邊的小孩,態度非常可親,每個小孩都高舉小手,拿到麵包就天真地說聲「謝謝!」然後心滿意足、蹦蹦跳跳跑開,比較文靜的孩子則慢慢走到大門口,望著來接洛蒂姐姐的陌生人和馬車。——「請原諒,」她說,「害你進來催,又讓小姐們等我。我穿衣打扮,並且安排出門後的家務事,忘記給小傢伙弄晚www.hetubook•com•com餐了,他們的麵包一定要我來切,不肯別人代勞。」我說了幾句無傷大雅的恭維話,心裏卻為她的體態、她的聲音、她的風姿而深深著迷,她進屋去拿手套和扇子,我才由驚喜中恢復了鎮定。小傢伙遠遠站著,斜眼偷看我,我過去逗最小的孩子,他看起來最討人喜歡。他正要往後退,洛蒂在門廳出現了,她說,「路易斯,和表哥握手。」小男孩坦誠照辦,雖然他的小鼻子髒兮兮的,我還是忍不住吻了他幾下。我伸手攙她說,「表哥?妳認為我有這份榮幸當妳的親戚嗎?」她淘氣地笑笑說,「喔!我們的親戚圈很廣泛,你如果沒有資格身列其間,我可要大大遺憾呢。」我們出門的時候,她叫十一歲的大妹蘇菲照顧小傢伙,父親騎馬回來並代為問候。她又吩咐小傢伙聽蘇菲姐姐的話,就像對她一樣,有幾個孩子答應了。但是,有一個年約六歲的頑皮金髮兒說,「洛蒂,她畢竟不是妳呀!我們比較喜歡妳。」最大的兩個男孩已經爬上馬車後座,我求她讓這兩個孩子跟我們走一程,到樹林邊才下車,只要他們答應不吵架,好好扶穩就行了。
第三支方舞中,我們是第二對。舞過橫列時,天知道我多麼興奮,她靠在我的膀子上,我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的明眸,她眼裏閃出最誠懇的欣喜神色。我們舞向一位貴夫人,雖然她的面孔不再年輕了,她那同情的神采卻吸引了我的注意。她擦身滑過時,笑瞇瞇看看洛蒂,舉起威嚇的手指,兩度加強語氣說出亞伯特的名字。
我看到好幾位先生噘起嘴唇,伸長四肢,等待甘美的懲罰。她說,「我們要玩計數遊戲,所以請大家專心。我從右向左繞圈子,你們各自計算輪到的數目,但是速度像星火,誰要猶豫或說錯,誰得得挨耳光,算到一千為止。」——真是快活的畫面。她伸出手臂繞圓圈。第一位叫道「一」,隔臨的人叫「二」,下一個叫「三」,以此類推。她愈轉愈快,愈轉愈快。有一個人沒說出他的號碼,啪!速度愈來愈快。我自己也挨了兩記耳光,我暗自欣喜,覺得她打我比別人更重些。還沒數到一千,遊戲就在哄鬧和大笑m•hetubook•com•com中結束了。她說,「最膽小的人都故作勇敢,」我跟著洛蒂進入跳舞廳。她邊走邊說:「打耳光的時候,她們把天氣和一切都忘得精光。」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才好。她說:「我就是最膽小的一個,我故作勇敢,給別人勇氣,自己也壯膽不少。」我們走向窗邊,雷聲隆隆向遠方飄去,大雨傾盆,清新的香味隨著溫暖的蒸氣往上飄。她支肘而立,凝眸觀賞風景;又抬頭看看天空,再看看我,我發覺她兩眼含淚,把手擱在我手上,低聲呢喃——「克羅史托克!」(德國詩人)這個名字喚起的熱情完全將我淹沒了。我忍不住彎腰吻她的纖手,眼中充滿狂喜的熱淚。又抬頭盯著她的雙目——高貴的詩人啊!但願你不曾看出那眼神中的纖手,但願我永遠不再聽到你被那人濫用的聖名!
我為什麼不寫信給你?你名列學者之林,居然問我這句話!你應該猜得出,我近況很好,真的——簡言之,我遇到內心深感興趣的人物。我遇到了——我不知道。
舞罷我們繞著屋子轉一兩圈,喘口氣兒。然後她坐下來,調製潘趣酒的時候,我偷了幾粒檸檬——也是僅存的幾粒——切片加糖拿給她,確實具有提神的作用。只是禮貌上我也不得不遞給她隔壁的小姐,她每次由杯中拿走一片,我就心疼得要命。
她說,「少女時代我最愛小說。星期天坐在角落裏,全心分擔珍妮小姐的幸運與不幸,天知道我有多快活。我也不否認,這種傳奇小說對我還有部分的吸引力。但是現在我很少有時間看書,書本一定要對胃口才行。我喜歡的作家必須讓我再度發覺自己的世界,描寫我身邊熟悉的事情,故事要像我的家居生活一樣有趣,一樣令人同情,也就是說,寫的絕不是天國樂園,卻又充滿難言的福祐。」
我對她的形容都是無望的廢話,只是抽象的分析,不足以表達她本人的任何特徵。下次再說吧——不,不要下次再說,我要現在馬上告訴你。我現在如果不說,以後永遠不說了。告訴你一個秘密,我提筆這封信,如今已三度想放下筆桿,騎馬出門,雖然今天早晨我曾發誓不——但是每一分鐘我都走到窗前,看看太陽和圖書有多高……
我們坐好,小姐們就彼此招呼,各自討論對方的打扮,尤其是帽子,並且討論今天會遇到哪些熟人。這時候洛蒂吩咐停車,叫弟弟們下去;他們要求再吻她的纖手,大弟舉止溫文,正是十五歲少年典型的儀態,另外一個動作魯莽而輕浮。她再三要兩個人問候小弟小妹,馬車就向前開去。
我請她跳第二支方舞,她答應陪我跳第三支,她用最迷人、最誠懇的態度對我說,她很喜歡德國式的跳法。她又說,「根據此地的習俗,每一對舞伴都要繼續合跳德國舞曲,但我的舞伴不喜歡華爾滋,我若免了他這頓苦差,他會感激不盡。你的女伴也不會跳華爾滋,而且不愛跳,剛才跳方舞的時候,我發覺你的華爾滋舞相當高明;你若想陪我跳德國舞曲,請你去和我的舞伴商量,我去問你的女伴。」我欣然應允,雙方很快就講好:跳華爾滋的時候,由她的舞伴陪我的舞伴靜坐聊天。
她說話的時候,我一直盯著她漆黑的明眸,她活潑的嘴唇和清新的豐采深深吸引了我的靈魂,我全神感受聆聽的喜悅,反而連她的話都常常聽不見了!——你瞭解我,這一點你必可領會三分。總之,我們在避暑別莊前停下馬來,我下了馬車,彷彿置身夢境,因為全心享受夜光下的美夢,音樂從燈火通明的大廳飄過來,我竟絲毫沒有感覺。
話題轉到跳舞的樂趣。洛蒂說,「如果這種情緒算是缺點,我也甘心承認:世間我最愛跳舞。我若有心事,只要在那架破鋼琴上敲出方舞的曲子,一切煩惱就不存在了。」
聽到這些話,我儘量掩飾自己的激|情。說真的,我做得並不成功,因為我聽她隨口談到偉克菲作家維卡和——,卻說得對極了,我忍不住道出胸中湧現的感覺,後來洛蒂轉向別人說話,我才發覺她們一直睜大眼睛坐在那兒,彷彿根本不存在似的。那位表姐不止一次用嘲笑的眼神打量我,對我卻起不了任何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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