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部

他們躬著身子,貼近地面,像豹子一樣俯伏著逃跑。西爾維斯特在後面緊追,他已經兩處負傷,腿上挨了一刺刀,手臂上也有一道深深的刀痕;但他除了戰鬥的狂熱外已對一切失去知覺,這是一種未經思考的來自強健血液的狂熱,它賦予頭腦簡單者以偉大的勇氣,並造就了那些古代的英雄。
他把已經暈眩的腦袋轉動了兩、三下,想要在湧上來使他窒息的紅色液體中重新恢復呼吸,隨後,他沉重地倒下,倒在泥濘裡。
又是噓的一聲,噓!……現在彈如雨下了。它們就在離水兵們很近的地方驟然停住,鑽進灌滿水的稻田泥地裡,每粒子彈都伴著輕輕的落雹般清脆、迅速的潑刺一響,濺起一個小小的水花。
他所追趕的人中,有一個為絕望的恐怖所激勵,突然轉身朝他瞄準。西爾維斯特微笑著站住,以和*圖*書一種輕蔑而崇高的姿態讓他射擊,然後看清即將發射的槍彈的方向,把身子微微向左一閃。但是,就在對方扣動扳機的當兒,槍管也偶然朝這個方向偏了一下。西爾維斯特感到胸口一震,一個想法閃過腦際,因而甚至在感覺疼痛之前,他就明白了是怎麼回事,他掉頭朝向跟在後面的其他水兵,想如同一個老兵似地對他們說出那句行話:「我交賬了!」但因他剛才正跑著,用嘴大口地吸氣到肺裡,他感到右胸有一個窟窿也吸進了氣,而且像一隻破風箱似地發出一種可怕的微響。同時,他的嘴裡充滿了血,胸側也劇烈地疼痛起來,很快地越痛越厲害,簡直到了無法忍受和無法形容的程度。
「中國人!」他們說。(安南人、東京人、黑旗人,對於水兵們說來,統統屬於中https://m•hetubook.com•com國人。)
他們六個人都依舊站著,保持警覺,窺測方向,探究這子彈從何而來。
這是一片無際的平原,遍布嫩綠的天鵝絨般的春草。灰濛濛的天空,沉沉地壓在人的肩頭。
空中,一粒子彈在呼嘯!……西爾維斯特驀地站住,豎起了耳朵……
他們相視而笑,好像看到一齣演得很滑稽的鬧劇。
這些日子以來,他的模樣已有很大改變,曬黑了,嗓音變了,他在那兒,簡直像到了最能施展其所長的環境。在極難決定的一刹那,那些被子彈擦傷的水兵,幾乎已經開始在退卻(這卻是會使他們全體送命的);而西爾維斯特卻繼續前進,他握著步槍的槍管。走在他那一夥前面,以銳不可當之勢,擺動著槍托向左右猛掃,多虧他的勇猛,扭轉了整個局面:在這場無人指揮https://www•hetubook.com.com的小型戰鬥裡,這盲目支配一切的,無法明言的驚惶、恐懼,竟轉到中國人一邊,他們開始退卻了。
西爾維斯特生平頭一次聽到這種音樂。向你射過來的子彈和你射出去的子彈,響聲是大不一樣的:來自遠處的槍聲,漸漸變弱,已經聽不見了;倒是這從耳邊擦過,倏忽即逝的金屬小東西的嗡嗡聲,卻聽得格外清楚……
再沒有任何嘯聲;似乎他們剛才是在做夢……
但不管怎樣,他們這下可發現了對方人數很多,太多了。而且他們當中的一個轉過頭時,還瞧見從後面草地裡也跑來了一些人。
肯定,子彈是從那邊竹林裡射出的,那竹林在平原上頗像一座生滿羽毛的小島,後面還半遮半掩地露出一些尖尖的屋角。於是他們朝那兒跑去,他們的腳在稻田的泥濘裡陷進去、直打滑;西爾維斯特的腿和圖書比較長,也比較靈巧,一直跑在最前面。
他們一共六個帶槍水兵,正在青青的稻田裡,在泥濘的小徑上,執行偵察任務……
現在大功告成,他們逃掉了。而這六個水兵,重新裝上子彈,痛痛快快地殲擊敵人;草叢裡出現了一窪窪血水,一個個被子彈洞穿的身體,一些腦漿流入稻田的頭顱。
「中國人!」水兵們仍然含著勇敢的微笑說著。
年輕的西爾維斯特,在這一天,在這個時刻,顯得非常漂亮;他的老祖母如果看見他這樣勇武善戰,一定會感到驕傲!
又是一聲!!……沉寂的空中又響起了同樣的聲音。這尖利響亮的嘯音,類似拉長的噓聲,使人感覺到那凶惡殘忍的小東西,正迅速地從那兒直穿而過,誰碰上它誰就得送命。
他們宣稱這些人是「中國人」時,那語氣中包含的輕蔑和帶嘲弄意味的仇恨,還有他們作戰的興頭,www•hetubook•com•com真不知怎樣才能表達。
但是,他們愈是靠近,這竹叢愈能顯出它異國情調的俏麗,那村莊的屋頂也愈增強了它們那種弧度的奇特,一些埋伏在竹叢後的黃種人,為了看清他們,便探出他們那既詭詐又害怕的肩和臉……接著,突然一聲呐喊,他們一起跳了出來,列成一道長長的、抖抖顫顫的,然而是確切無疑而且危險的陣線。
又有兩三顆子彈呼嘯著,更加貼近地面掠過;他們看見這些子彈連蹦帶跳,活像草叢中的蝗蟲。這場小小的鉛雨歷時不到一分鐘就停止了。廣大的綠原上又恢復了絕對的沉寂,四面八方再看不到任何動靜。
而且,似乎世界上所有的國家,某些東西總是,而且永遠是共同的:被雲層覆蓋的灰色天空,顏色鮮嫩的春天的草原,人們會以為是看見了法蘭西的田野,一些年輕人在那兒快活地奔跑,在做決非是死亡的某種遊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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