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坎迪將兩條腿支起,從床鋪前站了起來。他不住煩亂地搔著腮幫子上的白色短髭。「我跟它這麼慣熟了,」他柔聲說,「它還是隻小狗的時候我就養著它了。」
斯林姆一直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他用平靜的目光目送雷尼出了門口。「天啊,」他說,「他就像個孩子呢,是不是?」
喬治站起身來,「我們準定幹,」他說,「修整一下那小塊地,我們就住到那兒去。」他重又坐了下來。大家都靜靜地坐著,都被這事情的美妙弄得神思恍惚了,每一顆心都鑽到了未來,鑽到了這美好事情到來的時刻中去了。
「給我看什麼?」
喬治說:「她總要出一次事的。總會有個大亂子給他們跟她鬧出來。她是一塊在捕鼠機裡發條上掛著的臭肉。有合適的事情給那個科里幹啦。本來住有一群漢子的農場,就不是一個女子待的地方,尤其又是像她這一流的女人。」
雷尼把面上的那張牌拿起來,仔細地看著,然後又把它倒過頭來看了又看,「兩頭都是一樣的,」他說,「喬治,為什麼這牌兩頭都是一樣的?」
「嗯——嗯。她不在畜舍裡面嘛。」
喬治把臉轉過來對著雷尼,「這不是你的錯,」他說,「你別再這麼害怕了。你是照我的話做的。也許你還是到盥洗間把臉洗洗的好。真像個鬼臉了呢。」
「那還用得著說。」坎迪講道,「他們那兒的爐子好嗎?」
賈爾純並不讓話頭給岔了開去,「喂,坎迪。這條老狗活著也是整天白受罪。要是你把它帶到外面,對準它的後腦勺一槍……」他將腰彎下去指著,「——對準這兒,嘿,包管它不會覺得它是給什麼東西打中了。」
維特說:「你的意思我明白。不,他們還沒有幹出什麼來。科里的褲襠裡早就有了黃蜂,但到現在還沒出什麼事。每一次當角兒們在這兒周圍,她就出來招搖一番。她總是說找科里,要不就胡扯說是為找東西來的,說她丟失了什麼東西在這周圍。看來她總離不開這一群漢子。他們倒還不曾幹出過什麼事來。科里褲子裡不過是爬滿了螞蟻罷了。」
「不用。我就來,我自己來塗吧。」他站起身來。
喬治伸出手一把把斯林姆抓住,「等一下,」他喊道,一面將雙手豎在嘴邊叫道:「抓住他呀,雷尼!」
「這樣一個地方在哪裡你不想對我說。可能是亂扯的吧。」
喬治隨口問道,「出過什麼事嗎?自從她來了之後。」
「你是說科里的大姑娘?」
猛地雷尼透了一口氣,「你叫它們抓兔子試試看,他媽媽的,我會把它們的頸骨都扭斷。我要……我要用棍子把它們打得個粉碎。」他沉住了氣,獨自在那裡喃喃著,威嚇那兩隻膽敢騷擾未來的兔子的未來的貓。
斯林姆的視線從老坎迪那兒轉過來,「呃?哦!哈囉,庫魯克斯。有什麼事呢?」
喬治說:「進去見識一下也許是好的。」
「哎,你要是留它活著,就不算好心待它了,」賈爾純說,「喂,剛好斯林姆的母狗養了一窩小狗呢。我想斯林姆會給你一隻小狗,讓你把它養起來的。是不是呢,斯林姆?」
維特說:「你明天晚上跟我們這些角兒一道進城去好了,要是你心想的話。」
坎迪望了斯林姆好半天,想找個人來打個圓場。但斯林姆沒給他什麼。最後,坎迪只得絕望地、柔聲地說:「好吧——帶走吧。」他再也不垂頭去看那條狗。他躺回到床上,把兩隻胳膊交叉地枕在頭下,眼睛盯住天花板。
「哦,肯定!我知道。」他把狗拉到外邊,消失在一片漆黑中去了。
喬治兩隻手弄牌的動作停下來了。他的聲音變得更加地溫和起來,「我們還會有幾頭豬。像我祖父蓋過的一樣,我會蓋一間燻藏室。當我們宰了一條豬,我們就做臘腸,燻火腿、醃肉,以及別的像這一類的東西。馬哈魚一上河,我們就把它捉上個百把條,醃起來或者燻起來。我們用它來下早飯。比得上馬哈魚的好味道的再也沒有了。等果子熟透了,我們就會拿它來裝罐頭——番茄是最好裝不過的。每逢星期日我們都宰一隻兔子,或者是殺一隻子雞。我們說不定會有一條牛或山羊,真他媽的厚得要命的起司,你得拿刀去割它,還得用湯匙把它挖起來。」
「五分鐘到十分鐘的光景。」
「你會幹的吧?」
賈爾純不讓他自己捲進這一段談話裡去。他還是一直朝下盯著那條老狗。坎迪也心神不安地注視著它。最後賈爾純開口發話了:「你要是肯呢,現在我就把這老魔鬼帶出去,把它幹掉。瞧,什麼東西都不給它剩下了。看不見,吃不得,連走路也那麼吃苦。」
他繼續盯著天花板看了一會兒。然後,慢慢翻過身去,面向牆壁,默不作聲地躺在那兒。
雖然有著黃昏的亮光從工寮的窗戶裡透了進來,但室內仍是暗黑的。由敞開著的門傳來玩馬蹄鐵戲的粗鈍的嗒嗒聲,間或又是噹噹聲,不時還會有嘲弄或喝采的聲音揚起來。
「呵,科里新討的老婆。」
維特說:「我來跟你玩兩手看。」
「是,」維特說,「那兒我們從來不去。克莉拉住一夜收三塊錢,喝一杯酒三角五分。她又不會說笑。可是蘇騷的地方呢,又乾淨,又有舒適的椅子可坐。那些黑鬼她從來都不讓他們進去的。」
喬治問:「什麼羊羔?」
「是呀,就是那個。什麼事兒你也記得,要是有得吃的東西。」喬治仔細地望著他那手「耐性」牌。他往他的記分板上放上一張A,接著方塊的二、三、四也給他疊了上去,「安德現在就在聖昆田關著,為了一個騷|貨,」喬治說。
坎迪從床上滾了下來。他伸過手去摸了摸那條老狗,一面辯解道:「我向來近著它,我可沒聞到怎麼臭。」
維特帶著嘲諷的語氣說:「有一半的時間被他花在找她上,還有一半呢,就是她找他。」
坎迪將他的話打斷:「我立一張遺囑,要是我斷了氣,份子就統統歸你們兩個,因為我沒有親屬,什麼親屬也沒有。錢你們有點嗎?也許我們可以立刻就幹起來?」
「它們就咬呀,咬呀,」雷尼說,「我看見過哩。它們總是那樣的。」
「賈爾純。」斯林姆說。
「O.K.,」喬治說,「我猜打架的場面準不會給他們看見。要是打起架來,雷尼,你千萬要避開。」
「我剛給你講過,昨天夜裡才講的呢。」
「聽聲音,像是有隻老鼠在那下面,」喬治說,「我們該放上一隻捕鼠機在那兒。」
雷尼懇求說:「講講那房子吧,喬治。」
科里像一條獵狗似的衝到雷尼面前,「他媽的,你笑什麼鳥?」
「『親愛的編者:』」斯林姆慢吞吞地唸道,「『已經有六年了——我讀你的雜誌。它一定是市場上最好的一種雜誌我想。我喜歡看比特.蘭德寫的小說。他一定是個頂呱呱的作家我想。像《黑騎士》那樣的小說多給我們登一些。我只想告訴你,花錢買你的雜誌,在我花過的角子裡要算是最值得的了。』」
科里氣急敗壞地衝了進來,「你們有誰看見我太太了嗎?」他詰問道。
「科里進來過嗎?」賈爾純隨口問道。
「照現在的情形給兔子住的地方是沒有的,但搭幾隻兔籠子在我來說並不難,你會餵紫花苜蓿給那些兔子吃。」
「這並不怎麼奇怪,我和他打幫到處流浪,」終於喬治說了,「我們都是在奧班出生的。我認識他姑姑卡莉拉。還是個小孩的時候,他就被她接和-圖-書收了來,把他撫養大。他卡莉拉姑姑死後,雷尼只好跟著我到外地找活幹。沒多久,彼此就習慣了。」
「唔,我看見了。」
維特又把那一頁找了出來,但他把雜誌緊緊地捏著,不肯鬆手。他用食指點著那封信給喬治看。然後回到自己的箱架邊,仔細地把雜誌放了上去。「拜爾要是看得到就好了,」他說,「我在一塊豌豆地上跟拜爾一同幹過活。我們兩個都開挖土機。拜爾真他媽的是個死好人。」
遠處傳來了一聲槍響。人們飛快地把目光投向老頭子。每一顆頭都轉過來對著他。
斯林姆說:「他很行。」
「對,他們變得下流,」斯林姆同意地說,「變成這種樣子,他們就不會想跟別人談心了。」
「你吩咐我把柏油烘熱來塗騾子的蹄。我把它烘熱了哩。」
科里兩個肩膀斜了下來,成了個方形,「他出去多久了?」
喬治覺得臉上有光地說:「用不著動腦子的事,只要給雷尼說聲做什麼,他就會把它們做好。他自己什麼也不會想,可是命令他能聽從。」
「幹嘛你不叫她在那個家裡頭待著?」賈爾純說,「你讓她到工棚四周來招搖,馬上你又要吃醋,你可一點辦法也沒有。」
科里坐到在地板上,莫名其妙地看著他那隻被捏碎了的手。賈爾純和斯林姆俯身去看他。跟著,斯林姆直起身來,帶著既欽佩而又惶恐的心情看著雷尼,「我們得把他抬去看醫生去,」他說,「他手上的骨頭全都碎了呢,我看。」
喬治把亂牌疊好,又把他的一手暗牌從裡面抽了出來。外面,馬蹄鐵依然在嗒嗒地震響著。夕陽從窗口中照進來,仍將一小塊四方的地面照亮著。
「能讓我們瞧瞧嗎?」喬治伸出手來要雜誌。
斯林姆沉默了好一會兒,「他沒把那大姑娘弄傷吧,呃?」他終於問道。
「你不會把它告訴別人的吧?——不,自然你不會的。」
「它活得沒啥興頭,」賈爾純堅持說,「又臭得要死。我就跟你說吧,我會替你一槍把它收拾掉的。這樣就不會是你幹的了。」
「他真的就像是個孩子。他闖了禍也比小孩的淘氣差不了許多,只是他是那麼地有力氣罷了。今天晚上他不會回來睡覺。我敢打賭。他準會睡在外頭狗欄旁邊。也好——讓他去吧。在那兒也不會有什麼禍事給他弄出來的。」
喬治開始分牌,維特從桌面上把他的牌撿起來,仔細地看著,「那新羊羔你看見過嗎?」
喬治若有所思地把手中的牌放下,「雷尼,」他厲聲說道。
坎迪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那是你對我說的,」他說,「你朋友今天早上被科里拿來撒氣,你就說,『最好別來找雷尼的麻煩,要是他識相點。』你是這麼對我說的。」
賈爾純把槍擦好,放進布袋裡去,然後又把布袋塞到床底下,「我想我還是去外邊找找她看看,」他說。老坎迪仍是躺在那裡,雷尼坐在床上小心翼翼地望著喬治。
「我和雷尼正在積一筆錢呢,」喬治說,「我也許會進去坐坐,喝上一杯酒,但兩塊半錢我準出不到。」
科里從門口衝了出去,門砰的一聲關上了。
「那當然,」喬治說,「什麼蔬菜園子裡都齊全,我們可以賣幾個雞蛋或別的什麼,或許賣些牛乳,要是我們想喝點兒威士忌,我們就在那兒住下來。在那兒紮根。再也犯不著往四處村鄉跑,吃這口日本廚子煮的飯。不呀,先生,有了自己的地方,自己紮根的地方,我們就再也不會睡在工棚裡頭了。」
「對啦,你帶著一口布袋子,到紫花苜蓿地上去。把袋子用紫花苜蓿裝得滿滿的,就拿回來放進兔籠。」
「是的。她有沒有到畜舍來?」
「沒什麼,」斯林姆重複這一句,「喂,說他你可說對了。也許他不是個伶俐人,但這樣的雇工我從未見過,背起麥袋來沒人能敵得過他,沒有人能陪著他到底。天,這麼壯的漢子我從來沒見過。」
「當然能夠嘍。你又沒有做錯什麼事情。」
斯林姆說:「賈爾純,你快去把馬車套好吧,我們把他送到梭利戴德那兒救治去。」賈爾純匆匆地出去了。斯林姆將臉轉過來對著那正在低聲哭泣的雷尼,「這不是你的錯,」他說,「是這個朽木頭自己討的苦吃,肯定會挨的。可是——天啊!他差點兒整隻手都沒給剩下來呢。」斯林姆匆匆地走出去,過了會兒帶了一杯水回來。他把水端到科里嘴巴旁邊。
「嗯,它們,我一隻也沒有傷著。我只是把我自己的那一隻放在襯兜裡摸著玩兒。」
「那大姑娘你看見嗎?」
喬治高聲地喊了又喊:「把他的手放開呀,雷尼,放開!斯林姆,快來幫我一下,趁這傢伙還有一隻手沒有斷。」
「嗯,他瞧見個穿紅衣服的大姑娘。可真是呆得可憐,他這個雜種凡是他喜歡的東西他都想去摸一下。只是想掂一掂。就這樣,他便將手伸出去掂那件紅衣服,那姑娘哇的一聲叫了起來,這樣一來雷尼給嚇得整個兒就六神無主了,他把那紅衣服緊緊地揪在手裡不放,因為別的什麼辦法他想不出來。唉,那大姑娘哇哇的直叫個不住口。我就在附近,我聽見喊聲跑了過來。雷尼這時就更慌了,他不知如何是好,只知道把那紅衣服牢牢地抓著。我用一根籬柵敲他的腦殼,要他放手。他慌成那個樣子,哪裡還知道要把手鬆開。他又是死鬼有力氣的,你知道。」
雷尼從門口走了進來。他穿的藍斜紋布上衣活像一塊披肩罩在他的雙肩上。他走過來時,背顯得有點駝似的。
「沒有。她,我連見也沒見到。」
科里說:「啊,斯林姆,我沒有別的意思。我不過是問你一聲罷了。」
「當然,大部分時候雷尼是死討人厭的,」喬治說,「可是你就撇不開他了——當你同一個人打幫走慣了後。」
維特說:「唸下去呀,把底下那個名字唸出來。」
「自然他不是,而且他還什麼鳥事都肯幹,只要我……」
「我曉得的哩。我和拜爾兩個人有一天在這屋子裡。拜爾得了一本新到的雜誌。他邊看邊說:『我寫一封信給他們。要是他們把它在這一期上印出來就好了。』可是呢,並沒有。拜爾說,『他們也許是把它留著遲些時候發表吧。』真的他們是這樣。就在這兒登了出來啦。」
「我不要打架,」雷尼說。他從床前站了起來。到桌邊在喬治對面坐了下來,和喬治打對面。喬治幾乎是下意識地洗著牌,抽出一手牌來將它擺在桌上。他的動作是那樣地慢條斯理,看上去既從容又帶著深思。
當賈爾純和維特從門口走了出去,門又關上了,「你心裡記掛著什麼?」喬治將臉轉過來對著雷尼。
「一個月內。就快了,一個月。你猜我打算怎麼做?我要給這塊地的主人,那老頭兒寫封信,告訴他說我們買定了。坎迪還得寄一百塊錢去做定洋。」
「我不想闖禍的,喬治。」
斯林姆莫名其妙地抬起雙眼,「你叫我唸這個做什麼呢?」
喬治說:「在韋地我見過一條會看羊的阿里大耳。它是跟別的狗學的。」
喬治腳跟翹起喊道:「抓住他,雷尼,別讓他打。」
外邊響起了嘎吱嘎吱地車輪聲。斯林姆把科里扶了起來,「走吧。賈爾純陪你看醫生去。」他把科里扶出到門外。車輪聲漸漸地去遠了。沒一會工夫,斯林姆又回到了工棚來。他望著雷尼,而雷尼這時還是驚魂未定地靠著牆蹲著,「讓我們瞧瞧你的手,」和-圖-書他說。
「咳?」
喬治說:「也許在你看來是不算什麼,但在他可是不得了的了。天,我怎樣才能把他拉回來睡覺我不知道。他會跟小狗一塊兒在外面畜舍睡呢。我看這事準會很麻煩——若是叫他不和狗兒們一起睡在倉庫裡。」
「克莉拉是另外一家?」喬治問道。
他們靠近桌邊,面對面在燈光底下坐了下來。但喬治並沒有洗牌。他只是神經質地搓撥著那副撲克牌的邊緣,因而發出嗒嗒的響聲,把全屋的人都引得朝著他看,這一來他就停下手不再搓了。沉寂再度降臨到屋裡來。一分鐘過去了,又是一分鐘。坎迪仍舊躺在那兒,眼睛盯著天花板。斯林姆出神地望著他一會兒,然後視線就移到自己的雙手上面;他把一隻手擱在另一隻手上,把它壓下去。一陣啃齧的聲音從地板底下傳了出來,大家都關心地往地板上瞧。只有坎迪仍然在盯著天花板。
忽然雷尼把手放開了。他靠著牆壁畏縮地蹲下來。慘苦地說,「是你叫我幹的,喬治。」
忽然維特嚷道:「瞧,他搞什麼鳥的搞了老半天?派幾張牌出來呀,幹嘛不派?這個樣子,我們還玩得出什麼攸格來。」
「你沒看見她跟斯林姆講話吧?」
雷尼伸出雙手求情似地說:「喬治,把它給我吧。我會放它回去的,我不會傷害它,喬治。我不會,對天發誓。我只是要摸著玩一會兒。」
「講吧——喬治,再講一遍。」
「傷個鳥巴。她不過是給他嚇怕了罷了。要是是我給他一把抓住,我也會給嚇壞的。可他不會去傷她什麼。他只不過想摸一下那紅衣裳,就跟沒個時辰他不想摸一下那些狗兒一樣。」
「我不知道,」喬治說,「總得先積上一大筆錢。我知道有一小塊可以便宜買到手的地,但他們不會拿它白送人。」
「除非你想滾蛋了,你別來管閒事。」科里一個箭步搶到賈爾純跟前。
「對了,有時總得找點快活的,一個角兒。」維特說。
當雷尼一伸手去抓,科里的拳頭就飄搖了起來。沒一會兒工夫,科里便像一條在釣索上懸著的魚那樣東搖西晃,雷尼碩大的手掌整個兒把他那捏緊的拳頭包了起來,看不見了。喬治走了過來,「放掉他,雷尼,放手。」
斯林姆說:「那些狗兒隨便你揀一隻,坎迪。」
科里已是十分光火了,「過來,你這個大個子雜種。站起來。從沒有哪一個狗娘養的敢笑我。我要讓你們瞧瞧看,究竟是誰的臉發黃。」
「他下流不,」斯林姆說,「雷尼沒有半點下流的地方,這我看得了來。」
坎迪說:「明天吧,也許。讓我們到明天再說。」
喬治跟到門口,掩上門,輕緩地把門閂帶上。坎迪直挺挺地躺在鋪上,眼睛盯著天花板。
賈爾純斜著眼睛朝下瞧著槍膛,「找他老婆呀。我看見他在外頭跑來跑去的。」
雷尼一雙眼睛大睜著看著喬治,老坎迪也這樣望著他,「我們能夠靠自己的土地過活了。」雷尼柔聲說。
「當然看見,他叫我最好別把小狗玩得太狠啊。」
斯林姆跳了起來,「這隻臭老鼠仔,」他叫道,「讓我來揍他。」
老坎迪慢慢地翻過身來。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在小心翼翼地看著喬治。
喬治馬上戒備了起來,「即便我知道,」他說,「這跟你有什麼相干?」
「呃?有什麼事嗎,喬治?」
坎迪不答話。沉寂重又回到屋裡來。這是來自黑夜,然後侵入到屋子裡來的沉寂。喬治說:「攸格有人想玩玩看嗎?」
雷尼用手指敲著桌子,發出響聲來,「喬治?」
「當然,」喬治說,「對。一百年這麼個地方也不會給你找到的。」
「喂,你說她是個邪歪貨不?」
「喬治。」坎迪說。
「唔,他不會搞壞的。我給了他一隻哩。」
「哦,是了。他手裡拿著一罐柏油,還有一支油漆刷。那是要來幹什麼的我不知道。」
「我沒有,」斯林姆說,「哪怕我肚子並不痛,有,我也自己把它喝掉了。」
「喂,雷尼,」喬治說,「現在你對那隻小狗是多麼地喜歡嘍?」
斯林姆唸道:「『祝你成功。讀者威廉.田納。』」他把臉仰起來盯著維特,「你叫我唸這做什麼呢?」
門開了。斯林姆走了進來,科里、賈爾純和維特三個人在他後面跟著。因沾上柏油,斯林姆的雙手黑了,他的眉頭緊皺著。科里緊挨著他的手肘走在後頭。
坎迪求援似地逐張臉孔看過去。外邊現在已經完全黑了。一個青年雇工走進屋裡來。他用兩個腳跟吃力地走路,那傾斜的雙肩稍微有點前傾,仿佛背上還在背著看不見的麥袋似的。他走到自己的鋪位前,把帽子放在自己的箱架上。然後,從箱架上拿出一本軟皮雜誌,將它拿到桌邊的燈光下,「這個我給你看過沒有,斯林姆?」他問道。
「得花你多少呢?」喬治問道。
「是的了,快他媽的出去把臉洗一下吧。」
但此刻雷尼仍在恐懼地望著那個東搖西晃被他緊緊抓在手裡的小個子。雷尼的一隻眼睛被撞破了,只能閉著,血從他的臉上淌下來。喬治一再拍打雷尼的臉,但雷尼還是將科里的拳頭死抓住不放。科里現在顯得臉色蒼白,心裡畏縮了,他的掙扎也漸漸地鬆懈下來。他邊哭邊站起身來,他的拳頭仍然埋沒在雷尼的手掌中。
「喬治,什麼小狗呀?我沒有。」
「肚子痛得好厲害,」坎迪說,「都是給那些鳥蘿蔔害的。還沒吃下去我就知道會弄壞肚子的了。」
「他真行,媽的,」賈爾純說,「一次他也不讓別人贏了去……」他閉上嘴不說話,嗅著空氣,嗅了又嗅,看見那條老狗在下面躺著,「我的天,這條狗好臭。坎迪,把它趕出去呀!像這老狗這樣臭得難聞的東西我從來就沒見過。你快把它趕出去。」
「天啊,我真不願你對我發火呢。」斯林姆說。
喬治懷疑地瞧著他,「唔——我可以用六百塊錢把它買下來。那個有著這塊地的老頭沒錢,老太婆又等著要開刀動手術。哦——這跟你有什麼關係呢?你拿不出什麼來跟我們合夥的。」
「我不愛每天夜裡都玩,」斯林姆說。
「斯林姆先生。」庫魯克斯說。
「他大概以為他老婆跟斯林姆勾搭上了吧,是不是?」
門開了,雷尼和賈爾純一道走進了屋子。雷尼閃閃縮縮地走到他的鋪位前,坐了下去,想避免引起別人的注意。賈爾純把手伸到自己床底把布袋子拿出來。那個臉仍朝著牆壁的老坎迪他沒有去看他。一根很細的通條和一罐子機油被賈爾純從布袋子裡找了出來。他把這兩樣東西放在床上,然後把手槍掏出來,打開槍膛,啪的一聲把子彈殼從彈膛裡取了出來。然後他用那根細小的通條去擦拭槍膛。槍機發出啪啦的響聲時,坎迪翻過身來,一雙眼睛直盯著那支手槍看,好一會才又回過身去臉向牆壁。
老頭有點不安地回答說,「啊——見鬼!它給我養了這麼久啦。我從一隻小狗把它養大的。我帶著它看羊的呢。」他得意地說,「你不會相信它是所有我見過的裡面最頂呱呱的牧羊犬哩——看現在它這個樣子。」
斯林姆想了想……「那個小個子?」他問,「開挖土機的?」
「沒什麼,」斯林姆說,「反正我總要把其中一些淹死的。用不著謝我這件事。」
「我應該自己把那條狗打死,喬治。我真不該讓我的狗給別人打死。」
坎迪和雷尼點頭,他們高興得抿著嘴直笑,「對誰https://www.hetubook•com•com也不講,」雷尼叮囑著自己。
「當然啦,我們有一幢小房子,一間屬於我們自己的臥室。小小的白鐵爐,冬天我們便把爐子裡的火生起來。地是不夠大的,我們的活兒也不會太苦。一天大概幹那麼個六、七個鐘頭。我們再也不用一天背十一個鐘點的麥袋啦。臨到收獲呢,嘿,我們就在那兒收獲起來。總算我們知道自己種出了些什麼來了。」
斯林姆高聲說:「我的一匹帶頭騾有一隻蹄壞了,得上點柏油。」他的聲音揚了開去。外面卻沒有一絲聲響。賈爾純的腳步聲也已在遠處消失了。沉寂進入了宿舍。並且一直持續下去。
「還有兔子,喬治。」
「嘿,我不能讓它在這兒蹲著,」賈爾純說,「那臭味熏過的地方,當它走開了還聞得著呢。」他抬起沉重的腿,大踏步走過去盯住那條老狗。「沒牙了,」他說,「又害著風濕病,全身都癱了。坎迪,它對你沒什麼好處。對它自己也沒什麼好處。坎迪,為什麼你不一槍把它收拾掉?」
「啊,是的,庫魯克斯。我就來把它給塗上好了。」
喬治說:「現在我們會被攆走了吧?斯林姆。我們要積一筆錢的啊。會不會科里的老子立刻就把我們轟走?」
「沒有哪。她沒有去畜舍。」
喬治雙目平視著他,「我們得待上一些時候,」他說,「我和雷尼得湊一筆本錢。」
「兔子還是能夠讓我管的吧,喬治?」
「什麼事呢?」
「我正要告訴你,」庫魯克斯說,「狗兒被他從窩裡搬出來玩啦。那是會壞事的。」
斯林姆一雙眼睛一眨不眨,顯得十分地安詳。他緩緩地點了點頭,「後來怎麼樣?」
喬治將眼睛半眯了起來,「我得想想看。我們向來都打算著自己來幹的。」
「他不會傷害它們的,」斯林姆說,「我現在和你一道去好了。」
「嗨,很好的爐子,燒柴燒煤兩用的。」
「我不講,」科里說。他避開眼睛不看雷尼。
這當兒這個去皮工正在用他安詳的眼光諦視著那條老狗。「是的,」他說,「我可以給你一隻,如果你要的話。」他似乎要讓自己講得更痛快似的,「坎迪,賈爾純是對的。這條狗活著,自己也不會覺得好受。我要是老了,而且又是個殘廢,我就會希望有誰能一槍把我給結果了。」
「嗯。」
「不許你把小狗帶進這兒來,這我跟你說過的。」
「哦哦,我不明白。打幫的角兒很少有。兩個角兒打幫走路我很少見到。這裡的雇工是怎麼的哩,你猜。他們踏腳進來,得個床位,幹上個把月,就待不住,把工辭掉,獨自個兒溜走了。從沒見過誰牽累誰的。看起來是有點奇怪,你這麼精明的小夥子和像他這樣一隻布穀鳥打幫走路。」
「我沒見到幾次,不大看得清楚。」喬治說。
「我正想叫你當心呢,」喬治說。
外面傳來的聲音越來越近。喬治匆匆地說:「這事對誰也不要講起。別人誰也不沾邊,只有我們三個。他們知道了,把我們的工停掉,那筆錢我們就湊不到了。要裝得和平時一個樣兒,像是我們這下半輩子都只好背麥袋的了,哼,突然有那麼一天,把工錢領到了手,我們就開溜。」
雷尼把手從臉上放下來,望著喬治,而這時科里一拳撞在他的眼睛上。一下子血把那闊大的臉頰全都給蓋過了。喬治再次叫道:「我叫你抓住他。」
雷尼把他的那雙手伸了出來。
斯林姆說:「唔,你悶得我太多了。我可他媽的煩得要死啦!要是你的鳥老婆你看不牢,你巴望我給你把她看牢嗎?你別來糾纏。」
喬治把眼睛抬起來,「你就把他踢出來好了,要是那雜種傻得太沒頭腦,斯林姆。」
喬治把小狗遞給他,「對啦。你趕快把它放回窩裡去,再也別拿它出來。它會給你弄死的呢,你要知道。」雷尼無可奈何地匆匆走了出去。
維特笑道:「哈,你們是星期五來的。還得幹兩天活才到得星期天呢。」
「還要放點草給兔子吃,」突然雷尼插嘴進來,「我什麼時候都不會忘了餵它們的。我們什麼時候幹起來呢,喬治?」
當坎迪開始講話的時候,像做了什麼虧心事被人發現似的,他們兩個都給嚇了一跳。坎迪說:「這樣一個地方哪裡有,你是知道的吧?」
一絲苦笑出現在斯林姆的臉上。他在科里身邊蹲了下來,「你現在的知覺能聽見嗎?」他問。科里點點頭,「那麼你就聽著吧,」斯林姆說下去,「我想把你的手說成是給機器弄傷的。要是你不告訴別人真情,那就算了,你想叫這個漢子給攆走,那你一說出去,我們便逢人就把這件事情傳開去,叫你被人嘲笑。」
「看來是,」維特說,「當然斯林姆不會那樣。起碼我想斯林姆不會。但我可巴望著瞧呢,這亂子真要鬧起來的話。來吧,我們瞧熱鬧去。」
斯林姆又問:「他在韋地搞出了什麼事呀?」
喬治搶上前去,一把把他的肩膀抓住,把他翻了過來。他將手伸下去,一隻很小的狗仔給他搜出來了,雷尼把它藏在緊貼肚皮的地方。
他們進入了沉默。互相望著,大家都驚異了起來。這件他們從來不敢真地相信的事,卻真的要成為現實了。喬治很有信心地說:「主耶穌!我敢說定她準會給我們拿到手了。」他的雙眼滿是驚異的神色,「我敢說定她準能給我們拿到手。」他又柔聲地重複了一遍。
「嗯?幹什麼去?」
雷尼張開他淤血的嘴微笑了開來,「我不要鬧事,」他說。他朝門口走了過去,還沒有到,又轉回來,「喬治?」
「我不知道,」喬治說,「這不過是他們這麼做出來的罷了。他在畜舍裡幹什麼,當你見到斯林姆時。」
「你是對的吧,」斯林姆說,「真的書上印著有呢。」
喬治輕聲地格格笑了起來,「我敢打賭此刻雷尼在外邊,正在跟他的狗兒在一起。此刻他有了一隻狗兒,再也不想回這裡來了。」
喬治和斯林姆一道走進了正在暗淡下來的宿舍。斯林姆走到玩牌的桌子旁,將蓋著燈罩的電燈打開。桌面霎時間給照得燦亮起來。圓錐體的光柱直往下照。留下宿舍的四個角落仍然是昏暗的。斯林姆坐在了一隻蘋果箱上,喬治則坐在他對面。
一陣馬蹄落在鐵樁上的噹啷聲,和小小的喝采聲從外面傳了進來。
「你說什麼,斯林姆?」
坎迪說:「我沒多大用處了,只剩下一隻手。我這隻手就是在這個農場斷掉的。就是因為這樣,他們才叫我幹打雜的。他們給了我二百五十塊錢,為了我斷了一隻手。我自己湊上五十塊,存到了銀行裡面,現在還存著呢。一共是三百,到得月底,還會再多五十塊。跟你們說吧……」他熱切地把身體傾上前去,「倘若我跟你們兩個合夥,那我的份子是三百五十塊錢。我沒多大用處了,但我還能看雞,做飯,把菜園子裡的草鋤鋤。你們看怎麼樣?」
喬治嫌惡地吐了口唾沫在地板上,「我們兩人共著有十塊錢。」想了想,他又接著說:「唔,要是雷尼和我幹上一個月的活,又不花錢,我們就將會有一百塊。合起來就是四百五。我敢說定,我們準可以先把地抵押過來,有了這筆錢。那你和雷尼就可以先去把個開頭幹起來,我仍找個零工做,等把那個欠數積夠。你們可以賣點雞蛋呀什麼的。」
「講講那塊地吧,喬治。」雷尼說。
坎迪孤立無助地看著斯林姆,斯林姆的意見就是法律。「可和_圖_書能還是會使它痛苦吧,」他提出異議說,「我可以照管它,不要緊的。」
「就是那個,他老母時常給孩子們做熱烘烘的餅吃的?」
魁梧的賈爾純從外面正在黑下來的天井走了進來。他走到寢室的另一頭,扭亮第二盞蓋著燈罩的電燈,「他媽的這兒可真夠暗哩,」他說,「天啊,那個黑鬼可真會擲蹄啊。」
坎迪激動地問下去:「那麼,要多少錢他們才肯把這樣一塊地賣出去呢?」
賈爾純說:「他肯定什麼也覺不著的,我這樣給它一槍。我把槍擱在這兒,」他用腳尖指著,「正對準後腦勺。它準會動都不動一下。」
坎迪苦惱地望了望四周圍。「不,」他柔聲說,「不,我下不了手。我養它已經養了很久了。」
雜誌的封底被青年人翻了過來,他把它放在桌上,用手指指著說,「唸吧,就在這兒。」斯林姆俯身過去看。「唸吧,」年青人說,「大聲地唸出來。」
維特說:「她不在這裡。」
「帶上一把鏟子。」斯林姆直截了當地說。
喬治嘆了一口氣,「唉,時刻你都給我一個好窯子,」他說,「一個角兒可以隨便什麼時候跑到窯子裡去,喝幾杯酒,要幹什麼立刻就幹個痛快,不會惹上什麼麻煩。這該花他多少錢他知道。這兒的臭肉呢,只是擱在牢籠裡的發條上面的。」
維特動人地將他的牌放了下來,「嗨,等著瞧吧,你有得看呢。她絲毫也不遮掩的。有誰像她這樣的我從沒見過。她時刻在跟隨便一個男人吊膀子。我敢打賭,連馬房長工這黑鬼,她也吊他的膀子呢。她到底要什麼鳥的我真不明白。」
坎迪滿心歡喜地加入了這場攻擊,「嘿,手套裡頭抹滿了凡士林哩,」他鄙夷地說。科里睜大眼睛,惡狠狠地瞪著他。掃到了雷尼,這眼光在他身上停了下來;這時雷尼還沉醉於對那小塊土地的幻想之中,臉上露著得意的笑容。
門被輕輕地推開了,馬房長工把頭探了進來;這是一個飽含著痛苦的瘦削的、黑人的頭,眼睛卻隱忍著,「斯林姆先生。」
雷尼倏地爬了起來,「喬治,把它給我。」
科里用威脅的目光掃視著這間宿舍,「他媽的斯林姆上哪兒去了?」
雷尼不明所以地望著他,「哎?」
雷尼無可奈何地瞧著喬治,然後他站了起來,準備退開去。科里將馬步站好,接著便輪起左拳去打雷尼,接著,右拳又沉重地落在雷尼的鼻梁上。雷尼哇的喊出了一聲恐怖的聲響。鮮血涔涔地從鼻子裡流出來,「喬治,」他喊道,「叫他放了我呀,喬治。」他一直退到靠牆了,科里還是跟上來,一下一下地摑他的臉頰。雷尼仍然垂著雙手,他太害怕了,不敢還手。
賈爾純哈哈地大笑了起來,「他媽的你這朽木頭。」他說,「你想擺出個威風來嚇斯林姆,可是嚇不到。倒反斯林姆給了個臉色給你瞧哩。你的面孔黃得像青蛙肚皮似的。你過來,我不怕你是這個地方的什麼頭等拳鬥家,我要扭下你的狗頭來。」
坎迪接著說:「我肚子痛,你們誰有威士忌酒嗎?」
斯林姆安詳地問道:「在韋地他搞出了什麼事?」
維特動人地合上雜誌,「拜爾.田納你還記得嗎?三個月前在這兒做過工的?」
喬治異想天開地說:「沒準會有一個狂歡節,或者鎮上會來一個馬戲班,或許是球賽,或許別的什麼鳥玩意兒。」老坎迪點著頭,表示很為欣賞這理想,「我們就趕去。」喬治說,「用不著問誰去得去不得,我們只用說聲『趕熱鬧吧』,就去成了。只要牛乳擠過了,撒把穀子給雞兒,就可以去了。」
「還有兔子,」雷尼滿懷熱望地說,「兔子是由我來看顧的呢。喬治,講我怎樣管兔子吧。」
「我他媽的沒有?!一支魯格,準可以叫它一絲兒痛也感受不到的。」
斯林姆往後移了點,這樣一來燈光就不能照在他臉上,「真怪,你和他一道打幫找活兒。」斯林姆平靜地邀請著對方的信任。喬治防禦地反詰道:「這有什麼可奇怪的?」
「我的狗兒我也要帶去,」雷尼說,「啊,天,那兒它一定會喜歡的,這我敢打賭。」
「我們到老蘇騷那兒去。這不過是平常事。真他媽的是個好地方。老蘇騷是個笑料——時常愛說笑話的。像上星期六晚我們才剛到前廊,她就說話了。蘇騷出來把門打開,立刻就回過頭叫道:『姑娘們喲,快把外衣穿上,警官來啦。』那些髒話她從來不講,絕不講。那兒有五個姑娘。」
喬治說:「你的意思我不明白。」
斯林姆說:「嗯——。」
維特又笑了起來,「你就會明白了,你要是在幾個這附近的大農場幹慣了活兒。要是一個角兒想先打探一下農場的底細,那他準會在星期六下午來。吃過星期六的晚飯和星期天的三餐,他要是不高興待呢,星期一把早飯吃過,連手也沒動過就溜之大吉了。你們可是星期五中午來的。這樣你們總得幹一天半的活,不管你們打的是什麼主意。」
「斯林姆在外邊畜舍你可看見嗎?」喬治問。
喬治搶著說:「雷尼只是給嚇住了罷啦,」他解釋道,「他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誰也不該惹他打架,這我對你說過。不,我想這句話我是對坎迪說的。」
「那當然。來吧。真他媽的夠樂的哩——沒有一個時候她不講笑話的。像有一次她說:『我認得有些人,他們鋪上一張布地毯,擺上一盞女人像臺燈在留聲機頂上,就以為自己開設的是什麼玉館瓊樓了。』他指的是克莉拉的屋子。蘇騷還說:『我知道你們小夥子想要什麼,』她說。『我的姑娘是乾淨的,』她說。『我也不在威士忌酒裡摻水。』她說。『要是那個女人像臺燈你們誰想瞧,讓你自己去燒燃,那該上哪兒去你們自己明白。』她又說:『這兒一帶有好些角兒們彎著腿走路,那就是為的他們愛去瞧那盞娃娃燈哩。』」
「我不想的,」雷尼叫道,「我不想打傷他的。」
喬治坐在那兒,整個人沉醉於他的那幅圖畫之中。
維特分明對他的牌不感興趣。他放下他的牌,喬治把它收了過去。一手喬治非常慣熟的牌被他擺了出來——七張牌,頂上有六張,再頂上又有五張。
「也好。那是一塊十畝的地。」喬治說,「有一間小木屋,一架小風車,一所雞塒。有廚房,果園,櫻桃樹,桃樹,蘋果樹,堅果,還有一些些醬果。有一塊地專留出來種紫花苜蓿,而且不愁沒澆的水。有一所豬欄……」
喬治緊緊地將牌聚攏起來,仔細地一張張地察看著它的背面。房間裡又歸於沉寂。
「他不是下流,」斯林姆說,「要是下流的傢伙,隔一哩遠我就可以嗅得出來。」
「他是個好人,」斯林姆說,「一個好人是不用什麼聰明也能做得成的。就我看呢,有時候聰明反倒會不對路。他就很難是個好人,隨便一個真地精明的角兒。」
賈爾純把一根小皮帶從口袋裡掏出來。他彎下腰來,給狗脖子套上皮帶。所有的人,除了坎迪,都在瞧著他的動作。「來,乖乖。來呀,乖乖,」他和藹地說。接著又歉疚似地對坎迪說:「它會一絲兒也感覺不到的。」坎迪一動不動,也不答他的話。賈爾純鎖緊帶子,「來吧,乖乖。」那條老狗慢吞吞地僵硬地站了起來,跟在那條並沒有怎麼用力拉的皮帶後面走了出去。
喬治窸窸窣窣地洗著牌,並且分了牌。維特遞了個上面記上了開始的符號的記分牌給他。維特說:「你https://www.hetubook.com•com們兩個角兒真的來這兒做工了,我猜。」
維特站起身來,「我想這個我也許愛看,」他說,「準是發瘋了,科里,不然他便不會去惹斯林姆。科里精靈,真他媽死鬼精靈。拳鬥場上的決賽他也有份兒呢。報紙還給他吹噓過。」他在心裡估量著,「可這也沒有什麼不同的,他最好別惹斯林姆,斯林姆的本事會是個什麼樣誰也不知道。」
「我待定在這兒。我同雷尼要湊一筆錢。我不想混進什麼事情裡頭去。」喬治說。
「這是什麼道理我真不明白,」賈爾純說。他走到自己床前,把一隻口袋從床底下拖出來,從口袋裡掏出一支魯格手槍。「讓我們給它超生吧,」他說,「弄得我們睡也睡不著,把這兒熏得這麼臭。」他把手槍放進自己屁股後頭的口袋裡。
坎迪挺有希望似地說:「可你沒有槍。」
「到畜舍外面去了,」喬治說,「他要給一隻裂了的蹄子上點柏油。」
「你記得那大姑娘確實沒有像今天她到這兒來一樣,到畜舍去過?」
「我沒有什麼親人,」喬治說,「我看見四處的農場的工人們都是單身的。那不好,他們沒有什麼樂趣。混久了人就變得下流了起來。時時刻刻要毆鬥。」
「斯林姆?」
喬治說:「你馬上起來,把小狗放回它的窩裡去。它得跟母狗睡在一起。你想把它弄死嗎?昨天夜裡才生出來的,你就把它從窩裡拿了出來。你快把它放回去,不然我就跟斯林姆說叫他別給你。」
「我沒有別的意思,這我正想跟你說,」科里說,「我只是以為你會見到她罷了。」
「我也塗得好的,你若要我塗的話,斯林姆先生。」
「就是他,」維特喊了起來,「就是那角兒!」
「呃?」
「兩塊半。你可以花兩角錢來喝上一杯酒。蘇騷還有很舒適的椅子給坐呢。要是有個角兒他不愛過夜,就在椅子裡坐著,喝上兩三杯酒,待上他媽的一天,蘇騷也不會來囉嗦什麼的。她不勒索錢,不會說是因為一個角兒不愛過夜就把他趕出去。」
「沒有,」維特說,「在忙個什麼的,科里?」
雷尼把脖子擰過來,從自己的肩膀上面斜望過去。
「喬治,那小塊地我們還要多久才有,才可以在自己的土地上過活——和那兔子?」
雷尼將他那兩隻粗大的手掌擎起擋住臉,害怕得發出牛一般的哀叫聲。他喊道:「讓他別打了呀,喬治。」科里猛擂他的肚子,把他打得氣也透不過來了。
坎迪在他自己的鋪位上邊坐著。他神經質地抓著他那半截的腕,「我是四年前受的傷,」他說,「不久我就會給他們攆走了。只要我打掃不了工棚,他們馬上就會把我趕到養老院去。要是我把錢給了你們呢,到了我沒有用了那一天,你們也許還會讓我整整菜園子。我還可以幹點照管小雞,洗碗碟這類事情。但到底我是蹲在自己的土地上啦,到底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幹活兒啦。」他悲傷地說下去:「今天晚上他們拿我的狗怎樣幹掉的你們看見了嗎?他們說它活著是白受罪,對別人也沒有一點好處。我情願誰一槍結果了我——到我給他們從這兒趕走的那一天——他們卻又不這麼幹。我沒有可以去的地方,別的活路我再也找不到啦。我還能多拿到三十塊錢呢,到你們預定要溜的時候。」
「就是呀,我會,」雷尼說,「你他媽的講得真對,我會。」
這時,外面天差不多全黑了下來。老坎迪,這個打雜工,走了進來,踱到了他的床位前,他的老狗一瘸一跛地跟在他後面,「哈囉,斯林姆。哈囉,喬治。馬蹄鐵賽,你們兩個都不玩嗎?」
喬治瞟了一眼斯林姆,瞧見那雙神仙似的、安詳的眼睛正在盯著他看。「有意思極了,」喬治說,「我常常跟他鬧出一大堆他媽的笑話。因為他呆頭呆腦,照管不了自己。我常拿他來開玩笑。可是呢,他甚至呆到連自己給自己開玩笑也不知道哩。我有得樂。在他身邊,我就像是死鬼似的伶俐了起來。嗯,我叫他幹什麼他都幹。他真的會走——要是我叫他朝大海邊上的懸崖走過去。沒過多久後,我可不拿他開那麼多玩笑了。倒不是他生氣,在這上頭他從不生氣的。我打過他,他要是回手,我每根骨頭能不都碎了嗎,可是他從未翹起過一根指頭跟我對打過。」喬治的聲音轉為自我懺悔的語氣了,「告訴你我是因為什麼不再拿他逗樂。有一天一大群人站在薩克拉門托河岸上。我有點乖覺起來了,將臉轉過來對雷尼說:『跳下去吧。』他果真跳了下去。他游不了幾步,差一點兒就淹死了,好在我們趕快把他給撈起來。可他還十分感激我把他打撈了上來呢。是我叫他跳下去的事忘得一乾二淨。哎,後來這種事我就再也不幹了。」
雷尼氣也不透了,說:「它是棕褐色底帶白花的,這種的正合我的意呢。」他徑直走到自己的鋪位,躺了下去,把臉朝向牆壁,將兩隻膝蓋曲起來。
斯林姆跟著馬房長工從門口走了出去。
「那個新來的大個子在外邊畜舍把你的一窩狗搞得一塌糊塗呢。」
「每隔一個半月左右,」喬治說下去,「它們就要生一窩兔兒,這樣一來我們就有很多兔肉可以吃,也不用發愁沒得賣的了。我們還養幾隻鴿子,叫它們像我作孩子時看見過的一樣,繞著風車飛呀飛的。」他的眼光出神地越過雷尼的頭,望向牆壁,「而且誰也不能趕走我們了,那是我們自己的呀。要是有個誰我們不喜歡呢,我們可以說,『滾你媽的蛋』,天啊,他就乖乖地滾開了。要是來了一個朋友呢,正好我們有著一張空床,我們說聲『幹嘛不留下來過夜呢』,天啊,他準會住下來。我們還有一對花貓,一頭獵犬,可是這兩隻貓你可得把它們看牢,別讓它們抓那些小兔仔。」
「他確實不下流。可是他呆成那麼個鳥樣子,時常會要鬧出亂子來。比方說在韋地出的事……」他猛地停下來不說話了,這當兒他正在把一張牌翻過來。他臉上現出警戒的神情,兩眼盯著斯林姆,「你可不要對別人說。」
「是呀。在畜舍裡你看見他,他還叫你別老是摸那些狗兒哩。」
喬治問:「你這是什麼意思?」
雷尼欽佩地聽著,並且嘴唇略略翕動著拚命去理解。喬治接著講下去道:「安德.庫式曼你記得嗎,雷尼?那個進高等小學的?」
喬治把他的暗牌用心地擺成一排,「嚄,那大姑娘跑到法院去,說她被奸汙。一大幫韋地人要把雷尼抓住,當場把他結果掉。這一來我們給迫得躲在一條水渠裡。那一天剩下的時間,我們都在水裡浸著。只露出頭在水面上,擱在渠邊的野草堆中間。天黑了,才偷偷地溜了出來。」
「嗯?」
「他不是布穀鳥,」喬治說,「死啞巴他是,但他不是白癡。我呢,也不是那麼精明,要不然我就不會那麼沒出息,為了五十塊錢到外地來背麥袋。我要是精明,我要是有半分兒伶俐,我就該有一小塊自己的地,我就該自己收割自己的物料,而犯不著這樣整天拚死拚活地幹,還沾不到半點地上長出來的東西。」喬治頓了一下。他需要講話。斯林姆不洩他的氣,也不給他打氣。他只是坐在那兒,靜靜地很有感受似地聽他接著說下去。
「我沒有做什麼,喬治。斯林姆說我最好別把小狗們一下子玩得太狠。斯林姆說摸多了會叫它們不好受的;這樣我就回來了。我聽話哩,喬治。」
「寫信的這個角兒會是他,你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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