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約德和威爾遜兩家結伴,慢慢地向西行進。他們漸漸習慣了一種新的生活;公路成了他們的家,移動就是這種流浪生活的表現方式。奧爾開著那輛舊旅行車,媽坐在他旁邊,羅撒香又坐在媽旁邊。
「我們沒問你討什麼,啥時候成了叫化子啦?哼,賺我們的錢,你休想!」
媽看看手裡的鐵傢伙,驚訝得發抖,隨即扔在地下。湯姆拾起扳手,關照奧爾把大家的住處安頓好了,馬上回頭。今晚是星期六;也許還來得及趕到市鎮上去配零件。
奧爾說:「差點忘了。媽關照你別喝酒,別跟人拌嘴打架。她怕你又給抓回去。」
「我是回鄉挨餓來的,」那人說,「我寧可在老家餓死。」
「除非打我一頓,可你未必有這個膽量。你要是動手打,我就跟你拚命,我敢賭咒,非把你打得四腳朝天不可。」
媽笑了:「咱們還沒到呢,還不知道那兒怎麼樣,得走著瞧。」
湯姆終於找到了毛病,有個軸承壞了,他對凱綏說:「原先不知道它要壞,也就毫不擔心。現在它壞了,我們得修理,別的全顧不上想了。我不愁,也沒法愁。你看見了嗎,這小小的鐵片跟襯圈?我心裡只想著這玩意兒,比啥都重要。」
奧爾沉默了一會兒,說:「我不過隨便說給你聽聽。」
媽露出幾分愁容,「你們不打算跟我們一家住在一起嗎?」
大夥兒沉默不語,微微張開嘴,輕輕地呼吸,兩眼出神地望著。那衣衫襤褸的人看了大夥兒一遍,轉身向黑地裡走去。走了很久,還能聽見他一步一拖地沿著公路愈去愈遠。男人們心裡都很不自在。有一個說:「不早了,該去睡了。」老板說:「是個流浪漢,如今這條路上,流浪漢多得要命。」他也沉默下來。
湯姆氣惱地說:「這有什麼可笑的?」
爸說:「既然決定這麼辦,我們快走吧。」
「大家都得混口飯吃。」
「真潑,從沒見過她這麼撒潑!」
湯姆兩手一攤,無可奈何地說:「你勝利了,媽。把那鐵扳手放下吧,別傷了人。」
「掙錢也是枉然。能保住一家子不拆散就行。跟牛群一樣,狼來了,就得緊緊地聚在一起。只要咱們在一起,都活著,我就不怕。現在威爾遜夫婦和我們在一起,牧師也和我們在一起。如果他們要走,我沒話說。要是把咱們一家子拆散,我準得氣瘋了。」
「不錯,我是布爾什維克。」
爸大聲喝道:「住嘴,湯姆!」
「這是什麼意思?」
「不會hetubook.com.com有半塊錢打路上滾來了吧?」
一個年輕的瘦子問:「是佃農嗎?」
爸對眾人說:「一家人分兩下住,真不是滋味。我們原來有家,叫拖拉機趕出來以前,有田有地。」
那人說:「對天賭咒,我不是!」
「不錯。不過不要叫別人吃不成飯才好。」
那人慢慢地說:「我呀——我已經去過了。」
爸說:「我也不知道。」
「警長是你的小舅子吧!」
爸說:「到了西部,總能找到活兒幹,也許還能弄到一塊水田。」
「給你半塊錢,我就不是流浪漢了?」
店主以為自己已經勝利,他問:「你有沒有半塊錢?」
湯姆說:「錢倒有。可不願意花在睡覺上。」
湯姆對爸說:「我跟凱綏把車開過去,明兒早上跟你們會齊。約翰叔叔跟我們走,奧爾留在這兒,」他看看店主,「你該沒話說了吧?」
湯姆說:「我知道,奧爾。也許我在監獄裡耽久了,有點兒神經過敏。牢房是個慢慢把人逼瘋的地方。你看見別人發瘋,聽見別人發瘋,不久就不知道是不是自己也瘋了。有時候半夜有人驚叫起來,你會以為是自己在叫,有時候果真是自己在叫。」
爸說:「你聽我說,老板。他是我家的,我們付過錢了。他不能跟我們一起過夜嗎?」
他們走近帳篷,媽迎了出來。她說:「都睡了。奶奶好容易也睡著了。」
「別來惹我!我認得你,你也是那種搗亂分子。」
奧爾開著卡車回來,媽叫他帶來了麵包和肉,還有一瓶水。湯姆讓凱綏留下看旅行車,自己上卡車趕去配連動桿。路上奧爾告訴湯姆說:他把大家安頓在一個有自來水的陰涼地方。在那兒歇一夜得付半塊錢。爸覺得光在樹底下支個帳篷就要半塊錢,實在沒道理。嘰哩咕嚕地罵,說他們往後連空氣也要一桶桶賣錢了。媽卻說為了奶奶的病,非歇下不可了。湯姆問,奶奶犯了什麼病?奧爾說,好像瘋了,跟誰都不說話,老是自言自語,大叫大嚷,像在跟爺爺發脾氣。奧爾還告訴湯姆,爸不知道這邊究竟得花多少錢,讓他給湯姆帶來二十元。
「要是我們先到加利福尼亞,轉上了岔路呢?」
爸說:「我還當你們要過一星期才回得來呢。」
店主馬上作出小小的讓步,「只要過夜的人數跟付錢時候的人數相等就行。」
媽忽然明白,這只不過是一場好夢。引擎微微發出軋啦軋啦的聲音。奧爾有些緊張和_圖_書,他開快車,那聲音更大。他開慢點聽聽,再開快點聽聽,軋啦軋啦的聲音變成了金屬相碰的巨響。奧爾按按喇叭,把車子開到路邊。前面湯姆開的卡車也慢慢倒回來。
「大家把車停在外邊,進來用我這地方,一毛不拔,那可不行。」
他們出了門廊,鑽進舊旅行車。湯姆不由得哈哈大笑,拾起一塊泥巴對汽油燈扔去。他們聽見泥塊打中了木屋,看見店主從椅子上跳起來,向黑暗裡張望。
湯姆說:「媽,你怎麼啦?這樣幹嘛呢?」
「是呀,那地原先是我們自己的。」
爸輕輕咳了一聲:「剛才有人說……」
爸無可奈何地望望大家。大家瞪起眼睛望著爸,看他會不會捏起拳頭來。爸的怒氣並沒發作,雙手無力地垂在身邊。
「可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約翰叔叔說:「我們先到那兒,可以掙些錢呀。等後面的人到的時候,可能已經攢下一些錢了。」
爸說:「要是那傢伙說的是真話呢?」
湯姆使勁拉拉爸的胳膊,說:「他那些話毫無意思。媽,車修好了,我們開出一段路,停在右手邊,明兒可要留神找我們呀。」然後跟凱綏和約翰叔叔一起離開帳篷。
汽油燈下的男人們臉色都沉了下來。
「我一定要你走,我們打定主意了。」
湯姆說:「媽,我們不能都歇在這兒。這兒沒水,連個陰涼的地方也難找。奶奶該耽在陰涼的地方。」
凱綏說:「不知道。」
老板仔細打量著那個人,冷冰冰地說:「你敢說你不是搗亂分子?不是騙人的壞蛋?」
那衣衫襤褸的人振振精神,「我說的是老實話。這是我熬了一年才弄明白的。死了兩個孩子,死了我的老婆,我才明白了。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說這些實情。兩個小把戲躺在帳篷裡,像小狗似的打哆嗦,嗚嗚地叫,肚子脹得像豬尿泡那樣,身上只剩了皮包骨頭,可是我還得到處亂竄,找活兒幹。我不指望掙工錢,只求一杯麵粉,一調羹奶油。後來,驗屍官來了,他說:『這兩個孩子是害心臟病死的。』就這樣寫上他那登記表。」
「好吧,我們先走。一見有水有陰涼的地方就歇下來。卡車開回來帶你去配零件。」
門廊邊站著個衣衫襤褸的男人,他聽爹這麼說,掉過頭來問:「你家準有不少錢吧?」
大家的臉刷地轉過去,一齊朝向他。
媽到旅行車旁邊,從後座車底裡摸出柄旋螺絲用的鐵扳手,在手上掂掂說:「我不走。」
「他沒車,https://www.hetubook.com.com車停在路上。」
湯姆說:「我去看看媽,回頭再把車開走。」
卡車一走,湯姆就動手拆旅行車上的連動桿,凱綏給他當下手。湯姆問凱綏,怎麼這兩天一天說不上十句話。凱綏說他苦悶得很。他一直注意公路上的汽車,看到上百上千像他們一樣的人家全往西去,就像戰爭時期逃難,全國都在搬家。這許多人到了那裡,要是都找不到工作,可怎麼辦?湯姆說:「管它呢,我只是一步一步走就是了。在監獄裡四年,我天天走進牢房,走出牢房,走去吃飯,又走回來。啥也不能想,不然你就受不了。我只當出了監獄,情形總該變了,可現在還是啥也不能想。」
「到處是你們這些傢伙,實在太多了。」
「從地圖上看,可大得不得了呢。」
湯姆說:「我這回出來真算趕上了。原以為到了家可以自在一下,現在卻沒有那個工夫。」
不一會,大家知道媽勝利了。媽心裡也明白。
奧爾哼了一聲,「我給他幫忙?叫康尼給我幫忙怎麼樣?他以為只有他這個混帳東西才會自修嗎?」
湯姆問:「我們怎麼辦?也會這樣下場嗎?」
湯姆說:「她操心的事太多。我不給她添麻煩就已經夠她受的了。」
湯姆說:「我們運氣好,天沒黑就配到了零件。明兒一早就可以上路了。」
凱綏說:「許多人做著各種事,都像你說的,他們只管一步一步走,根本不想想走到哪兒去。可要是留神聽,你會聽到點兒動靜,有種悄悄的切切嚓嚓的響聲,帶著煩躁不安的味道。有些事正在進行,只是做這些事的人自己不知道罷了。這些人往西遷移,甩下他們的田莊,都會引起後果,反正會使全國都改變面貌。」
「咱們都走這條路,一直是這條六六公路。」
媽出神地聽著,說:「我不願意你離開我們。一家子拆散了不好。」
「是呀。」
「你仔細想想,你出的什麼主意。」媽揮動著鐵扳手,「我們還剩點啥?除了這幾個人,啥也沒有了。一出來,爺爺就甩下了我們,這會兒你又要拆散這一家。說是能趕上我們!要是我們停在半路,你不留神開過去了,怎麼辦?我們要是走得很順當,不知道該在哪兒給你留個信,你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打聽我們,咱們一路很辛苦。奶奶病了,在車上喘氣。咱們還有一長段辛苦的路程呢。」
「只怕警長來查夜,要請你們吃苦頭。本州有條取締流浪漢的法律,禁止在野外過夜。」https://m.hetubook.com.com
「別發愁,我們能找到你們的,加利福尼亞又不是整個世界。」
店主說:「半塊錢一輛車。」
那人說:「傳單沒錯,他們的確要人。可你不知道他們怎麼要法。」
「媽疼你疼得要命。你關進去以後,老一個人偷偷地哭,把眼淚往肚裡嚥。」
「我和康尼不願意再住在鄉下了。」
「我們全談過了,媽。我們要住在城裡,康尼到店裡或者廠裡找個工作。他還打算上函授學校,自修無線電。等他學會了本事,說不定自己能開個鋪子。我們就可以時常看看電影。我生孩子的時候,康尼說可以請大夫來接生,說不定可以到醫院裡去生。我們還要買輛汽車,小小的汽車。還要買個電熨斗。把娃娃打扮得一身新。康尼自修的時候,日子也許不太容易過,不過等孩子生下來,他總該自修完了,我們就可以安個家。不一定太講究,對孩子合適就行。我甚至想,說不定咱們都能住在城裡,康尼開了店,奧爾也許可以幫他做夥計。」
卡車開到個舊車場。老板不在,那個夥計讓湯姆他們自己找合適的連動桿。他們倆從一輛破車上拆了一根,只花了一塊錢。回到凱綏守候的地方,天已經全黑了。裝上了連動桿,湯姆駕著旅行車,奧爾駕著卡車,開到大家歇宿的地方。
門廊下寂然無聲,汽油燈嘶嘶地叫,許多蛾子在汽油燈周圍飛撲。那人神色緊張地往下說:「告訴你們遇到那招工的傢伙該怎麼辦。先問他出多少工錢,叫他把數目寫下來。不這樣你們就要上當。」
他們倆斷定是連動桿出了毛病,要配一根才行。可是配這玩意兒得退回昨天歇息的地方去,明天又是星期天,啥也買不到。要是星期一能配到,修好也得星期二了。爸擔心耽擱日子多了,半路把錢用光。湯姆出了個主意:別人都乘上卡車走,他和凱綏留下,旅行車走起來要比卡車快一倍,等旅行車修好,他們倆就日夜兼程趕上去。
「跟我們一樣。」
媽走到他面前,說:「我不走!」
「唔,今晚反正該收攤了。」
牧師說:「他說的是真話。是他親身的經歷,並不是搗亂。」
爸說:「錢可沒有,我們幹活的人多,都是身強力壯的男子漢。那邊能掙到很高的工錢,等攢下錢來,我們就有辦法了。」
「媽,到了那兒,你們打算住在鄉下,摘水果過日子,是嗎?」羅撒香說。
走過老板身邊,湯姆對老板說:「你那汽油燈油快點完了。」
老板接著說:「那種人多得hetubook•com•com很。到處興風作浪,搞得大家六神不安。總有一天要把那些搗亂分子全抓起來,把他們驅逐出境。大家都得做工,不做工活該倒霉。不能由他們搗亂。」
「八百,還只是個小地方。」
爸說:「我覺得湯姆的主意不錯。咱們全擱在這兒沒啥好處。天黑以前我們還可以趕五十哩或者一百哩路。」媽擔憂地問湯姆:「你怎麼找得到我們呢?」
「沒見到印傳單那傢伙,你沒法明白。你跟許多人家在一起支起帳篷住在水溝邊。他會到帳篷裡來看看,見你們沒有吃的了,就問:『要做工嗎?』你說:『當然要,先生。求你給找個活兒。』他說:『我可以用你。』告訴你啥時候到哪兒去,說完他又去招呼別人。他其實只要兩百人,跟五百人都這麼說了,這五百人又轉告了一些人,等你去,那兒就有一千人了。那傢伙說:『我給你們每個鐘頭兩毛錢。』這一來,說不定走掉一半,還留下五百個餓得要命的人,只要能掙到麵包就肯幹。這一下你明白了吧?他招去的人愈多,這些人愈餓得厲害,他付的錢就愈少。要是招到有孩子的人,他更稱心了。——唉,我掃了你們的興,給你們說這些喪氣話。」
爸憤怒地說:「你胡說什麼?傳單上都說那邊要人。」
停車處有所高踞在山坡上的小木屋。門廊上掛著盞嘶嘶作響的汽油燈,一群投宿的男人聚在汽油燈下。店主坐在門廊下的一把椅子上,問湯姆說:「在這兒過夜嗎?出五毛錢,有地方睡,有水用,有柴燒。誰也不會來打擾你們。」
媽這反抗叫爸大吃一驚,「你不走,這是什麼意思?你非走不可,你得照料這一家子。」
「咱們談些別的好嗎,奧爾?」
「好,我住嘴。」
「我問你,你看到的那張傳單上說他們要多少人?」
「什麼意思?那傢伙要招八百人,印了五千張傳單,說不定有兩萬人看到了。為了這張傳單,說不定有兩三千人搬了家。」
湯姆說:「見鬼。我們睡路邊,分文不花。」
「住口,還沒輪到你們這班叫化子來教訓我們本地人的時候。」
老板看看圍成圈子的男人們,看不出任何表情。湯姆沉默了許久,緩和地說:「我不想吵架,只是評評理。不過,這也沒啥好處。」
爸徵求大家的意見。約翰和威爾遜全都贊成。凱綏也同意留下來做湯姆的幫手。
那人忍不住大笑起來,直笑得咳出了眼淚,「你到那邊去——我的天!」他說,「去掙很高的工錢——哎呀,去摘橘子,還是摘葡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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