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

「沒幹什麼壞事呀。」
剛出土的胡蘿蔔葉子給他一腳踢掉了,大頭菜給他踩死了,曼陀羅又向原處蔓延過來。那警官說得也不錯,只要種上莊稼,就產生了主權。開了地,種出了胡蘿蔔來,那麼種地的人就能為這塊供給他食物的土地而戰鬥,為了這個曼陀羅中間的菜園,他甚至不惜犧牲性命。
偶爾有人試試,去那塊地上拔掉些曼陀羅,小偷似的希圖從那土地上偷到點財物。於是曼陀羅叢裡藏個祕密的菜園。一包胡蘿蔔子,幾顆大頭菜,再種點馬鈴薯。夜裡溜去把那偷來的地鋤一鋤,用個鏽鐵桶提水去澆地。讓周圍的曼陀羅長著吧,那就沒有誰看得見咱們在幹什麼了。中間也要留些曼陀羅,要又高又大的。有一天來了個警官:「你們在這兒幹啥?」
農業於是變成了工業。土地的業主雖然不懂得歷史,倒採取了古羅馬的辦法,從國外運來了奴隸,又不把他們叫做奴隸。中國人、日本人、墨西哥人,菲律賓人,老板們說,他們只吃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米和豆子,生活要求不高,工資給多了,他們也不知道怎麼花,如果不老實,就把他們趕走得了。農場還在不斷兼併,業主愈來愈少。從國外運來的農奴挨打挨餓,有的回去了,有的被打死,有的被趕走了。農作物也起了變化。原來種糧食的地方改種了果樹,低地種上了蔬菜,供應世界各地。業主們不再在農場上工作,他們在紙上經營他們的農場;他們忘記了土地,只計較贏虧。農場大得無法想像,需要許多會計員計算利息,需要許多化驗員化驗土質,需要許多工頭監督彎著腰幹活的工人。農場付工資給工人,又把食物供給工人,把付出的錢收回來。農場還用賒賬的方式把食物供給工人。工人幹完了活,他也許會發覺,他反而欠了農場一大筆賬。
夜裡大家又蹲下來聊天。有人激動地說,「咱們二十個人幹嘛不占塊地方?咱們有槍呀!咱們把地占下來,對他們說:『有本事把我www.hetubook.com.com們趕走吧。』咱們為啥不這麼幹?」
這兒往西足有三萬畝,都閒著。那麼些地我只要五畝就行了,我就什麼吃的都有了。
各地的胡弗維爾村裡,人們都在嘁嘁嚓嚓聊天。
「嗨,你想死還是想活?你的孩子也有兩條路,你打算叫孩子們現在就死,還是再活兩年,害他們所謂的營養不良症死去呢?你知道這個星期我們吃的什麼?煮麻葉,炸麵團。可知道我們從哪兒弄來的麵粉?從掃貨車掃下來的。」
「天哪,得讓他們規規矩矩,不準胡思亂想,否則天曉得他們會幹出什麼來!真可怕,他們就跟南方的黑人一樣,只要湊到一塊兒,就沒法制服了。所以得有警察來驅逐他們:『滾!衛生部的命令,這兒有礙衛生!』」
過了半小時,那些草棚和硬紙板搭的房子冒起了沖天的濃煙,人們坐上破汽車,去尋找另一個胡弗維爾村。
「我早盯著你了。這地不是你的。你們侵占了人家的地。過些時候,你們就把土地當作自己的和*圖*書了。可惡的傢伙!快滾!」
加利福尼亞已經來了三十萬人,還有更多的人要來。加利福尼亞的路上擠滿了這些急得發瘋的人,他們跟螞蟻似的到處找活兒幹,管它是拉,是推,是扛,只要有活兒幹就行。一個人扛得了的東西,有五雙胳臂伸出來接,只夠一個人吃的東西,有五個人張嘴要吃。
「瞧見他那臉了嗎?踩掉大頭菜的時候,他就像要殺人。咱們非鎮壓這些人不可,不然他們會把這一帶統統強占了。」
歷史上有三種呼聲:少數人手裡集中了財產,就會給人奪去;多數人到了饑寒交迫的時候,就會用武力奪取他們需要的東西;還有個小小的事實,鎮壓的結果徒然加強被鎮壓者的力量,使他們團結起來。大業主們不理解歷史上的這三種呼聲,竭盡全力進行鎮壓。同時他們又害怕出現一個帶頭人,三十萬人要是在一個領袖下面行動起來,那一切都完蛋了,大業主們一方面太膽大,一方面又太膽小,於是他們走上毀滅的道路。用盡一切鎮壓的手和-圖-書段,無非使他們自己的壽命更縮短些。
加利福尼亞以前屬於墨西哥。一大群衣衫襤褸的美國人蜂擁而來,霸占了這片土地。他們吵吵嚷嚷,把土地分割成許多塊,各自拿槍守住了自己霸占的地方,種上了莊稼,蓋起了住房和倉庫。墨西哥人很軟弱,什麼都寧肯退讓,沒有那些美國人追求土地的瘋狂勁頭。日子久了,霸占者成了主人,他們的兒女長大了,在這片土地上生兒育女。天空、耕地、牧場、莊稼,他們全都有了,他們不再起早貪黑地幹活了,因為情況起了變化,收成是以金元來計算的,地價是本錢加上利息,莊稼還沒種上,買賣已經成交了。歉收和天災不再是餓不餓死人的問題,他們關心的是損失了多少金錢。他們貪婪地追求利潤,對金錢的欲望愈來愈大。不善於做買賣的莊稼人把土地輸給了精明的買賣農產品的老板。農場愈來愈大,可是數目愈來愈少了。
「我們到哪兒去呢?」
一個流民把他那輛破車開到市鎮上,「我們去哪兒過夜呢?」
注意和_圖_書到沒有?農場只種一樣東西。或者棉花,或者桃子,或者籬笆,另一個地方光養雞。
不遠有塊地,這會兒長著曼陀羅。要是在那兒弄一小塊,種上馬鈴薯,足夠養活我一家子。
「那我們管不著。我們奉命來趕你們走。半小時之後,我們就要放火燒這些棚子了。這一帶有斑疹傷寒,你們想叫傷寒蔓延嗎?」
「喔,河邊有個胡弗維爾村,那兒有一大群奧克佬。」
「他們會開槍把咱們打死的,像打老鼠一樣。」
那不是我們的地,只好讓它去長曼陀羅。
然而被剝奪了土地的流民還在向加利福尼亞湧來,二十五萬,三十萬。
他把破車開到胡弗維爾。此後他不用再問了,因為每個市鎮附近都有個胡弗維爾村。那些破爛的村落緊靠著水邊,住的是帳篷或是草棚,甚至是硬紙板搭的房子。那人把他那一家子開到這兒,然後四處去找活兒幹。他手頭那點錢,就在找活兒幹的時候買汽油花光了。到晚上,男人們聚在一起聊天。他們蹲在地上,談他們見到的農場和農場的休耕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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