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底到直布羅陀海峽以前,船必須在冰冷的黑霧及暴風雪中航行,但行駛得很平穩,船上旅客眾多,這艘就是著名的「阿特蘭提斯」號,船就像是一幢歐式的大旅館,船上有各種特為遊客設計的設備,像通宵酒吧、土耳其浴、船上發行的報紙等等,船上的生活充滿了節奏感,天未亮時,走廊便迴響著尖銳的喇叭聲,乘客都紛紛起床,這時在晨霧瀰漫中,在灰綠色的大洋上波浪起伏中,天緩緩地發亮。旅客們穿著法蘭絨睡衣,喝著咖啡、巧克力或可可,然後徜徉在大理石浴池中,做一做體操,以促進食慾,舒爽一下精神,做日常的梳洗,再去吃早餐,通常在十一點以前在甲板上散步,呼吸點清洌的海風,玩玩推移遊戲,或是玩一些增進食慾的遊戲。到了十一點,吃點肉湯及奶油麵包,之後愉快、舒適地看看報紙,等候午餐。午餐通常是豐盛而富變化性的。飯後的兩個鐘頭是休息時間,旅客們便蓋了條格子花呢毯,躺在甲板椅子上,看看晴空遊雲以及飛掠的白沫浪潮,或是甜甜的打個盹。到了五點,一切又鮮活了起來,供給濃郁芳香的熱茶,和一些小點心。七點,晚餐的號聲響起,提醒人們享受一日最豐盛的菜餚。這時,舊金山來的紳士總是磨拳擦掌、興奮無比地來到自己富麗堂皇的更衣室更換晚禮服。
舊金山來的這位紳士,他的旅行計劃範圍相當廣大,他預計十二月及一月時能抵達義大利,翱翔在南義大利溫煦的陽光中,陶醉在古蹟、塔浪舞以及遊吟歌手的夜曲,此外像他這種年紀的人,對那不勒斯妙齡女郎的愛情,特別敏感,即使不是純潔的愛也無妨。他還打算在蒙特卡羅的尼斯度嘉年華會,在這個季節裏聚集了各界名流。這裏的每https://m.hetubook•com.com樣東西都是最好、最美妙的,人們不是瘋狂地投入賽車、賽船……就是暢玩旋轉的輪盤,還有賣弄風情的熱情女郎,再則就是在翠綠草地享受射擊的樂趣,鴿子在滿佈勿忘我花朵海岸邊飛翔著。砰!頃刻間,鴿子就像一團小白球的落到地面上。三月初他預定到佛羅倫斯,在復活節以前趕到羅馬聽彌撒,他還計劃到威尼斯、巴黎、到斯偉兒看鬥牛,英倫島游泳,還要到雅典、君士坦丁堡、埃及,甚至到日本去,當然,這是回程的路線了,一開始,事情進行得非常順利。
傾倒了,傾倒了大城巴比倫!
每晚,「阿特蘭提斯」號船艙就像是千萬個明亮如火的眼睛,如雲的僕役在廚房、船艙及酒窖中工作。船外,猛烈的海洋在激盪著,卻沒人去注意這些。大家對這位紅髮、魁梧、碩壯,看起來總有點沒睡飽似的船長深具信心,軍服上的金徽章更是偶像的表徵,但是船長總躲在自己神秘的房間,很少公開露面。甲板上汽笛以震耳的陰鬱、猛烈地吼叫著,然而大多數用餐的人卻未聽到,在鋪著天鵝絨地毯,裝飾著亮麗燈火的大理石壁的大廳中,正響著美妙的管絃樂及進行著永不止息的嬉戲,蓋住了汽笛聲,整個大廳擠滿了穿著露肩禮服的仕女、晚禮服的紳士,整齊乾淨的僕役及領班中,有一位專司倒酒的僕役,頸上還掛條鍊子,走來走去就彷彿是個「市長」似的。晚禮服及漿過的白襯衫使得舊金山來的紳士顯得年輕。他瘦瘦的,個子不高,穿的西裝手工很差,但縫得很牢,刷得很亮,全身充滿活力。在光彩繽紛的殿堂裏,他坐在琥珀色的約翰尼斯堡酒瓶和風信子花束以及大大小小的高腳杯前。他那略黃的面孔,修齊的銀鬚,金光閃爍的假牙,發黃象牙似的禿頭,看來有點像是個蒙古人。太太穿得很華麗,但非常合宜,她身材高大、沉靜、靈敏,是個性情坦率的女性。女兒,高䠷個子,披著一頭秀m.hetubook•com•com髮,裝扮華麗,唇部及肩胛骨長著小小的面疱,輕抹淡粧……晚餐持續約一個多鐘頭,餐後舉行舞會,這段時間,男人們(當然,包括舊金山來的這位紳士)坐在酒吧裏,翹起二郎腿,根據最新的股票行情,大談各國國計民生大事,一邊抽著哈瓦那煙,一邊喝著甜酒,直到臉紅為止,旁邊站著的是穿紅背心的黑人僕役,他們一顆顆白眼球活像是剝了殼的白煮蛋般。船外海浪排山倒海似地隆隆響起,暴風雪在笨重的索具間呼嘯,整個船身顫抖,彷彿用犁鏟平著這些激狂的浪潮似的,它戰勝了巨浪及風暴,然後一波又一波地浪潮激盪地掀起更大的洶濤,濃霧籠罩下的汽笛垂死似的嗚咽著,值班人在守望臺上被嚴寒凍僵了,過度的緊張使他們神經衰弱。船底內部黑暗、酷熱,就像地獄的第九層一樣。那裏有巨大的鍋爐吞食著大量的煤,全身泥濘赤膊的船員被火光烤得全身發紅。而此時,在酒吧的人把腳翹到搖椅上,漫不經心地喝著白蘭地及甜酒,沉溺在芎香的煙霧中。舞廳裏燈火輝煌,充滿溫暖及歡笑,儷影雙雙陶醉在華爾滋的旋律以及探戈的樂曲中,音樂不停地流瀉,流露著幾許甜蜜而露骨的哀愁,似乎是在祈禱著同一件事。在客人中,鬍鬚刮得乾淨、身材修長,像個大主教似的是個大富翁。穿著過時燕尾服的是西班牙著名的作家。客人中有美女,還有一對熱戀中的情侶,人們不斷地以好奇的眼光注視他們,然而他們絲毫也不隱瞞彼此的愛慕,他只和她一個人跳舞,在他們身上發生的一切都是那麼美妙,令人神往,然而只有船長一個人知道:長久以來,他們不停地被高薪雇來,在各艘船中表演愛情遊戲。
舊金山來的紳士一路上出手闊綽,所以不論是從早到晚侍候飲食的、跑腿的、灑掃的或搬行李的搬運夫,無不是服務得無微不至,這種情況在任何地方,不論在船上或在那不勒斯都是一樣,漸漸地那不勒斯近了,樂師帶著晶亮的銅樂器聚集在碼頭,頃刻便奏www.hetubook.com.com起激昂的進行曲,高大的船長,穿著大禮服出現在船長臺上,看起來像是位和藹的異教的神似地向他的乘客揮手致意,這當然也包括了舊金山來的這位紳士。他和每一個乘客都認為船長只是跟他一個人揮手致意,誇耀的美國進行曲好似為他一個人演奏的,好像是因他之故船才能安全抵達似的。最後高大的阿特蘭提斯號進入港口,來到岸邊,擺好搭橋,扛夫和他們戴著鑲金邊無緣帽的助手、經理、吹笛的小孩,健碩的流浪漢手拿著彩色明信片,擠向舊金山來的紳士爭相效勞服務,他對這些流浪漢微微一笑,逕自走向旅館(連王子也只是進這種旅館)的車子,冷漠地時而用英文、時而用義大利文迸出「Go-Away-Via-」(滾開)。
船行在直布羅陀海峽上,每個乘客都很喜歡這早春的陽光,阿特蘭提斯號上出現了一位新面孔的乘客,他是亞洲某個國家的王子,微服出外旅行,他的個子矮小,略嫌呆板的穿著,寬大的臉龐,細小的眼睛,戴著金絲邊眼鏡,令人稍感不悅的是他粗硬的黑鬚有點像死人般地在他臉頰上冒出,然而大體而言,他還是相當可親、率直、謙遜的一個人。船行到地中海時,再度遇到寒流,浪潮澎湃高漲,顏色壯麗,彷彿是多彩的雀屏,在光亮明淨的晴空中,東北風瘋狂似地撲向船隻。第二天,天空開始變得灰暗,四周顯得迷迷濛濛。逐漸接近陸地了,隱約可見西西里和卡普里島,從望遠鏡裏頭可以看到瀰漫整個那不勒斯山麓的一片碧藍……船上的先生太太們已穿上輕便帶毛的皮衣。一些蘿蔔腿、拖著及膝長辮子以及有女孩似的濃密長睫毛的少年,不愛講話,總是竊竊私語的中國侍者們,拿出各種呢服、行李箱及化粧箱等等。舊金山紳士的女兒,在昨晚一個由她刻意製造的機會中認識了王子,她和王子並肩站在甲板上.她凝視著王子指給她看的遠方,王子急遽地在解說些什麼,然而一切卻是那麼的匆忙而沒能多談。王子矮小的身材跟別人比起來就像是www.hetubook•com.com個小孩似的,給人略為奇異的感覺,他戴著眼鏡和小禮帽,身穿英國外套,稀疏的鬍鬚看起來有點像是馬鬃一般,平坦的臉龐有著黝黑緊繃的細皮膚,整張臉彷彿是被漆過一般,然而女孩只注意聽著他說話,由於內心情緒的波動,她無法了解王子在說些什麼,面對他,無以名喻的激|情在她內心激盪,王子身上的一切都顯得和別人不相同:精瘦的手,暢流於乾淨皮膚下古老的帝王血統,甚至他那歐式服裝,一切是如此地單純,又是如此地整潔,在他身上似隱含著一股難以了解的迷惑。而舊金山紳士則穿著灰襪,套上亮光皮鞋,全神貫注地注視著他身邊一位金髮高䠷塗抹巴黎最新流行化粧法的碧眼美女,美女手上用細銀鍊牽了一條狗,還喋喋不休地跟狗說個不停,女兒困窘得很,只好刻意不去注意自己的父親。
一位從舊金山來的紳士,在那不勒斯或卡普林無人記得他的姓名。他帶著妻女遍遊舊世界二年,完全是為了散心。基於兩個因素,這位紳士認為自己應該有權摒除一切雜務,去度一個長而舒適的假期。第一個因素是:他十分的富裕,第二個因素是:他雖年屆五十八歲,卻是第一次真正的接近人生,在這以前,並不是真正的生活著,而只是單純的存在,他把一切都寄望於未來。這倒也不能算是太壞。他日以繼夜不停地工作,手下雇了幾千名中國工人。這些工人非常了解他所以如此辛勤工作的原因。後來,他覺得他的事業已經很成功,能和當年選作榜樣的人,一較短長,也可以稍事休息了。像他這種社會名流,為了享受愉快的人生,都到歐洲、印度及埃及等地去度假。因此他也決定如法炮製。當然,此行的最重要目的也並不完全為了酬報自己多年的辛勞,並且為了要使自己的太太及女兒高興。他的太太雖然對於任何事物都興趣索然,不過也和一般中年美國婦女一樣,和*圖*書對旅行卻也充滿了熱情。女兒年紀也不小了,略帶病容,這次旅行對她來說是絕對需要的,不光說是有益身體健康,另一方面來說,在旅途上或許會有奇遇也說不定!也許同坐一桌子或比肩而站觀看壁畫的人就是個百萬富翁呢!
——約翰啟示錄第十四章第八節

那不勒斯的生活很容易適應,早晨在幽暗的餐廳進食,天空密佈著雲朵,成群的導遊聚集在廊外,隨後天際出現溫暖玫瑰紅的太陽,從陽臺上看過去,可以看到明亮的晨霧瀰漫了整個維蘇威火山,以及銀白珍珠般的漣漪,地平線彼端出現卡普里島的輪廓,再往下看還可以看到膠黏的河岸街上的兩輛驢車,踏著激昂樂聲前進的軍伍,看完這些景色後,就坐上一輛車子,慢慢地行駛在那狹窄、灰黑街道,兩旁聳立著高大而多窗的屋宇之間,去參觀那寂靜、舒適,像被雪照亮一般單調的博物館和冷寂飄著蠟味的教堂,這種地方在世界各地都是大同小異的:高大的門、密閉的厚簾,裏面便是一片空曠,七根燭火寂靜地在飾著花邊的聖壇深處閃動,一位老太太跪在幽暗的木排椅間祈禱,腳底下是平滑、死寂的石板,上面有「耶穌從十字架上降架」的畫。一定是出自名家之筆。到了一點鐘,到聖馬其諾山午餐,一到中午社會名流就會聚集在這裏午餐,有一回舊金山紳士的女兒差點暈倒,那是她以為王子坐在大廳裏頭緊張所致,雖然她早已從報紙上知道王子到羅馬去了。五點在鋪著地毯、點著壁爐、溫暖如春且富麗堂皇的旅館沙龍裏飲茶,然後準備吃晚餐,當響亮的銅鑼聲響起,一串串絲質衣服下襬的沙沙聲伴著映射在四周鏡子裏穿著露肩禮服的婦女,出現在富麗堂皇的餐廳,舞臺上是穿著紅夾克的樂師,還有以優美的姿勢按桌分著紅玫瑰色濃湯的領班,以及在他身旁站著的僕役們……晚餐十分豐盛,照例是菜餚、美酒、礦泉水、甜點、水果,十一點以前女僕總要送熱水袋到每一個房去供客人暖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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