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旅館沉睡在夜的懷抱裏,鄰著四十三號房是座堆滿枯萎蕉樹用插著玻璃的高牆圍起來的一座小花園,僕役打開四十三號房靠花園一角的窗子,熄了燈把門鎖上後離開,屍體被留置在黑暗中,藍星照耀著他,蟋蟀恣意地在牆邊歌唱……。走廊幽暗的燈光下,兩個女僕坐在窗下編織。魯意得穿著拖鞋,手上拿著一團衣服走過來。
第二夜、第三夜船上依舊舉行舞會,船外激汪暴風雪嗚嗚的鳴聲彷若是喪禮的彌撒聲,銀白的巨浪悲愁地翻躍,大雪紛飛中,船上的燈火顯得非常暗淡,就是在契拔吐拉峭岩上,在兩個世界石門間的撒旦也很難能夠看到船,船駛進了黑夜與暴風雪中,撒旦如岩壁般的巨大,這艘高大、多煙管的船是背負著舊文化的新人的創作品。這艘船比撒旦更巨大,暴風拍打著被雪染白的纜索以及巨大的煙囪,然而船卻依然英挺、健碩。大雪紛飛中,船上端舒適、柔和艙室中,像個異教神管理全船的船長正假寐於其中一間艙房裏,聽著外頭女妖般的怒號,他安慰自己說更接近海洋了,雖然最後的結果到底是怎麼樣連他自己也不知道。船有著巨大的船艙,船的外貌彷若是披著盔甲,船上不時充滿神秘的𠾐𠾐聲、還有抖顫的船身,驟然狂怒的浪潮以及頭戴金屬箍面色蒼白的電報員。阿特蘭提斯號的深處,是三萬磅的蒸汽鍋以及各式各樣的機器,無光彩的鋼鐵、蒸氣的嘶嘶聲以及滲出的機油與廢水在這個機器的廚房,在一座兇暴的火爐中燃燒,推動整艘船的前進。可怕沸和*圖*書騰的動力傳到船的龍骨,這一條冗長的地下隧道,動力迴轉於這多油質的巨軸中,有若一隻在隧道中伸展身軀的怪獸。而船的中間,溫暖華麗的艙房、餐廳、舞廳到處流蕩著光亮與歡笑,盛裝的仕女與紳士談話的吱喳聲,以及迴蕩在空氣中的管弦樂,在這燈火通明一群穿著絲綢,戴著鑽戒,穿裸肩禮服的人群中,那一對被雇來表演愛情遊戲的美麗情侶,再度感受到痛苦的折磨與內心的衝突,這一對假情侶,女的梳著簡單的髮形,戴著假睫毛,過度謙遜的一個漂亮女孩,男的則是身材挺拔,黏膩服貼的黑髮,抹粉的臉顯得有些蒼白,穿著亮光漆皮鞋,合身的燕尾服,他是個英挺人物,然而看起來就像個大水蛭。沒有人知道,這一對假情侶早已受夠了這種幸福的折磨,更厭煩在這無恥而憂傷的音樂下假裝的快樂。更沒有人知道在他們腳底深處,和黑暗、海洋、暴風雪搏鬥中的船的底層,一間陰鬱、酷熱而黝黑的船艙裏,正放著一具棺材呢!……
「都準備好了?」魯意得低聲問道,一面對走廊末端那扇可怕的門扉使個眼色,一隻手輕快的在空中揮動。他彷彿是在送火車一般的大喊一聲「一路順風」這句道別的祝福話,惹得兩個女僕咯咯地躲在彼此的身後偷笑。
兩千年前,島上曾住著一位殘暴的統治者,他控制了幾百萬人的生命,這種權力使他喪失了理智而變得十分的荒謬,他認為隨時都會有人躲在牆角暗殺他,所以他更使用各種殘酷的手段來壓制他的子民,www.hetubook.com•com長久以來,人們就是這個模型的複製品,以一種無法了解、與他相同的本質與殘酷來統治當今的世界。而這些人們從世界各地來到這裏來參觀他的故居。這是一棟位於險峻高兀島上的石屋,在這樣一個美好的早晨,前來參觀的遊客還在旅館中酣睡,披著紅鞍的小驢已在旅館外等候,等候客人起床、吃完飯,等候一大群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美國人、德國人,騎上馬沿著石路爬到山坡,再爬到蒙特.契腓里,這時,後頭必然會跟著筋脈突兀拄著拐杖在後頭跑的卡普里老婦。聽到本來打算要和他們一起出遊的舊金山紳士的死訊,只引起旅客對死亡一陣小小的騷動,而此刻,那位紳士已經在前往那不勒斯的途中。旅客仍沉酣於夢鄉,整座島靜悄悄的,城裏頭的商店也還沒開門,只有廣場上的市場開始做買賣,市場裏有賣魚、賣青菜的,還有一些純樸的人們,在他們當中站著無所事事的船家羅連哥,他是個高䠷個兒,樂天型俊挺的人物,畫家曾多次以他為模特兒,他可是聞名整個義大利的。昨天晚上他抓到的兩隻龍蝦已經便宜地賣給舊金山來的紳士住的那家旅館,所以他現在很悠閒的站在那兒,像個皇帝似的看看四周,他一身蓬亂,吸著陶製煙管,頭上還戴著一頂垂到耳際的紅毛帽。在蒙特.索雅羅懸崖,兩個阿那卡普林後裔的阿爾布齊山胞沿著古老腓尼基城峭岩的石階往下走,其中有一個穿著皮斗篷,斗篷下是一隻用山羊皮做成有兩個管子的蘇格蘭風笛https://www•hetubook•com•com,另一個帶著類似的木笛,他們在陽光遍野,一片溫馨,愉悅中向前行進,多岩石的山巒鮮活的青藍在他們腳底下延伸,晨霧瀰漫整個海洋,向東看過去,明亮的太陽露出熾熱的光芒逐漸地往上昇,暗藍的義大利身影在晨曦中搖蕩,山巒疊翠的美景更是筆墨無法形容。到了蒙特.索雅羅,他們放慢腳步,陽光照耀下,一切都顯得明亮與溫馨,岩穴裏一尊雪白、戴著王冠的石膏聖母像,陽光下,聖母像呈現一片金黃,溫煦、和藹的聖母凝視著天空、那極樂的天堂。他們兩個露出頭,把笛子靠近唇邊,開始吹奏純淨、喜悅的樂章歌頌,歌頌早晨,歌頌這多彩美醜世界的庇護者——聖母,以及她那在遙遠伯利恆洞穴,一個貧苦牧羊人畜舍裏出生的兒子——基督耶穌。
「Yes,come in.」
一九一五

然後他壓緊喉頭,動一動下巴,發出尖銳、緩緩、陰鬱,彷彿是從門扉的另一端傳來的聲音,來回答自己的問題:
魯意得輕快地跑到那扇門前,欠著身、低著頭輕敲著房門恭敬的問道:
(全書完)
黎明時,四十三號房窗外的天空已經泛白,濕冷的風挾著凋零的蕉樹沙沙作響,深藍的晨空m•hetubook•com.com籠罩著整個卡普里島,太陽在遠處的山巒間昇起,陽光下蒙特索雅羅的山巔灑落一片金黃,泥水匠在遊客前往卡普里的小徑上工作,一個原本裝著汽水的大盒子被搬到四十三號房,箱子一下子就重甸起來,年輕的挑夫曲著膝吃力地把它搬到馬車上,馬車沿著白色的公路,緩慢地行走於卡普里島的斜坡,經過石牆、葡萄園,往下前進直到海邊。在酒吧裏頭玩了一整夜骹子而顯得睡眠不足的馬車夫是個紅眼睛瘦弱的人,身上穿著一件短袖舊夾克,腳上趿著一雙踏歪的鞋。車夫不斷地鞭打著馬,馬身上繫著西西里飾品,馬一奔跑筋鞘上的小鈴便玎璫作響。馬鞍尖端插著多彩的毛絨,一尺長的羽毛豎在修齊的馬鬃上,羽毛隨著馬的奔跑而左右晃動。馬車夫寂靜的,看著自己放浪形骸的在一夜之間把自己輸得精光,天亮了,清晨海邊的氣息使他清醒過來,安慰自己說道,從躺在身後箱子裏,那個正受著顛簸之苦的什麼舊金山紳士那裏,馬上又可以領到工資了。像隻甲蟲般浮蕩在那不勒斯亮麗、深藍水域上的小船,已經響起最後一聲汽笛,汽笛聲響澈整個島嶼,島上的每一個彎路,每一個山脊,每一塊石頭清晰可見,反倒覺得這些都像空氣般的不存在,港口邊開著疾馳車子送著從舊金山來這一家夫人及小姐的經理趕上年輕的扛夫,她們兩個臉色蒼白,由於失眠以及流淚而雙眼凹陷。十分鐘後,船喧喧嚷嚷地向薩倫多,向卡斯特拉美兒前進,船把舊金山來的紳士永恆地運開卡普里島……島上又恢復了平靜。
這時和_圖_書,從舊金山來的老頭,他的屍體正在運回家鄉的途中,回到彼岸的新世界舉行葬禮,他死去的軀骰歷經了各種的羞辱以及人們的輕視,一整個星期來從一個港口的倉庫到另一個港口的倉庫,他終於又回到不久前才滿懷敬意送他前往文化古國那艘著名的「阿特蘭提斯號」。然而此刻他遠離人群,被放置在黝黑船艙中一個塗滿焦油的棺材裏,船再度地航行於遙遠的海域。一個晚上,船經過卡普里島,從島上看船,黑色海域上幾盞暗淡的燈火一副很愁慘的樣子,然而,船上本身,明亮的大理石應當正像平常一樣舉行著熱鬧喧嘩的舞會。
「Ha sonato,signore?」
小姐一直坐在椅子上,怪異地注視著老闆,她用手帕遮住嘴低聲嗚咽,夫人立刻止住了淚,面孔激怒,她提高嗓音用英文命令他們。她根本無法相信他們對他的崇敬在片刻間已蕩然無存了。旅館的老闆以客氣而斷然的口氣打斷她的話說如果夫人不喜歡旅館的規矩,他也不敢強留,不過屍體在黎明前一定要運走,他還說已經通知警察機關了,不久就會有警察來填一些必要的文件……。「那麼在卡普里能不能買到棺木?」夫人問道,答案卻是很抱歉,一點都沒有辦法買到現成的,就算是要訂做,也沒有人能夠及時趕出來,也許要另外想想法子……啊!對了!裝英國汽水的又長又大的箱子……裏面的格板可以拿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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