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會在機場告訴他的。」
拉爾夫年紀夠大了,十二歲又幾個月,已經沒有幼兒那般的圚肚子,但還沒到會感覺尷尬的青春期。他的肩膀又寬又結實,將來很有可能成為一個拳擊手,但他的嘴巴和眼睛偏又給人一種敦厚的感覺,想來他的心腸不壞。
「我不知道。」
「還有我!」
金髮少年兩腿一彎,一屁股坐在冒著熱氣的地面上。
「雞喘病?」
「對呀!」
透過掀起的斗篷,可以看出他是個骨架很大的瘦高男生,黑帽子下露出紅色的頭髮。他臉皺皺的,又長了雀斑,看起來醜,但並不傻。一雙淺藍色的眼睛透露出沮喪,卻又像是隨時要發怒的樣子。
他的嘴脣微微顫動著,眼鏡也因水氣而起霧。
拉爾夫把海螺從嘴邊拿開。
暴雨般的笑聲響起,甚至連最小的孩子也在笑。片刻間除小豬以外,其他男孩子都連成一氣,小豬漲紅了臉,垂下頭,又開始擦眼鏡。
「讓那個拿著像擴音器的東西的人當頭。」
「你到底在說什麼呀?」
小豬興奮地大叫:「來了一個!」
「他怎麼會知道我們在這裡?」
「你們看。」
「一個首領!一個首領!」
拉爾夫根本沒在聽,就像從未實現的白日夢終於在這裡成真一樣,拉爾夫快活極了,笑得合不攏嘴,小豬卻把這個笑容當作對他的讚賞,也滿意地笑了起來。
「棒呆了。」
「你看!」
隊員們服從了,互相靠攏著排成兩列,但他們疲憊不堪,在陽光下搖搖晃晃。其中有些人小聲抱怨起來:
唱詩班不得不服從地舉起手。
小豬脫掉鞋襪,小心地把它們排放在岩石邊上,再用腳趾試試水溫。
拉爾夫用手遮著陽光,眼睛順著峭壁高低起伏的輪廓望過去,居然一路連接到山上,這側海岸是島上最靠近山的地方了。
「我們有多少人在這裡?」
他微笑看著拉爾夫。
「他會盡快趕來的。」
小豬仰望著拉爾夫。後者臉上滿是光影;上半部是綠蔭的顏色,下半部則反映了潟湖的水光,而一道耀眼的陽光正抹過他的頭髮。
「那好,」傑克說,「我……」
他滿臉通紅,嘴脣顫抖。
「這看起來像蠟燭,應該是翅果鐵刀木,俗名叫七金燭臺。」
「這邊更陡了。」傑克說。
「大家聽著。我需要時間好好想一想,沒辦法立刻決定該怎麼做。如果這不是島,我們可能馬上就會獲救,所以我們得先確認這裡到底是不是一座島。大家都待在這附近,別走開。因為人多了反而不好辦事,說不定還會走丟,所以就三個人先去探路,把情況弄清楚。我、傑克,還有、還有……」
小豬停下來喘口氣,摸摸拉爾夫手裡那個閃亮的東西。
「我沒以為什麼,只是我姨媽——」
「選一個首領!」
但平臺外還有更迷人的東西。就在粉紅色花崗岩的另一端,彷彿是上帝之手——也許是颱風,也許是讓他來到這裡的那場風暴——將沙推向潟湖,因而在海灘中形成一個長而深的水池。
拉爾夫用手圈成杯子的形狀。
傑克咻地從身後的刀鞘裡拔出一把相當大的刀子,一下戳進樹幹裡。大家開始竊竊私語,隨後又平靜下來。
他摘下眼鏡,想拿個什麼來擦,卻找不到。
拉爾夫在他背後回答:
「強尼。」
「我們要先找吃的,」傑克叫道。「打獵、設陷阱……直到大人來接我們。」
「全都是我們的。」
「我們從這裡上山,」他說。「我想這條路是最好走的。這裡的叢林沒那麼密,粉紅色的岩石比較多。來吧!」
「唱詩班當然歸你管。他們可以守衛,或是打獵,還可以……」
「大家投票表決。」
那個聲音又叫道:
小豬溼淋淋地從水中起來,光身子站著,用一隻襪子擦擦眼鏡。透過早晨的熱氣,他們唯一聽到的聲響,就是波浪撞擊礁岩那永無止境的惱人轟鳴。
「他不叫胖子,」拉爾夫喊道,「他叫小豬!」
「用力!」
「我想我們最好弄清楚他們的名字,」胖男孩說,「還要列一份名單。我們應該開個會。」
拉爾夫偏過頭看看他,一言不發。
三個男孩開始向上攀登。某種不知名的力量把這些岩壁扭碎,散落一塊塊的石頭傾斜交疊。隨處可見層層相疊的巨石倚著峭壁,平穩地向上堆高,穿過迷魂陣般的森林藤蔓直指晴空。在粉紅色的哨壁腳下,有不少狹窄的小徑蜿蜒而上。這些小徑深陷在叢林之中,孩子們可以貼著岩壁,順著小徑爬上去。
「我不在乎他們叫我什麼,」他以信任的口吻對拉爾夫說,「只要他們別用我在學校的綽號就好。」
他們很清楚他為什麼沒有下手,因為不夠狠心,沒辦法一刀刺進有生命的身體裡,也無法忍受鮮血噴湧而出。
「這條路回去最快。」
「繼續往前走。」
小豬趕緊奔回森林;拉爾夫站起來,朝右邊小跑而去。
沿著海灘約一百碼外的棕櫚樹林裡冒出一個男孩子。六歲左右,身體結實、頭髮金黃、衣衫不整,臉上沾滿了黏糊糊的野果漿汁。他的褲子才穿到一半,顯然剛剛為了某個大家心知肚明的原因脫下褲子。他從長著棕櫚樹的臺地跳上沙灘,褲子又掉到腳踝處。他穿過沙灘,小跑步到平臺上。小豬在他上來的時候拉了一把,而拉爾夫則繼續猛吹海螺,直到林中響起許多小孩的聲音。小男孩在拉爾夫面前蹲下,快活地仰頭望著拉爾夫。直到他明白來這裡是有目的的,才流露出心滿意足的表情,並把他唯一還算乾淨的大拇指,放進嘴裡。
他上下打量著撞擊的痕跡。
他拿下眼鏡遞給拉爾夫看,笑咪|咪地眨眨眼,然後把眼鏡往骯髒的防風外套上擦。突然,胖男孩蒼白的臉上出現了痛苦的表情。他抹抹雙頰的汗珠,匆匆戴上眼鏡並扶了一下。
「其他全都是小孩。」胖男孩接著往下說。「一定有人逃出來的,一定的,對不對?」
因為,拉爾夫想,因為,因為……從礁岩那裡傳來的浪濤聲變得很遠很遠。
胖男孩想了想。
小豬的眼鏡又蒙上一層水氣,這次是因為受了委屈。
「小豬。」
這場選舉遊戲幾乎像海螺一樣令人興奮。傑克出聲反對,但大家鼓譟著,注意力已經從想要一個首領轉移到選舉上了,而且拉爾夫本人也大表贊同。沒人能解釋為什麼非投票不可,小豬覺得結果很明顯,首領非傑克莫屬。然而,拉爾夫有種從容自若的氣度,光是坐在那裡就顯得與眾不同,或許是他身材結實,而且面貌姣好,還有一個最莫名、卻也最有力的原因,就是海螺。他是吹海螺的人,現在就坐在平臺上等大家投票給他,膝蓋上穩穩地放著那個不能隨便亂碰的東西,他就是跟大家不一樣。
拉爾夫從臺地跳下去。沙子很厚,淹沒了黑鞋子,熱浪沖擊著他。他覺得身上的衣服很重,猛地踢掉鞋子,一把脫下吊襪帶和襪子。接著又跳回臺地上,扯下襯衫,站m.hetubook.com.com在一堆像頭骨般的椰子當中,棕櫚和森林的綠蔭斜映在他身上。拉爾夫解開蛇型皮帶扣環,用力脫掉短褲和內褲,光著身子站在那裡,看著耀眼的沙灘和海水。
拉爾夫止住微笑,用手指著潟湖,在海草間有個奶油色的東西。
「那個帶擴音器的大人在哪裡?」
聽過海螺刺耳的聲音後,他平常講話的聲音有如輕聲細語。他把海螺頂住嘴脣,深吸一口,又吹了一下。螺聲再次響起,然後隨著他越吹越用力,螺聲升高了八度,比剛才更加刺耳。小豬高聲呼喊,面帶喜色,眼鏡反射著陽光。鳥兒驚叫,小動物急促地四散奔逃。拉爾夫吹到沒氣了,於是海螺的聲音又跌了八度,變成一股低沉的嗚嗚氣音。
「你游得不好。」
孩子們鼓起掌來,甚至連唱詩班的人也跟著拍手。傑克惱羞成怒,臉紅得連雀斑都看不見了。他一下子站起來,接著又改變主意坐下。男孩們仍興奮不已。拉爾夫看著傑克,急於表示點什麼。
西蒙先開了口。
拉爾夫在熾熱的海灘上手舞足蹈,然後把雙手向後伸直,假裝成戰鬥機的樣子折回來,往小豬開槍掃射。
「好極了。」
「那我們只好自己來了。」
「沒有。」
「呵,小豬!」
拉爾夫輕輕拍拍棕櫚樹幹,終於確定這真的是座島,又開心地笑了,翻了個跟頭。他俐落地翻身站起,跳到沙灘上,跪下來撥動沙子,在胸前堆成一個沙堆,接著往後一坐,閃亮而興奮的眼睛直盯著大海。
「那是礁岩,是珊瑚礁。我有見過圖片。」
拉爾夫用腳啪啦啪啦地打著水游回岸邊,還吸了口水,往空中噴了道水柱,然後抬起下巴說:
「他吹起來有點像在吐口水,」小豬說。「我姨媽不讓我吹,因為我有氣喘。他說你從尾端用力往貝殼裡吹氣。」小豬把一隻手放在他凸出的小肚子上。「你試試看,拉爾夫,一定會把其他人叫來的。」
「只要你不告訴別人……」
「這些藤蔓纏得我幾乎動不了。」
「等等,」那聲音又叫,「我被纏住了。」
拉爾夫終於停了下來,坐在那裡,一隻手拿著海螺,額頭抵在膝蓋上。海螺的回音消失後,笑聲也消失了,四周一片靜謐。
拉爾夫舉起一隻手要大家安靜。
在拉爾夫旁邊感到安全一點的小豬怯生生地說道:
小豬勉強咧咧嘴,儘管被這樣對待,還是有點開心。
「傑克負責管唱詩班,他們可以……你要他們做什麼?」
「綠色蠟燭,」傑克鄙棄地說,「我們又不能吃這些東西。走吧。」
在刺眼的沙灘上,有某樣黑黑的東西漸漸靠近。拉爾夫第一個發現,他注視著,全神貫注的模樣把所有孩子的目光都吸引到那個方向。直到那個東西從熱氣中走到近處,孩子們才看清楚黑黑的並非全是陰影,反而絕大部分是衣服。來的是一隊男孩,他們穿著從未見過的古怪衣服,排成兩列,邁著整齊的步伐;手裡拿著短褲、襯衫,或其他衣物,而且每個男孩頭上都戴著一頂有銀色帽徽的黑方帽。他們的身體從脖子到腳跟都裹在有褶邊領的黑斗篷裡,左胸前還佩帶著一個長型的銀色十字架。剛在熱帶的暑氣中翻山越嶺、尋找食物,此刻又在強光刺目的海灘上大汗淋漓地行軍,使他們的皮膚紅得就像剛洗過的梅子。帶頭的男孩穿著一樣的衣服,不過他的帽徽是金色的。他在隊伍離平臺約十碼遠的時候,下令停止前進,在織熱的陽光下他們個個氣喘如牛,汗如雨下,腳步也不太穩。帶頭的男孩獨自走上前,斗篷輕揚,他一躍跳上平臺。此刻樹蔭下在他看來幾乎是一片漆黑,但他仍直視著前方。
小豬搖搖頭。
「如果這真的是座島——」
「前進,」傑克跟著說,「我們是探險家。」
拉爾夫從水裡爬出來,面對小豬站著,思考這個不尋常的問題。
穿斗篷男孩的隊伍漸漸開始分散,高個子的男孩對他們喊道:
「棒呆了!」
「太熱了!」
「我猜這是一座島,那邊還有個礁岩延伸到海上。我想這裡沒有大人。」
「這裡沒有帶擴音器的大人。只有我。」
「嗒嗒嗒嗒!」
拉爾夫沒回答,所以胖男孩只好繼續說下去:
拉爾夫潛到水裡,睜著眼睛游泳,水池邊緣的沙堤隱隱約約的像個小山丘。他翻了個身,捏住鼻子,看到一道破碎的金光在眼前搖晃。小豬似乎下定了決心,他動手脫掉短褲,不一會兒就光溜溜的,露出又白又胖的身軀。他踮著腳走到沙灘上坐下,水深到頸部,他自豪地對著拉爾夫微笑。
兩人都沉默下來。拉爾夫恍然大悟地看著小豬,知道他受到傷害,而且非常生氣。拉爾夫猶豫不決,到底是該道歉好,還是再罵他一頓。
「他老是暈倒,」墨里杜說,「在直布羅陀暈倒;在阿迪斯阿貝巴暈倒;晨禱時還暈倒在指揮身上呢。」
「我不會,也不能游,因為我有氣喘——」
最後這句話引起唱詩班的男孩們一陣竊笑,他們像一群黑鳥棲息在橫七豎八的樹幹上,好奇地打量著拉爾夫。小豬不敢問他們的名字。這種團隊的優越感,還有墨里杜聲音中透露出的強勢,把他嚇住了。他畏畏縮縮地退到拉爾夫旁邊,撥弄著自己的眼鏡。
「我覺得沒有。」
拉爾夫轉身去追另外兩個人。小豬停下腳步,臉上的怒容慢慢消失,接著回頭朝平臺方向走去。
「我只是在思考,」傑克說。「從哪邊下手比較好。」
「去你的姨媽!」
西蒙周圍的男孩嗤嗤地笑了,於是他站起來,也微微地笑。西蒙蒼白的臉色已恢復正常,不難看出他雖然瘦小,卻很有活力。從又黑又粗又亂的長髮下露出的眼睛炯炯有神。
他遲疑了一下。那個叫羅傑的黝黑男孩動了動,說道。
此刻海螺不再是一個可望而不可及的東西了,拉爾夫也激動起來。小豬嘮嘮叨叨地說:
「山姆,艾瑞克,山姆,艾瑞克。」
「我一直跟姨媽住在一起。她開了家糖果店,所以我可以吃好多好多糖,愛吃多少就吃多少。你爸爸什麼時候來救我們?」
接著他果斷地拉開拉鍊,把防風外套脫掉。
「唱詩班!立正!」
「我去拿衣服,」拉爾夫咕噥道。「就在那裡。」他忍著驕陽的毒焰,小跑步穿過沙灘和花崗岩平臺,找到他隨手亂丟的衣服,覺得再次穿上灰襯衫有種說不出的愜意。
傑克搖搖頭。
在黯淡的光線下,三人眨著閃亮亮的眼睛,嚴肅地討論著。
「殺豬要割破牠的喉嚨放血,」傑克說,「不然肉會不好吃。」
這裡可沒地方翻跟頭了。這次拉爾夫表達興奮的方式是假裝要把西蒙撞倒,不一會兒他們就在幽暗的樹叢底下喘著氣,樂成一團。
「到底有沒有大人在?」
拉爾夫轉向他。
「打獵。」
「快來!」
「就是因為這樣,拉爾夫才會召開這個會,要決定我們該怎麼https://m.hetubook.com.com做。我們已經問到一些名字了。那是強尼;那兩個是雙胞胎,山姆和艾瑞克。你們哪個是艾瑞克?你?不,你是山姆——」
「我們要走到島的盡頭去仔細看一看。」拉爾夫說。
「哇喔!」
「那是我們降落的地方。」
「你又不能拿這個去燒,」拉爾夫說。「它們只是看起來像蠟燭。」
「天哪!」
墨里杜轉向拉爾夫。
「降落的時候我有從窗口往外看,看到機身燒起來了。」
傑克指著下面。
金髮少年故作輕鬆地往水邊走去,擺出一副不在意卻又不是無動於衷的樣子,可那胖男孩匆匆忙忙地跟上他。
三個人走進茂密的叢林裡,他們拖著疲憊的步伐沙沙地行走在小徑上,突然聽見一陣短促刺耳的尖叫聲,以及蹄子在路面上用力撞擊的聲音。他們越往前走,尖叫聲越響,最後變成一陣陣聲嘶力竭的狂叫。原來是一頭小野豬被厚厚的藤蔓纏住,牠非常害怕,發瘋似的想要掙脫,不斷發出尖細的叫聲。三個孩子衝上去,傑克一把抽出刀子。他將手臂高舉,卻不知該從何下手,在他停頓的瞬間,小野豬繼續狂叫,藤蔓猛烈地搖動著,刀刃在傑克指節分明的手上閃閃發亮。孩子們意識到這刀刺下去代表的罪惡有多重大,但還來不及細想,小野豬便已掙脫藤蔓,急忙奔進矮灌木叢中,留下孩子們面面相覷,看著那恐怖的地方。傑克蒼白的臉上雀斑顯得格外清楚,他發覺自己還高舉著刀子,便垂下手把刀插入鞘內。他們全都羞愧地笑了笑,接著走回原來的小徑上。
他環顧了一下四周。
除了唱詩班和小豬以外,其餘的人都立刻舉手。隨後小豬也勉強舉起了手。
小豬喃喃念著這個名字,然後大聲告訴拉爾夫,但後者毫無興趣,因為他還在用力吹著海螺。拉爾夫漲紅著臉,因為自己吹出這種巨大的聲響而興奮至極,他的心劇烈跳動著,彷彿連敞開的襯衫也跟著鼓動。森林中有陣呼喊聲越來越近。
「走吧,」拉爾夫說道。「我們已經把狀況弄清楚了。」
「不,是貝殼。」
「拉爾夫。」
「……像牛一樣哞哞叫,」小豬說。「他還有些白石頭,和一個鳥籠,裡面養了一隻綠鸚鵡。當然,他不會去吹那些石頭,他說……」
他們足足有好幾分鐘沉浸在勝利的喜悅中,過了一會兒才終於離開,再度往前走。
「你那朋友是怎麼吹海螺的?」
「沒有,可是我們正要開會,你也參加吧。」
「這才是真正的探險。」傑克說道。「我敢打賭,這裡絕對沒有人來過。」
金髮少年板著面孔回答;但不久後,一股彷彿實現了夢想般的喜悅襲來。在飛機撞擊的痕跡中,他翻身倒立,咧嘴一笑,頭下腳上地看著胖男孩。
「用力!」
「他用下面這個地方用力吹。」
傑克停了一下,擦掉臉上的汗水。拉爾夫站在他身旁,上氣不接下氣。
岩石有點傾斜,似乎要動了。
「所以發生了什麼事?」他問道。「飛機到哪裡去了?」
傾斜的幅度漸漸增大,直到逼近臨界點。再來、再來!
「對不起,我來晚了。那些野果……」
他們正位在山側的一個圓形山谷邊緣,準確地說是半圓形的山谷。這裡開滿了藍色的野花,似乎是某種岩生植物。瀑布順著岩壁的缺口飛瀉而下,水沫亂濺在森林的翠頂上。空中滿是翩翩飛舞的彩蝶。
「他們不會。你沒聽駕駛員說嗎?原子彈的事?他們全死了。」
隨著「死」這個字說出口,暑氣彷彿變得越來越盛,熱得逼人;潟湖也以令人目眩的燦爛光芒襲擊他們。
「我想還有很多小孩在附近,你沒見到其他人嗎?」
「還有西蒙。」
胖男孩等著對方反問自己的名字,但對方無意要問;名叫拉爾夫的金髮少年似笑非笑,站起身來,又開始朝潟湖方向走去。胖男孩緊跟在後。
金髮少年瞇起眼睛眺望著珊瑚礁。
拉爾夫心不在焉地說著。海螺有趣、好看,還是個值錢的東西;但拉爾夫依舊沉浸在他的白日夢裡,小豬說什麼都無關緊要。他用彎曲的棕櫚樹幹把海螺推出海藻,再用一隻手當作支點撐住樹幹,另一隻手將樹幹的另一端往下壓,把海螺挑了上來。小豬一把抓住仍在滴水的海螺。
他們實在沒有理由這麼開心。三個男孩子熱得要死、髒得要命,而且筋疲力竭。拉爾夫身上被刮得一塌糊塗。藤蔓有大腿那麼粗,纏繞在一起,僅留下很小的間隙,只能鑽過去。拉爾夫試著叫了幾聲,但聽到的只有低沉的回音。
靠近拉爾夫的手肘邊,有一棵小棕櫚樹傾斜到潟湖上。它本身的重量已將樹根從貧瘠的土壤中拖出了一部分,很快就要倒下了。拉爾夫拔出細樹幹,在水裡撥弄起來,五顏六色的魚四下逃竄。小豬重心不穩地向前傾身。
「還有那個駕駛員。」
拉爾夫俯瞰著沒有珊瑚礁的那個方向。
「大家投票!」
拉爾夫喘過氣,又吹了一連串短促的強音。
拉爾夫搖搖頭,加快了腳步,不料被樹枝絆了一下,跌了一跤。
「誰要我當頭?」
「好像糖霜喔,」拉爾夫說,「粉紅色蛋糕上的糖霜。」
「我等一下就回來。」
「去你的雞喘!」
「用力!」
小豬堅持地問:
「太棒了!」
「你不打算游嗎?」
「棒呆了。」
拉爾夫回頭對另外兩個人說:
「我是艾瑞克。」
西蒙一說出口,另外兩個孩子也覺得有點餓了。
隨後他又爬上平臺,在綠蔭下找了根適當的樹幹坐下。小豬吃力地爬上來,手臂下夾著他大部分的衣服,小心翼翼地坐在一根倒下的樹幹上,靠近面向潟湖的小峭壁;湖水交錯的反光在他身上不停晃動。
從藤蔓和樹叢間鑽出去,下一個粉紅色花崗岩峭壁就在前方不遠處,只距離一小段路,孩子們沿著山路小跑而上。越往上走森林越開闊,他們得以從樹林間瞥見一望無際的大海。驕陽毫無遮蔽地照在小路上,晒乾了在陰暗潮溼又悶熱的森林中汗溼的衣服。通向山顛的最後一段路看起來就像在粉紅岩石上的蔓草,蜿蜒而上,卻不再伸入黑暗中。孩子們穿越狹隘的山路,翻過滿是碎石砂礫的陡坡。
小豬彎下腰問他。
拉爾夫在水裡懶洋洋地漂著。周圍的海市蜃樓與潟湖浮動的光影一起包圍著他,讓他忍不住昏沉想睡。
「叫你小豬總比叫胖子好吧,」拉爾夫最後說道。就像個真正的領導者,用直率的語氣說,「不管怎麼樣,要是你覺得不高興,我道歉。好了,回去吧,小豬,去點名,那是你的工作。回頭見。」
「我也要去。」
「我爸死了,」他很快地說,「而我媽……」
「是人嗎?」
旁邊的矮灌木叢搖晃著,枝葉上的水珠啪嗒啪嗒的落下來。
小豬似乎是出於自卑而忍氣吞聲。
「對呀,會喘不過氣。在學校裡就我一個人有氣喘病。」胖男孩略帶驕傲地和_圖_書說。「我還從三歲開始就帶眼鏡呢。」
「……海螺非常貴,我敢打賭,你得花好多、好多、好多的錢才能買個海螺……那個人把海螺掛在花園圍牆上,我姨媽……」
「那下面有一小片森林……山把那片森林抬高了。」
「他會平安回來的。」
拉爾夫很快地轉向他,聽得出來這個男孩很有主見。
拉爾夫半信半疑地把海螺尾端抵在嘴上吹了起來。從海螺開口衝出一個短促的聲音,但再沒有別的。拉爾夫擦去嘴上的海水,又試了一次,但海螺仍然沒有發出聲音。
「帶擴音器的大人在哪裡?」
金髮少年攀下最後一段岩壁,然後摸索著朝潟湖方向走去。雖然他已經脫掉了學校的制服毛衣,用一隻手拖著,卻還是熱得要命;灰襯衫溼答答地黏在身上,汗溼的頭髮也貼在前額上。少年腳下就是飛機刮出的長痕,一路延伸到叢林裡,天氣悶熱,就像個熱氣蒸騰的浴缸。這會兒少年正在藤蔓和斷樹殘幹間吃力地爬著,突然一隻紅黃色的小鳥怪叫了一聲,展翅飛起,緊接著又響起另一個聲音。
拉爾夫抬起頭來。
「你們看!你們看!」
「好極了。」
拉爾夫這才抓住訣竅,運用丹田的力氣往海螺裡猛吹。剎那間,海螺響了。一種低沉又刺耳的聲音在棕櫚樹下響起,穿透雜亂無章的林海,撞擊到粉紅色的花崗岩壁再反彈回來。成群的鳥兒從樹梢上驚起,下層的林叢間則有某種動物吱吱叫著亂跑。
孩子們在山上歡笑著,翻著跟頭,大聲嚷嚷。
「你叫什麼名字?」
胖男孩在岸邊小心地坐下,兩腳從臺地邊緣垂下,就像坐在椅子上。
「這個島是我們的。」
「那你為什麼不……」
「拉爾夫,請不要叫了!」
金髮少年停下腳步,隨手拉了拉襪子,彷彿在倫敦自己家裡一樣。
但不是要到山頂去。要想登上頂峰,這三個孩子還得接受挑戰,也就是眼前這塊像小汽車般大的岩石。
又是一陣喧鬧。
嘰嘰喳喳聲此起彼落。一個叫亨利的小男孩說他想回家。
「他們死光了,」小豬說,「而這又是座島,不會有人知道我們在這裡,你爸爸不會知道,誰都不會知道……」
在瀑布和岩山之外的樹林裡,有一道明顯的切口,其中都是折斷的樹木,還有飛機拖行的痕跡,在這道切口和大海中間只留下一抹棕櫚樹影。伸入潟湖的岩石平臺也在那裡,周圍有小蟲似的人影在動來動去。
金髮少年搖搖頭。
難的不是沿著崎嶇的山路向上攀登,而是要不時地穿過矮灌木叢找到新的小路。在這裡,無數的藤蔓糾纏在一起,男孩們不得不在其間穿梭前進。四周除了褐色的地面,就只有偶爾透過樹葉閃現的陽光,所以他們只能順著地勢前進,即使前方長滿茂密的粗大藤蔓,甚至地面隆起一截也得勇往直前。
沿著海灘走來三三兩兩的孩子,越過蒸騰的暑氣,來到比較近的地方就變得清晰可辨。孩子們先是看到沙灘上有個舞動著、黑黑的、蝙蝠模樣的東西,過了一會兒才看到那東西的真面目。原來那是孩子的陰影,在正午太陽的照射下,縮成一個小斑點,躲在雜亂的腳步間。正在吹海螺的拉爾夫也注意到最後這兩個隨著飄動黑影抵達平臺的孩子。兩個頭尖尖、有著淡黃色頭髮的男孩,像狗一樣倒在拉爾夫面前,躺在那裡氣喘吁吁地露齒而笑。他們是雙胞胎,長得非常相像,拉爾夫見了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雙胞胎一起呼氣吸氣,一起咧嘴而笑,矮小結實,生氣勃勃。他們朝拉爾夫抬起溼潤的嘴巴。或許是因為遮住了大部分的臉,其他人從側面看不清楚他們的長相,只看見大張的嘴。小豬朝他們彎下身子,亮閃閃的眼鏡對著他們,在陣陣的海螺聲中重複他們的名字。
拉爾夫點著人頭。
「我是山姆!」
他擦了擦圓鼻子上的眼鏡,又扶了一下。鏡框在鼻梁上壓了個深深的、粉紅色的V字。他打量著拉爾夫被陽光染成金色的身體,然後低頭瞧瞧自己的衣服,一隻手放到胸前的拉鍊上。
「那麼,有沒有船呢?」
三個孩子並肩行走,而西蒙必須加快腳步才能跟上另外兩個人。不一會兒拉爾夫停下來轉身看著小豬。
「對,我以前見過像這樣的貝殼,在別人家的後院牆上,叫海螺。他常吹,一吹他媽媽就來了。那東西很值錢喔。」
「天哪!」
拉爾夫小心地撥開纏在自己身上的樹枝,悄悄穿過叢林。不一會兒,胖男孩就被拋在身後。拉爾夫快速地朝他和潟湖之間的最後屏障跑去,他翻過一根斷樹幹後,走出了叢林。
「這是機身撞出來的。」
傑克和西蒙裝作沒看見,繼續趕路。
拉爾夫從小豬手裡接過海螺,一些水順他的手臂流下。海螺是奶油色的,散布著淡淡的粉紅斑點。從有一個小孔的尾端到粉紅色的開口,全長大約十八吋,略呈螺旋狀,表面還有精巧的凸紋。拉爾夫把海螺裡面的沙子倒出來。
小豬又出現了,坐在平臺邊緣,用忌妒的眼神注視著拉爾夫雪白的身軀在綠水裡上下浮沉。
拉爾夫微笑著,並舉起海螺表示安靜。
胖男孩站在他身邊,上氣不接下氣。
拉爾夫發覺他的眼睛還不適應黑暗,便回答道:
「我們得找點事做,找到其他人。」
「小豬!」
他從拉爾夫身邊走開,在枝葉纏繞的樹叢間蹲下。
小豬的眼鏡一閃一閃的。
拉爾夫直盯著黑幽幽的樹底下。森林微微顫動著。
「這些小路是什麼東西弄出來的?」
「假如這是一座島……」
在島這側的高地上四散著岩石,有的像草垛,有的像煙囪。傑克靠著的那塊大石頭一推就動,還發出刺耳的軋軋聲。
「那是什麼?」
一個孩子邊說邊從矮灌木叢裡掙扎出來,細樹枝刮在他沾滿油汙的防風外套上。他光裸的膝蓋圓鼓鼓的,被荊棘擦傷了。他彎下腰,小心翼翼地撥開棘刺,轉過身來。比起金髮少年,這個男孩稍矮一些,胖胖的。他用腳輕輕試探地面,然後往前走,並透過厚厚的眼鏡四下打量。
「本來有個駕駛員,但他在駕駛艙,沒在客艙裡。」
「我們可能到死都要待在這裡。」
「小豬!小豬!」
「嘿!」那聲音喊道,「等一等!」
「我們可以刮在樹皮上,」西蒙說道,「再用黑的東西去塗。」
「一塊石頭。」
海岸邊長滿了棕櫚樹。有的樹身聳立,有的樹身倚向陽光,綠色的樹葉在一百呎的天空中伸展。樹底下遍布粗壯強韌的雜草,被亂七八糟倒下的樹切割成一塊塊的,四處還散落著腐爛的椰子和新生的小樹。後面就是那黑壓壓的森林和飛機撞出的缺口。拉爾夫站著,一手靠著灰色樹幹,同時瞇起眼睛看著波光粼粼的海面。從這裡往外約一英里處,雪白的浪花輕輕拍打著珊瑚礁,再往外則是湛藍的遼闊大海。在珊瑚礁圍成的不規則弧形裡,潟湖平靜得像和圖書
個水潭,呈現出各種不同層次的藍、墨綠和紫。在長著棕櫚樹的臺地和海水之間是一片狹窄的弓形海灘,棕櫚、海灘和海水往拉爾夫的左邊不斷延伸,彷彿沒有盡頭,觸目所及盡是騰騰的熱氣。
「你真煩。」傑克.墨里杜說。「閉嘴,胖子。」
拉爾夫把金髮往後一撩。
「非常好。」
「我說了不要……」
「刺下去就對了,」拉爾夫熱切地說。「大人總是這麼說。」
孩子們慢慢地、想方設法地向上攀爬著。
拉爾夫站在光禿禿的山頂上,用手描繪出一條曲折的路徑,順著斜坡、溪谷,穿過野花叢,直到一塊岩石邊,那裡就是飛機撞擊的起點。
「可是,墨里杜,拜託……我們可不可以……」
「他把我們丟下後就飛走了。他不能在這裡降落,有輪子的飛機沒辦法在這裡著陸。」
他一把從刀鞘裡拔出刀子,猛地砍進一根樹幹裡。下次就不會這麼好心了。他凶狠地環顧四周,看看有誰膽敢反駁。不久,他們穿過叢林來到陽光下。他們先花了一點時間找東西吃,然後就順著飛機撞擊的痕跡走向平臺去開會了。
「我們可以吹這個來召集人開會,他們聽見了就會來。」
「他怎麼知道我們在這裡?」
接著傑克說話了。
孩子們俯瞰著所有的一切,接著放眼大海。他們站得高高的,而且下午已經過去,景象非常清晰,並沒有受到海市蜃樓的干擾。
拉爾夫噘起嘴往裡面吹氣,海螺發出一種低沉、像是放屁的噗噗聲。兩個男孩覺得有趣極了,拉爾夫又用力吹了幾分鐘,邊吹邊哈哈大笑。
他們翻過一道岩石斜坡,進到一片野花叢裡,在樹下找路前行。他們在這裡暫時停了下來,好奇地觀察著四周的矮灌木叢。
「我餓了。」
「算了,你們都坐下,由他去。」
笑聲總算平息下去後,繼續點名。在唱詩班裡有個男孩一直粗俗地齜牙咧嘴,那是莫里斯,他的個頭僅次於傑克。還有個誰也不認識、賊頭賊腦的瘦男孩,他老是自己一個人,又一副偷偷摸摸的樣子。他低聲說完自己的名字叫羅傑,就不說話了。還有比爾、羅伯特、哈洛德、亨利;剛才暈倒而現在已經醒來、靠著一根棕櫚樹幹坐著的那個男孩,臉色蒼白地朝拉爾夫微笑,說自己叫西蒙。
他朝拉爾夫點點頭。
「那些野果,」他說,「我以為……」
「安靜。誰要傑克當頭?」
「出發吧。」
接下來的路就輕鬆多了。在距離山頂還有最後一段路時,拉爾夫忽然停了下來。
胖男孩似乎大吃一驚。
小豬的臉忽地紅了。
墨里杜坐在樹幹上環顧四周。
「安靜,」拉爾夫漫不經心地說。他舉起海螺,「我覺得應該有個首領來決定事情。」
他俯衝到小豬腳下的沙灘上,躺在那裡直笑。
小豬嚷嚷道:
「七金燭臺。」
「你不能跟來。」
胖男孩遲疑了一下又問:
「我姨媽叫我別跑步,」他解釋道,「因為我有氣喘病。」
「你游得不好。」
一陣大笑。
「我們已經知道大部分人的名字了,」小豬說。「我剛剛問到的。」
「我們一定是被攻擊了!」
「我只要一下子就好……」
這時,一個男孩突然噗通一聲趴倒在沙灘上,隊伍一下子全亂了。他們把趴倒在地的男孩抬到平臺上,讓他仰躺。墨里杜瞪著眼,無可奈何地說:
互相分開後,拉爾夫率先開口。
「這裡沒什麼好看的,」傑克說,「一目了然,沒有什麼死角,而且你們看,岩壁越來越陡了……」
「選那個有海螺的。」
拉爾夫在沙灘中咯咯地笑著;痛苦的神色又回到小豬臉上。
傑克和別的孩子們一點都不在乎。這會兒大家已經散開了,拉爾夫、傑克和西蒙從平臺上一躍而下,經過像洗澡缸的水池,沿著沙灘前進。小豬跌跌撞撞地緊跟在後。
「我去。」
從圓形山谷再往前一點就是方形的山頭,不一會兒他們已站在山頂上了。
海島的形狀有點像船。他們所在之處地勢最高,身後參差不齊的山岩向下延伸到海岸;兩側是各式各樣的岩石、懸崖、樹梢,還有一個陡峭的坡地;正前方的地形稍微緩和,覆蓋著綠樹,有的地方露出粉紅色的岩石;再過去是島上平坦而濃綠的叢林地,最尾端則是那塊粉紅色的岩石平臺。就在這個島沒入海面的地方,有另外一座小島。幾乎與本島分開,像一座粉紅岩石蓋成的險惡城堡般矗立著,隔著綠色的海面與孩子們相望。
「我敢打賭,你在幾英里外都能聽見。」
「就是叫我小豬的事。我說過不要他們叫我小豬,其他我都不在乎;我說了不要告訴別人,但你一下子就說出去了……」
「我要去。」
拉爾夫走上前,站在小豬身旁回答:
拉爾夫伸開雙臂。
「小孩的名字,」墨里杜說。「為什麼我要叫傑克?我要叫墨里杜。」
他們陷在亂糟糟的藤蔓中。在這個說不定是他們人生最艱困的時刻,拉爾夫卻目光閃閃地回頭望著另外兩個。
「我說過不要——」
「暴風雨把飛機拖到海裡去了。如果只是撞斷樹幹的話,當時情況應該沒有多危險,機艙裡一定還有其他小孩。」
「那首領就是我了。」
海灘上突然熱鬧了起來。蒸騰的暑氣扭曲了長達幾英里沙地上的景象,但隱約可以看見好幾個人影;一群男孩子穿過熱燙而無聲的沙灘,朝平臺趕來。三個和強尼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忽然從近得嚇人的地方冒出來;他們剛才一直在森林裡大啖野果。一個膚色黝黑、不比小豬小多少的孩子,撥開一處矮灌木叢鑽了出來,走到平臺上,愉快地朝大家笑。越來越多孩子趕來了。他們看到天真的強尼後有樣學樣,都坐在倒下的棕櫚樹幹上等著。拉爾夫繼續不停地吹出短促又刺耳的海螺聲,小豬則在人群中東奔西跑,問名字並皺著眉頭記下來。孩子們服從小豬,就像過去無條件服從帶擴音器的大人。有些孩子光著身體,拿著衣服,還有些半裸著上身,或者多少穿點衣服;有各式各樣的學校制服:灰色、藍色、淺黃色的;有些是夾克,有些是針織衫;他們的襪子和套頭毛衣上有徽章、條紋,甚至是標語。在綠蔭下橫臥著的樹幹上坐滿了人,頭髮有褐色的、金色的、黑色的、栗色的、淡茶色的、鼠灰色的。個個都在竊竊私語,睜大著眼睛觀察拉爾夫,猜測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不然你以為呢?」
他環顧四周一張張急切的臉,有太多人可以選。
「沒有村落的炊煙,也沒有船隻,」拉爾夫推斷道。「我認為這是座無人島,但之後可以再確認清楚。」
「最好每個都報一下自己名字,」拉爾夫說道,「我叫拉爾夫。」
小豬搖搖頭,戴上反射著光線的眼鏡,俯視拉爾夫。
拉爾夫一聲不吭。這裡是座珊瑚島。他避開烈日的荼毒,不理會小豬不祥的嘟噥,做著自己快樂的夢。
小豬擔心地絞緊雙手。
男孩走近了一hetubook•com.com
點,俯視著拉爾夫:一個膝蓋上放著奶油色海螺的金髮男孩。他皺起眉頭,似乎不太滿意。他俐落地轉過身,黑斗篷畫了個圈。
「沒大人囉!」
忽然間,小豬興奮起來——但還是有些克制。
「拉爾夫!」
「你居然告訴他們。我說了不能說的,你還告訴他們。」
「這是座島,對吧?」
孩子們的眼睛閃閃發亮,興奮得合不攏嘴,他們凱旋而歸,品嘗著征服的喜悅。他們是夥伴、是朋友,開心得彷彿要飛上天。
西蒙看著他們,什麼話也沒說,只是一直點頭,黑髮跟著前後甩動,臉上容光煥發。
沉默的海螺就像一支閃爍的獠牙;拉爾夫的臉因為喘不過氣而灰暗無光,島的上空充滿了鳥的驚叫聲及各種回音。
滿山遍野都長著樹木,有各種野花和喬木。此刻森林騷動起來,風聲陣陣,此起彼伏。附近成片的岩生野花拂動著,不一會兒微風就帶著涼意吹到他們臉上。
「我五歲就會游泳了。我爸爸教的。他是個海軍軍官,等他休假就會來救我們了。你爸爸是做什麼的?」
「我正要……」傑克說。他走在最前面,其他兩人看不到他的表情。「我正要找地方下手,下次……」
在登上山頂之前他們就猜到這是座島。因為在粉紅色的岩石上攀爬時,兩側都是大海,高處的天空極其清澈,本能告訴他們四面都是海。但他們覺得等到達山頂、看到海面時,再來下這個結論會更適當。
「那些野果。」
「你叫什麼名字?」
拉爾夫有點好奇。
「小心!不要弄破它——」
「一個大人也沒有嗎?」
「可是,墨里杜……」
矮灌木叢是墨綠色的常青樹,芳香撲鼻,有許多綠色的花苞朝向陽光。傑克拿刀一砍,香沫四濺。
「我們應該想想該怎麼做才能得救。」
「要是西蒙走在中間,」拉爾夫說道,「我們就可以越過他的頭頂講話。」
大石頭又堅持了一下,終於放棄掙扎,決然地一去不返,它越過空中,摔了下去,撞擊著,翻滾著,蹦跳著,最後發出深沉的轟隆聲,在森林的翠頂上砸出一個大洞。回聲四起,鳥兒驚飛,白色、粉紅色的塵灰瀰漫。下方更遠處的森林震顫著,彷彿有一個發怒的惡魔經過,然後海島又平靜了下來。
「他吹起來有點像在吐口水。」
「還有,」小豬繼續說道,「那個男孩……我忘了……」
「你不是這個意思嗎?你從水裡撈起這支海螺就是為了這個吧?」
「拉爾夫!拉爾夫!」
「拉爾夫!」
「我們用不著你,」傑克直截了當地說。「三個就夠了。」
「我有爬到岩石上看過,」拉爾夫慢吞吞地回答,「我想這是座島。」
「他找到海螺的時候我就跟他在一起了。我最早跟他在一起的,比誰都早。」
「閉嘴。」
「他們都叫我『小豬』。」
胖男孩搖搖頭。
金髮少年伸出手,摸摸凹凸不平的殘幹。一瞬間他似乎有點好奇。
「就像一顆炸彈!」
「是動物。」
「我們應該畫張地圖,」拉爾夫說,「可是沒有紙。」
「小豬!」
傑克和拉爾夫互相微笑著,對彼此都有一點好感。其餘的男孩迫不及待地討論起來。傑克站起身。
一陣陣微風拂過亮光閃閃、暑氣縈繞的水面,吹到平臺上,讓棕櫚葉發出簌簌低吟。斑駁的太陽光影從他倆身上浮掠而過,彷彿是某種明亮、會飛的小東西在樹蔭裡竄動。
「什麼綽號?」
「我本來打算爬過那座小山,去看看那一面是不是海。但你的海螺聲把我們引來了。」
「首領應該是我,」傑克驕傲地說,「因為我是唱詩班的領唱,又是隊長。我可以唱到升C調。」
「好了,唱詩班,脫掉你們的斗篷。」
小豬一時被弄糊塗了。雙胞胎搖搖頭,指著對方,所有人哈哈大笑。
「小豬!」
在這頭,海灘被猛然截斷;一大塊粉紅色花崗岩不協調地矗立著,穿過森林、海岸、沙灘和潟湖,形成一個高達四呎的平臺。平臺頂上覆蓋著一層薄薄的泥土,上面長滿強韌的雜草和成蔭的小棕櫚樹。因為沒有充足的土壤供小樹成長,所以大約長到二十呎就會倒下乾死。樹幹橫七豎八地交錯在一起,當椅子倒挺方便的。依然站立著的棕櫚樹形成一個遮蓋地面的綠色屋頂,裡面閃耀著從潟湖反射上來的柔和波光。拉爾夫爬上平臺,一下就注意到這裡有涼快的綠蔭,他瞇起一隻眼,心想落在身上的樹葉影子一定是綠色的,接著他走向平臺面向海的那側,站在那裡俯視海水。海水清澈見底,又因盛長熱帶的海藻和珊瑚而璀璨奪目。一群發光的小魚東游西竄、忽隱忽現。拉爾夫興高采烈地用低沉的嗓音自言自語道:
珊瑚礁不只圍繞小島的一側,它位於一英里外的海上,與孩子們占地為王的海灘平行。珊瑚礁在海中排成不規則的弧線,就像一個巨人彎下腰,想用粉筆一筆描繪海島的輪廓,卻還沒畫完就因太累而作罷。珊瑚礁內側的海水絢爛、暗礁林立、海藻叢生,就像水族館裡的生態展覽一樣;珊瑚礁外側則是湛藍的大海。浪潮滾滾,在礁岩後方形成長長的銀白色泡沫,乍看之下,這座島彷彿像艘大船穩穩向後航行。
三個男孩在沙灘上輕快地走著。正值退潮,海位很低,布滿海藻的長沙灘堅硬得像是泥土路。孩子們感覺到一股魔力籠罩著他們和四周的景色,高興得手舞足蹈。他們互相嬉鬧著,說個不停,但誰也沒把別人的話聽進去。氣氛輕鬆又愉快。拉爾夫一想到要去一探究竟,就興奮地翻了個跟頭。三個孩子哈哈大笑,之後西蒙怯生生地碰碰拉爾夫的手臂,他們又禁不住笑起來。
拉爾夫以前曾上過當:這類的水池看起來深,其實不然。所以當他走近這個水池時,本也沒抱希望。但這裡是一座海島,而這個水池是由海水漲潮所形成的,其中一端的水深得呈墨綠色,讓人難以置信。拉爾夫仔細看著這整整三十碼的水面,然後跳了下去。水溫比他的體溫還高,感覺就像在一個巨大的浴缸裡游泳。
「小豬!小豬!」
胖男孩瞥了一眼身後,然後湊近拉爾夫,悄悄地說:
「所以這裡沒大人?」
接近傍晚,蒸騰的熱氣逐漸散去,可以清楚看見島的盡頭,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就是一塊普通的方形岩地;潟湖裡還坐落著一大塊巨石,海鳥正在上頭築巢。
拉爾夫放聲大笑,還跳了起來。
就像下課一樣,唱詩班的男孩子們一躍而起,一面嘰嘰喳喳地說話,一面把黑斗篷脫下堆在地上。傑克把自己的斗篷往拉爾夫身旁的樹幹上一扔,滿是汗水的灰短褲緊貼在他身上。拉爾夫不無欽佩地看著他們,傑克注意到拉爾夫的目光,解釋道:
小豬卻很堅持要繼續這個話題。
傑克漲紅的臉色漸漸恢復正常,拉爾夫又揮手要眾人安靜。
「我們總該做點什麼吧。」
「我姨媽……」
「你不行。」
不一會兒小豬又開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