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馬帝
第三章

歲月是法蘭可里的一個特質。當初建造這個機關是為了防止店助理有自己的錢箱而中飽私囊,結果造成網狀系統將店助理隔絕起來。當一代代的法蘭可里先生變老、去世,年輕的法蘭可里先生又接手店務時,他們節儉、虔誠的助理可能還身體健康,依然盡責地待在櫃枱後面。最後一任的法蘭可里先生雖然比以前的法蘭可里先生都要虔誠,卻認為頭上這個機關是歷代法蘭可里先生的污點,所以把它拆了。他就是著名的亞瑟.法蘭可里先生;他蓋了一間教堂,所以那些想法沒有因為進入汽車時代而改變的人們匿稱他為亞瑟先生。亞瑟先生把錢箱還給每個助理,也把尊嚴還給他們。
「你跑到哪兒去了?」
一天早上馬帝從鐵工場溜到閣樓上。他熟練地趁工匠在刨箱子時,從樓上相對的位置經過成堆的油漆,穿過一個只有生銹鋸子和堆許多浴盆的房間,又經過一列列一樣的煤油燈,然後進入陳列餐具和玻璃的長形房間中央。這裡有一個有波浪狀玻璃的天窗,是為了讓日光可以穿過下面的另一個天窗進入展示間。看下去時,馬帝可以感覺到多彩的光線穿過波浪玻璃,當他移動時,光的波浪也跟著移動。馬帝也看到——他的心跳愈來愈快——花台中央有一個模糊的身影移動。馬帝知道如果沒有一個邊道的話,這樣往下看著一個模糊的影子是沒有用的。他再移到另一個閣樓,然後走下一、兩個台階。這裡已是離鐵工場最遠的一道牆了,他一隻手扶著櫚杆,然後彎下腰從天花板窺看下去。
星期天早上馬帝自告奮勇去教堂幫忙,在亞瑟先生稱之為餐室的地方吃了一頓飽飯後,馬帝出門去,他被規定為了他的健康,有時要出去散散步。這時候那些高領子們自然還在他們的床上打盹。馬帝獨自走過古柴德珍本書店,又走過斯普勞森宅,然後又轉到高街上去。他心裡充滿好奇。空氣中似乎有一個高亢的歌聲,而他的內心卻在交戰,他的焦慮隨時可能因為某些記憶的觸發而轉成憤怒。這種感覺驅使他回轉向法蘭可里,似乎那裡是他生氣的原因,只有回到那裡才可以解決事情。然而當他站在那裡看著法蘭可里旁邊的書店、書店旁邊的斯普勞森宅時,仍覺得無助。馬帝又從斯普勞森宅轉向運河上的老橋,老橋下的鐵皮公廁在他經過時自動沖水。馬帝站在那裡向下看著運河裡的水,下意識地相信從這一幕裡可以找到幫助、找到心的癒合。他原本想沿著曳船道走,但那裡十分泥濘,所以便轉回斯普勞森宅,經過書店,走向法蘭可里。當馬帝走到書店時,他停下腳步,從窗戶看進去。這些書的標題對他沒有幫助,這些充滿文字的書只是人類無止境廢話的再製品而已。
這是助理牧師的聲音,他正在整理祭具室裡的一些東西。助理牧師自己在進行禁慾修行,但牧師並不知道。當他聽到一個男孩子在祭具室外塗鴉的聲音時他感到驚訝,所以試圖挽救男孩可能留下的漫畫,然而塗鴉在馬帝的心裡,他給助理牧師的回答也在心裡。在馬帝心裡的兩個平衡影像形成前——一個是一張男人的臉,一個是誘惑與熱盼——曾有一段時間他心中只有白熱的憤怒;這是他未經試煉的意志第一次遭遇考驗。現在他首次對這種認知感到懷疑,或者退而求其次,接受它並以它為榮,而不是像眼前掛著紅蘿蔔的驢子,明知道痛苦所在卻又不肯放棄。那股白熱的憤怒仍然在燃燒,它消耗掉了被假花環繞的頭髮,它從「有可能」掉到「當初如果……」意識到這點,馬帝看到了自己不迷人的外表,如果試圖去接近那女孩的話會導致多大的和-圖-書羞辱;而且這會發生在任何女人身上。馬帝開始哭泣,他的淚是屬於成人的;他的心深深受創,哭得就像為一個死去的摯友哀悼。馬帝哭到再也哭不出來為止,他也不知道流出的淚水從他身上帶走了什麼。哭完了以後,馬帝發現自己在一個奇怪的位置;他跪著,背抵者椅子的邊緣,他的手抓著身前的椅背,額頭靠在一個櫃子上的經文書上。當馬帝睜開眼睛時,他發現自己身下的石板碑文都已被眼淚浸濕了。馬帝回過神來,回到西側窗下的灰白日光中以及細細呢喃的雨聲。馬帝知道他無法從皮迪葛利的傷害中癒合,至於那頭髮,馬帝知道自己必須離開。
就在馬帝到了法蘭可里幾個月之後,幾乎和寄養學校同樣的狀況就發生了。當他經過那個人造花園時,他為嗅到香味而感到驚訝。也許那女孩不能忍受那樣盛開的花竟然完全沒有香味,所以決定要給它散發香氣。一天早上,馬帝被囑咐要送一束新的塑膠花給艾蓮小姐,當他到那裡時,手中捧著的一大把無刺塑膠玫瑰讓他只能從花的縫隙中看出去,而且還有一片葉子一直搔到他的鼻子。艾蓮小姐已經移走原來在馬帝面前的花,好讓馬帝把花放在空出來的地方,所以馬帝不但能從花間看出去,也可以看穿整個花園。
「貨車已經等了半小時了,去裝貨!」
馬帝趕緊一跛一跛地跑出去。
然後一切事情似乎都無可言喻地藏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另一個次元正從他右下半邊升向他的左上半邊,還可看見金色的巨大字母在其中。其實就是書店的窗戶,金色的字就是古柴德書店的招牌。馬帝發現自己靠在一邊成為縱軸,書店招牌水平的字變成橫軸,而窗後站在黑木架上的玻璃球則在他凝結的呼吸中向後撤退。太陽不再燃燒,原本一整天的陽光現在卻只剩厚重的雲,接著雨滴不時穿過雲層滴下來。馬帝試著回憶發生了什麼事,但他想起他改變了曾經發生過的事,就像他在畫中、在事件中加上他自己的顏色和形狀;這可不像在已經勾邊的著色簿上著色,而是希望事情發生,甚至製造發生事情的希望。
「真的很漂亮,雖然是假的。而且那個女孩子……」
在窗子左邊的一排書(「棍子與槍」)下有一個檯子,上面陳列的東西和其他東西都不同。其中一個是「上主禱告」的文字帖,另一個是小心地刻在羊皮紙上古樂譜,音符還是方形的。在樂譜旁邊的是一顆立在黑木架上的玻璃球。馬帝看著那個玻璃球,心中有一絲認同,因為它不像書店裡其他的大書一樣,凍結著長篇大論在裡面。它只包含著來自遠處的太陽光。馬帝也認同太陽,因為它就是在那裡,什麼也沒說,只是愈來愈亮,愈來愈純;雲散開時,它便開始燃燒。當馬帝移動時它也移動,但很快馬帝就不再移動了,無法移動了;一道光射入他的眼睛,他有種怪異的感覺,但並非不舒服。他同時也體認到真實與沉默的正確性。這是他日後解釋給自己那種如同水面上升的感覺,更後來他為自己解釋他所看到的就是艾德恩.貝爾所說的「進入另一個次元」。
馬帝無聲地叫著,無聲的吶喊回應著無聲。
在院子最末端,靠近古柴德書店的小花園,有一個老舊教師宿舍改成的鐵工場,那是最吸引馬帝的地方。這裡到處是鐵砧、工具和火爐,還有一個年老的鐵匠正在做小玩具給他的孫子。馬帝在這裡有零用錢,他睡在一個屋頂鋪著十五世紀玫瑰色磁磚的長型閣樓。他吃得很多,這是亞瑟先生預料得到的。他穿著深灰色的厚重工作服送貨,他將園藝工具從一個地方送到另一個地和*圖*書方,然後讓客戶簽收。馬帝也在鐵工場外堆滿箱子的地方工作,他負責用鐵鍬撬開箱子。馬帝逐漸熟稔於他的工作,也知道鐵片、鐵棍、角鐵、鐵條和鐵線的用途。當生意清淡時,馬帝在閣樓上不平衡的走動聲樓下的人也聽得到;有時馬帝得送貨,其中一些貨他自己連名稱都不知道。在這裡有些貨會買一送五,因為其他五個生銹了,或者偶爾來的顧客在這裡找到敞開式火爐用的烤肉架、一包變形的無煙蠟燭等。馬帝有時也掃地,但在那些不平整的鋪板間,掃地只會讓灰塵揚起,而在灰塵堆積的陰暗角落,掃地只會讓人打噴嚏。馬帝也很尊敬這些高領子的店助理,店裡面和馬帝年紀相彷的就只有那個步行或騎腳踏車送貨的男孩,他認為那輛腳踏車是他的。這男孩體型厚實,一頭金色的頭髮油光得像他的靴子一樣,他盡量讓自己的舉止與其他店員不同,這使他不像工作人員反而像一個客戶。高領子們幾乎完全不動,而這男孩則不停移動著。馬帝和這男孩的世故比起來當然是天真多了,他永遠不會了解其他人對他使喚來使喚去,其實只是要他離開大家的視線罷了。當鐵匠要他到院子的角落裡去撿一些菸屁股時,他不知道就算他在那裡窩一整天他們都不會介意的。不過他撿了幾個菸屁股後,就回去報到了。
「小弟!」
法蘭可里替顧客送方圓十哩以內的貨,而且可以賒帳。他們有一個在格林菲爾德區騎腳踏車送貨的男孩,還有兩輛貨車送較遠距離或較重的貨。有一輛貨車除了司機之外還需要一個「挑夫」,因為司機有嚴重的關節炎,他幾乎離不開椅子——這又是亞瑟先生的善行之一:讓兩個人做一個人的工作。套一句當時還算新潮的用語,法蘭可里算是「勞力密集」的商家,有時它也被稱做「一個古老的好機構」。
帕利許先生,就是那個患關節炎的司機呻|吟了一下。馬帝繼續說:
「就像真的一樣,是不是?」
「我們店裡有好多花喔!」
他們不是真的想知道他到哪兒去了,不過如果他們知道,一定會覺得好笑。
「你是誰?你在幹嘛?」
當時所有的閣樓、廂房、走廊、角落和空隙都被當做倉庫用了,堆滿了貨。法蘭可里的所有貨品,每一點每一滴都是代代相傳的。訪客如果深入這裡,會看到馬車燈或鋸木架之類的東西,這些博物館級的東西或許是屬於一個舞台經理的,或許是一個拒絕蒸氣動力時代的木匠的。在二十世紀初,法蘭可里盡可能地弄到當時的新東西來,這種不知不覺中發生的進化,讓它逐漸分門別類出工具、園藝用品、槌球器材和雜物等部門。在動盪的第一次世界大戰期間,這裡發展出一種可以讓放錢的木罐滾來滾去的網狀系統。法蘭可里的顧客從老到小都對這東西感到興趣。當助理將罐子從櫃枱「噹!」一聲推出去,罐子就會奔向錢箱「咚!」會計就可以拿到錢罐,然後收錢找錢給客人,然後再「噹!」一聲推回去。這些手續要花很多時間,但卻充滿樂趣,就像玩模型火車一樣。在鑄鐵店營業的日子裡,頻繁的鈴聲會超過牛叫聲,而且從老橋那一頭都聽得到。然而隨著時間過去,鈴聲沉寂的日子愈來愈長,到了後來,訪客如果走到法蘭可里店裡較陰暗的地方,就會發現木錢罐已經和以前不一樣了;不同的建造工法讓鈴聲消失,當罐子從顧客頭上滑過時,會發出像鳥鳴一樣的嘶嘶聲,然後出其不意地消失在一個轉彎處。
空出來的地方就在馬帝手邊,他將玫瑰放低時它們翹起來,擋住他看到她的視線。馬帝轉過身來並離去,那一聲「那」回和_圖_書響著,它已經不只是一個單音節的字了,它既溫柔又有力,具爆發力又無限延續。當他回到鐵工場時,已經半回過神來了,他聰明地問道是否還有花要送,但沒人聽到他說話,因為他的聲音變得昏眩無力。
帕利許先生沒理他,繼續專心地開車。馬帝的聲音盡量保持穩定,接著說:
「他可以先送貨。」
「我從來沒看過。如果你的膝蓋像我的一樣……」
法蘭可里是一有個性的鑄鐵店。當運河被截斷、老橋被蓋起來以後,格林菲爾德這一頭的地價就大不如前了,從十九世紀就開張的法蘭可里於是搬進了過去曳船道旁的老舊建築裡。這棟建築的年歲已不可考,它的牆有磚的部分,有鋪磁磚的部分,也有竹板條和灰泥的部分,更奇怪的是它木頭結構的部分。這些木頭結構也有可能是中世紀時候的窗,後來被填上薄木板,變成有隙縫的牆。房子的每一根梁都不免有凹口、裂痕、溝紋,甚至有的有洞,顯示它被一再改建、隔間、修正或暫代某些功能,而且歷經了相當長、長得不合理的時間。這棟建築最後會為法蘭可里所使用純屬意外,沒有什麼道理的。建築物正面對著高街的部分,興建於一八五〇年,一直到一九〇九年時,為迎接英王愛德華七世才又重新整修。
「那以後呢?」校長問:「我是指,他在這裡的前途。」
馬帝將貨物拖上貨車,這些五金就散落在貨車的一角,接著他再將六張摺椅搬進去,最後終於坐上駕駛旁座位。
他面對著的是接待顧客的那一邊,從這裡可以看到許多假花,而他搬來的玫瑰則在另一頭。在花中間可以看到的只有一個淺咖啡色的頭和頭髮的中分線。馬帝知道最好的辦法就是走過那裡,然後轉過去看那個花園。馬帝認真地想著:一個精明的人——例如那個金髮的男孩,經過那裡的時候就可能會停下來聊一下,但他的心思馬上決定那對他來說是不可能的。因此他趕快經過那裡,但他的腳卻不聽使喚,當他離那櫃枱約一碼遠、已經沒堆放花的地方時,他的頭沒有轉動,眼睛直視著邊道。但艾蓮小姐也許剛好彎下腰,所以馬帝什麼也沒看到。
過了一會兒馬帝回轉到高街上,漫無目標地走著。雨滴打在他身上,他有些猶疑地看著四周,最後眼神落在位於大街左邊的老教堂,於是他快步走向那裡避雨,這時他才驟然想起這是他應該做的事。馬帝打開教堂門,在後面西側門坐下。接著他提一下工作服的褲腳並小心地跪下去,卻不是真的知道自己在幹嘛。幾乎失去意志力的馬帝,這回來到對的地方了。這是格林菲爾德教區的教堂,巨大的教堂包括兩邊的側廊和左右翼,並記錄著這個城鎮不怎麼了不起的長久歷史。地上的厚石板幾乎沒有一塊沒有墓誌銘,牆上也刻滿了字。教堂裡很空,不只是因為人少的關係;馬帝覺得那種空就像剛才那顆玻璃球一樣,讓他打從心裡發出一種回應。他無法感覺其中的關聯,卻覺得喉頭哽到東西讓他無法吞嚥。馬帝開始念「上主禱告」但又停下來,因為他發現那些字沒有什麼意義。他就一直跪在那裡,傷心又困惑,這時候假花、咖啡色帘幕和蜂蜜色光線又湧上他的心頭。
老店員們不在乎這些事,他們認為這些改變注定會失敗,因為這裡就像他們一樣,總是無可避免地會走下坡。就在展示間開設沒多久之後,塑膠製品就大舉入侵了:各種有炫麗顏色又不會發出聲響的塑膠桶子、盆子、洗手槽、水罐和盤子,甚至還有盛開的塑膠花,就放在樓下展示間中央,形成一個花台,再加上塑膠帷幕和格子棚,居然就像一個花園一樣,更加強和*圖*書了這裡的女性化特質。掌管這裡的是一位女性,不只如此,還是個年輕女孩。她和每個人一樣有自己的錢箱,而在多彩的光線中,她將自己埋身在這個炫人的花園裡。
「我想我們也許可以讓他送貨。」
馬帝就是在校長的引介下,進入這傳統與現代紊亂|交錯的地方;它的紊亂,正反映著整個社會。馬帝在這裡的身分很不明確,亞瑟先生告訴校長,馬帝最好等到他們為他安排好工作再來。他說:
但這個頭上的機關帶給店員們穩定和平靜,而且他們也已經習慣當顧客拿出錢時,就將它向上舉,像是在檢查它的浮水印一樣。但現在,這些進步——或退化——讓習慣了傳統方法的助理們在收到錢的那一刻感到失落。此外,稱他們為「助理」也讓他們沉浸在回憶裡。在晴朗的天氣裡,當透過玻璃窗和骯髒的天窗照射進來的日光取代了電燈,屋子裡總會有些連天窗也接收不到光線的陰暗角落或被遺忘的走道,成了工作人員歇息的地方。這時候在店裡閒逛的顧客們會發現在一個從來不會有人涉足的角落裡,有一對鬼影般的高領子;等到他的眼睛適應了黑暗以後,就會看到一張蒼白的臉掛在那對高領子上,兩隻手垂伸在一個看不清楚的櫃枱上,然後這顧客會嚇得僵直,就像他打算買的那些鐵釘、螺絲、大頭釘或門栓一樣僵硬;他會相信那張臉已經沒有生命了,卻依然站在那裡等待最後一個客人。因為儘管亞瑟先生是個非常慈善的人,他還是相信店助理應該站著,坐著的店助理是不道德的。
亞瑟先生對人類心靈的虔誠信念讓那些助理們成為神聖的職位:他們的年齡、他們的節儉和他們投入的程度,都讓他們頓時成為全世界最沒有實質用處卻又最高貴的店助理。他們惡名遠播,導致亞瑟先生為他自己除掉網子系統的英雄式決定感到筋疲力盡。亞瑟單身,不是因為厭惡性|欲或反對性|欲,而是因為他沒有什麼性|欲。他已經決定將錢捐給教堂了;第二次世界大戰期間,教堂的建造幾近停滯,但亞瑟先生認為應在他有生之年讓它繼續建造下去。至於這些年邁、神聖的店助理們則繼續待下去,因為除了這裡,他們也無處可去。當亞瑟先生的父親當年的會計師的孫子指責他這種態度一點都不適合做生意時,亞瑟只是喃喃地說:「不應該因為牛踩壞了玉米田就讓他們戴上口罩。」
「在跟我講話時,你必須稱呼我『帕利許先生』。」
「那。」
「不瞞你說,這孩子沒什麼能力,但他再也不能待在學校裡了。」
「那些花真的很漂亮。」
「人們的女兒。」
現在已經無法推斷讓店助理們有自己的錢箱是不是法蘭可里衰敗的原因,但當這種趨勢變得危險時,它也開始有急遽的措施好挽救自己。儘管這些措施並沒有影響到那些待了很久卻賣出很少貨的老邁店助理們,但他們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搬走了多得出人意料的廢物,然後清出閣樓,並將它整理成為一個展示間,讓餐具和玻璃可以在這裡展示。老助理們還是待在櫃枱後面,但新血也加入店務了。由於這年頭很難以便宜的工資雇到年輕人,所以在進入二十世紀之後,他們雇了——現在應該說「聘請」了一位女性。樓上的這個展示空間展示著比屋子裡任何一處都要亮的電燈,而且不管天氣多好,這些燈不到六點店打烊時是不會熄掉的。通往這個展示間的樓梯也很符合展示間和在裡面工作的人那種輕快的感覺,它是一個從十七世紀末以來就有的彈性鼓皮逃生梯,沒有人知道為什麼這逃生梯在室內而不是在室外。再過不久後,這裡除了餐具和玻璃杯,也加入了玻璃酒hetubook.com.com瓶、酒杯、瓷器、桌墊、餐巾環、蠟燭、鹽罐和花紋瑪瑙菸灰缸等。它是一個商店,但又超過一個商店。它看起來非常輕盈:鼓皮的入口、鋪了地毯的階梯、擦得閃亮又綴上地氈的地板,以及在奢侈燈光下發光的銀器和玻璃。然而還是有些老貨品保留著,如掃把或電鐵桶,或一些半木半金屬的工具之類的,以及塞滿釘子、螺絲、栓子和大頭針的老舊木格架。
馬帝感覺到一個閃亮的簾子,簾子在頂上形成一個拱:她背對著他,簾子般的頭髮自然垂下,而她散發出的香味遵守自然的法則,出現又消失。她聽到馬帝的聲音,於是轉過頭,這時馬帝看到鼻子的曲線稍稍突出,似乎宣示著它在主人身上的絕對權利。而當她轉身時,簾子般的頭髮也隨之轉動。馬帝看到她的前額上彷彿經過精確計算而定義出的眉毛,以及完美鑲嵌在長長黑色睫毛之下的灰色大眼睛。她的眼睛注意到馬帝搬來的玫瑰了,但她還在忙另一頭的客人,所以只能向馬帝發出單音節的字。
馬帝看到了互相關聯的事物之間有接縫的那一面,就好像一整塊布現在變成橫豎交織的線,在交織的線中,人、事、物找到了生命。馬帝看到了皮迪葛利因指控而變形的臉,也看到垂下的頭髮和一個身影;但馬帝也看到在這兩個影像之間的平衡。那張因為花擋住而無法完全見到的臉現在就在他眼前,他感到熟悉卻又知道其中有不對勁的地方,而皮迪葛利平衡了這種感覺。皮迪葛利和他傷人的字眼似乎是對的。
然而帕利許先生發出一個聲音,就像他以前還駕駛三匹馬拉的篷車一樣。幾年前當汽車普及了以後,他被改派來駕駛貨車,有兩件情跟隨著他:駕駛馬車的術語以及對駕駛車子等於是升遷的信念。一開始時帕利許先生好像完全沒聽到馬帝講的話,其實他都聽到了,只是他想等一個機會修理馬帝。現在這機會來了:
那天稍晚,馬帝又再度走到店中央的閣樓,再度從波浪狀的玻璃看下去,也再度走到天花板那邊去偷看,但他什麼也沒看到。當店打烊時,他衝到人行道上去等,仍舊什麼也沒等到。第二天馬帝起了個大早,這次他看到蜂蜜色光線下的淡咖啡色頭髮,還在巴士到站時看到一對穿著亮色長襪直到膝蓋的腿走進店裡。那天是週六,只工作半天,所以馬帝整個早上都在忙,等到他有空時她已下班離去了。
這時馬帝心中的問題逐漸清楚了,它可能轉為沉默,可能陷入嘈雜聲和文字中,可能掉進如刀亦如劍的文字如「都是你的錯」或「那」,最後變成具穿透力的甜美,然後下沉、下沉,沉入無聲……
現在馬帝有第二件盤踞在他心裡的事了。第一件和第二件很不一樣,第一件是皮迪葛利先生。當他掃著閣樓上堆積的灰塵,他有表情的右臉呈現不尋常的憤怒時,皮迪葛利先生就會出現在他心中。當馬帝的臉突然因為痛苦而扭曲時,並不是因為塵埃或碎屑,而是那一聲來自地獄的尖叫:「都是你的錯!」馬帝還曾經用一根釘子刺進自己握掃把的手背,然後面色蒼白地看著血滴出來,只因為那無聲的尖叫又回來了。然而現在那一瞥,那半側臉龐、那香氣和那頭髮都不由分說地佔據了他的心,皮迪葛利先生便不再那麼理直氣壯了。兩件事情在馬帝心中拉扯著他,讓他悖離自己的意願、讓他無招架之力,只有默默忍受。
這大概是馬帝有生之年最後一次試圖向人傾吐心聲。
隨後一個清楚的聲音說道:
「如果他做得好,可以送快遞。」亞瑟先生這麼說的時候,眼神似乎瞥見遙遠處的英雄拿破崙:「如果他的腦子夠應付數字的話,將來也可以算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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