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馬帝
第六章

這時貝爾清楚地意識到,一旦皮迪葛利自己踏進學校,他就會被指控為無所事事的遊蕩,所以皮迪葛利想要有人帶著他進去,然而帶領皮迪葛利這種人是聖人才會做的事,耶穌基督、釋迦牟尼和穆罕默德,也許在這種情況下連舉穆罕默德為例都不是很恰當,所以貝爾想,怎漾可以不蹚這渾水?
貝爾頭抬了一下,雙拳深埋在外套口袋裡,然後又緊張的從口袋裡在下胯處交握。他不自然地叫道:
奇怪且悲哀的不是他和貝爾無疾而終的會面——現在想起來,這次會面提醒了皮迪葛利不要重蹈覆轍——而是他竟然沒遇見任何一個舊識。當皮迪葛利再次經過古柴德書店時,辛姆.古柴德的身影從窗戶外還隱約可見,而在斯普勞森宅旁他聽到妙麗.史坦霍普提高音調,反駁著關於她將被送到阿弗雷德和紐西蘭的事。高牆比磚牆或鋼牆還難以穿越;每件事情之間都有一道堅硬無比的牆橫阻在前。開口說話除了牆的回音之外,不會得到任何反應。這是一個深奧且折磨人的事實,奇怪的是人們不知道自己在忍受這個事實,所以也沒對這個事實發出一致的吶喊。書店裡的辛姆.古柴德也許偶爾會嗚咽一下,其他人如妙麗.史坦霍普、羅伯.史坦霍普和塞巴斯汀.皮迪葛利則認為那是他們個人在這個世界上遭遇的不公平命運。他們同時也認為每個人的世界都不一樣,例如在巴基斯坦,男人穿著尖硬的套裝,女人穿著顏色豔麗的衣飾,並用一塊布將臉蓋起來;而黑人的世界則又是另一個樣子。
「我想回老學校看看,」他愚蠢卻又可憐巴巴地說:「你可能是從那時候到現在唯一還在的人了,就是韓德森……」
「這是誰?是誰?」
他突然轉身,肩膀撞到一個黑人女性。
「皮迪葛利呀,你一定還記得我吧!塞巴斯汀.皮迪葛利呀,你不會不記得我吧?」
皮迪葛利還是有一點收入,而且除了有時有些衝動之外,他沒什麼罪行,更何況衝動在其他許多國家是無罪的。除了身上的東西之外,皮迪葛利幾乎是一無所有,但也還覺得過得去。他那個維多利亞時代的紙鎮已經不幸地在古董市場興起以前就賣掉了,他的墜子也只剩一個。最後那一個皮迪葛利稱之為和_圖_書幸運的墜子一直都放在他的口袋裡,他可以隨時撫摸。那是一個光滑的象牙墜飾,尺寸不比一個鈕釦大,而它的型態是兩個交纏的快樂男孩。有時皮迪葛利會覺得自己的手指被這個墜子灼傷,其中一次導致他又回到監獄的下場。那一次他差點被押去動一種手術,但他沒命地尖叫,最後連家庭事務局的心理治療師都放棄了。當皮迪葛利出院後,他又回到格林菲爾德,彷彿他腦袋裡被植入一些較簡單的新模式,一種是行動的儀式,一種是信仰的儀式。皮迪葛利到格林菲爾德的第一天時,就先到大街去走一遭,他發現那裡的有色人種比以前多了。他繼續走到斯普勞森宅旁的書店,經過法蘭可里鑄鐵店,來到拱起的老橋。在橋下有一個老舊的公共廁所,鐵質便器的結構令人印象深刻,而因為黑色碳酸粉的關係,也不顯得那麼骯髒或臭氣衝天。且一種傳自一八六〇年代的機關讓水箱可以日夜不斷地沖水、蓄水、沖水、蓄水,就像星辰與潮汐一樣。上一次就是在這裡,在這樣一點點勝利的感覺中導致皮迪葛利重回囹圄,但回到這裡並不是他在神智清楚之下的願望:回到這裡只是因為他曾在這裡。
「喔!嗨!」
現在他們面對面站著,身旁有許多有色人種經過;貝爾低頭看著這個老人,他滿布皺紋卻虛假的臉正焦急地看著貝爾。
基於在老橋附近可能會碰到貝爾,皮迪葛利養成了每天從他住處閒逛到格林菲爾德的習慣。這時候城裡正在流行一種奇怪的傳染病;人們只有在傳染病達到高峰或快過去時會認為那是傳染病。他們回想這病是怎麼開始的,好找個怪罪的對象,結果人們聯想到貝爾撞見皮迪葛利的那天,因為那是皮迪葛利「退休」後第一次出現。
貝爾停下來,瘖啞地叫道:
「皮迪葛利,老朋友!」
「貝爾,這不是嗎?艾德溫.貝爾?你還在這裡?貝爾?」
沒有能證明皮迪葛利先生和推車事件有關的聯結,但辛姆.古柴德和艾德溫.貝爾都認為像皮迪葛利這種人一定除了做這類變態的事之外,不會想別的。一點也沒錯,除了受過良好的教育之外,皮迪葛利和馬帝一樣,只想往一端發展。不同的是,皮迪葛利www.hetubook.com.com知道他的終點在哪兒,他看著自己無可救藥地往那端逼近,那種永恆的消耗和折磨讓他在時間中加速的老去。在格林菲爾德似乎找不到任何一個同情他的人,那些絕不相信皮迪葛利和推車事件無關的婦女們恨不得把他的眼睛挖出來:如果你有不同看法,她們會對你大吼大叫。當皮迪葛利離開那裡後,說來巧合,她們的嬰兒推車也安全了。
過了十七年以後,貝爾和皮迪葛利外表的差距已經大大的減少了。雖然貝爾還有其他毛病,但至少他沒發福。除了那只袋子之外,貝爾的裝束還是三〇年代末期大學生的樣子,而他的獅子鼻則代表權威和堅定。
「我想看看老學校……」
皮迪葛利也已經不像從前了;這些年來他的歡樂已經從對年輕男孩性魅力的欣賞轉向打破禁忌並導致卑劣的結果,愈卑劣愈好。公園有公共廁所,停車場的公共廁所更多,市場裡也有一些,到處都是公共廁所,而皮迪葛利瞭若指掌的公共廁所遠多於這些。由於學校有欄杆圍住,所以他們是皮迪葛利下一個想採取行動的地方。就在皮迪葛利沿著牆走到牆盡頭的斯普勞森宅時,一個男人從房子裡出來走到街上去。皮迪葛利從後面盯著這人,又轉頭看了看橋下的公廁,然後又再轉回來看這個逐漸遠去的人影。最後他終於下定決心,彎下腰去躲躲藏藏地跑向大街。等他到了大街後便直起身子,在經過那人後皮迪葛利轉過身來:
「所以你要走那個方向……」
皮迪葛利離開大街一陣子,來到更靠近棄養兒童學校的地方。他走到上次遇見貝爾的角落,但對方卻處心積慮不再撞見他。這個像老舊留聲機的老人就靠在欄杆上,傷心地回憶韓德森被美化了的形象,並詛咒那個臉變形的男孩。當時這男孩正從一艘希臘貨輪登陸英國康沃爾的法莫斯,並正往返回鑄鐵店的途中——在英國根據聖經,他不能做逾越安息日的旅行。就在那些婦女想狠狠修理皮迪葛利那天,馬帝也在康沃爾,做為他下一段旅行的開端。
「我已經有段時間不在這裡了,都沒聯絡了。我已經退休了,所以想回老學校看看……」
「唉,皮迪葛利,你……我已經結婚了……」
皮迪葛利從和圖書公廁出來後便走回大街,他盡量沿著牆走。當他經過斯普勞森宅時,他看了一眼樓上的窗戶,但沒再看到貝爾。他往公園去,經過一面說明禁止哪些事的布告,心裡卻有種全然的安全感。皮迪葛利畢竟已經度過生命中最低潮的時候了,他總算可以找張鐵椅子坐下來,一面觀察四周,一面撫摸著口袋裡的那個墜子。就像皮迪葛利常對自己說的,他在用眼睛逛街。孩童們成群結隊的玩耍,有的有球,有的有氣球,有的勉力在微弱的風裡將風箏放上去。大人們則零散地坐在公園的椅子上,總共有三個老人家和一對正在談情說愛的戀人,還有不出所料的,一個穿灰色雨衣的年輕人。遠處的角落裡有幾間公共廁所,皮迪葛利知道如果他起身到那裡去,這年輕人一定會跟著他。
所以皮迪葛利回學校的阻礙不只是知道他過去的警察,也不只是有職責地趕走像皮迪葛利這種人的公園管理員或穿灰色雨衣的年輕人,而是艾德溫.貝爾,那個曾經和他在格林菲爾德同事過且唯一還在學校裡的人。皮迪葛利自以為和貝爾有交情是沒道理的,也許他現在需要的是一點正常的事情,因為他的儀式行為已經逐漸將他消耗殆盡了。和貝爾道別了以後,或更正確的說貝爾離開他以後,皮迪葛利忍不住又走向老橋下的那個公共廁所,就在他差點要進去時,一輛警車正好從橋上下來。皮迪葛利只好假裝成在橋下避雨的老人。他甚至在走過曳船道時誇張地張開雙手看是否真的有雨滴落下。皮迪葛利並不想沿著曳船道走,但他面向那裡,且那輛警車讓他很難換方向。所以皮迪葛利逆時針沿著矩形走道走了一圈,他經過斯普勞森宅背後的一個老馬廄和一堆建築物簇擁的屋頂,它們是法蘭可里鑄鐵店的背面。接下來是一道長長的牆,將一所救濟院和水面隔開,在行人左側有一道窄門,右邊是康思多克木材的招牌。穿出步道再左轉走上一條小街,就又會經過救濟院、法蘭可里、古柴德書店和斯普勞森宅,再轉向左就可以走到更隱密的地方,警察看不到的地方,然後再度進入那個幽黑的公廁。
就像兩人之間有種斥力一樣,貝爾逃到樓上去,留下在大廳的皮迪葛利仍自言自語地說著要hetubook•com.com回老學校的事,還有韓德森,彷彿他仍在學校裡。等到他說完了,才意識到自己身在一個私人住宅中,那裡有一道玻璃門通向庭園,還有通向建築物兩側的樓梯,顯示這裡曾是或還是一個檢察官辦公室。所以皮迪葛利先生又像一隻爬蟲一樣,移下兩個台階,溜到斯普勞森宅前的水泥走道上。他很快地過馬路到對面令他覺得安全的店舖前,然後回頭瞥見貝爾的臉在樓上的窗戶中出現,旁邊是他的太太,但看到皮迪葛利,窗帘便立刻被拉上了。
那種傳染病的現象是:有一次有一個年輕白種女人從布丁巷衝到大街上,當時她穿著高跟鞋,讓她跑起來時顯得逗趣,因為只有那種年輕女人會舉起雙手跑,這種跑法讓她們怎麼也快不了。她張開嘴,以一種微弱的聲音喊著:「救命!救命!救命!」彷彿是叫給自己聽的。然而當她看到一個嬰兒推車後,便不再喊叫,她檢查了嬰兒車和嬰兒之後就推著車子走了,沒再喊叫,只是緊張兮兮地看著四周。當天菲利普巡佐曾到那附近去,因為在古柴德書店前出現了一個嬰兒推車,古柴德和他太太都不知道它是怎麼來的。菲利普巡佐只好將嬰兒車一路推到大街上去,然後用警車上的廣播描述小孩的情況。小孩的母親很快就被找到了,原來她將嬰兒車停放在穀物交易所前面,自己進了穀物交易所旁的超市。這樣嬰兒車被移走的事情每隔幾天就發生一次,一整個月來似乎有人想以這樣的行為引起注意。隨後皮迪葛利先生被監視,嬰兒車被移走的狀況也不再發生了,雖然如此也不能證明這事和他有關,因為現在大家都知道要盯著嬰兒車不能鬆懈。許多婦女曾看到皮迪葛利帶著他在喬治商場買到的快鍋在超市裡找玉米片,並在停著許多嬰兒車的樓梯間鬼鬼祟祟的。當阿蘭畢太太和阿波畢太太在印度咖啡店裡喝咖啡談到這事時,她們認為皮迪葛利先生生在英國算他運氣好。當然他們不是稱他為皮迪葛利先生,她們稱他為那個老鬼。
「不,不,不!」
「……抱歉!抱歉!我真是不小心。皮迪葛利,我們再聯絡。」
「嘿!老兄,我剛想起來,我得馬上回去,皮迪葛利……」
然而他的雙拳愈埋愈深,他的鼻子上揚、嘴巴張開。他甚https://www•hetubook.com•com至踮起腳尖,似乎這樣做可以減少尷尬。但他也想到如果這樣就離去不是成人的行為,只好降下身體,說道:
貝爾放下腳跟轉向街上去,卻又心知肚明皮迪葛利一定跟上來了,所以他莫名其妙地將在口袋裡的手護住胯|下,低頭穿過擁擠的人群,皮迪葛利則緊緊跟在後面,兩人同時都在講話,彷彿沉默才會被聽見,並帶給他們致命的麻煩。當他們回到斯普勞森宅時,對皮迪葛利就很危險了,他們會經過檢察官的辦公室,那等於是去認罪。驚恐的貝爾攤開雙手,聲音提高地說:
當馬帝還在澳大利亞時,皮迪葛利先生也出獄了。他得到許多團體的支持,並從他母親那裡得到一些遺產。這位年邁的女士是在皮迪葛利還在服刑時去世的。母親留給他的這筆錢雖然談不上讓皮迪葛利獲得自由,卻使他更有行動力。他得以離開那些想幫忙卻又心有餘而力不足的人,到倫敦中心去過活。沒多久皮迪葛利就又回監牢去了,當他再度出獄時,他衰老的程度遠超過其他待在牢裡一樣時間的人。皮迪葛利會自憐地哭訴,但沒人聽得懂。現在他已經瘦得沒多少皮肉,剩下的也損耗得差不多了。他有了許多皺紋,背也弓了,灰絲散布在逐漸稀疏的頭髮中。一天夜裡一點鐘,當警察趕走坐在倫敦地鐵站終站一張板凳上的皮迪葛利時,倫敦對他而言吸引力盡失,於是他動身前往格林菲爾德——畢竟那是韓德森死的地方。死去的韓德森已經烙印在皮迪葛利心裡,如同一個被渴望的完美印記。在格林菲爾德他找到一個自己以前從不知道,當然也不需要知道的青年旅社,那裡出奇的乾淨,寬大的房間被隔成一格一格的,每一格有一張窄窄的床、一張桌子和一把椅子。皮迪葛利在這個地方住過,而他的冒險也從這裡開始。其中一次冒險就是從學校的門口看向韓德森跌落之處,以及上方的逃生口和鉛板屋頂邊緣。法律並沒有規定他不能靠得更近,但像他這樣外表襤褸的人最好盡可能的避開麻煩,因為警察看到他這樣的人一定會趕走他,而他也覺得自己最好在看到警察時就盡快調頭。
貝爾糊塗地想問皮迪葛利他是否也已結婚了,然後又突然住口,但皮迪葛利沒注意到:
貝爾再度踮起腳,雙拳在口袋裡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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