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八章

這段對話無疑有些分量,因為我記得接下來幾天,我幾乎不再擔心什麼。即使到了晚上,憂慮往往重回心頭,上床睡覺時,我也常想著上海的偵探滿城在搜尋,愈來愈逼近綁匪。有時候,在黑暗中躺著,我發現自己編織了一齣齣錯綜複雜的戲才漸漸睡去,其中有很多便成為第二天我與秋良所用的材料。
我沒有立即回答,因為我在試一步可以跨過幾階,雙臂還攀在護欄上。接著我才問:
「萬一那些偵探都太忙了怎麼辦?他們有一大堆別的事要解決。殺人案、搶劫案。他們又不是萬能。」
三、四天過去了,有個陰沉的早晨,我獨自在我家前面的圓形草坪上玩耍,我聽到有聲音從秋良家那邊的圍籬傳來。我立刻聽出是秋良在他家的馬車道上騎著他姊姊的腳踏車;他學騎這輛腳踏車的樣子我非常熟悉,車子稍嫌太高,我認得他拚命保持平衡讓輪子發出的噪音。有時候我聽到摔倒的聲音,連帶著他摔下來的叫聲。有種可能是:他從樓上窗戶看到我在外頭玩,所以下來騎腳踏車,還故意騎得這樣驚天動地,好引起我的注意。經過幾番內心交戰——秋良則在圍籬另一側摔了又摔——我終於大步走出我家大門,轉到隔壁,往他家前院裡望。
「沒錯,」我說:「我們永遠都要住在上海!」
我的朋友瞪了我一眼,回拒了我語氣裡表現的親密,四處騎他的車。我感覺到淚水已經盈眶,不過想起我們常久以來爭辯是英國人還是日本人愛哭,我只得勉強忍住。我再次想要告訴他父親失蹤的事,忽然間,我發現這似乎是個天大的好理由,不但可以解釋我為什麼會失約,也可以解釋我為何如此自憐。我想像秋良的表情會先是震驚,繼而羞愧,只要我說出:「我那天不能來是因為……因為我父親被人綁架了!」——然而,我就是沒說。我記得我只是轉身跑回家去。
我把這張照片,跟我那位特派員回覆我的信件——他約莫在一個月後就答覆我更進一步的問題——一同放進抽屜裡的錫製雪茄盒。信中他告訴我,那位著長袍、戴瓜皮帽的胖男士是王顧,一個軍閥頭子,拍那張照片的時候,在湖南有不小的勢力,手下養了一支三百人左右的雜牌軍。我的特派員針對我明確的問題,答說他無法確定王顧是否曾經與英華洋行有任何公開的關係。然而依他所見,我們不無理由懷疑,他在某個時期與該公司曾有往來。在那個時代,我的特派員指出,任何走長江水域穿過湖南運送的鴉片——或者其他值錢的貨物——都可能遭受盤據當地的強盜土匪搶奪。只有藉助割據當地的軍閥,才能確保貨物平安,而像英華洋行這種商行,自然極可能花了工夫跟這種人建立關係。在我兒時的上海,以王顧手頭握有的兵力,應該會成為特別受青睞的盟友。我的特派員在信末道歉未能提供更進一步的具體資料。
她對胖男士吼叫,多虧有菲利普叔叔拉住她。母親指責胖男士背叛自己的同胞,指責他是惡魔的幫兇,她才不要他那種協助,要是他再回到我家,她會當他是禽獸不如的東西唾他的面。
※※※
「怎麼樣?你放回去了嗎?」
大約在父親失蹤一個月以後,我才好不容易有那個勇氣問秋良,凌田的瓶子後來怎麼了。我們玩到一半停下來休息,在我們的www.hetubook.com.com草丘頂上,坐在槭樹蔭下喝著梅俐用兩只茶碗送來的冰水。秋良不再有任何怪罪之情,讓我鬆了一口氣。
看見母親這種舉止,當然讓我不安。不過,假如她發現對訪客怒吼,解放了她幾個星期以來嚴密壓抑的情緒,那麼我內心也有類似的變化。正是因為目睹她情緒爆發,不管過去這兩、三個星期以來我怎麼想,今天我終於能夠接受這件事情已經有了最壞的可能,而隨之而來的感受,則是心中的巨石落地。
我們原本玩得很順,這時候我停了下來。
「不要,」我說:「我爸爸才沒被綁住。他怎麼可能一直被綁住?」
「她也去房間。所以她跟我們一樣壞。她不說。」
「對,」他說:「如果你要的話,我們玩偵探遊戲。我們尋找父親。我們拯救父親。」
那位胖男士剛到我家的時候,我並沒有花什麼心思注意他。畢竟當時距離父親失蹤才兩、三個星期,陌生人不時來來去去:警察、英國領事館的人、英華洋行的人,還有一些女士一進我家看見母親,便會伸出雙臂並發出一聲痛苦的驚呼。對於這些女士,我記得母親以冷靜的一笑回應,然後走向她們,直截了當地謝絕擁抱,並以她最有自信的口吻說出這樣的話:「艾格妮絲,真高興見到你。」接著她會牽著客人的手——也許還僵在空中——帶領她們到客廳裡去。
「小寶,偵探們『太忙』,這點是事實。上海的每一個人,我們租界裡最重要的人物,每一位都非常擔心你爸爸,也都急著找出事情的真相。我是說,像福斯特先生、卡麥柯先生等等,甚至總領事本人也一樣。我知道他們都親口|交代過,要把你爸爸盡快安全救回。所以你瞧,小寶,那些偵探都必須盡全力去辦案。他們也在這麼做,就在此時此刻。你知道嗎,小寶,孔探長受指派負責這件案子?是的,沒錯:孔探長。所以我們怎麼說都該抱持希望。」
「有,我在聽呢。」這時候我背對著她,雙臂攀掛在梯欄的柱頭上。
秋良在發展故事時,從來就不喜歡人家反駁,他不耐煩地重複我父親被綁在椅子上,我應該立刻到樹幹底下演出被綁的樣子。我吼回去:「不要!」接著轉身就走。不過,我沒有離開秋良的花園就是了。我記得我站在草坪邊上——也就是走到我們的「叢林」外緣——茫然地望著一隻蜥蜴爬上榆樹。過了一會兒,我聽見身後傳來秋良的腳步聲,我準備好要跟他大吵一架。沒想到等我轉身,我看見我朋友以安慰的眼神凝視我。他走上前來,款語說道:
那是「曼納寧案」結束後不久的日子,我著手研究我住上海那幾年的背景資料。我相信我前面已經提過,我在大英博物館裡進行這項研究。我想,我的企圖中至少有一部分是想以成人的角度,理解我幼年時期根本不可能明瞭的那些力量的本質。還有一部分則是想先打好基礎,準備有朝一日要全心投入,調查有關我父母失蹤的整個事件——儘管上海警方仍持續偵查,可是案子至今未破。此外,我也想在不久的將來,著手這類調查。其實,若不是我忙得不可開交,我敢說我早就動手了。
我不太記得那一刻之前我們在做什麼。我正好要跑上樓去,急著到房間裡拿東西,看到母親從樓上正好要hetubook.com.com下階梯。她一定是正要出門,因為她穿了那套特別的米色禮服,會散發特殊腐朽樹葉味道的那件。我想我一定感覺到她的舉止裡有異樣,便停在第三或第四階樓梯上等她下來。她帶著笑容走近,向我伸出一隻手。她這時距我還有幾階樓梯,因此我以為她要我扶她走完剩下的階梯,就像父親在樓梯口等她的時候,有時也會這樣做。不過她只是用手臂攬著我的肩,一起走下階梯。接著她放開我,走向玄關另一頭的帽架。就在這個過程裡,她對我說:
「悅子拿回去瓶子。」他說。
「小寶,我知道過去這幾天,你不好過。你一定覺得整個世界都要塌陷了。其實,我也不好過。不過,你一定要跟我一樣。你一定要向上帝禱告,要存著希望。我希望你還記得你的禱告詞,你沒忘了吧,小寶?」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今天回想起來,好像經歷了一整個時代——其實,實際上可能只有兩、三個月——我們日復一日地以拯救我父親為主題,編造並演出變化無窮的情節。
我把這張發黃報紙上的照片裝進一只錫製的雪茄盒,放在書桌的抽屜裡,不時拿出來端詳一番。相片裡頭拍了三個男人在林蔭大道上,三個都是中國人。外側的兩位著硬領西服,拿著帽子與手杖。中間那個胖男士則著傳統中國服裝:深色長袍、瓜皮帽、辮子。正如當時大半的新聞照片,多少有點矯情做作的味道,而我的特派員幾乎把左邊四分之一的部分都剪掉了。總之,從我看到這張照片的那一刻起,這張照片——說得更精確些,中間那個人——就格外令我感到興趣。
在此同時,警方也在進行我父親失蹤案的調查工作。這點我知道,是因為家裡常有一些男士來訪,他們把帽子拿在胸前,嚴肅地跟母親談話;加上有一天傍晚時分,母親表情凝重地過來跟梅俐說話,兩人都壓低聲音;更重要的是母親在樓梯口對我說的那番話。
父親失蹤後的頭幾個星期裡,還有另一件小事,我如今認為影響深遠。我以前並不這麼認為;老實說,我差不多已經把此事拋諸腦後,直到幾年前,機緣巧合發生了一些事,不但讓我想起這件往事,更讓我首次明白,那天我目睹的事,其實別具深義。
順帶一提,我並不是說,在這段日子裡,我跟秋良不玩與父親案情完全無關的遊戲;有時候我們會沉浸在比較傳統的幻想裡,好幾個小時。不過每當我的朋友發現我別有心事,或者我的心思不在我們玩的遊戲上頭,他就會說:「老哥,我們玩拯救父親遊戲。」
我這才想到,秋良應該是從哪兒聽到了父親的事——無疑這件事已經在附近傳開——才回頭來找我。我也明白現在這樁提議,是他表現關心與幫助意願的方式,我心中對他的感情油然而生。然而我還是裝作若無其事地回答說:
「好啊。如果你想玩,我們就來玩啊。」
我們給這些關於父親的遊戲所編的內容,如我所說,有無窮的變化,但不久便建立了一個重複出現的基本架構。我父親被關在租界外的一棟房子裡。綁匪打算索取一筆龐大的贖金。許多較小的細節也跟著迅速發展,漸漸成為定案。情節永遠是這樣,儘管房子的周圍是慘不忍睹的中國人區域,父親所在之處卻舒適乾淨。事實上我還記得這一項特www.hetubook.com.com殊的安排是怎麼建立的。也許是我們第二或第三次玩這個遊戲的時候,秋良與我一直輪流扮演傳奇人物孔探長——他英俊的容貌與那頂戴得瀟灑不羈的帽子,我們從報紙照片上早已熟悉。我們正投入幻想裡,玩得起勁,忽然玩到了故事裡父親上場的部分,秋良指著我——意思是該由我來演他——並說:「你,綁在椅子上。」
秋良忿恨地瞪了我一眼,繼續玩他的特技。我正想向他解釋為什麼我讓他失望,可是不知怎麼,話卻說不出口。我站在那裡看了一會兒。接著再往前走近一步,我壓低聲音近乎耳語:
總之,如我所說,胖男士那天剛到家門口,並沒有引起我多少興趣。我記得我從遊戲室的窗戶往下瞄了一眼,看見他走下汽車。他當時的樣子,我相信跟那張剪報上的照片差不多:深色長袍、瓜皮帽、辮子。我注意到車子碩大閃亮,他不但有司機還有兩位隨扈,不過就算這樣,這排場也不算什麼;父親失蹤後的那段日子,有許多有頭有臉的大人物早已來訪過。倒是菲利普叔叔迎上前去寒暄的樣子,讓我有些意外,他當時已在家中待了約一個鐘頭。他們一副相見甚歡的樣子——彷彿摯交——接著菲利普叔叔引領客人進屋子裡來。
「如果你要的話,我們玩新遊戲。」
有那麼一會兒,秋良兀自沉思,盯著浮在茶碗裡的冰塊。接著他抬頭看我,粲然而笑。
「所以沒有問題。」我說。
※※※
胖男士聽了一點也不動怒。他指示隨扈們上車,司機發車時,他從車窗對母親微笑,幾乎頷首向她表示同意一般,彷彿母親在那兒禮數周道地向他告別。車子走了以後,菲利普叔叔勸母親進屋子裡來。
剛開始的時候,她姊姊真是救命恩人。不過現在每回她要強迫秋良做什麼事,就說要向父母報告此事來要脅秋良。秋良為此可謂吃足苦頭。
我聽見母親朝我走近幾步,她再開口時,聲音裡多了謹慎與小心翼翼的語氣。
順帶一提,我得承認,我不敢完全肯定那天所見的中國人,就是剪報照片上的那位——照片中的人已查出是軍閥王顧。我只能說,自從我看到照片的第一眼開始,我就毫不懷疑,那張臉孔——而不是每位中國鄉紳都極可能擁有的長袍、瓜皮帽、辮子——就是父親才失蹤幾天後,我所看見的那個人。這件事,我每在心中多回想一次,就愈相信照片中的人正是那天來我家的那位男士。這項發現的影響深遠——它有助於提供我父母如今身在何處的線索,並且在我想做的諸多調查之中,居於中心地位,如我所述,這些事我想要盡快動手。
「老哥!永遠!」
從此以後,秋良總是百般用心,好確保父親在所有的戲碼裡得到舒適與尊嚴。綁匪總是讓父親衣著體面,他們自己卻像是僕役,只要父親開口要求,就為他送上食物、飲料、報紙。於是綁匪的性格也軟化了;原來他們也不是壞人,只是家裡有些呦呦待哺的親人罷了。他們真心遺憾非鋌而走險不可,他們會跟父親解釋,但他們又不能坐看自己的子女餓死。他們知道這樣做不對,但他們還能怎樣?他們選擇班克斯先生,正是因為大家都知道他對中國窮人抱持著慈悲心,因此他比較可能體諒他們給他帶來的不便。對於這點,父親——每次都由我來演出——會同https://www.hetubook•com.com情地嘆氣,不過接著說,生活再艱難,犯下的罪行也不能就此赦免。再說,孔探長遲早會帶人來把他們全部逮捕,他們會鋃鐺入獄,甚至押赴刑場處決。那麼他們的家人又該如何?綁匪——由秋良飾演——就會回答,一旦警方查獲他們的藏身處,他們就會束手就擒,並祝福班克斯先生與家人安然團聚。不過沒到這步田地之前,他們還是得想辦法讓計畫成功。他們接著會詢問父親晚餐想吃什麼,我就會為他點一頓大餐,都是他愛吃的菜餚——裡頭總是包括烤牛里脊肉、奶油歐洲蘿蔔、清蒸黑斑鱈魚。如我所說,秋良常常比我更堅持菜色要豐盛,而且常常是他加入許多很小卻很重要的細節:父親的房間必須比周遭屋頂還高,可以遙望河景,床則是綁匪為他從皇宮飯店偷來的,因此睡起來舒服得不得了。接下來秋良跟我會扮演偵探——不過有時候也演我們自己——直到故事尾聲,其間還會在中國人區域的彎街窄巷裡追逐、打鬥、槍戰,不管劇情如何曲折、如何變化,結局必然是潔斯菲公園裡的盛大典禮,在典禮中,大家依序登上特別搭建的平台——母親、父親、秋良、孔探長,還有我——接受群眾歡呼。這個部分,如我所說,是故事的基本架構,順帶一提,我想這也是我返回英國初期,在那些陰雨日子裡反覆搬演的情節,那時候我漫步於姑媽家附近的綠地打發空虛的光陰,嘴裡喃喃唸著秋良的台詞。
總之,如我所說,幾年前我花了許多時間在大英博物館蒐集鴉片貿易在中國的史料,還有英華洋行的歷史,以及當時上海複雜政治生態的資料。我還多次寫信到中國,請他們提供我在倫敦無法取得的情報。結果有一天我收到一張發黃的《華北日報》剪報,發報日期大約是我離開上海後三年。我的特派員寄給我有關租界港埠貿易法規變遷的報導——無疑是我要求的資料——不過,立刻引起我注意的,卻是碰巧在剪報背面順帶剪進來的照片。
緊接著父親失蹤後的幾天,我記得的事不多,只記得常常擔心秋良——特別是擔心我下次見到他的時候該說什麼——於是做什麼事都定不下心。然而我發現我一直在拖延,不上隔壁找他,有時候甚至還想到,我可能永遠都不必再見他——他的父母因為我們做的錯事而大發雷霆,此刻正在打包回日本。在那幾天裡,只要屋外有個風吹草動,我都會立刻衝到樓上的窗前,從那裡仔細觀察隔壁的前院有沒有堆放行李的跡象。
我嚇了一跳,我不記得我回答了什麼。他從長長的草叢裡向我走近幾步,我看見他以近乎溫柔的眼神看著我。
「因此你不用回日本定居。」
這個令人震驚的想法,不知道為何我從來不曾想過。我想了想才說:
「你對。父親沒被綁起來。他非常舒服。綁匪的房子舒服。非常舒服。」
等他們走到大廳,母親已不再說話。我聽見菲利普叔叔說:「可是我們什麼方法都得試一試,你難道不明白嗎?」他的腳步聲跟著母親的進入客廳,門隨即關上,我就什麼也沒再聽見。
「對不起,那天我沒辦法過來。」
「新遊戲?」
※※※
接下來幾天我都沒看到秋良。後來,有天下午,他來我家後門,如往常一樣,向梅俐問我在不在。我正好在做什麼事,但還是丟下事情出來見他。他以笑和_圖_書容相迎,拉著我到他家花園時,還關愛地拍拍我的背。我自然急於知道凌田那件事到底怎麼樣了,不過卻更害怕會重揭傷口,於是壓下提出任何問題的衝動。
「還記得。」我隨口回答。
「新遊戲。有關克里斯多夫父親。如果你要的話。」
我們到他家花園後頭——到我們稱為叢林的灌木叢那裡——不一會兒就說起我們編造的劇本對白。我覺得我們演的應該是《劫後英雄傳》,那是我當時正在看的書——也說不定我們演的其實是秋良讀的武士冒險故事。總之,過了一個鐘頭左右,我的朋友忽然停了下來,用一種奇怪的方式看著我。接著說:
「沒問題,老哥。」
秋良確實正在騎悅子的車,他專心嘗試著馬戲般的特技,雙手不握車把繞著小圈子打轉。他顯然全神貫注,沒注意到我,甚至我走上前去,他也好像沒看見我一樣。最後我乾脆開口說:
「這真是不幸,」她繼續說:「在這樣的城市裡,不時有人遭到綁架。事實上這種事常常發生,在許多案子裡,我只能說在大部分的案子裡,被綁架的人都能平安回來。所以我們得要有耐心。小寶,你有沒有在聽?」
我不記得接下來的一時半刻裡我做了什麼。我還留在屋子裡——不過不是為了那位胖男士,我說了,我對他沒什麼興趣。事實上,當我第一次聽到樓下的騷動,我記得我還很詫異客人竟然還沒走。我趕到遊戲室窗前,看見汽車還在馬車道上,三位留在車上的隨扈——也聽到了爭吵聲——急忙下車,表情緊張。接著我看到胖男士平心靜氣地走向汽車,揮手向手下示意不要擔心。司機已開好車門等著胖男士上車,他上車的時候母親出現了。事實上,剛才是她的聲音讓我趕到窗口觀望。我一直告訴自己,這種語氣只有對我或對佣人生氣的時候才有,不過等母親的身影在樓下出現,她說的每個字都清楚可辨,我就算想騙自己也沒辦法了。有些東西她再也壓抑不住,我從未見她如此,但我立刻意會到,從父親失蹤之後,我早該接受這樣的事了。
「老哥!」他說:「我們一起住這裡,永遠!」
「可是那要多久呢?」我怏怏地說。
「不回。就算找不到父親,我們也永遠住在這裡。母親永遠不會想回英國。再說梅俐也不會想去。她是中國人。」
「不要日本。」他轉向我笑笑。「我永遠留上海。」接著他沉重地看著我問道:「如果父親不找到。你必須去英國?」
「我們得抱持希望。我們得信任這些偵探。也許要花上一段時日,不過我們必須有耐心。最後事情一定會雨過天晴,一切又可以恢復到從前那樣。我們必須繼續向上帝禱告,永遠抱著希望。小寶,你在幹什麼?你聽我說話沒有?」
「我們必須慶幸,」母親停了一會兒之後說:「城裡最傑出的幾個偵探接了這個案子。我跟他們談過,他們很樂觀,認為不久就會有結果。」
如我說過,我在發現那張照片之後五、六個星期,才請求我的特派員提供這些消息。延遲的原因是,儘管我明明確定我在過去某地見過那位胖男士,可想了半天卻一點也想不起來是在何時何地,為了何事。那人讓我覺得跟某件尷尬、不快的事有關,不過除此之外,什麼別的也記不起來。直到有天早晨,我在肯辛頓高街上漫步找計程車,往事在全無預兆的情況下,忽然湧上心頭。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