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
「走吧,親愛的。克里斯多夫來了。辛苦你了,克里斯多夫。親愛的,你看,他幫我們把鮑利斯找來了。」
「哦,沒錯。不管是哪個,都可怕極了。中國人在幹什麼,大敵當前,還這樣殺得你死我活?你總以為紅軍跟國民政府好歹會聯合起來對抗日本人,至少也可以多爭取一點時間。」
「恐怕是如此。」
賭桌那裡大家齊聲嘆息,賭客三三兩兩聚在一起講話。我看見希索爵士想站起來,這時候我才明白他醉得多厲害。他垮回椅子上,但他又試了一次,掙扎著要站起來,蹣跚走向我們。我起身準備與他握手,不過他把手扶在我肩膀上,大概只是怕站不穩跌倒而已,他說:
「希索也是這麼說。唉,瞧他,賭成那副德性。」
「總要有人照顧他吧。他不年輕囉。再說,我覺得還好。而且還有點刺|激呢。這不就是上海該有的樣子嗎?」
「他累了,」她說:「他精力真是嚇人。可是在這個年紀,他實在應該多休息才是。」
莎拉看看我,臉上有些尷尬。她接著便站起來走過去;雙手各扶一肩,輕聲在他耳邊說話。希索爵士醒來,向身旁看了看。也許那時候我碰巧把視線轉開,因為我一點也不確定接下來發生了什麼事。我只看到莎拉往後踉蹌了幾步,彷彿有人打她,有那麼一秒彷彿就要摔倒在地,不過她又及時站穩。等我細看希索爵士,他又坐正了,專注於賭局,我不敢確定是他讓莎拉險些跌倒。
「他們不喜歡的是你呀,老婆。我以前自己來的時候,他們總是待我如皇親國戚。沒錯,像皇親國戚。他們不喜歡你這種女人。他們只要真正的淑女,不然就是妓|女。你兩者皆非。所以你明白吧,他們一點也不喜歡你。我在這裡從來沒碰過麻煩,直到你硬要跟著我來。」
「你不用為我擔心,克里斯多夫,」她在門邊輕聲低訴。「我什麼事也沒有。」
「我猜想,」我說:「今晚他們不會在家囉。」
「不是這樣。不過我今天有點悶,我想放鬆一下,如此而已。不過我得承認,假如我知道你在這種地方,我就拿不定主意要不要跟來了。」
我開始跟她談,我趴在破舊的船屋上,耗了兩個多鐘頭做了什麼事,身旁還躺了三具腐爛的屍體,她皺起眉頭,要我別說。
穿過飯店的旋轉門時,換我上場來扶他,莎拉跟旅館大廳裡的侍者高興地寒暄,我便攙扶著他走到電梯。我們終於到了梅赫斯夫婦的套房,我這才放開希索爵士,讓他在扶手椅上坐下。
她看見我注視著她,笑了笑,又回到我身邊坐下。
昨天下午,我大半待在那艘昏暗、吱吱作響的船屋上和_圖_書
,那三具屍體就是在那裡發現的。警方十分尊重我希望不受打擾的調查方式,而這竟然讓我忘了時間,幾乎沒注意到船外已然夕陽低垂。等我走過碼頭,沿著南京路逛去,燈火都已點亮,人行道上擠滿晚間出遊的人。經過沉悶的一整天,我覺得我得放鬆一下,於是走向南京路與江浙路轉角的一個小俱樂部,我剛到的那幾天,有人帶我去過。那裡沒有什麼特別之處,只是一所清靜的地下室,通常晚上會有一位法國籍的鋼琴師在那兒憂鬱地詮釋比才或者蓋希文。不過這恰好符合我的需要,幾個星期以來我去了好幾次。昨夜我在角落的桌位待了約一個鐘頭,吃了一點法國菜,把船屋裡的發現做成筆記,那時有幾位職業舞|女跟著客人隨樂起舞。
「只是路過?這種地方?我才不信。你尾隨我們?」
「怎麼樣,喝杯雞尾酒去?樓下有個酒吧。」
「恐怕沒有。不過我可以幫您叫計程車。」
「幫得上忙?」她輕輕笑了一聲。「你聽我說,克里斯多夫,我沒事。真的,你可別錯看了希索。他人很好。而我……我好愛他。」
「他還好嗎?」我問。
「唉,克里斯多夫,沒人陪你。」
大約又過了五分鐘莎拉才出來,看到我沒走,臉上有意外之色。
「真是恐怖極了。今天打網球的時候,有人說死者的手臂跟腿都被砍掉了,是真的嗎?」
「希索,親愛的,我們回家吧。」
「你累了。我的小乞丐婆累了。班克斯,你外頭有車嗎?」
「有沒有什麼我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希索,親愛的,請你先坐坐,讓克里斯多夫幫我們把鮑利斯找來。」接著她對我說:「我們的司機應該就在附近。真是太麻煩你了。可憐的希索,磨了一整晚,有點累壞了。」
我上了另一層樓,走過一條幽暗的走廊,接著進入一個煙霧瀰漫的房間,裡頭有一群法國人在打牌。我搖了搖頭,那人卻聳聳肩,又跟我示意要我跟上。如此,我很快就看出這是家不小的賭場,裡頭有無數個小房間,不時進行各種賭局。可是我漸漸受不了每次我重提莎拉或希索爵士,我的嚮導就點點頭,一副懂我意思的樣子,可是卻又帶我到另一個煙霧瀰漫的房間,裡頭只有陌生人抬頭對我投以狐疑的眼神。總之,我把這裡摸得愈熟,我就愈覺得希索爵士不可能帶莎拉來這種地方,正當我要放棄的時候,我走進了一個房間,看到希索爵士坐在桌邊,瞪著一座輪盤。
在場約有二十個人,大半是男士。這裡的煙沒有別的房間濃,只是更熱些。希索爵士一心全在賭局,只對我胡亂揮個手,兩隻眼睛就又和*圖*書轉回去盯著輪盤。排列在房內四邊的是包覆紅色布料的扶手椅,其中一張座椅上有位中國老先生——穿著西裝,滿身是汗——在那兒打鼾熟睡。上頭也坐著人的椅子,只有另外一張,放在距離賭桌最遠的陰暗角落,上面坐的正是莎拉,她以掌心支頤,雙眸半闔。
「別刻薄了。希索跟我喜歡過這種放蕩的生活。有趣的很。這也是上海魅力的一部分。瞧你洩氣的樣子。看來你的案子沒有什麼進展。」
「讓我告訴你一個祕密,小兄弟。讓我告訴你一個祕密。我有點喜歡這樣呢。我喜歡別人以為我太太是風塵女子。所以我才喜歡常去今晚我們去的那種地方。別碰我!別煩我們行嗎!」他把莎拉推開,然後繼續說:「我去的其他理由,當然你猜著了,是我欠了點錢。背了一點債,就這樣。沒有什麼我贏不回來,這不用說。」
她向我走近幾步,似有若無地伸出手。我發現我握住她的手,一時還弄不清楚下一步該怎麼做,便吻了她的手背,接著口中咕噥了聲再會,就走到外頭的走廊上去了。
「小兄弟,小兄弟,很高興見到你。」
「『黃蛇』。」
「事實上,我相信這件凶案跟我父母的失蹤案有極大的牽連。」
「剛才手氣怎麼樣?」
「希索爵士晚上都這麼過嗎?」
言歸正傳,談談昨夜發生的事。我依門房所說的路,最後走到一個廣場,是幾條街巷的交匯處,這裡的人潮再擁擠不過了。有人在這兒賣東西,有人乞討,也有人只是站著聊天、張望。有輛落單的黃包車剛才鑽進人潮,現在困在其中動彈不得,我經過的時候,車夫正在跟路人憤怒地爭吵。我看見鴻運宮就在遠處轉角上,不久便有人引領我走上鋪了猩紅色長毛地毯的狹窄樓梯。
莎拉也站了起來,伸手要扶他,不過他沒瞧她一眼,就把她的手撥開。然後又對著我說:
「我只是路過。實在抱歉。我無意驚嚇你。」
關於這點,伯爵想了一會兒才說:「『鴻運宮』。沒錯,我相信希索爵士提到這個地方,他們就是去那兒。」
那是昨晚她對我說的話。可是今天,縈繞心頭揮之不去的,卻是她更久以前說過的話,那是三個星期以前,我初次在皇宮飯店舞廳裡聽她說的話。「我想我們近期內哪兒也不會去。」她當時說,「除非有人來拯救我們,那就另當別論。」她那天晚上跟我說這句話到底有什麼用意?我也說了,當下一聽,我就已經覺得不對勁,我本來還可以再多問出一些東西,都怪在那一刻,葛瑞森從人群裡冒出來找我。
我原以為他會昏睡過去,誰知道他突然醒了一下,問我一些和_圖_書沒頭沒腦的問題,聽來實在不知所云。這時候莎拉從浴室走出來,拿著一塊法蘭絨巾,替他擦拭前額,他對我說:
我在她身邊坐下時,她嚇了一跳。「噢,克里斯多夫。你在這兒幹什麼?」
昨夜,我相信我跟平常一樣四下張望,如同我近日逐漸養成的習慣,用目光逡巡往來行人的臉孔,希望能發現秋良的蹤影。事實上,我幾乎確定我才抵達上海不久就看到過他——大約是到這裡的第二或第三天晚上。正是那夜,怡和洋行的凱西克先生與其他幾位城裡的顯赫人物,力邀我「嘗試夜生活」。我當時還在調適期間,覺得舞廳俱樂部一間間逛下來好不累人。我們到了法國租界的風化區——這時我看得出來,我這幾位東道主帶我來這些燈紅酒綠的地方,就是想看我大驚小怪的樣子——正當我們走出一家酒店,我看到秋良的臉孔在人群裡閃過。
「別這樣,親愛的,」莎拉平靜地說:「你可要惹人嫌囉。」
「現在睡著了。明天就沒事了。真是麻煩你了,克里斯多夫。晚上你來找我們,大概絕沒想到會是這般光景。我們得想個辦法來補償你。我們請你到哪兒吃頓晚飯吧。艾斯特小館的菜不錯哦。」
我爬上樓梯回到街上,準備回旅館,卻跟俄籍的門房聊了起來。他是某某伯爵,英語非常流利,據他說,是革命以前家庭教師教的。我已習慣每次到這家俱樂部就跟他聊個幾句,昨夜只是照舊——我不記得我們在討論什麼——他隨口提到希索爵士與他夫人當晚早些才來過。
「真的?在網球俱樂部那裡,人家都說這些凶案是什麼『黃鼠行動』的一部分。他們說受害者是跟『黃鼠』最親、最近的人。」
那地方我並不知道,不過,伯爵不等我問就自動把地點告訴我,由於不遠,我就往那裡走去。
「我必須承認,」我說:「我碰巧聽說你來這裡。而且我也路過……」
「他出入這些場所,你都跟著嗎?」
「這種事,常發生嗎?」
那裡離大都會飯店沒多遠,可是汽車在人潮與黃包車陣中,往往移動得比走路還慢。在路上,莎拉一直挽著希索爵士的手臂,他則時睡時醒。每次他醒來,就想把莎拉甩開,而她則笑臉相迎,在忽動忽停的汽車裡把他牢牢挽住。
就我所見,莎拉的表情並沒有改變,儘管她服侍希索爵士的動作裡多了一絲急迫,彷彿她希望她的照料能改變他的情緒。希索爵士搖著頭,好像在躲蒼蠅似的,然後又說:
她送我出門,可是到了門邊,我回頭問她說:
她點頭。「還有其他幾個類似的地方。希索不喜歡那些金碧輝煌的場所。他覺得在那種地方別m.hetubook•com•com想贏錢。」
「是共產黨的告密者。是蛇,不是鼠。」
「手氣?唉,背死了。今晚運氣糟透了。這要命的一整個星期都背,背,背透了。不過誰知道呢?說不定我還可以東山再起,哈!哈!從灰燼裡重生。」
「你可別誤會了。希索人很好。我們得盡快請你這頓飯。等你不忙囉。不過我想你總是很忙。」
「那麼,我就先告辭了。」
「計程車?你以為這裡是畢卡迪里廣場嗎?你想叫車就有車嗎?馬上就有人把你宰了喲,這些中國人。」
「怎麼,小兄弟。坦白告訴我吧。」
「家?你把那鼠窩般的旅館房間叫家?有一點你比我強,老婆,你是個乞丐婆。所以你不在乎。」
「能看到你努力工作真好。當然,我來上海就是要有所做為。不過,你明白——」他傾身把臉湊近,直到離我只有一兩吋的距離——「這實在太難了,我沒辦法,小兄弟,太難了。」
「我猜想共產黨跟國民黨之間的仇恨非常深。」
「大部分是吧。有時候白天也是。」
「您實在太客氣了,先生。不過我真的得回旅館了。明天還有得忙。」
她嘆了口氣。「再常不過了。不過你別以為我會介意。我只是有時候會擔心罷了。他的心臟不好,你知道嗎。所以我現在才寸步不離。」
「親愛的,人家克里斯多夫真是好心,你可別煩了人家。」
「盪|婦說話了?聽到她說什麼了沒,小兄弟?哪,你別聽。別聽她的話。別聽這小淫|婦說什麼,這是我的看法。她們會讓你迷失。特別是在戰爭與動亂的年頭。戰爭的年頭千萬別聽小淫|婦的話。」
等我回到賭場,莎拉跟希索爵士已經站在門口,她雙手攙扶著他,不過他高大傾斜的身軀,看起來好像隨時都會壓垮她。我連忙趕上去,聽到他說:
他把路說得十分清楚,不過我對南京路附近的街巷還是很生疏,結果在路上有點迷失。我並不太在乎這樣。這一帶市區的氣氛還不算糟,即使入夜也還好,儘管有個怪模怪樣的乞丐上前向我討食,走到另一處,還有個酒醉的水手與我撞個正著,但我還是輕鬆平靜地跟著夜遊的人群閒逛。在船屋上辛苦了一天,能加入不同種族、階級尋歡作樂的人潮,能在經過每一個燈火通明的門口時,聞到菜餚與焚香的氣味,心情也輕鬆了起來。
「我們走吧,親愛的,我累了。」
他自己站了起來,有一會兒當著我們的面,在房裡搖搖欲墜地晃著,鬆開從脖子邊翹起的衣領。接著他走進臥室,把門關上。
他夾雜在一群衣著時髦的日本人當中,顯然是到城裡去玩。當然,如此驚鴻一瞥——他的身影事實上是一排門廊上的燈光和*圖*書所襯托出來的剪影——我無法完全肯定那就是秋良。也許為了這個原因,也許為了別的,我沒有做任何舉動來引起老友的注意。這也許難以理解,但我只能說,事情就是這樣。我猜想,我當時以為這種機會還多的是;也許我覺得那樣子見面,純靠巧合,兩人都各自跟友人在一起,並不適當——更不值得,這可是我期盼多年的重逢。總之,我讓時機溜走,只跟著凱西克先生和其他人走向等候的轎車。
我先進入一個房間,大小跟一般旅館的房間差不多,裡頭有十幾個中國人圍著一張賭桌。我詢問希索爵士是否在此處,兩個在那兒做事的人迅速地討論了一會兒,其中一位招手要我跟著他走。
「進展是沒有,我倒沒洩氣。案情正逐漸明朗。」
我盡量保持愉快的樣子走出樓房,暗記怎麼回到這個房間。外頭的廣場依舊人潮洶湧,可是再過去一點,有條街上有成排的黃包車與汽車在等候。我擠了過去,沿路對汽車裡各種國籍都有的司機說希索爵士的名字,最後終於有一位有反應。
「班克斯,小兄弟,你坦白跟我說無妨。這個小妞。你也看得出來,比我年輕許多。但她也不是什麼青春玉女,你不介意吧?哈、哈!總之,她就是小我好多歲數。你坦白告訴我,小兄弟,你覺得,在今晚那種地方,你找到我們的地方,像那種地方,你覺得不認識的人看到我們兩個在一起……哪,我們打開天窗說亮話!我問你的是,別人會不會以為我太太是什麼風塵女子?」
「你把他照顧得很好。」
「你們倆常來這裡嗎?」
莎拉對我一笑,便跟了過去。若不是因為這一笑——或者該說我察覺了笑容背後似乎隱藏著某種請求——我必然當時就告辭了。於是我留在房內,心不在焉地欣賞入口處矮几上的一只中國瓷碗。有一會兒,我聽見希索爵士在叫罵,接著就沒了聲音。
她又皺起眉頭。「真是恐怖得無法用言語形容。可是那都是些工廠的中國工人,對吧?說真的,他們不太可能跟你……你父母有關聯吧?」
我們壓低聲音講話,免得驚動桌上賭客。樓房裡不知何處傳來練習喇叭的樂聲。
我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希索爵士——他背對著我們——癱向一側,身體幾乎全靠桌子撐著。看起來似乎隨時會從椅子上滑下來。
然而,在過去這幾周裡,我有許多理由教我後悔那夜未能及時行動。儘管在最忙碌的時候,也不停在人群中、在街上或各個旅館的大廳裡搜尋他的身影,但仍然不見他的蹤跡。我明白我可以採取更積極的步驟把他找出來;可惜此刻案情才是第一要務。再說上海也沒多大;遲早會再次邂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