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噢,好運氣啊。」那人隨隨便便地回道,他的目光轉向一個衣著很好的剛進來的顧客身上。
由於刮的是乾風,播到地裡的麥種不可能發芽,王龍不安地等著下雨。接著,風漸漸停了,空氣清靜溫暖,在平靜而陰暗的一天,忽然間下起雨來。他們一家坐在屋裡,心滿意足,看著雨直瀉下來,落到場院周圍的地裡,從門頂的屋簷上滴滴流下。小孩子感到驚奇,雨落下來時,他伸出小手去捉那銀白色的雨線;小孩子笑了,他們跟著他一起笑,老人坐在孩子身邊的地上說:「十多個村子裡也沒有另一個孩子像這個這樣。我兄弟那幾個孩子在學會走路之前,可還是到處瞎摸啊。」
她現在整天工作,孩子就躺在鋪在地上的一條又舊又破的被子上睡覺。孩子哭的時候,女人就停下來,側躺在地上解開懷給他餵奶。烈日曝曬著他們兩人。晚秋的太陽不減夏日的炎熱,直到冬天的寒冷到來才把熱氣驅散。女人和孩子曬成了土壤那樣的褐色,他們坐在那裡就像是兩個泥塑的人。女人的頭髮上,孩子柔軟烏黑的頭頂上,都沾滿了田裡的塵土。
但王龍和他的妻子卻不常串門。在這個由分散的小房子組成的村子裡——他們家是六、七戶當中的一戶——沒有一家像他們家那樣溫暖富足,王龍可不願這種串門帶來債hetubook.com.com務。新年就要到了,誰有他們需要買新衣服和年貨的錢呢?他待在家裡,女人縫補衣服時,他拿出竹耙進行檢查,繩子斷了的地方,他用自己種的麻做的新繩串好,耙齒壞了,他就靈巧地用一片新竹子修好。
田裡的麥種發芽了,在溼潤的褐色土地上拱出了柔嫩的新綠。在這樣的時候人們就互相串門,因為每個農民都覺得,只要老天爺下雨,他們的莊稼就能得到灌溉,他們就不必用扁擔挑水,一趟趟來來去去把腰累彎。他們上午聚在這家或那家,在這裡或那裡吃茶,光著腳,打著油紙傘,穿過田間小路,一家家走來串去。勤儉的女人們就待在家裡,做鞋或縫補衣服,考慮為過新年做些準備。
在這個好年成裡,王龍從他的收成中得到了超出他們需要的銀元,手頭寬綽了些,他不敢把這些錢帶在腰裡,而且除了他女人以外,他也不敢告訴別人他有多少錢。他們謀劃把這些銀元放在什麼地方,最後他女人巧妙地在他們屋裡床後面的內牆上挖了個小洞,王龍把那些銀元塞進這個洞裡,然後她用一團泥把洞抹好,使外表看上去根本沒有挖洞的痕跡,但這使王龍和阿蘭兩人都覺得暗藏了一筆財富。王龍知道自己有了多餘的錢,走在同夥中間時覺得愉快,對什麼和-圖-書事都感到順心多了。
因此他們坐在家裡,很高興彼此之間的默契,雖然他們講話不多,只是零零星星說些像下面這樣的家常話:「你把種的大南瓜籽留好了嗎?」或者「我們把麥秸賣掉吧,灶裡可以燒那些豆葉。」或者,王龍也許偶爾會說「這麵條做得不錯」,而阿蘭則會回答說「這是今年我們田裡收的麥子」。
「給剛生孩子的母親買的,是吧?」
因此,當冬天凜冽刺骨的寒風從他們東北方的荒漠吹來時,他們坐在家裡,周圍是一片富裕的景象。孩子很快就差不多能自己坐了。孩子滿月那天,他們曾進行慶祝,做了表示長壽的麵條;王龍還把參加他婚宴的那些人請來,給了每人十個煮熟染紅的紅雞蛋;對村裡所有來向他祝賀的人,他也每人給了兩個。人人都羨慕他得了兒子,一個又大又胖的月圓臉孩子,高高的顴骨像他母親。現在冬天到了,他坐在屋裡地上鋪的被子上,而不用坐在田裡了。他們把朝南的門打開,讓太陽照進來,而北風被房子的厚土牆擋住,根本吹不到他。
門前棗樹上的樹葉,田邊柳樹和桃樹上的樹葉,很快被風吹落了。唯有房子東邊稀疏的竹叢上的竹葉還留著,即令狂風扭動竹子,竹葉也沒有脫落。
在他叔父那間舊得快要倒的房子裡,梁上從來沒有掛過什https://m•hetubook.com.com麼東西。但在他自己家的梁上,甚至還掛了一條豬腿肉,這是他在姓秦的鄰居殺豬時向他買的。他那隻豬像是得了什麼病,還沒有掉膘以前就被他殺了。那是一條很大的豬腿,阿蘭將它醃透,掛起來風乾。另外,他們還把自己養的雞殺了兩隻,取出內臟,在肚裡塞上鹽,帶著毛掛起來風乾。
他修理農具,他妻子阿蘭就修理家裡用的東西。如果一個陶罐漏水,她不像別的女人那樣,把它扔在一邊,嚷著要買個新的。相反,她把土和粘土和成泥,補上裂縫,用火慢慢地一燒,結果就變得和新的一樣好用。
生孩子後的第二天,阿蘭就起來了,像平常一樣,為他們做飯,只是不再和王龍一起去田裡收割。所以他一個人一直做到過了中午,然後,他換上他的藍大衫進了城。他到集市上買了五十個雞蛋,雞蛋雖不是新下的,但仍然很好,一個要一文錢。他還買了用來煮水以染紅雞蛋的紅紙。接著,他挎著放雞蛋的籃子,到糖果店去,在那裡買了一斤多紅糖,他看著賣糖的用棕色紙小心地把糖包好,又在捆糖的草繩下面塞了一方紅紙。賣糖的一邊包一邊微笑。
冬天要到了,他們做好了過冬的準備。以前從未有過這樣好的收獲,這個有三間屋的小房子到處都堆得滿滿的。房頂的屋梁上掛滿了一hetubook•com•com串串的乾蔥頭和大蒜;在堂屋的四周,在老人的屋裡,在他們自己屋裡,都安放了用葦席圍成的囤圈,裡面裝滿了小麥和稻穀。這些大部分都要賣掉,但王龍過日子很細,他不像村裡許多人那樣,隨便花錢賭博或買些對他們過於奢侈的食物,所以他不必像他們那樣在賣不出好價的收獲季節把糧食賣掉。相反,他把糧食保存起來,待到合適的時機,再以高價賣給城裡的人。
但是,雪白的奶水從女人褐色的大|乳|房裡為孩子湧了出來,當孩子咂一個奶頭時,另一個也像泉水一樣噴湧而出,但她聽任它那樣流淌。雖然孩子很貪,她的奶還是吃不完,她真可以養很多孩子。她知道自己的奶水充足,流出來也毫不在意。奶水往往越來越多。有時候為了不把衣服弄髒,她撩起上衣讓奶水流到地上;奶水滲入土裡,形成一小塊柔軟、黑色的沃土。孩子長得很胖,性情也好,他吃的是他母親供給他的永不枯竭的奶汁。
想到這點,他開始非常高興,後來卻有了一種恐懼的痛苦。在這種生活裡太走運是不行的。天上、地下,到處是邪惡的精靈,他們不可能讓凡人的幸福持久,尤其是像他這樣的窮人。他急忙轉到蠟燭店,那裡也有香賣。他從店裡買了四股香,家裡每人一股,然後帶著這四股香趕到小土地廟,把香燒在他和妻子曾燒和*圖*書過香的冷香灰裡。他望著四股香燃好,然後才走回家去,心裡感到寬慰了一些。這兩個小小保護神的無窮力量,對他們一家子而言,太重要了!
他這話對別人說過多次了,甚至天天都對人說,但王龍覺得這是專門對他說的。他對這人的好意感到高興,因此從店裡走出的時候一再鞠躬。他走到烈日下滿是塵土的街上時,覺得沒有一個人像他那樣交上了好運。
「頭生兒子。」王龍得意地說。
他的叔父甚至常常等不到莊稼全熟便不得不賣糧。有時為了得到一點現錢,他甚至站在田裡把糧食賣掉,省得他還要費勁地收割、打場。另外,他的嬸母也是個荒唐的女人,又胖又懶,經常鬧著要這樣那樣好吃的東西,還要穿從城裡買的鞋子。但王龍的女人做全家人的鞋子,做王龍的,做老人的,做她自己的,也做孩子的。要是她也希望買鞋穿,他真不知道該怎麼辦!
此後,人們幾乎還不知道生孩子的事,這女人就又回到田裡和他一起工作了。收割完畢,他們在家門口的場院打穀脫粒。他和女人一起用連枷打穀。打下穀粒後他們就揚場,用大簸箕把穀粒揚進風裡,好的穀粒就近落下,雜物和秕子則一團團隨風飄落在較遠的地方。接下來田裡又該種冬小麥了,當他把牛牽出去套上犁耕地的時候,這女人便拿著鋤跟在他後邊,打碎犁溝裡翻起來的土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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