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一天夜裡,王龍和他妻子一起睡覺的時候,他覺得她胸前有一個拳頭那麼大的硬塊。他對她說:「你身上的硬塊是什麼東西?」
至於其他珠寶,王龍考慮再三,最後決定到那個大戶人家去,看看是否有更多的土地可買。
但是,老爺沒有把門再開得大些,而是隔著門縫噘著嘴答道:「那個該死的狗東西好幾個月以前就從我這兒走了。他不在這兒了。」
「喂,木頭腦袋!」那女人尖聲尖氣地說。王龍被她的說話聲嚇了一跳,他沒有料到她的聲音竟尖得如此刺耳,「你有什麼事?要是你有錢,給我過過目吧。」
只有把它們變成土地他才能安寧。因此,他看到店主有點空閒時便把他叫了過來,對他說:「來,我請你喝杯茶,給我講講城裡的新鮮事兒,我一冬天都沒有來這裡了。」
「你怎麼知道的?」他又低聲問,語氣裡充滿了讚賞。她唇上帶著眼裡從不表示的微笑答道:「你以為我沒有在富人家裡住過?富人總是擔驚受怕的。有一個荒年,我看見盜賊衝進老財家的大門。侍妾們和老夫人自己四處奔跑,每個有點財寶的人都把財寶塞到某個已經找好的祕密地方。所以我知道一塊磚鬆動了意味著什麼。」
王龍無力地看看她,並不相信,於是那女人又對他喊道:「只有我和老爺了——再沒有一個別人!」
但那女人馬上把他的話接了過去:「至於那個,兒子們已經告訴他能賣的時候就賣掉。哪個兒子都不願意住在這裡。在這些饑荒的日子裡,鄉下到處都是土匪,他們都說,『我們不能住在這樣的地方。咱們賣了地把錢分了吧。』」
聽到這話,王龍細細地琢磨了一下。是呀,這家有得是土地。如果他不買,別人也會通過這個女人買的。
王龍被某種他無法理解的東西感動了,於是他從懷裡拿出布包,打開包著的珠寶,默默地遞給了她。她在光彩奪目的珠寶中間尋找,褐色的硬手小心地把珠寶撥來撥去,直到找著了兩顆光滑的白色珍珠。她將這兩顆拿出來,然後又把其他的包上,交還給王龍。她拿著那兩顆珍珠,從衣角上撕下一小塊布來,然後把它們包好藏進了懷裡,她得到了很大的安慰。
「噢,田地呀!」那人心不在焉地回答。這時一個顧客進來,他站起身,邊走邊喊道:「我聽說他們家的田地要賣,只有那塊六代相傳的墳地不賣。」然後他招待那位客人去了。
然後王龍直板板地對她說:「你們賣地是要金子、銀錢還是珠寶?」
王龍雖然感到吃驚,但卻大聲地答道:「是我,王龍。」
「不,」王龍小心地說,「我沒有說我有錢。我說的是生意。」
他沒有理她,徑直向大街走去,他心裡很是迷惑,覺得需要好好想想他剛才聽到的事情。他走進一家小茶館,要了一壺茶。當跑堂的把茶俐落地放到他面前,不客氣地抓住他付的銅錢和圖書扔著玩的時候,他已經陷入了沉思。他越想,那個大戶人家的衰落就越顯得可怕,從他爺爺的一生到他父親又到他自己的一生,這家富戶一向是城裡有勢力的名門望族,現在竟衰敗破落了。
「要是你來買地,」她很快地答道,「這裡是有地可買的。城西有一百畝,城南有二百畝,他都準備要賣的。雖不是一整塊地,但每塊都很大。田一起賣掉都可以。」
「現在說錢的事吧。」女人機靈地說。但王龍有些猶豫,他不好當著老爺的面說。那女人極善察言觀色,立刻看出了這點,她用命令的口氣對那老人說,「你先進去!」
她柔聲細語地回答說:「從那個富人的家裡。這一定是個寵妾的珠寶。我看見牆上有一塊磚鬆了,悄悄地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走到那裡,免得讓別人看見而分去一份。我把磚拿開,發現了這些閃光的東西,便把它們放在了我的袖子裡。」
「有時候我可以把它們拿在手上。」她補充說,似乎她是在自己對自己說話。
那女人眼睛盯著他趕忙答道:「他會的——會的——我可以用自己的生命擔保!」
「那奴僕丫鬟們呢?」王龍喘著氣問,「還有先生呢?」
「啊,這可是我好久沒有聽到過的事了!」她酸溜溜地說。王龍看見一個漂亮精明的紅撲撲的臉正在向外望著他,「進來吧!」她輕快地說,然後把門開得大些讓他進去。當他吃驚地站在院子裡的時候,她又在他背後把門閂上了。
這正是王龍希望聽的事。店主繼續興致勃勃地給他講那件事,繪聲繪影地說留下的幾個侍妾怎樣哭喊,怎樣被帶走,那些留下的姨太太怎樣遭到強|奸,怎樣被趕出去,有的甚至還被帶走,結果現在那個家裡根本沒有人住了,「一個人都沒了,」店主最後說,「只有老爺自己了,他現在完全聽憑一個叫杜鵑的侍女的擺佈,這個侍女靠著自己的聰明,在老爺屋裡待了多年,而其他人都是待不久的。」
「這陣子她什麼都能管,」那人答道,「就目前來說,不管什麼東西,她能抓的就抓,能吞的就吞。當然,總有一天少爺們在別的地方辦完事會回來的,到時候光憑她自己說她忠心耿耿是騙不到他們的獎賞的,那時她就得離開。但她現在已經安排了日後的生活,即使她活一百歲也沒有問題。」
因此他不想再和這女人多談,他轉身走開,說道:「改日再說吧!改日再說吧!」一邊說一邊向大門走去。她跟著他,在他後面一直喊到街上:「明天這個時候——這個時候或下午——什麼時候都行啊!」
「如果我能留下兩顆,」她謙卑地繼續說,「只留兩顆小的——甚至兩顆小的白珍珠也行……」
聽到這話,她對他喊道:「我讓他做什麼他就做什麼。」
「交到老爺手裡——還會有誰呢?」那女人毫不思索地回答。但王龍知道老爺https://m•hetubook.com.com手裡的東西會落到她的手裡。
但王龍瞧著她感到驚異,他只是一知半解,因此那天和後來幾天,他常常停下來凝視著她,並且自言自語地說:「看來,現在我女人仍然把那兩顆珍珠藏在懷裡。」但他從未見她把珍珠拿出來看看,因而他們也根本沒有再談起它們。
「你要把它們全都賣掉?」她用沙啞的聲音低聲問。
從那罵人的口氣,王龍知道這人就是老爺子本人,因為那口氣好像是罵慣了奴僕丫頭似的。因此王龍比剛才更謙卑地答道:「老爺,我來是有點小事。我不想打擾您老爺本人,而是要和為您老爺做事的管家談一點小小的生意。」
「嗯,老太太死了。」那女人回答道,「你在城裡沒聽說土匪衝進家裡,把他們要的丫鬟和財物全都搶了去?他們把老爺拴住大拇指吊起來狠打。他們把老太太堵住嘴綁在椅子上。全家人都跑了。但我留了下來。我藏在一個盛著半甕水的甕裡,上面蓋上木蓋。我出來的時候,他們全都走了,老太太死在椅子上,不是打死的,而是因受驚死的。她的身體因為抽鴉片都淘虛了,經不住那種驚怕。」
聽了剛才那番話,王龍也站起身,走了出去。他又來到那大戶人家的門前,那個女人出來為他開了門。他沒有進門,站在那兒對她說:「先告訴我,老爺是不是在賣地契約上蓋他自己的印章?」
老爺子站在那裡一邊咳嗽一邊看著,他穿著一件又髒又舊的灰綢大褂,下襬處拖著一條磨髒了的毛皮邊。人們可以看出,這曾經是件上好的衣服,儘管沾上了汙點,緞料還是又挺又滑,只是皺巴巴的像當睡衣用過似的。王龍看看後面的老爺,既感到奇怪又有些害怕,因為他一輩子都有些怕這個大戶家的人。他曾經聽人們談起過的那麼多的老爺,好像不可能就是這個老朽的傢伙。這個人彷彿還不如他的老父親令人敬畏,實際上也確實如此,因為他父親是個衣著乾淨、滿面笑容的老人,而這位從前肥胖的老爺現在非常消瘦,皮膚上掛滿皺摺,沒有洗臉,也沒刮鬍子,發黃的手摸著鬆弛了的老嘴唇簌簌顫抖。
「這是他們離開田地的結果。」他有些遺憾地想道。然後他想到自己的兩個兒子,他們正像春天的竹子一樣躥著長。他下了決心,從這天起,不許他們再在陽光下玩耍,要讓他們下地工作,從小就讓他們打骨子裡記住腳下的土地,知道靠手裡的鋤把吃飯才是可靠的。
那女人穿得倒非常整潔。她的臉冷峻而精明,有一種像鷹似的美,高高的鼻子,黑亮的眼睛,灰白的皮膚過緊地貼在骨頭上,紅紅的臉頰和嘴唇顯得有些冷酷。她的烏黑的頭髮像鏡子一樣又光又亮,但從她的說話中,人們可以聽出她不是老爺家裡的人,而是一個丫鬟,因為她的聲音又尖又酸。除了這個女人和老爺兩人之www•hetubook•com•com外,院子裡再沒有別的人了,而從前院子裡總有男男女女和孩子們跑來跑去,做這做那,照看這個富有的人家。
「為什麼不呢?」他吃驚地答道,「為什麼我們要在一座土房子裡保存這樣的珠寶呢?」
於是他現在又到那個大戶人家來了。這些日子那裡已經沒有看門人站在門口,搓著他黑痣上的長毛,蔑視那些不經過他進不了黃家的人。相反,大門緊緊地關了起來。王龍用雙拳砰砰地敲門,但沒有一個人出來。街上走過的人抬起頭看看,對他喊道:「喂,你可以不停地敲門。要是老爺子醒著,他也許會出來;要是一個丫頭看見迷了路的狗在附近,她也許會開門,假如她喜歡那條狗的話。」
「說得不錯,但我不能跟一個女人談。」王龍溫和地反駁。他搞不清自己所處的形勢,仍然向四周觀望。
老爺立刻把門關上了。
「他們家的地賣不賣?」王龍著急地問。
那東西用一塊布包著,王龍便把布撕開。突然,一堆珠寶落在了他的手裡,他呆呆地望著,做夢都沒有想到能把這麼多珠寶捧在手裡——這些珠寶有像西瓜瓤那樣的紅色的,有麥黃色的,有的綠如春天的嫩葉,有的晶瑩如清澈的山泉。王龍說不出這些珠寶的名字,因為他從未聽說過珠寶的名字,這輩子也沒見過成堆的珠寶。但是,他的褐色的硬手裡拿著這些珠寶,從它們在半黑的屋裡閃耀著的光彩,他就知道他是在握著財富。他拿著它們一動不動,對它們的色彩和形狀感到陶醉,一時說不出話來,然後他和他的女人一起望著他拿著的東西。最後他屏住氣低聲對她說:「哪裡來的……哪裡來的?……」
這時王龍仔細看了看她,很快地轉身走開。他開始明白這是怎麼回事了,一個女人依戀年邁將死的老人,為的是得到他最後剩下的東西。於是他輕蔑地對她說:「既然你只是個丫鬟,我怎麼能同你做生意呢?」
她一口氣說完了這些話。這使王龍明白,她知道老爺剩下的所有的東西,甚至連最後一寸土地都知道。但他仍然不大相信,也不願跟她做生意。
接著他們又陷入了沉默,靜靜地望著那些珠寶。過了好大一會兒,王龍吸了一口氣,堅定地說:「我們不能這樣保存著這些珠寶。必須把珠寶賣掉變成保險的東西——變成土地,因為只有土地才是最保險的。如果有人知道了這事,第二天我們可能會死的,一個強盜會拿走所有的珠寶。這些珠寶一定要馬上變換成土地,不然我今夜就睡不安穩。」
「不——不——」王龍急忙叫道,「我是來花錢的,不是來討債的。」
「地?」店主有些不解地說。對這個茶館的主人來說,土地是毫無意義的。
聽到這個回答之後,王龍不知如何是好。沒有中人,直接和老爺說買地的事,這是不可能的。然而那些珠寶掛在他的胸前熱得像火似的,和-圖-書他想擺脫它們,而更重要的是想得到土地。用他現有的種子,他還可以再種現在已種的這麼多地,他想把黃家的好地要過來。
王龍單獨跟這女人留在一起,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或做些什麼。他對到處都是衰敗的景象感到驚異。他向第二進院裡看看,那裡也沒有一個人,他看到的是一堆堆髒東西和垃圾,雜草、樹枝和乾松樹葉子散亂在地上,種植的花木都已死去了,整個院子好像很久都沒人掃過。
「這個家裡沒有錢了,」他用比剛才大得多的聲音說,「那個做賊做強盜的管家——混賬東西——把我所有的東西都拐走了。我什麼債也還不了了。」
不過,他終於聽到了緩慢的腳步朝門口走來,慢吞吞的、懶散的腳步停停走走。接著他聽到鐵門閂正被慢慢拉開,大門吱吱嘎嘎地響了,一個沙啞的低聲問道:「誰呀?」
「剩下的地還有多少?」他不得已地問。她立刻看出了他的目的。
「為什麼不能呢?」那女人憤怒地反問。然後她突然大聲對他說,「傻瓜,難道你沒聽說這家沒有人了?」
她的眼睛亮了起來,說道:「我要把地換成珠寶!」
「東的東,西的西,」那女人不在意地說,「好在兩個姑娘在出事前嫁出去了。大少爺聽到他父母的事情後派人來接他父親,但我勸老人別去。我說:『誰留在這些院子裡呢?總不該是我吧,我只是個女人。』」
「嗯,怎麼啦?」他問道,對她的表情感到驚奇。
那女人沉默下來,院子裡一片寂靜,像一切都死了一樣寂靜。接著那女人又說:「但這一切都不是突然的事情。老爺這一生,還有他父親的一生,這個家一直在衰落。這兩個老爺都不管田地,而是管家給多少錢算多少錢,而且花錢毫不在乎,像流水一樣。到了這幾代人手裡,土地逐漸失去了力量,開始一點一點地被賣了。」
「可是我把錢交到誰手裡呢?」王龍問,心裡仍然不信。
「他們家的地怎麼樣了?」王龍終於問,急切得聲音有些發抖。
「生意就意味著錢,」那女人接過話頭說,「不是進錢就是出錢,但這個家現在是出不了錢的。」
他說的時候又用那塊布把珠寶包了起來,用繩子結結實實地紮好,然後打開他的衣服塞進了懷裡。這時他偶然瞥見了她的臉。她正盤腿坐在床上,她那從無表情的沉重的臉上略微顯出留戀的神色,張著雙唇,忍不住把臉湊過來。
「少爺們到哪兒去了呢?」王龍問,他仍然四下觀望,簡直不能相信會有這樣的事情。
「幹什麼!」他驚異地大聲說。
「珍珠!」他重複說,感到大惑不解。
「哼,那些人,」她不屑一顧地說,「他們早就走了——長腳的全都走了,因為到了隆冬時節,既沒有吃的也沒有錢了。實際上,」她把聲音放低,「土匪當中有許多都是長工。我親眼看見了看門的那條狗——是他帶的路,雖然他在老爺和*圖*書面前把臉轉向了一邊,但我還是看見了他黑痣上的那三根長毛。還有其他一些人,因為如果不是熟悉這個家的人,怎麼會知道珠寶藏在什麼地方?又怎麼會知道祕密收藏的珠寶沒有賣掉?我不想把這件事歸罪到管家一個人身上,雖然他會認為在那次事件中公開露面有失尊嚴,然而,他畢竟是這戶人家的一個遠房親戚呀。」
這時,王龍雖不理解,但卻開始琢磨起這個又笨又忠實的女人的心思:她幹了一輩子活,從來沒有得到過什麼報酬,她在富人家裡見過別人戴珠寶,而她自己的手連摸都沒有摸過。
「沒有兒子們的同意,老爺不可能把家裡的地全都賣掉吧?」他表示了他的懷疑。
那位老爺一句話沒說,默默地搖搖晃晃地走了,他的舊軟布鞋從腳後跟掉下來,拖拖拉拉,走起來頗費力氣。
然而,這時他身上帶著的這些又熱又重的珠寶仍然使他擔驚受怕,彷彿它們的光華會透過布包閃耀,有人會喊出:「啊,這裡有個窮人帶著皇帝的珠寶!」
他把手放在那東西上面,發現是個布包,雖然裡面很硬,但摸的時候卻會移動。起初她使勁躲他,後來他抓住布包要摘下來時,她屈從了,對他說:「這個,如果你一定要看,那就看吧。」她從脖子上把拴著的繩子拿下來解開,把那東西遞給了他。
她在說這些話時不好意思地噘著小嘴,垂下她那大膽的眼睛,停了一會後又說:「再說,這些年來我一直是老爺他忠實的奴婢,也沒有別的家可去。」
說完這話,王龍還沒有聽到過的一個尖聲尖氣的聲音喊了起來,接著一個女人的臉突然伸出了門外。
店主一向願意跟別人談這類事,特別是別人花錢讓他喝自己店裡的茶時更是如此,於是他高興地坐到王龍的桌子旁邊。這人長著一副黃鼠狼似的小臉,左眼上有個蘿蔔花。他的衣服又硬又黑,胸前和褲子上沾滿油漬,因為他除了賣茶之外還賣飯,而飯是由他自己做的。他常常喜歡說,「俗話說,『好廚子穿不上乾淨服。』」因此他覺得自己不乾淨並不算什麼。他坐下後,立刻和王龍談了起來:「嗯,除了許多人餓死以外——這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了——,最大的新鮮事要算黃家被搶的事了。」
一個憤憤然的聲音說:「混賬,王龍是誰呀?」
「我來這裡是談一點錢的事。」他說,顯得猶豫不決。
「那麼,到哪兒去了?」王龍問,他吃了一驚,竟不知該說什麼好。
「那麼,這個女人管事嗎?」王龍問,仔細地聽著。
「我會留著它們——我不戴,」她說,「只是留著它們。」她垂下的眼睛盯著褥子上一塊開線的地方微微轉動,像一個幾乎不期望回答的人那樣,耐心地等待著。
「我希望給自己留兩顆,」她說,語氣中帶著一種無望的悲傷,好像她什麼都不指望了,因為王龍有些激動起來,就像他的孩子要他買玩具或買糖時那麼激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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