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那晚他第一次進入這所房子,他覺得自己已非常習慣於這所房子和這些人,以致忘了他們屬於不同的種族。但他還是不時發現某種陌生而奇怪的東西,一種他不能理解的異國風情。後來,他們走進一個小一些的房間,在一張橢圓形的桌子旁坐了下來,晚餐已準備好,正放在桌子上。王源拿起湯匙準備吃,但他看見別的人似乎都不慌不忙,一會兒那老人低下了頭。除王源以外的其他人也跟著低下了頭,王源不懂這種事,他東張西望,看看會發生什麼。那老人好像對無形的神在大聲禱告什麼,雖然只說了幾個詞,但卻充滿了感情,好像他由於接受了一件禮物而感謝某個人。在此之後再沒有什麼別的儀式了。他們開始吃,王源這時沒有問任何問題,但他後來在談話中問起了這事,並得到了回答。
那人已不再年輕,一副瘦臉上帶著焦慮、精明的表情。他不耐煩地聽王源說話,抓住了自己的帽子,然後帶著極大的厭惡從自己的禿頭上摘下了王源的帽子。他一刻也沒有停留,只說了兩個詞就走了,而這兩個詞是用十分鄙夷的口氣吐出來的。
「也就是說,自私地活著。」王源直率地說。
王盛的動作神態中透著老練與精明,他優雅地將香菸上的灰彈去,並撥了撥亮澤的黑髮。那手總使王源在他面前侷促不安,感到自己就像個鄉下土包子一樣。王源覺得王盛真的在任何事情上都比自己見多識廣。王盛真是今非昔比,從幼稚的漂亮小孩到現在俊朗的男子漢,變化真大!他認識到自己的優勢,便時刻充滿著自信。在這個新的國家的電氣化中,他的慵懶消失了。他像其他人一樣說話、行動、開懷大笑。然而,在這種勃勃的生氣中,依然留存著一些屬於他自己那個種族的儒雅、從容和內向。王源看著眼前的王盛,心想他越來越有才華了。便很謙卑地問:「你現在還寫東西嗎?」
王源告訴老人,他怎樣在許多美好的事物中發現了這個城市裡的窮人;在如此巨大的財富中間竟有窮人悲慘絕望地活著,這使他萬分驚訝。講到這些,王源又想起一些別的事,他告訴老人那個傳教士的談話,以及那傳教士怎樣用那可惡的電影來糟蹋他的人民。那老人溫和沉默地傾聽了一切,然後說:「我認為不是每個人看問題都能做到面面俱到,俗話說,我們每人只看見我們尋找的東西。你和我,我們看著土地,想到的是種子和收獲,一個建築師看著同樣的土地,想到的是房子;而一個畫家想到的是土地的顏色。教士只看到那些需要救助的人,因此他自然對那些需要救助的人看得最清楚。」
另一個說:「我想兩人都有正確的地方。最好不要全信你從某一個人那兒聽到的話。但外國人怎麼樣關我們什麼事呢?這與我們毫不相干!」那人打了個呵欠,另一個漫不經心地說:「有道理——看來明天要下雨,是嗎?」他們又繼續走他們的路了。
王源自卑地回答:「真的,關於她們我一無所知……」
王源飛快地說:「事實是你們掩飾你們的貧窮——你們為他們感到羞愧,就像一個人為某種討厭的暗疾感到羞愧一樣……」
王盛說:「這是我堂弟王源。」她幾乎都沒有看王源一眼。王盛說話時,她站起身來,她修長的腿像孩子那樣毫無顧忌地裸|露著。她口中含著菸嘴,吐出一兩個模糊不清的詞:「哦,哈囉,王源!」她好像根本沒看見王源。然後她徑直走向她的鋼琴,將口中的菸放到一邊,手指開始輕柔地從一些琴鍵滑向另一些琴鍵,深沉緩慢的音符飄了出來,王源從來沒有領略過這樣的音樂。過了一會兒她開始唱歌,聲音低沉得像她奏出來的音樂,微微顫抖,充滿了激|情。
在一剎那間,王源感到自己不喜歡她。他不喜歡她住的屋子,也不喜歡她的眼睛,它們襯著她的金髮,顯得顏色太深。他也不喜歡她對王盛的顧盼。她老是喊王盛「親愛的」。她演奏完之後在室內徘徊,經過王盛時常常碰到他;她將寫好的樂譜交給王盛,倚在他身上,有一次甚至將臉貼上了他的頭髮,並漫不經心地低低地說:「你的頭髮沒有染過,是嗎,親愛的?它總是這麼光亮……」這一切王源都不喜歡。
王盛身上透露出一種王源以前不知道的精明,他告訴王源應該了解什麼、看些什麼,他說:「我們在祖國一直都崇拜書。你看看我們現在在什麼地方。我們周圍這些人比地球上任何民族都更不把書放在眼裡。他們只關心生活中的樂趣。他們不崇敬學者——學者只被他們恥笑。他們的笑話有一半同他們的老師有關。他們付給教師的錢比付給傭人的還要少。你難道只想從那些老人那兒學到這個民族的奧祕嗎?僅向一個農夫的兒子學習難道就足夠了嗎?王源,你的眼界太窄了。你將自己拴牢在一件事、一個人、一個地方上,而忽視了其他的一切。我發現這些人在書本上花費的時間比任何人都少,他們從世界各地將書搜集到他們的圖書館裡來,像使用糧倉或倉庫一樣地使用它們——書只是他們作出計劃的材料。王源,你可以讀上千本書,但絲毫也找不到他們繁榮富強的奧祕。」
王源昂首挺胸地捍衛著他的祖國,現在這成了他的使命。這使他有時想起王孟,現在他能實事求是地來評價王孟了。他想:孟是對的,我們的國家滿目瘡痍,被別人瞧不起,我們現在應該同心協力使她強大起來。我要告訴孟,無論如何,他看問題比我客觀,比我深刻。他希望能知道王孟的地址,這樣他就可以寫信給他。
如果有人問他:「現在,你準備怎樣度過自己的一生呢?」他會老實地回答:「我已在一個外國的學院取得學位,我的成績優於我許多的同胞。」他非常自豪地說這些話,但卻絕不會告訴別人另外一些令人不愉快的事。在他的外國同學中有些人會竊竊地反駁他所說的話,說:「如果一個人別的什麼也不想,只想從分數中得到榮譽,做埋頭讀書的書呆子,他當然可以取得這樣的成績。但我們在學校裡還有別的樂趣。這個傢伙——他苦心讀書,這就是他的一切——他沒有享受真正的生活。在足球比賽和划船比賽中,如果我們所有的人都參加了,誰還顧得上學習?」
她又說起話來,她的聲音深沉、奇特,不像女人的聲音,「你的可愛的詩——『寺鐘』——我已替它譜了曲!我正要打電話給你……」
王源發現講話很快活。在這異國他鄉,他一直都非常孤獨,實際上比他主觀感覺到的更孤獨。對於那些小小的怠慢,如果有人問到他,他會自傲地說他根本不在乎這些不值一提的事,但實際上他卻耿耿於懷。他的自尊心一次次地受到傷害,他幾乎都不習慣再保持驕傲了。可現在,王源坐下來,對那白人小夥子講他種族的光榮,講他的家庭以及他的民族,這使自己感到慰藉。吉姆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充滿了驚奇,王源聽到他非常自卑地說:「你一定覺得我們看上去很窮——你是個司令的兒子——有那麼多傭人——我想請你夏天到我家去玩,但又有些不敢,因為你過去是那麼富裕。」吉姆的表情和話語像是某種藥膏,醫治著王源所有的創傷。
他聽到那小夥子把自己的名字念顛倒了,不由產生了一種奇怪的感覺。他向那小夥子解釋,在他的祖國,姓應放在名的前面。這又將那小夥子逗樂了,他試著顛倒著念他自己的名字,哈哈大笑起來。
王源進一步發現,她的確不是個平凡的姑娘。當那老人談起王源寫的東西時,瑪麗也知道。她迅速敏捷地向王源提了個問題,使王源吃了一驚。王源奇怪地問:「你怎麼會對中國的歷史如此瞭如指掌,竟問出像晁錯這樣年代久遠的人物呢?」
每當他沉思默想這個新國家和它的奧祕所在,王源就會想到這些。在他自己的那一小片土地上,若要想獲得豐收,他必須首先要考慮往田裡撤進什麼肥料。然而,這塊異國的土地由於未經耕耘,依然非常肥沃。只要播下一些種子,這土地便奉獻出大量的產品,勃發出旺盛的生命力,旺盛得使人們幾乎承受不了。
但在這場談話中,王源並沒察覺自己心中有顆祕密的種子。他在心中把祖國看成他所描繪的那副樣子。他忘了自己曾經憎恨王虎的一切戰鬥和他那些貪婪的士兵,而把他想像成一個偉大崇高、運籌帷幄的將軍。他忘了那鄙陋的小村,王龍曾在那兒生活、挨餓,用勞動和計謀掙扎奮鬥。他只記得童年時鎮上那所大房子裡的許多房子,那是他祖父造的。他甚至忘了狹小破舊的土坯屋和成千上萬與土坯屋一樣的房子。它們都是用土坯壘成,頂上蓋著稻草,庇護著窮苦的人們,有時也庇護著牲畜。他只清楚地記得那海邊的大城市,它擁有巨大的財富和許多遊樂場。因此當吉姆問「你們有我們這樣的汽車嗎」或「你們有我們這樣的建築嗎」,王源會很簡單地答「是的,這一切我們都有。」
在別人離去之後,在田野裡、教室中,王源通過這樣的談話,開始喜歡起這個白種老人來。他也愛王源,並帶著與日俱增的溫情關注著他。
一開始王源非常急切地企圖破除這些無知的偏見。他發誓他從來也沒有嘗過老鼠或蛇,他告訴那些外國人,愛蘭和她的朋友能輕盈地翩翩起舞,不比任何其他國家的姑娘遜色。但他的辯解只是白費唇舌,他們很快就忘了他的話,只記得他們原來知道的那些事。
王源感到很愉快,因為這兒沒有窮人夾雜在富人裡。富人在街上十分自由地行走,沒有乞丐拉住他們的袖子,高聲乞求憐憫,乞討一兩個小錢。人們可以在這個國家裡盡情遊樂,因為一切人都生活得很豐足;人們可以高高興興地大吃大喝,因為所有的人都過著這樣的生活。
她是某個音樂廳的歌手,不是個一般的歌手,但也還不是如她自己所想像的那樣是個了不起的歌唱家。她住在一所許多人同住的公寓裡,在公寓中,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房間。她住的房間光線暗淡,但很安靜。雖然室外陽光燦爛,卻沒有陽光照進她的房間。蠟燭在高高的青銅燭檯上燃燒著,線香的香味濃烈地彌漫在混濁的空氣中。每張椅子上都有坐墊,坐上去軟軟的,房間的盡頭還有一張長沙發。那女人躺在床上,修長、姣好,王源猜不出她的年齡。看見王盛時她喊了起來,揮舞著一隻她用來抽菸的菸嘴,她說:「盛,親愛的,我好久不見你了!」
王盛和王源是兩個截然不同的人。王盛的靈魂像那些詩韻,這些詩韻從容自如地從那個靈魂中湧流出來。一天,他將他寫的詩給王源看,這些詩寫在燙有金邊的厚紙上,他裝作無所謂的樣子說:「當然,它們沒什麼了不起——這不是我最好的作品。我以後要寫些更好的。這些只是些在我腦海中湧現的有關這個國家的隨想,我將它們記了下來。我的老師誇獎我寫得好。」
可是,在走訪另外一兩處標明有房屋出租的地方時,他卻都被謝絕了。起初他不知是什麼原因。一個女人說:「我的房間客滿了。」
王源離開祖國時剛二十歲,在許多方面還是個未成熟的孩子,胸中充滿了幻想、困惑和實行了一半的計劃,這些計劃他不知如何去完成,也不知自己是否想去完成。在他的一生中,一直有人保護、照料和關懷著他,除了這些愛護之外他不知世上還有別的東西。雖然他在牢房裡被囚禁過三天,他實際上並不知道什麼是真正的愁滋味。在國外,他一待就是六年。
他們終於離開了她的家,又來到了街上,王源深深地呼吸了一兩口新鮮空氣,高興地看著遍地的陽光。他們緘默不語,王源不想先開口,因為他怕說出自己的感想會得罪王盛,而王盛卻沉浸在自己的思想裡,臉上掛著一絲微笑。終於,還是王源先開口了,他帶著幾分試探:「我從來沒有從一個女人嘴裡聽到過這種話,我幾乎從來沒聽人說過這種話。她真的這麼愛你嗎?」
在這六年中,他與三個人比較接近。在他生活周圍的陌生人中,這三個人對他很友好。王源有個老教師,他是個白髮老人。一開始王源就很喜歡看他的臉,因為它非常和藹可親,並帶著溫和的思想和完美的生活方式的印記。隨著時光的流逝,王源有了更多的老師,但只有這個老人向他披露他自己。老人心甘情願地花費大量時間與王源進行親密的交談。他閱讀王源計劃寫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一本書的提綱,幫他修正,並指出一兩處有錯誤的地方。無論何時,只要王源講話,他總耐心地傾聽著。他的藍眼睛始終微笑著,總是充滿了理解,於是王源終於十分信任他了,後來也終於向他敞開了自己的心扉。
王盛不願到王源那兒去,但又想見王源。王源經不住王盛的來信的誘惑,因為那信中充滿了措詞雅緻而調皮的懇求。於是他們決定兩人一起在王盛住的那個城市過暑假。王源在王盛的小客廳裡睡覺。他常坐在那兒,聽別人的各種各樣的討論。有時他也參加討論,但更多的時候他保持著沉默。王盛很快看出王源的生活面是多麼狹窄,看出他生活得十分孤單,但是他沒有將他的想法告訴王源。
「是這樣。」王盛冷冷地答道,「可是誰不自私呢?一切人都自私。孟在他了不起的事業中也自私,這種事業!看看它的領袖,源,你敢說他們不自私嗎?一個曾經為草寇,一個見風使舵求生存,還有一個以事業為名來收錢過活!我是自私,但我認為說話坦率更光榮。我這樣做是為了自己,我享我的福,這樣我就自私,但我不貪婪。我喜歡美好的東西,我需要舒適的環境,我不要貧窮,我要快樂、安寧。」
王源對這種無知的偏見時常感到異常惱火,他深深地恨這些人的無知,終於,他不再覺得他們所說的話中會有公道和真理,而開始相信他的整個祖國都像那個沿海的大城市,而祖國的姑娘都像愛蘭。
天黑時,他終於回去了。他走進了其他的街道,清冷的燈光照亮了那些黑暗的街。他走進了王盛的房間,王盛已醒了,又快活起來,正準備與一兩個朋友到劇院大街去尋歡作樂。
從什麼時候開始,王源將憎恨混合進這種羨慕中去了呢?在六年結束的時候,王源回溯往事,看到了他的憎恨增加的第二步。
自從來到這異國,王源一直有兩種不同的心境。在那九死一生的三天之後,他的身體在船上逐漸恢復了。他感到又有了力氣,慶幸自己能夠死裡逃生。在旅途中,異國宏偉壯麗的奇異景色不斷呈現在他們眼前,王盛的快樂也感染著王源。就這樣,王源跨進了一個嶄新的世界。他就像個孩子去看電影一樣,充滿了好奇和渴望,隨時準備從每一件新奇事物上獲得樂趣。
兩個男人中間一片死寂,忽然那姑娘爆發出一陣大笑,隨後王源強忍住內心的憎恨,文雅而平靜地說:「為什麼不呢?」
一天他坐在圖書館裡,鑽研一本非常奇妙的書。這本書清楚地指出,在一顆種子種下地之前,人就可以預言它好幾代的生長情況,因為人們清楚地掌握了它的生長規律。這種知識使王源感到驚奇萬分,他覺得這遠遠超出了人們的一般常識。他十分心酸地想:「在祖國,我們一直躺在床上睡大覺。我們放下簾子,以為黑夜還沒有結束,以為整個世界在與我們一起睡覺。可是天早就亮了,這些外國人一直醒著並且工作著……我們究竟要不要去尋找在這麼多年裡我們失去的東西?」
王盛一遍又一遍重申著他的主題。在王盛的瀟灑從容和聰慧敏捷面前,王源感到非常自卑,最後他無奈地問:「難道以後我不看書?我該怎麼辦呢?」王盛說:「去走遍天下,見識一切,了解你可能了解的一切人。讓這一小塊土地休息一會兒,讓書也一樣歇歇。你看看我學到的東西,與你的可大不一樣噢。」
當他們走進王源的住所時,一陣音樂從前面的一個房間裡飄出來,房門半開著。這是房東太太的女兒在彈琴,她肯定知道房門是開著的。走過那房門口時,吉姆往裡瞧,看見了那姑娘,姑娘也看見了他,並向他送了道秋波,他捕捉住了它,悄悄地對王源說:「為什麼你不告訴我,你這兒有這麼個桃子?」
至於那個教士,他聽著,淡淡地笑了笑,然後他站了起來,溫和地說:「我看出這個年輕人是個當代青年學生。好了,年輕人,我能說的一切就是我在窮人中間生活過,他們就是那些我在電影裡展示出來的人,我在他們中生活過大半生。當你回到你自己的祖國,來到內地我居住的那個小城市裡,我會將這些東西展示給你看……我們現在一起祈禱,結束今天的一切,好嗎?」
中午,他在食堂裡與許多學生一起吃中飯。下午如果他沒有在田間勞動或與他的老師在一起,他便做自己最喜愛的事。他到圖書館大廳去,埋頭於書叢中。他讀書,記下所需保存的資料,並思考許多問題。在這種時候,他不得不承認西方人不是野蠻的種族,不是王孟那麼辛辣地嘲諷的那種野蠻人。除了一些普通人有些粗魯之外,西方人在科學方面知識廣博。王源多次在這異國聽到他的同胞說,在運用關於物質的知識方面西方人勝過別人,但在體現人類精神活動的一些藝術方面,西方人則有所欠缺。可現在,看著汗牛充棟的關於哲學、詩歌和藝術的書,王源懷疑自己的民族在這些方面是否真的更偉大。當然,在這異國的土地上,如果要他大聲說出這種懷疑,他寧願死去。他甚至發現祖國的歷代聖人所說的一些箴言警句都已譯成了外文,還發現一些談東方藝術的書,他在這知識的海洋面前驚愕萬分。他對擁有這些知識的民族半是嫉妒,半是怨恨。他想忘掉這個事實:在他的祖國,一個普通人常常不能讀書看報,而這人的妻子往往還不如他。
在上土壤課的時候,王源認識了一個同學。他是一個農夫的兒子,一個心腸極好的憨厚的小夥子。他對任何人都很和氣。上課時,他在王源身旁坐下,王源沒有跟他說話,他先開口與王源交談起來。後來他有時跟王源一起走出校門,有時他們一起在陽光中蹓躂。他與王源攀談。有一次他請王源與他一起散步,王源從來沒遇到過這樣的善意,他欣然地接受了那年輕人的邀請。散步時王源感到了從未體驗過的快樂,因為他一直生活得那樣孤獨。
起初王源看不出他們建築的美。他的眼睛習慣了溫帶地區房屋的那種低矮的瓦屋頂和屋頂平緩的坡度。可現在他看出了美——異國情調的美,它是真的,也是美的。自從他踏上這片土地以來,他第一次覺得非寫首詩不可。一天晚上在床上,當王盛睡著之後,他苦思冥想,試圖寫一首詩。韻總押不好,他不想用常見的、平和的音韻,不想用那種他曾用來歌詠田野和雲彩的音韻。他需要強烈、粗獷、明確貼切的詞彙。他不能用他母語中的詞,它們經過長期的琢磨,已變得圓滑而失去了稜角。不,他要在這種年輕的外國語言中找出別的詞來。可是這些詞對他來說像是新工具,沉重得使他不能得心應手,他還不習慣它們的形式和聲音,因此他最終放棄了這種努力。他不能賦予這詩一種形式,它無形地藏在他心中,使他激動了一兩天或更長一點時間。最後他感到,如果他能設法賦予它一個形式的話,那麼他就能對這個民族瞭如指掌了。可是他不能。他們的靈魂始終迴避著他,他只是在他們急速運動的軀體之間走來走去。
王源思索了一會兒,不大情願地承認這是事實,但在心平氣和的心境中,他不像以前那樣對那個傳教士深惡痛絕了,也許他仍然希望自己能恨,因為他還是認為那教士是錯的,王源說:「至少他只片面地看到我們國家的極小的一部分。」那老人總是溫和地回答說:「可能是,如果他心胸狹窄的話,就一定是。」
在最初的日子裡,除了那個人對王源說的話之外,王源感到這國家裡一切都好,都勝於他國內的那些同樣的事物。每個村莊都是既清潔又繁榮,他辨認不出鄉下人和城裡人之間的區別,即使鄉下也沒有衣衫襤褸的人,沒有房屋用泥土和稻草建成,也沒有家禽家畜到處亂跑。這一切都值得羨慕,王源心裡不得不佩服。
一天,他猶豫不決地對王源說:「我的孩子,我希望你今晚到我家來。我們是很樸素平常的人,家中只有我妻子、我女兒瑪麗和我,一共就三個人。如果你願意來跟我們一起吃晚飯,我們將會很高興。我已跟她們談了許多關於你的事,她們也想認識你。」
王源默不作聲。但他不再那麼興高采烈,對所見的一切也不再那麼歡欣鼓舞了。他努力使自己振作起來,固執而又帶著一種抵觸情緒。他,王源,是王虎的兒子,王龍的孫子,他將永久地保存自我,永不會在成千上萬的白種異鄉人中喪失自我。
他可以一連數日離群索居,不與任何人交談,結果他像一個孤獨的異鄉人,可能會迷失在快節奏的異國生活中。沒有人向他詢問關於他祖國的事。那些白種的男男女女生活在自己封閉的世界裡,從不關心別人在做什麼。如果他們聽到某種不同尋常的事,也只是寬容地一笑了之,就像笑那些由於無知而做錯了事的人一樣。王源發現他的同學、替他理髮的理髮師以及他的女房東都有些偏見,例如認為王源和他的同胞會吃老鼠、蛇,會抽鴉片,在他的祖國所有的女人都裹腳,所有的人都把頭髮編成辮子等等。
在後來的日子裡,由於這個國家中有那麼多值得一看和值得讚歎的東西,王源本該忘了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實際上他一直念念不忘。如果王源現在偶然想到這件事,它在他腦海裡依然像六年前一樣清晰,他仍能清楚地看到那人慍怒的面容,仍能感到當時所受的侮辱,而這種侮辱對他說來是不公正的。
這就是王源的憎恨加深的第二步。
原因是,王盛以這種方式交的女朋友常常是外國女人——她們是白種或混血種女人。由於某種奇怪的、肉體上的原因,王源從來沒有接觸過一個這樣的女人。過去當他在晚上與愛蘭一起出去時,常常看到這樣的女人——因為在那個海濱城市中,各種膚色的人自由地混合在一起——,但他從來也沒有邀請過任何一個女人一起跳舞。一個原因是他覺得她們的穿著打扮寡廉鮮恥,她們袒胸露臂,跳舞的男人必須將手搭在她們裸|露的白色皮肉上,可他不能這樣做。這會使他心中產生反感。
他覺得自己並沒有撒謊。從某一點上看,他說的是局部真實。
這些年來,這是第一次有人向王源講這樣的話,他被深深地感動了。對王源說來,一個老師請一個學生到自己家去是件暖人肺腑、非同尋常的事。因此他以他母語中的那種彬彬有禮的口氣說:「不敢當。」
在火車上的旅程結束時,王源和王盛早早地分手了,因為王盛愛上了一個大城市,在那兒他找到了一些同胞。他說他喜愛學習詩歌、音樂和哲學,而那個城市裡可以學習這些學科的學校要比別處好,他不像王源,他對土地之類的事毫無興趣。而王源下定了決心,要在國外做他一直希望做的事,去學習怎樣育苗、耕地以及所有諸如此類的事。他很快相信這個民族之所以有力量,就是因為他們從土地上獲得的豐收使得他們富足了起來,這樣,他學農的決心更堅定了。於是,王源讓王盛留在那個城市,而自己繼續向前,去到另一座城市,進了一所他能在那裡學到他想學的東西的學校。
事實上,那女人的心腸並不像她的外貌那樣可怕,他年復一年地住在她的房子裡,每天去上學。那女人漸漸地對他好起來,他也漸漸地了解了她的善良,在她凶神惡煞般的外表和粗魯的舉動之下,跳動著一顆善良的心。在他的房間裡,王源生活得像個教士,清貧整潔,他屈指可數的幾件物品總是放置得井井有條。那女人開始非常喜歡王源了,她嘆了一口粗氣說:「王,如果所有的男孩子都像你這樣規規矩矩就好了,我也不會像現在這樣了。」
火車駛出了群山,進入了河谷。那河谷極為寬闊,一塊塊的農田一望無際,一塊就足有幾個縣大。機器像巨獸一般軋軋轟鳴,耕耘著沃土,以期豐收。王源清楚地看到了這一切,這對他說來比群山更神奇。他凝望著那些大機器,想起了那個老農教他怎樣握住鋤頭,怎樣揮動它,並使它落在適當的地方。那個老農依舊在耕種他的土地,其他像他一樣的人依然一成不變地做著同樣的事。王源想起了那老農的一小塊一小塊阡陌分明的田地,想起了那老農怎樣聚積人和圖書的糞尿,將它施在田裡,那屈指可數的蔬菜長得綠油油的,又肥又壯。每一種植物都盡其可能地長得茁壯,每一種植物和每一寸土地都做到了物盡其用。但在這個國家裡,人們絕不會去考慮一兩棵植物或一兩英呎土地。在這兒,土地以英哩來丈量,莊稼多得不可勝數。
但王盛興高采烈地說:「如果我們讓我這堂弟開個頭,然後展開一場論戰的話,我們就要遲到了!半小時之後戲就要開場了。」
為了安慰自己,王源開始注意這個城市和學校裡一切他不喜歡的東西,但每一件他厭惡的小事都像尖刀一樣刺在他赤|裸的心上。
他自言自語,說要忘了這事,不讓關於一個姑娘的區區小事妨礙友誼,因為在這個國家,人們對這種事看得很隨便。
王源沒有直接回答這個問題。他忽然覺得要說出他祖國的農莊是多麼的小簡直使人不堪忍受。他怕說出來會受到吉姆的嘲笑,只是說:「我祖父有很多土地,人們稱他為有錢的人。但我們的田非常肥沃,一個人只需為數不多的土地就能生存。」
只有王盛能使王源感到自己還年輕,感到自己沒有背負這種使命。在這六年中,王盛一次也不願離開他選擇的那個大城市。他說:「為什麼我要離開這個地方?這兒的東西我一輩子都學不完。我寧願透澈地了解這一個地方,而不願去膚淺地了解許多地方。如果我了解了這個城市,我就會了解這個民族,因為這個城市是整個民族的象徵。」
「你祖國的人民是否生活得和平快樂,難道與你無關嗎?」王源問,他的心中熱血沸騰。
王源知道她在撒謊,因為他看到了她做的那些空房的記號。這樣的事反覆發生。王源最後終於悟出了其中的道理。一個男人粗魯地說:「我們這兒不收有色人種居住。」起初王源不知這話是什麼意思,他既不認為他淡黃色的皮膚與通常的人類皮膚有什麼不同,也不認為他的黑色眼睛和頭髮與常人相異。但在一瞬間他忽然明白了,因為他看到了在這個國家裡到處可見的黑人,並注意到白人極不尊重他們。
那年夏天準備歸國時,他快滿二十六歲了。雖然還沒有憂愁襲來,在他身上最終形成成熟的男子氣概,但在許多方面他已經是個男子漢了。他知道,男子氣概是必不可少的。如果有什麼人問他,他會堅定地說:「我是個男子漢。我了解自己的心思,知道自己的志向。我的夢想現在已付諸計劃。我已完成了學業,準備為我的祖國貢獻一生。」確實,對王源來說,國外這六年是他生活中的另一半。他生命中最初的那十九個年頭只是不太重要的較小的部分,而這六年是更有價值的較大的部分,因為這六年使他在許多方面牢固地定了型,雖然他自己沒察覺,在許多方面他已不知不覺地有了自己的行為準則。
他躺在床上,守著夜的寂靜,看婆娑的樹影映在室中的白牆上,月光皎潔,室內通明。他心中終於開始騷動不寧。他擋住雙眼,心想:我希望月光不要照耀得如此清澈——這使我渴望某種東西——就像渴望我從來也沒有過的家。
但從最初的那些日子開始,王源就感到這兒的泥土奇異而充滿野性,與他祖國的泥土截然不同。隨著時光的流逝,王源進一步了解了這種泥土的特性。他常常沿著鄉村的道路漫步。他在那所外國大學裡也種了一小塊試驗田,就像在他的祖國一樣,但他從來也沒有忘記這兩個國家的區別。雖然哺育這些白人的泥土與那哺育王源的民族的泥土一樣也是泥土,可是當王源在這泥土上工作時,知道這泥土不是那埋著他祖先骸骨的泥土。這種泥土新鮮潔淨,沒有人類的殘骸,也不那麼馴服,因為在這個新的民族中,還沒有足夠的死者用他們的肉體來滲透這片土地。王源知道,在他的祖國,人的肉體已滲透了那片土地。這個國家的土地比那些努力要占有它的人更加精壯。由於這兒的土地野性十足,在上面生息的人也變得野蠻起來。雖然他們豐衣足食、知識廣博,他們的精神和容貌中卻常帶著原始的野蠻。
現在王源不願這麼做也沒有其他原因。他注視著王盛,看著那些王盛走近時便向他頻送秋波的女人,覺得只有某種女人才賣弄風情;那些最高雅的、不那麼寡廉鮮恥的女人在王盛走近時,總將目光投向別處,或避開王盛,只與那些與她們屬於同一種族的人在一起。王源越觀察越覺得真是這樣,他感到王盛好像也知道這一點。王盛只找那些笑得親切自如的女人。不知是為堂兄的緣故,還是為他自己和祖國的緣故,王源心中不禁憤然起來。雖然他不完全理解為什麼這些女人採取這樣的態度,但他羞於啟齒,怕傷了王盛。他只是在心中嘀咕:「但願盛自重些,如果她們沒理會盛,盛也別主動去同她們跳舞;最好蔑視她們每一個人。」
在王源的祖國,土地是人的奴隸,人是土地的主人。許多山上的樹木在多年以前就被砍光了,現在,人們甚至割盡山上的野草用來燒火。人們在那些小塊田裡苦心經營,力求獲得最好的收成。他們迫使土地竭盡全力地生產,一次次地向地中傾注自己的勞動、汗水、垃圾和屍體,直至泥土完全喪失了純潔。人們自己造就了這種泥土,沒有他們,土地早就會肥力耗盡,成為空虛的不育的子宮。
王盛很自在地坐在她身旁,好像他以前已在那兒坐過許多次了。
看得出來,王盛的確有許多朋友。他們晚上到他的房裡來,有時兩三個,有時五、六個。他們在王盛的床上或地上擠成一團,邊抽菸邊說話。這些年輕人一個個爭著看誰能想出最誇張最有趣的念頭,看誰第一個使另一個人剛說的話意義混亂。王源從來也沒聽過這種亂七八糟的談話。有時他認為他們反對政府,就為王盛擔起心來。但終於會有陣新奇的風吹來,這時,這幾個小時的談話便會轉向,他們又開始興高采烈地接受現有的一切,蔑視任何新生事物,談話便在這種氣氛中結束了。然後,這些年輕人身上散發著菸酒的氣味,嘻嘻哈哈地笑著,陶醉在自己以及整個世界的歡樂之中,心滿意足地高聲道別。有時他們大膽地談女人。王源在這個他所知甚少的題目上總是保持緘默,除了碰過一個姑娘的手之外,他還知道些什麼呢?他坐著靜聽,對聽到的一切很反感。他們走後,王源很嚴肅地問王盛:「我們聽到的一切都是真的嗎?這個國家所有的女人都這樣嗎?難道這兒沒有貞潔的姑娘,沒有賢良的妻子,沒有不受誘惑的女人?」王盛逗趣地笑了,答道:「他們很年輕,這些人——只是像你我一樣的學生,都是隨便說說而已。關於女人你知道些什麼,源?」
一看到王源,王盛就喊了起來:「你到哪兒去了,堂弟?我真害怕你迷了路。」
在這樣的空氣和陽光中,存在著一種奇異的力量。在王源的祖國,空氣常常使人慵懶怠惰,夏天人們需要很長的睡眠,冬天人們則希望蜷縮在一個封閉的地方睡覺或取暖。在這個新國家,風和陽光中充滿了一種野性的、進取的勃勃生機,因此王源和王盛也加速了步伐。在燦爛的陽光中人們活動著,就像在陽光下浮動的塵埃在熠熠閃光。
聽著聽著王源不知不覺感到害怕起來。外面的黑暗、奇異和震耳的咆哮,讓他心靈的眼睛,透過那堵又小又窄的安全之牆看到了自己的渺小。他在心裡不斷琢磨著王盛的話中的道理。街燈的光照進室內,他依戀著屋中的那片溫暖、那張桌子、那些椅子和那些生活中的普通事物。在這充滿了變化、死亡和不可知的生活的幾千里方圓之中,居然有這麼一小片安全的樂土。
王源帶著某種喜悅想:「這個民族的人也在掩飾他們的貧窮!在這個富足的城市裡,這些窮人暗暗地擠在這幾條街上。就像別的國家可以見到的景象一樣,一切都顯得擁擠骯髒。」
在那兒,王源確實發現了某種書本上找不到的東西。他茫然地在這些人當中穿行,向狹小陰暗的房屋中看去,在街上的垃圾中小心翼翼地走。飢餓的孩子在太熱天裡半裸著身子。王源抬起頭,只見滿目淒苦,他想:「他們住在高樓大廈中沒什麼了不起,他們中也有人住在棚子裡——一樣的棚子……」
王源聽了這些從所未聽過的話,竟然不知自己該說些什麼。那晚他臨睡之前躺在床上,傾聽著驚雷在這日新月異的城市上空炸響,在他寢室的牆壁外面轟鳴。
客廳裡只有兩個人。一個是吉姆,他拿著一盒糖,正在笨拙地撫摸盒上的包裝紙,臉上掛著傻乎乎的笑容。在他對面,那個姑娘慵懶而優美地躺在一個深深的沙發裡。看到王源進來,她抬起頭來看著他,將捲曲的銅色頭髮向後拋,開玩笑地說:「他這次是來看我的,王先生……」紫色的血漸漸地湧上了王源的面頰,他本來開朗熱情的臉變得陰沉、平板而沉默。王源氣得滿臉通紅,吉姆的眼光中帶著敵意,好像他做了一件隨心所欲的事而被人發現了。那姑娘看到這兩個人之間的對視,揮著她漂亮的、指尖紅紅的手,惱怒地說:「當然如果他想走……」
這六年是十分孤寂的。他一天天封閉起自己,躲進更幽深的沉寂中去。表面上他彬彬有禮,與一切跟他說話的人交談,但他從來不首先與任何人打招呼。他一天天地將自己與這個國家中他厭惡的東西隔絕開來。他的民族自豪感,沉默的古老民族的自豪感,開始在他心中形成。這種自豪感使他覺得自己的文明比西方世界的文明更加源遠流長。他學會了默默忍受在街上遇到的愚蠢好奇的凝視;他懂得了在街市中可以進什麼樣的店去買生活必需品、刮臉或理髮。有一些店主不願為他服務,一部分人會不客氣地拒絕他,一部分人會討雙倍的價錢,還有一部分人裝得很客氣,說:「我們在這兒求條生路,人們不歡迎我們與外國人做生意。」無論對方粗魯或是有禮,王源學會了一言不發。
「我知道,那是兩個髒詞。」王源惱怒地說,情緒開始低落。
他不知不覺地開始蔑視這個民族,因為他需要蔑視他們,可是他不得不羨慕他們的自由和富有,羨慕他們肥沃的土地和宏偉的建築,也羨慕他們的發明創造以及他們的關於風、水、空氣和閃電的學問。可正是他們的智慧和他的羨慕使他更不喜歡這個民族。他們是怎樣竊得這樣的力量,將它帶到這片土地上來的呢?他們為什麼對自己的力量如此自信?為什麼他們不知道他是多麼地恨他們?
就這樣,那天晚上,他沿著陰暗的街道,走進了一個四四方方的庭園,又向前走向一座年代久遠的木屋。那木屋隱蔽在樹叢後面,四周都有走廊。一位太太在門口迎接他,她使他想起那位自己稱做媽媽的太太。這兩個女人之間,遠隔著千山萬水,她們的語言、膚色各不相同;但她們都有同樣的表情。柔滑的白髮、十足的母性、自然樸素的風度、誠實的眼睛、平靜的聲音、鐫刻在眉宇間和口角旁的智慧和耐心,這一切使她們彼此相像。當他們在大客廳裡坐下來之後,王源發覺她們之間的確存在著區別,因為這位太大的神情中有種靈魂上的充實和滿足、而他家中的那位太太卻沒有。這一位彷彿已在生活中獲得了心中欲求的一切,而那一位卻沒有。但兩人殊途同歸,正安度恬適平靜的晚年;但一位經歷的是一條有伴侶的愉快的道路,而另一位經過的卻是一條孤獨而黑暗的道路。
王源坐在人群中,看了看那旅行家,第一眼就覺得他討厭,因為他發現那人是個教士,王源只聽說過教士但從來沒見過,他早年在軍校上學時,老師曾教育他們反對教士。那個教士到國外去,用宗教進行貿易,誘惑貧窮的人參加他的教派,為了某種不可告人的目的,這種目的許多人只能猜測而不能完全了解,人們只知道,一個人如果不為任何目的或不想獲得某種私有財產,是不會離開他的祖國的。現在那教士高高地站在講壇上,嘴角上的線條冷酷無情。
王源慢慢地回答:「我看到了你告訴我的書本上沒有的某種生活。這個民族雖有這樣的財力,仍不能消滅貧窮。」他說出他去過哪兒,談了一點他的見聞。王盛的一個朋友像個法官一樣謹慎地說:「當然,將來總有一天我們會解決貧窮的問題。」另一個說:「如果這些人能幹些,他們就會生活得更好,他們多少有些缺點。飛黃騰達的和圖書機會總是有的。」
王源就這樣高喊著,然後他抿緊嘴唇,防止自己哭出來,又坐了下來。人們坐著,鴉雀無聲,對剛發生的事驚訝萬分。
他聽到街上人群中那喋喋不休的外國話,感到那些聲音沙啞粗糙,不像他祖國的語言一樣溪水般流暢。他注意到有時在老師面前,一些學生學習心不在焉,發言結結巴巴。他變得更加注意保護自己,處處小心翼翼,總是使自己的發言盡善盡美。即使他身處異國他鄉,為了祖國,他覺得應比別人學得更好。
第四步接踵而至,它來自與過去不同的原因,但離王源更近,它是王源的新朋友做的一件事。這件事發生之後,他們之間的友誼漸漸不如以前深厚了。王源的談話也變得冷淡而疏遠,總是談工作或老師說的某些事情。一切都是由於王源現在知道吉姆常到他的住所來,不是為了看他,而是為了看房東太太的女兒。
在這閒談中,笑聲不斷,他們的友誼慢慢發展起來。他們開始進一步交談。吉姆告訴王源,他這一生都住在一個農場上,他說:「我父親的農場有兩百公頃土地。」王源說:「他一定很富有。」吉姆驚訝地看著他,說:「在這個國家,這只是個小農場。在你的祖國這算得上大嗎?」
剎那間他的血往上湧。那個男人見他臉色陰沉、怒氣沖沖,便帶點歉意說:「我妻子在這困難時期要幫我打出一條生路來。我們有固定的常客,如果我們接納外國人,他們就不肯住在我們這兒了,有些別的地方接納外國人。」那男人說出了一個門牌號碼,這正是王源看到那個滿懷惡意的女人的地方。
這些都是真的,在這六年中,王源的生活孤獨得就像一隻籠中的畫眉鳥。每天早晨他早早起床讀書,當他住的地方的鈴聲響起,他便下樓吃早飯。他總是一個人靜靜地吃,不想自找麻煩,去與住地的任何一人攀談,也不與女房東搭訕。他為什麼要浪費時間去與他們交談呢?
是的,王源了解這些精力充沛、成群結隊、輕鬆活潑的外國青年。他們當他的面說這些話,從不苦苦地將這些話悶在心中,而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將它們說出來。然而,王源總有點志得意滿的感覺。老師的稱讚和授獎時的褒揚使他充滿了自信,他的成績常常是名列榜首,授獎人總會說:「雖然他是用外文進行學習,但仍然超過了其他人。」因此,雖然王源知道由於這個原因他在同學中不受歡迎,他依然一直自豪地繼續努力學習。他很高興自己顯示出了本民族的能力,並對自己不像兒童一樣將遊戲看得很重而感到欣慰。
當他們出來取帽子時,那個服務員同時拿出了許多帽子。王源前面有一個人擋住了他,使他不能上前,那人伸出了手一把抓住王源的帽子,那帽子是棕色的,跟那人自己的帽子一樣。那人將帽子戴在頭上就出了店門。王源當時就看出出了差錯,他立刻從後面趕上去,彬彬有禮地說:「先生,您的帽子在這兒。我的帽子沒您的那麼好,被您錯拿了。這是我的不是,我慢了一步。」然後王源鞠了一躬,將帽子遞了過去。
如果全面地看,他相信他說出了總體真實,因為隨著歲月的流逝,遙遠的祖國在他眼中日臻完美。他忘記了一切醜陋的東西,忘記了到處可見的苦難。在他看來,在祖國,所有的農民都誠實知足,所有的傭人都忠心耿耿,所有的主人都仁慈善良,所有的孩子都孝順父母,所有的姑娘都貞潔溫柔、謙恭有禮。
當他走進他的住所時,聽到吉姆的聲音從大家合用的客廳裡傳出來。這時王源很疲倦,長時間地讀外國書使他眼睛發痛,讀那些從左至右橫行排版的外國書對習慣讀從上到下豎行排版的中國書的人說來,是相當吃力的。聽到朋友的聲音時,王源非常高興,他渴望有人陪伴他一小時。因此他推開開著的門,高興地喊了起來,神態中有一種一反常態的隨便,他喊道:「吉姆,原來你在這兒,陪我一會兒吧?」
「那個人,」王源說,「說了兩個我不懂的詞,這兩個詞傷了我的心,我知道這是兩個髒詞。」
他慶幸她的聲音既不低沉也不柔和。無論她說什麼,嗓門總是太大,通過鼻腔發出來的那種聲音尖銳刺耳。她外表的溫柔使他心中不安,但偶爾他倆坐在一起,他的眼光落在她光潔的脖子上時,他暗自慶幸自己不喜歡她的聲音……過了一段時間,他又在她身上發現了一些他不喜歡的東西。她不願幫助她母親整理家務。吃飯時,如果她母親請她去取一樣忘了帶上桌的東西,她總是噘著嘴站起來,還常常說:「你準備開飯總要忘記什麼東西。」她也不願將手放在骯髒油膩的水裡,因為她為了保持自己的美貌非常愛護自己的手。
後來,王源經常注意那些在街上隨意可見的女人,她們是這個民族中的一部分,但他看不出什麼名堂。她們急急忙忙地趕路,穿著色彩鮮豔的衣服,臉上濃妝豔抹。可當她們嫵媚大膽的目光落在王源臉上時,那目光卻是空泛無情的。她們掃視他一秒鐘就走過去了。
王源又傷心又惱怒,因為王盛不怎麼自重,正不擇手段地尋歡作樂。但有件事也真怪,所有王孟對外國人的憤懣並沒有能使王源仇視外國人,但現在,當他看到許多高傲的女人在王盛走近時將目光轉向別處時,王源感到他開始恨她們了,而且真正地恨了起來,由於這幾個人的緣故,他可以恨她們的整個民族。因此王源常常走開,不願看到王盛被人歧視。他常常獨自一人過夜,有時讀書,有時仰望星空,有時凝望城市中的街道,審視心中的疑問和迷惘。
有一天,天氣十分炎熱,王盛熱得懶洋洋的,躺下睡了。王源獨自漫步街頭,隨意乘了幾輛公共汽車,來到一個他做夢也不會想到在這樣的城市裡會有的地方。因為他看慣了它的富足。他認為城中的建築是宮殿,城中的每個人都認為吃得飽,喝得足,穿得暖是理所當然的,他們期望的不是這些,因為這些是他們應得的,是他們預料會得到滿足的。除了這些基本需求之外,他們還要求有娛樂和更好的衣食,他們不是藉此生存,而是希望給生活增添情趣。在王源看來,這個城市裡的每個公民都是這樣。
談著談著,王源漸漸講到了那所在鎮上的大房子以及他的父親王虎,王虎現在被稱做司令而不是軍閥。王源也對吉姆談到了那座沿海城市,談到了那位太太、他的妹妹愛蘭以及愛蘭的種種時髦的樂趣。一天又一天,吉姆傾聽著,提出他的問題,而王源侃侃而談,幾乎不覺得自己竟說了那麼多。
還有一件很奇怪的事——這姑娘居然很漂亮。王源從來也不認為一個白種女人會真正的美貌絕倫,但他不得不承認這姑娘確實很美。她十分嫵媚,說她漂亮是一點也不過分的。她繼承了母親的那種像火焰在燃燒一般的金屬絲狀的頭髮,但她青春的魅力使它變成了輕柔無比的銅色鬈髮。那頭髮剪得短短的,彎彎曲曲地沿著她漂亮的頭和潔白的脖子的線條,優美地披散下來。她有與母親一樣的眼睛,但更大、更深沉、更溫柔。她用化妝術將眉毛和睫毛染成褐色,而不是像她母親的那種蒼白色。她的嘴唇豐|滿柔軟,色澤鮮紅。她的身體嫋嫋婷婷,宛如一棵小樹。她的手纖細柔長,十分勻稱,指甲長長的,染得通紅。她穿著輕薄質料的衣服,這使她窄窄的臀部、小巧的乳|房以及她身上所有運動著的線條都清楚地顯示了出來。王源就像一個年輕男人看一個女人一樣地看著她。她心中十分明白那些年輕男人以及王源在看什麼。王源也知道她明白這一點,他感到有些莫名其妙地怕她,甚至有些厭惡她,因此他保持著自己的高傲,甚至不屑鞠一個躬來回答她的問候。
她唱的那首歌很短,是王盛在祖國時寫的一首小詩,但這音樂以某種方式改變了它的情調。因為王盛的這首詩寫得充滿愁思、輕悠淡遠,飄逸得像月光下的竹影在寺牆上搖曳。但這個外國女人唱這些精巧的詞時使它們充滿了激|情,那竹影變得濃重堅實,那月光變得熱情奔放。王源感到不舒服,覺得這音樂的形式同這些詞創造出來的意境相比,濃烈得有點不相稱。這個女人也一樣。她的一舉一動都充滿了一種使人不安的因素,她所唱的每一個詞和她的每一次顧盼都不單純。
王源說實際上他在家中並不吃這些東西,可她好像並不理會王源的爭辯。過了一會兒,她說了一個笑話,王源默默地微笑了。他想起在吃飯的時候,她總是強迫他多吃一點,飯菜多得使他吃不掉。她使他的房間經常保持著溫暖和清潔。當她知道王源喜歡吃某一種菜時,就不辭勞苦地做了給他吃。終於,王源學會了不去看她凶相的臉,而只想到她的善良。隨著時光的流逝,王源越來越感到她心地善良。他在城中認識了幾個與他處境相同的同胞,發現他們的房東都不如那女人心腸好,許多女房東的嘴尖酸刻薄,將外國學生的食物撒在桌上,歧視那些與她們種族不同的人。
王源漸漸相信他遙遠的祖國真是那麼美好。終於有一天,他對祖國的信心驅使他在公眾面前為他的祖國進行辯護。事情發生在這個城市的某個教堂裡。那天教堂裡來了一個人,他曾經在王源的祖國生活過一段時期,他告訴人們他要放一些電影給他們看,這電影與那個遠方的國度有關,並且他告訴人們,他還將談談那個國家以及那兒的風俗習慣。王源既然不信宗教,當然從來沒進過教堂,但那天晚上他去了,想聽聽那人的演講,看看他會放什麼樣的電影。
他想給父親寫信,也這樣做了。王源發現自己現在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寫得更加溫柔,更加充滿真情。剛剛萌發的對祖國的愛使他更愛自己的家庭了。他寫道:「我常常渴望回家,對我說來沒有一個國家勝過祖國。我們的生活方式是最好的,我們的食物是最好的。一旦我回國,我將十分樂意回家。我在這兒停留只是由於我要學習一些有用的東西,用它為祖國服務。」
為了使他的堂兄高興,王源雖然在這個城市和它的旖旎風光中逗留了一段時間,觀看了地鐵和街道商店,但是王源知道無論王盛怎麼說,這裡並不包含全部的人生。他自己的人生不在這兒。他像隻孤雁,這裡沒有他熟悉或理解的東西。
真奇怪,王盛對安全舒適的毫不猶疑的選擇竟使王源覺得自己那種偉大的夢想真蠢,只要他靠近王盛,不知為什麼就失去了主見,既不勇敢堅強,也不嫉惡如仇,而只是一個尋求實惠的孩子。
王源怒火中燒,心都要爆炸了,他跳起來,兩手緊緊抓住前面的座位,眼中燃著黑色的火焰。他雙頰通紅,渾身顫抖。他高聲喊:「這人說的話和他放的電影都是謊言!在我的祖國絕沒有這樣的事!我自己就沒有親眼見過這樣的景象——我沒有見過這些痲瘋病人,沒有見過這樣飢餓的孩子,也沒有見過這樣的房屋!我家裡有二十幾個房間,我國有許多像我家一樣的房子。這個人造謠騙你們的錢。我,我代表我的祖國在這兒說話!我們不需要這個人,也不需要你們的錢!我們不需要從你們那兒得到任何東西!」
他發現一切都新鮮有趣,賞心悅目。當他第一次步入這個新國家西海岸的港口大城市時,他感到他所見到的東西比他曾經聽說的更生動。摩天大樓高聳入雲,街道平平整整,就像屋裡的地板一樣整潔乾淨,人坐或躺在上面都不會沾上灰塵。所有的行人看上去都清清爽爽、豐衣足食。他們皮膚潔白,服裝整潔,令人賞心悅目。
但王源不可能總是與王盛如此接近並單獨地與他在一起。王盛在這座城裡有許多熟人,他經常晚上出去與任何他能遇到的姑娘跳舞,即使王源跟王盛一起去,王源依然是孤獨的。起初王源只是坐在邊上,豔羨王盛的英俊倜儻和翩翩風度,以及他與女人交往時的大膽風流。有時王源不知自己是否可以效法王盛,但過了一刻他又覺得無形中有某種東西使他退縮。他發誓絕不與任何女人說話。
有一件事使王源十分驚訝,這就是這個粗壯的大嗓門女人竟然曾經結過婚。在他的祖國,這種事就不會令人奇怪,因為在新時代到來之前,姑娘或小夥子都不得不與選定了的某個人結婚。男人必須接受那個別人為他選擇的新娘,即使那是個很醜的女人,他也不得不娶。但在這異國,很久以來一直由男人自己做主選擇妻子,竟和_圖_書然有男人出於自願選擇了這個女人,真怪!他娶了她。在他臨死之前,她有了一個女兒。現在這女兒已經十七歲了,仍然跟她住在一起。
那天,他一直對自己受到的侮辱耿耿於懷,王盛看出了他的心情,帶著一絲憂鬱的微笑說:「不要忘記,如果在我們的國家,孟會大聲奚落這個瘦小的人,罵他是洋鬼子,所以這種傷害也可能有另一種意義。」過了一會,他不斷地叫王源觀看各種奇異景象,終於轉移了王源的注意力。
王源一首首地仔細讀那些詩,默默無言但充滿崇敬。他覺得那些詩很美,個個詞都經過推敲,恰如其分,就像一顆鑽石鑲嵌在一隻黃金戒指中那麼乾淨俐落。王盛輕鬆地說,其中一些詩已由一個他認識的女人譜上了音樂。在提起這女人一兩次之後,他便帶王源到她的家去,聽她為他的詩譜的曲子。在那兒王源又看到了另一種女人,以及王盛的生活的另一面。
不,他自言自語,他心中曾有過許多姑娘,但她們終於都背叛了他。如果在這異國有人背叛了他,沒有人會前來幫助他。不,他最好對姑娘們還是退避三舍。因此他不願看那姑娘,學會了永不用目光去探尋她的胸脯。如果她有時大膽地邀請他到某個舞場去,他會小心翼翼地婉言拒絕。
他不願再看吉姆一眼。他上了樓,仔細地關好門,在床上坐了一會兒,對他心中由嫉妒而產生的痛苦和憤怒感到奇怪——他心中最難過的是:吉姆平時那副傻乎乎的表情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的敵意。
「我們現在是外國人。」王盛說。過了一會兒,他聳聳肩又說,「天下所有的國家都一樣,堂弟。」
「我有什麼用?」王盛答道,「自古至今,有多少人窮困,又有多少戰爭爆發。我會愚蠢地認為我一個人就可以改變歷史嗎?我只會在鬥爭中喪失自己,喪失我最高尚的自我,我……我為什麼要為一個民族的命運而戰?我怎麼能灑一泡尿就使沙漠變森林呢。」
王盛輕快地答道:「寫,現在合起來能出詩集了,能獲一兩個獎是最好的了。」王盛這麼說時似乎帶著幾分謙虛,但顯示出一種充分了解自己的自信。王源緘默不語。他覺得自己所取得的成績與王盛相比確實是天壤之別。他還像初來時一樣無朋無友,一樣笨拙。這幾個月來,他的朋友就是一堆筆記本和一些籽苗。
聽了他們的話,王源不知為什麼覺得如果這些人關心這些事,他還不會這麼傷心。他覺得如果那教士說的是對的,他們應該關心這些事;既然那教士撤了謊,他們也應該關心,應該搞清楚事實真相。他悶悶不樂地上了床,在床上輾轉反側,氣得哭了,然後他發誓要幹一番事業,讓這些人知道他祖國的偉大。
首先,王源必須在這異鄉找到一個可以吃飯睡覺,可以稱之為家的地方。他到學校去時,受到一個灰髮的白人接待,那人十分有禮,給了他一些單子,單子上寫著他可以找到食宿的地方。王源選了最好的一家。他在那家的門口撳響了門鈴,第一道門開了。一個高大肥胖的女人站在那裡,她青春已逝,粗腰上繫著一條圍裙,正用圍裙擦著她裸|露的粗壯的紅胳膊。
他帶著十足的傲氣,彬彬有禮地向那男子道了謝,又回頭來到那第一家。他將目光移往別處,不敢正視那女人可怕的形體。他告訴那女人他想看看她的房間。他非常喜歡那間屋子,那是靠近屋頂的一間小屋,非常清潔,被樓梯占去了一部分。如果他能忘掉那女人,那屋子似乎就相當不錯了。他可以想像他在其中孤獨安靜地工作,他喜歡看屋頂在床、桌子、椅子、箱子上面斜伸下來。就這樣,他決定住在這間屋子裡,一住就是六年,在這六年中,這屋子成了他的家。
那姑娘眼中帶著微笑,閃閃發亮,她謙虛地說:「我想我與你的祖國總是有種親密的關係,我讀過關於你的國家的書。我跟你談談我所知道的關於晁錯寫的文章好嗎?然後你就會知道我是個繡花枕頭,實際上什麼也不懂。他寫了一篇關於農業方面的散文,是不是?我讀過這篇文章的譯文,還記得一些。似乎是這樣的:『民貧則奸邪生,貧生於不足,不足生於不農,不農則不地著,不地著則離鄉輕家,民如鳥獸,雖有高牆深池,嚴法重刑,猶不能禁也。』」王源熟知的這些詞句,現在由這姑娘用珠圓玉潤的聲音誦讀了出來。顯然她喜歡這些詞句,因為這時她的臉變得嚴肅,眼中充滿了神祕,彷彿一個人正在回味某種已知的美。她的父母肅然起敬地所著,為她感到自豪。她的老父親轉向王源,就像一個激動得要在心中呼喊,但依然表現得很禮貌而得體的人那樣,他說:「你看出我的孩子是多麼聰明機智嗎?你以前曾見過像她這樣的嗎?」
在暑假中,王源耐心地跟著王盛在那座城市裡到處逛。王盛的朋友很多。每當他走進一個他常去光顧的飯店,總有一個男人或姑娘欣喜地喊起來:「喂,約翰尼!」他們都這樣叫王盛。王源第一次聽到他們這樣叫王盛時,被這種隨隨便便的做法驚呆了。他低聲對王盛說:「你怎麼受得了這麼個粗俗的名字呢?」王盛哈哈大笑,答道:「你應該聽聽他們是怎樣相互稱呼的!他們這麼做,是因為把我當成他們親密的人,當成好朋友。這種無拘無束正說明他們對我很親切。」
這土地是不馴的。綿延數千里的森林荒山,百年老樹下的朽木爛葉,野獸自由奔馳的草原,四通八達的漫不經心的野徑,這一切都顯示出這土地不馴的氣概。人們使用他們所需要的一切,通過艱鉅的勞動獲得豐碩的、供過於求的收成。他們將樹砍倒,只用那些最好的土地,而讓其他一部分閒空著,即使如此,土地依然多得超過了人們的需要,而且這土地本身要比利用土地的人更加氣勢恢宏。
那老人聽了瞪大了雙跟,然後微笑著說:「你會看到我們的生活是多麼的簡單樸素!當我第一次對我妻子說,如果你來我會很高興時,她說:『我怕他已過慣了那種比我們好得多的生活了。』」王源又客氣地推辭,但最後終於同意了。
可是王源有時仍然夜不能寐。他躺在床上,回憶起那個死去的姑娘。他傷感而激動,驚奇地想知道世上的男男女女之間,究竟是什麼樣的烈火燃得這般熾熱。他的這種探求是毫無結果的,因為他從來也不了解她,而她最終卻暴露出了她的邪惡。特別在那些月光如水的夜晚,王源輾轉反側,不能入眠。即使他睡著了,也會不時醒來。
他飽經風霜的臉上長著兩隻深深地凹陷進去的眼睛。他開始講起來。他向人們描繪王源的祖國的窮人和饑荒,他告訴人們,在那兒,部分地區的女嬰一出生就被殺死,人們住在茅棚裡等等。總之,他講的事都骯髒醜陋,可憎可惡。王源聽著這一切。然後那人開始放電影,影片上據說是他親眼所見的事物。王源這時看到乞丐從螢幕上向他擁過來,還有臉部潰爛的痲瘋病人,飢餓的孩子,他們雖然腹中空空,但肚子卻膨脹著。電影裡還有狹窄擁擠的街道,負著牲畜也不堪承受的重荷的人。王源在他幽居的生活中從來也沒有見過這樣的遺憾。最後,那人一本正經地說:「現在你們明白了,在這塊可悲的大陸上,我們的福音書是多麼不可缺少。我們需要你們的祈禱,需要你們的捐助。」然後他坐了下去。
此後,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去接近吉姆了。當他在那所房子裡聽到吉姆在什麼地方說話時,他默默地獨自上樓到自己屋裡去,一頭鑽進書本裡。如果吉姆過了一會到他這兒來,他與吉姆說起話來就有點拘謹刻板。而吉姆常來,吉姆覺得那姑娘不應成為他與王源之間長期友誼的障礙,他不知道王源對此無法理解,因此總還是高高興興得好像沒有發現王源的沉默和疏遠。有時候,王源確實忘了那姑娘,又很隨便很融洽地與吉姆交談,甚至還溫和地開些玩笑。但現在他總是等吉姆先到他這兒來,以前那份出去會見吉姆的熱情已不復存在。王源平靜地對自己說:「如果他需要我,我在這兒,我對他的態度並沒有改變。如果他需要我,讓他來找我。」但他已經變了,實際上他並不像他自己所說的那樣。他又感到孤獨了。
幾天之後,王源發現那粗壯的女人心地非常善良。雖然王源聽到她大聲嚷嚷的聲音會畏縮,看到她那一直裸到肩膀上的粗壯的紅胳膊會顫抖,他仍然真心實意地感謝她,因為他發現有人在他的房間裡放進幾個蘋果。他們吃飯時,她高聲地在桌子對面向王源大聲嚷嚷,但王源知道她是出於好意。她說:「王先生,我為你做了些米飯!我想,沒有你習慣吃的東西,你會覺得吃不下飯的……」她無拘無束地大笑起來,高聲說著:「米飯是我能做的最好的東西了;蝸牛、老鼠、狗以及所有那些你吃慣了的東西我卻無法供應。」
如果再有人問他:「那麼,你準備怎樣度過你男子漢的一生呢?」他會回答:「我已讀過幾百本書,已鑽研過在這異國的民族中我能獲得的一切。」
但即使他沒有忘記,這種記憶在大多數時候也是被掩蓋著的,因為在這異國,在他們最初度過的日子裡,王源和王盛共同看到了許多美景。他們乘坐一輛火車,火車載著他們穿過崇山峻嶺。雖然山下是和煦的春天,但山頂仍然白雪皚皚,山背後則襯著又高又藍的天空。群山之中是黑色的峽谷,谷中有深深的、翻騰著泡沫的湍急的河流。王源凝望著這片荒野的美景,覺得它美得動人心魄,幾乎有點超越現實,就像一些野性十足的畫家的作品掛在火車外面,充滿著異國情調,奇譎怪誕,色彩濃烈。這美景完全不是由構成他祖國的那些泥土、岩石和河流構成的。
太太的女兒走了進來。她不像愛蘭,一點不像,這瑪麗是個不同類型的姑娘。她可能比愛蘭年長一些,身材高的多,但不如愛蘭漂亮。她好像很文靜,聲音和表情有些拘謹。但當你聽她說話時,會發現她說的話都很有意思。她深色的灰黑眼睛在沉靜時是嚴肅的,但在她妙語連珠時又閃出熠熠的光芒。在她的父母面前,她顯得嫻靜拘謹,但也並不懼怕他們。王源覺察到,她的父母聽從她就像聽從一個同輩的人一樣。
王盛聽了之後哈哈大笑,但在他的笑聲中也有幾分辛酸,「可能他叫你洋鬼子。」王盛說。
這城裡的一切彷彿完美無瑕。方方正正的高樓大廈背後襯著帶有金屬色澤的天空,輪廓鮮明,宛如宏偉的神廟,只是其中沒有神。在摩天大樓之間,奔馳著成千上萬的車輛,車上坐滿了富裕的男人和他們的夫人,甚至步行的人也似乎是出於愉悅自己而不是由於不得已。剛開始王源對王盛說:「這個城裡一定有什麼地方會出事,因為這麼多的人以這樣快的速度趕路。」他們觀察了一段時間之後,發現這些人輕鬆活潑,常常開懷大笑。他們爽朗地喋喋不休地講話,談話中的快樂遠遠多於憂傷。他們無憂無慮,之所以急速地行走是因為他們喜歡敏捷。這就是他們的速度。
王源問這話是想探探口風,看看王盛是否也像自己一樣為祖國的富強而奮鬥。但王盛輕鬆愉快、毫不猶豫地答道:「當然,永遠!我不能住在別處。打心裡說,我只適合住在這樣的城市裡。在我國,找不到一個適合我們這樣的人居住的地方。還有別的地方比這兒更乾淨合適嗎?還有別的地方更能讓我享樂嗎?對於我們村莊的任何一個方面的回憶都使我感到厭惡——人們骯骯髒髒,孩子在夏天一|絲|不|掛,狗又野又凶,成群的蒼蠅哪兒都是,令人作嘔。我不能,也不願住到別處去。畢竟西方人在追求舒適享受方面的一些東西值得我們學習。孟恨西方人,但我不能不承認,多少世紀以來,我們沒有想到過使用清潔的自來水,使用電,看電影或任何諸如此類的東西。就我而言,這是一片適合我居住的樂土,我要永遠地待在這兒寫詩、享受。」
在最初這兩天中,雖然他們感到一切都新鮮奇妙,賞心悅目,但有一件事卻使王源的這種快樂籠上了陰影。即使現在六年已經過去,王源也不能說自己已完全忘卻了那一刻,儘管那不過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上岸的第二天,他和王盛到一個普通的飯店去吃https://www.hetubook•com.com飯。那兒顧客盈門,有些人可能並不怎麼富裕,但仍有足夠的錢可以隨心所欲地點自己的飯菜。當王源和王盛從街上走進飯店的門時,王源感到這些白種男女不知怎麼老盯著他們看。王源感到那些人有點稍稍迴避他和王盛,事實上王源很高興他們這樣做,因為他們身上有股奇特的異國的氣味,有些像他們愛吃的乳酪的味道,但不如乳酪那麼難聞。他們走進這飯店時,一個女服務員站在一個櫃檯旁邊接過他們的帽子,然後將它們掛在其他人的帽子中間,這兒的習慣就是這樣。
那女人將雙手放在大腿上,用又粗又高的嗓門答道:「這是我的房子,它不屬於任何男人。」聽到這話,王源轉身就走,他寧願換一個地方試試。他想,在這個國家裡,竟也有許多像這個女人一樣滿懷惡意的女人,他寧願住到一所屬於一個男人的房子裡去。這個女人簡直不可想像,她的腰身和胸脯碩大無朋,她的短髮的色澤很奇怪,王源要不是親眼所見,就不會相信那頭髮是從人類的皮膚上長出來的,它本來鮮豔刺目,黃得發紅,但由於廚房的油膩和煙塵,它變得暗淡了。奇怪的頭髮下面就是一張肥胖的圓臉,滿面紅光,但紅得有些發紫,這副臉上安著兩隻銳利的小眼睛,又亮又藍,發出一種新瓷器有時會發出的那種光。再看她一眼王源簡直受不了,他垂下眼,看到兩條鋪開來的、肥得沒有線條的腿,這也叫他受不了。他急急忙忙地想走,便很有禮貌地與那女人告了別,到別處去找房子了。
從此之後,他變得更驕傲了。他對自己說,他所聽說過的白人是散漫、淫|盪的種族,他們極不嚴肅地交流彼此最隱祕的思想。想到這點,他忽然想起了他們愛去的劇院,劇院門口總張貼著許多廣告,這些廣告在商業區的大街上十分引人注目,上面畫著一些半裸的女人。他痛苦地想到,沒有一次他晚上回家時不在黑暗的角落看到罪惡的景象——某個男人貼身摟著個女人,他們的手臂纏著手臂,手以某種邪惡的方式撫摸著。這樣的景象城中比比皆是,王源十分厭惡這一切。面對這種到處可見的粗俗,王源心中又不由得升起一股自豪感。
迄今為止,王源還從來沒有見過一個這種身材的女人。在最初的一剎那間,他幾乎不能忍受她的注視,但他還是很有禮貌地問:「這座房子的主人在家嗎?」
對她們來說他不是個男人,只是個異鄉的過客,不值得得到男人應有的禮遇,她們的目光說明了這一切。王源不完全理解這一切,但他感覺到了她們的冷漠無情,並深深感到羞愧。她們趾高氣揚,不可一世,冷漠無情地堅信自我的價值,這使王源對她們感到害怕。甚至在擦肩而過時,他總是小心翼翼,不使自己由於疏忽而碰了她們中的任何一個,唯恐這種偶然的事引起不快。她們鮮紅的嘴唇有稜有角,她們油光鋥亮的頭左右顧盼,大膽孟浪,她們走起路來一步三搖,這些都使王源望而卻步。他感到她們身上缺乏女人的魅力。可她們的確給這個城市增添了一種生氣勃勃的魅力。經過許多的日日夜夜,王源能明白為什麼王盛說這些人讀書心不在焉了。王源覺察到,當一個人仰望著摩天大樓那高聳入雲、金碧輝煌的尖頂時,他是不能將這樣的東西放進書中去的。
王源情不自禁地說出了他的欣喜。此後,每當她說話時,王源就傾聽著,並覺得自己與她有了某種親密的關係,因為無論她說什麼,即使說的只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都那麼恰到好處,正如他若處在她的地位會說的一樣。
可這一天,他發現自己彷彿置身於另一個世界,置身於一個窮人的城市裡。他不知不覺地偶然闖進了這個地方,一下子就身在其中了。他看出那個地方的人是窮人,他了解他們。雖然他們的膚色是白的,但臉色也蒼白,還有一些人皮膚黝黑,像野蠻人一樣,王源了解他們。他們困頓的眼睛、骯髒的身體、齷齪的手、女人的大聲尖叫和過多的孩子的啼哭說明了他們是窮人。在他的記憶裡,有另外一種生活在遠隔重洋的另一個城市裡的窮人,但他們與這兒的窮人何其相似啊!王源認出了他們,他喃喃自語:「原來這座宏偉的城市也是建築在一座窮人之城的基礎上的!」愛蘭和她的朋友曾經在半夜裡出去,看到過這樣的男人和女人。
很快王源開始向他的新朋友講自己的故事。路旁有棵樹,樹的枝杈伸向路邊。他們坐在樹下休息,繼續他們的談話。不久那個小夥子急躁地喊起來:「哦,叫我吉姆!你叫什麼名字?喔,王,源王。我的名字叫巴涅斯,吉姆.巴涅斯。」
王源彬彬有禮地向吉姆表示謝意,很客氣地說:「我相信你父親的房子對我說來一定很大,很舒適!」王源帶著快意地啜飲著吉姆的羨慕。
王源忍無可忍了。在這段時間裡,看到他祖國的缺點在這些好奇、無知的外國群眾面前暴露無遺,他心中的怒火越燃越旺,其中還夾雜著恥辱和憂傷。這不是他祖國的缺點,王源心裡這樣想,因為他從未親眼看過那人所說的一切。他覺得這個喜歡窺探的教士搜集了他所能發現的一切醜惡,並苦心地把這些醜惡展現在西方世界冷漠的眼睛面前。那人在結束時竟厚顏無恥地為那些被他無情地損害了的人乞求金錢,這對王源說來更是一種奇恥大辱。
王源十分沉默地坐著,感到這個女人令人反胃,雖然他的祖父遺傳給他的胃很健康。他父親傳給他一種簡單的知識,這種知識告訴他,這個女人的言行舉止和外貌都不得體。他盼望王盛對她表示厭惡,哪怕只是婉轉地表示厭惡。但王盛沒有。他沒有去碰她,這倒是真的,也沒有以同樣的措詞答她的話,或伸出手去握她的手。但他接受了她所做的和所說的。她將手在王盛的手上放了片刻,他聽任它待在那兒,並沒有像王源所希望的那樣將手抽回來。她頻送秋波,他也回眸凝睇,微笑著接受了她的大膽和恭維。王源幾乎不能忍受他所目睹的一切了,他像一尊高大而沉穩的塑像一般坐著,似乎目無所視,耳無所聞,直到王盛站起身來。甚至那時,那女人還用雙手緊抓住他的胳膊,哄著王盛來參加她的宴會,說:「親愛的,我想把你介紹給人們,你知道,你的詩是新穎的,你這人本身也是新穎的。我愛東方——這音樂相當美妙,不是嗎?我想讓人們都聽到它——但也不希望太多,你知道,只是幾個詩人和那個俄國舞蹈家。親愛的,我有個想法,她可以給這音樂配上舞蹈——一種東方色彩的舞蹈——你的詩配上舞蹈將是非凡的,讓我們試試看……」她不斷誘勸著,直到王盛握了握她的手,答應了她的請求。王盛答應得彷彿有些不情願,但也許是由於王源在一旁看著,王盛才表現得彷彿不大情願。
這件事發生之後,王源的新朋友平息了他的怒氣。從那個純樸的農村小夥子那兒,他得到了真誠的安慰。王源向他傾吐自己對祖國的信心,跟他講那些聖賢,那些聖賢塑造了他祖先的高尚心靈,制定了人們沿用至今的制度。因此,在那遙遠可愛的國度裡,絕沒有在這個國家中到處可見的奢侈享樂和固執任性。在那兒,男男女女作風正派,循規蹈矩,他們的德行產生了美。他們不需要法律,而在別的國家,到處都是法律,兒童婦女也必須有法律保護。王源熱切地說,他相信他的祖國不需要法律,在那兒沒有人會傷害孩子。這時他忘了太太告訴他的那些棄嬰。他說婦女們總是很安全並在家中受到尊重。那白人小夥子問道:「那麼女人裹腳不是真的?」王源驕傲地回答:「那是陳年八代的風俗習慣了,就像你們也有過女人束腰的習俗一樣。現在這早已成了過時的事了,隨便什麼地方都看不到這種現象了。」
就這樣,王源在國外陷入了隱祕的深深失望之中。這種失望使王源想起王虎不屈不撓的鬥志。王源決心以前所未有的熱情投身於國家的事業,過了一些時候,他進入了一種忘我的境界。他在外國人之間行走談話,不再將自己看作是王源,而將自己看成是他國家的人民,是一個代表自己國家在異國的土地上奮鬥的人。
這是他的憎恨增加的第三步。
這件事是很自然地發生的。一天晚上,王源將他的新朋友帶回房間。由於天氣潮溼,他們不能按他們已經養成的習慣,一起去散步。
在這六年中,王源慶幸他不喜歡她的生活方式,並不斷讓自己清楚地意識到她的方式不能使人感到滿意。他看到她那漂亮的、不安寧的纖手在他旁邊,便想起它們是懶散的,除了侍候自己外絕不會去為別人服務。王源認為姑娘的手不應該是這樣的。雖然有時他不由自主地會感到她近在身邊,有一次甚至激動起來,可他忘不了他在這異國第一次聽到的那兩個罵人的髒詞。對這個姑娘來說,他也是個外國人。他忘不了他和這姑娘屬於不同的種族,他們彼此都是異鄉人。他下定決心繼續保持疏遠和冷淡,走自己孤寂的路。
王源孤零零地站在那兒,拿著自己的帽子,他想永遠不再戴這頂帽子,因為他厭惡那人閃閃發亮的白色禿頂,而且他極不喜歡那人嗓音中的嘶嘶聲。王盛走上前來問王源:「你站在這兒幹嘛,好像遭到了什麼打擊似的?」
但王源不願留下來參加這種假心假意的祈禱。他站起來走出去,踉踉蹌蹌走過街道,向自己的房間走去。不久他身後傳來了人們往回走的腳步聲。這時,王源又遭到了那晚的最後一次打擊。當時兩個男人從他身邊走過去,並不清楚他是誰,他聽到一個人說:「怪事,那個中國傢伙竟然那樣站了起來,真怪——不知他們兩人到底誰對。」
但這種事又發生了第二次,王源這次感到深受傷害,幾乎要哭出來。那天晚上他回來很遲,已在別處吃了晚飯,以便晚上繼續用功。
有一次他問王盛:「我們回國時你將做些什麼?你會永遠住在這座城市裡嗎?」
王盛哈哈大笑,說:「這些詞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她對任何男人都會用這些詞——這是這種女人的方式。那音樂不壞,她把握住了我詩中的情緒和意境。」王源看著王盛,在他臉上看出一種王盛自己察覺不到的神情。這種神情明白地顯示出王盛喜歡那女人說的甜蜜而無聊的話,他喜歡她對他的稱讚,喜歡她的音樂對他的詩的美化。王源便沒有再說什麼。但王源在心中說,王盛的生活方式不是他的生活方式,他絕不會像王盛一樣生活。他的生活道路將是最完美的,雖然他幾乎還不清楚他的道路是什麼,但他知道他不會與王盛走同樣的道路。
起初幾天,王源和王盛對所見到的一切美好事物讚歎不已。這些異國人住在宮殿裡——對這兩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說來,這些房子彷彿就是宮殿。在這座城市裡,出了商業區,便有寬闊的大道伸展出去,道旁綠樹成蔭。各家各戶無需在房屋周圍築起圍牆,每一家的草坪都與鄰家的草坪連成一片。這對王源和王盛來說簡直不可思議,因為每人似乎都十分信任自己的鄰居,不必時時提防或怕有人盜竊。
在這些話下面,他加上兒子向父親問候的客套話,封上信,貼上郵票,走上街將信仍進郵箱裡。這是個週末假日的傍晚,街上的店鋪裡燈火輝煌,年輕人正歡鬧嬉戲,大聲吼著他們會唱的歌,姑娘們與他們一起嘩笑喧鬧。看到這番野蠻的景象,王源撇了撇嘴,冷漠地笑了笑。他讓他的思緒追隨著那封信,步入了威嚴和寂靜,在那兒,他父親正孤獨地住在自己的院子裡。至少他父親左右有幾百名部下,至少他——一個軍閥,正按照他的準則榮耀地活著。王源彷彿又看到了王虎,就像他過去常見的那樣,高貴莊嚴地坐在雕花的太師椅上,老虎皮披在他身後,燃著木炭的銅火盆在他前面,衛兵們守候在他周圍,他是一個真正的大王。聽著那吵吵嚷嚷的下流話,聽著粗俗刺耳的音樂從舞場上傳來,王源這時比任何時候都更加為自己的民族而感到驕傲。他悄悄地離開了,單獨回到自己的房間,十分堅定地專心讀起書來。他感到自己比周圍的人都更高貴,因為自己來自一個古老的君主制的國家。
王源看到吉姆色迷迷的表情簡直受不了,他嚴肅地回答:「我不懂你是什麼意思。」雖然他不懂這個詞,但懂其他的一切,他覺得心中極不舒服。後來他稍稍平靜了下來,心平氣和地思索著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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