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書完)
布莉穆妲整整找了九年。起先她還會數著季節,後來就失去意義了。剛開始她也會算一天走了多少里格,四、五,有時候六,不過之後她自己都會弄錯數字,沒多久時間空間就都毫無意義,所有事情就分早上、下午、晚上、雨天、晴天、冰雹、濃霧、好走的路、不好走的路、爬坡、下坡、平地、高山、海邊、河流,還有臉,幾千張臉,難以計數的臉,比瑪弗拉所有人還要多出許多倍,在這些面孔中,女人就上前探問,男人則看看他們是不是她要找的答案,太年輕或太老的都不是,而是年約四十五歲,我們離開強托山,還有他飛到天上時就是這個年紀,想知道現在歲數的話,只要一年加上一歲,每個月加許多皺紋,每天多一些白髮就夠了,布莉穆妲不知道幻想過多少次,她坐在村子裡的廣場行乞,會有一個男人過來,遞來的不是錢或麵包,而是一支鐵鉤,然後她就伸手到背包,拿出同一個鑄鐵爐製造的鐵釘,這是她努力守護的象徵,我終於見到妳了,布莉穆妲,我終於見到你了,巴達薩,這些年你都到哪裡去了,你到底發生了什麼不幸的事,我想先聽妳說,妳怎麼成了喪家之和-圖-書犬,我會原原本本告訴你,即使要到時間的盡頭。
她真找到了。她已經路過里斯本六次,所以這一次是第七次。她從南邊,佩果埃斯的方向來。她要渡河,搭上順應潮汐的最後一班渡船,已經是晚上了。她一整天都沒吃東西。她背包裡還有些食物,但每一回拿到嘴邊時,好像就會有一隻手按住她,有聲音跟她說,別吃,時間就要到了。在河流暗黑的水流底下,有魚在很深的地方游著,成群的透明與銀色魚群,長長的背脊有的有鱗,有的表面光滑。屋舍裡的燈光穿過牆壁透出來,像是霧中的燈塔。她走到新鐵街,右轉到奧利維拉的聖母院,朝羅西奧走,跟二十八年前走的一模一樣。她走在幽靈之中,其實那是人在霧中。在城市的千種臭味中,夜晚的微風又飄來了肉燒焦的味道。聖道明教堂那裡有人群,火把,黑煙與篝火。她往前擠,走到最前排;這些人是誰,她問一個懷裡抱著小孩的女人;我只知道其中三個,那邊那個男人跟旁邊的女人是父女,因為信猶太教被判有罪,至於另外一個,在最邊邊的,是幫木偶劇寫喜劇的,叫安東尼歐.喬賽.希爾瓦,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
布莉穆妲走了好幾千里格的路,幾乎都打赤腳。和-圖-書腳底板變厚了,像長出一層軟木。她踏遍整個葡萄牙,有時候還穿越西班牙的邊界,因為在地上看不出國與國的交界,只有聽到另外一種語言時才趕快回頭。花了兩年時間,布莉穆妲從海灘與海邊的懸崖走到邊界,然後開始找其他地方,走其他的路,邊走邊發現自己怎麼會出生在這麼小的國家。這裡來過了,那裡曾經路過,連臉孔都還認得,不記得我了嗎?大家叫我女鳥人;啊,記得記得,所以妳找到妳要找的人了嗎?喔我的男人,是啊,還沒有;唉呀真可憐;所以從我上次經過後他都沒有出現;沒有,沒有來過,附近也沒聽人提起;那我走了,再會;一路順風;如果能找到的話。
有十一個人被判刑。火燒了一陣子,臉孔已難以辨識。最後面被火燒的男人沒有左手。也許因為黑煙的神奇化妝術,他的鬍子是黑的,看起來年輕許多。在他的身體中有一團烏雲。於是布莉穆妲說,來吧。巴達薩的意志就從身體離開了,但沒有上升為星辰,而是在地上為布莉穆妲所有。
九年來,布莉穆妲一直在尋找巴達薩。每一條塵土飛揚與泥濘不堪的路她都知道,是細沙,還是尖利的石頭,咬牙熬過無數次要人命的天寒地凍,安然從兩次降雪中度過,https://m.hetubook•com•com因為她還不能死。日曬讓她黑得像塊在燒成灰燼之前,從火堆裡搶救出來的木頭,一道道皺紋像裂開的水果一樣,她是玉米田中的稻草人,是村民中的幽靈,在一些小村落與遺世獨立的地方,人人都怕她。她每到一個地方,就到處問人有沒有看過一個這樣的男人,沒了左手,像皇家衛兵這麼高,灰白的大鬍子,即使剃掉也很難忘記他的臉,至少我就忘不掉,他可能是走一般人會走的路,或是田裡的小徑而來,也可能是從天空掉下來,跟著一隻用鐵與藤條纏繞的鳥,它有黑色的風帆,琥珀球,還有兩顆黯淡的金屬球,裡頭藏著宇宙最偉大的祕密,即使什麼也沒有,只有男人與鳥的殘骸,也帶我去找他們,我只要用手一摸就能認得他們,連看都不用看。人們都覺得她瘋了,不過等到她多逗留些時間後,他們就會發現她言行無違常情,懷疑一開始的印象是不是自己智商有問題。最後每個地方都知道她這號人物,而且因為那個奇怪故事,還經常直呼她女鳥人。她坐在門邊,跟當地的女人聊天,聆聽她們感嘆抱怨,很少聽到高興的事,因為沒幾件,有的話也不會說,也許因為總是沒有把握,那就別什麼事情都拿出來講。不論她去到何處,都會https://m.hetubook•com•com引起不安,男人都認不得自己的妻子了,她們突然間會盯著他們,遺憾老公怎麼沒有失蹤,讓她也能去萬里尋夫。不過這些人也會問說,她已經走了嗎?心中有股莫名的悲傷,而如果妻子回答說,她應該還在附近,他們就會出門希望能在樹叢或高地的田裡找到她,可能在河裡洗腳,或是在甘蔗園後面解衣,什麼都可以,反正也只能用眼睛解饞,要吃天鵝肉中間還隔著一把鐵釘,幸運的,還沒有人因此丟掉小命。如果教堂裡有人,布莉穆妲從不進去,只是坐在地上或靠著柱子休息,她都說我只待一下,馬上就要走了,因為這裡不是我的家。聽聞過此事的神父總是會傳達要請她來告解,想知道這個浪跡天涯的女人背後到底有什麼謎團,在那深不可測的表情中有什麼祕密,她的眼睛呆滯,很少眨眼,而且在某些時候某些特定光線中,像是一汪盪漾著雲影的湖水,而且那些影子就深藏其中,不是一般天上的雲影。對那些來傳話的神父,她都回說已承諾過只有感到罪惡時才會告解,沒有什麼回答比這更冒犯人了,因為人人都是罪人,然而,她與其他女人談到這個時,倒常常引起她們深思,說到底,這些我們的,你們的,我的罪孽,如果我們女人,才真正是帶走世上一切罪和-圖-書孽的羔羊,等到大家能理解的這一天,一切就需要從頭開始了。不過一路上碰到的不總是如此,有時候被扔石塊被嘲笑,在一個村落她就被粗暴對待,但在一件奇事發生後,差點就被當成聖人,事情的原委是當地有嚴重乾旱,所有水源乾枯,井底也乾了,被趕出去的布莉穆妲,走到近郊運用她的禁食與天眼能力,然後第二天晚上,在人人還在夢鄉時進入村內,站在廣場中央大喊,在什麼地方,多深之處有乾淨的水,我看到了,這也是為什麼她有了「水之眼」的稱號,這是她第一次流淚。她也遇到許多哭泣的人,而且非常多,只要她說是從瑪弗拉來的,就會有人問她認不認識一個叫這個名字與這個長相的人,那是我丈夫,那是我父親,那是我兄弟,那是我兒子,那是我未婚夫,他被迫去修道院工作,因為國王的命令,然後從此沒再見到他,也沒有回來,也許死在某處,也可能迷失路途,誰知道,我沒有他的任何消息,家中頓失經濟支柱,田地也荒蕪了,也許是魔鬼把他帶走了,不過我已經有了另一個男人,只要女人願意把房門打開,就不會沒有動物上門,不知道妳懂不懂我的意思。布莉穆妲路過瑪弗拉,從安東尼亞那裡知道迪歐哥已經死了,而巴達薩,既然沒有證據說死了,那就是還活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