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對這種狀況,政府別無選擇,回頭是岸,於是放寬可徵用場地的條件,因此廢棄工廠、老舊教堂、運動場及空倉庫都臨時派上用場。戴黑眼罩的老人補充說,最近兩天,有人在討論要不要拿出軍用帳棚來紮營。最初的時候,好幾個慈善團體仍派出義工協助盲人,替他們鋪床、掃廁所、洗衣服、張羅吃的,提供這一類即使是明眼人維持差堪忍受的生活也需要的最基本照顧。這些可愛的善心人士迅速失明了,但至少他們的善行將流芳百世。有沒有義工到這兒來呢,戴黑眼罩的老人問。沒有,醫生的太太回答,誰也沒來過。說不定只是謠言。那城裡的交通怎麼樣了,第一個盲人問。他想起他的車,以及載他上診所、後來又幫忙他掘墓的計程車司機的車。交通一片混亂,戴黑眼罩的老人回答,並且詳細舉出了幾起意外或其他案件的例子。第一次有公車司機在大馬路上駕駛公車而突然失明時,雖然造成了人員死傷,但大眾因為習慣的緣故,並沒有賦予太多注意,而客運公司的公關主任並沒有大驚小怪,泰然自若地宣布這起災害係人為疏失所導致,事件當然令人遺憾,然而從各方面看來,這就和心臟從未感到不適的人突發心臟病一樣無可預知。公關主任表示,我們汽車的機械和電子零件以及我們同仁的身體都定期接受嚴格的檢查,這一點從我們公司的車一般來說出事率極低中可以看出清楚而直接的因果關係。這一番牽強的解釋上了報,但民眾各自有比小小車禍更重要的事要關心,畢竟這情況並不比煞車失靈嚴重到哪裡去。何況兩天後,果真有一起車禍起因於煞車失靈,然而以這個世界的運作方式,真相總必須偽裝成錯誤,才能達到目的,因此有關駕駛突然失明的謠言繪聲繪影地流傳,誰也無法使大眾相信真相,此現象的後果迅速浮現,民眾自某一剎那起再也不搭乘公車了,他們宣稱情願自己失明,也不願因他人的失明而喪生。很快地,相同的原因又導致了第三起意外,這回出事的車輛一個乘客也沒載。我也可能碰上這種事,這類的話於是風起雲湧,說話者帶著心有戚戚焉的時興語氣。他們無法想像這些話說得有多麼正確。有一架客機的正副駕駛同時失明,客機因而墜毀,在著地的剎那轟然起火,乘客與機員全部罹難,而唯一的倖存者黑盒子事後透露,該飛機的機械與電子設備狀況都無懈可擊。這種大規模的災難不同於小小的公車車禍,結果是所有仍抱著希望的人都絕望了,引擎聲就此絕跡,所有的輪子不分大小快慢,都從此不再轉動。從前習慣抱怨交通問題每況愈下的人,因為靜止或移動中的車輛總是妨礙他們行走而無所適從的行人,在同一個街區繞行無數次後終於找到停車位而成為行人,並在先為自己抱怨而後再為與其他行人相同原因抱怨的駕駛人,如今必定都滿意了,只除了一個明顯的事實難以忍受,即由於再也沒有人敢駕駛任何交通工具,甚至連從A點到B點都不敢,因此汽車、卡車、摩托車、甚至腳踏車,都凌亂不堪地散佈在城市的大街小巷,駕駛人的公德心在何處被恐懼征服,這些車便被扔在何處,一台前軸懸掛著車輛的拖車便是證據,這景象可怖駭人,很可能拖車司機比誰都先失明。情況無論對誰來說都很糟,但對不幸失明的人來說真是天崩地裂,因為,套句最近時興的話來說,他們不知道自己的腳該往哪兒踩。看著盲人一個接一個撞上被丟棄的車輛,把小腿撞得瘀青,實在可悲,有些仆倒在地,哀求道,有沒有誰可以扶我站起來。但也有些人生性暴躁,或在絕望下變得易怒,一面咒罵,一面甩開旁人伸出的援手。別理我,馬上就輪到你了。於是充滿同情心的人會立即受到驚嚇,赫然明白自己的善行使自己暴露在多大的危險之中,因而逃之夭夭,消失在濃濃白霧中,說不定再走個幾步路便失明了。
戴黑眼罩的老人做了結論,外面大概就是這麼個情形,我知道的也不是全部,只是我用雙眼看到的事。突然他停頓了,隨即改口。不是雙眼,因為我只有一隻眼,現在一隻也沒有了,呃,是還有的,只www.hetubook.com.com是沒用了。我始終沒問過你,為什麼你不裝玻璃義眼,而要戴黑眼罩。為什麼要裝玻璃義眼呢,告訴我,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因為那樣很正常,比較好看,而且衛生得多,可以像假牙一樣拆下來清洗替換。話是沒錯,醫師,但是告訴我,如果現在所有失明的人都失去了他們的雙眼,我的意思是在實體上真的失去了,如今戴著兩顆玻璃義眼有何意義呢。你說得對,一點意義也沒有。既然大家最後都會失明——顯然目前情況就是這樣——那麼還有誰在乎美不美呢,而至於衛生,告訴我,醫師,在這種地方你期待什麼樣的衛生。或許唯有在盲人的世界裡,事情才會以源源本本的面目呈現,醫生說。那麼人呢,戴墨鏡的女孩問。人也是一樣,誰也看不到他們。我突然有個點子,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們來玩個遊戲打發時間。我們看不見,要怎麼玩遊戲,第一個盲人的太太問。嗯,不是真的遊戲,我們每個人說出自己失明的剎那看到的東西。那說不定會很尷尬呢,有人這麼說。不想玩的人可以不說話,最重要的是誰也不可以捏造事實。舉個例子吧,醫生說。沒問題,戴黑眼罩的老人說,我失明的時候正在看我失明的眼睛。什麼意思。很簡單,我感覺我空洞的眼窩內部彷彿著火了,於是摘下眼罩來滿足我的好奇心,然後那一剎那我就瞎了。聽起來好像是個寓言,一個不知名的聲音說,那隻眼睛拒絕承認自己不存在。至於我,醫生說,我在家裡研究眼科方面的參考書,正是為了現在發生的這種現象而研究,我最後看到的是我的手放在書上。我最後看到的東西不一樣,我看到的是救護車的內部,我當時在扶我先生進救護車。我已經向醫生解釋過我的情況了,第一個盲人說,我在紅綠燈前停下來,燈號是紅燈,有人在過馬路,我就突然瞎了,然後前幾天死掉的那個人送我回家,我當然看不到他的臉。至於我,第一個盲人的太太說,我記得我最後看到的是我的手帕,我坐在家裡,哭得死去活來,我把手帕拿到眼前,然後就瞎了。我的情況是,在診所工作的女孩說,我剛剛走進電梯,伸出手要按按鈕,卻突然看不見了,你可以想像我多麼難過,一個人被困在電梯裡,不知道該往上還是往下,也找不到開門的按鈕。我的情況比較單純,藥店夥計說,我聽到人們失明的消息,禁不住思考萬一我瞎了會是什麼樣子,於是閉上眼睛揣摩看看,睜開時就瞎了。聽起來又像個寓言,不知名的聲音插嘴,你想失明,就會失明。大夥兒默然不語,其他的盲人回到自己的床上了,這可不容易,因為他們雖然各自知道自己是幾號床,但非得從病房的一端數起,從第一張床往上算或是從第二十張床倒著算回來,才能肯定自己到了自己想去的地方。單調如唸經的喃喃計算聲逐漸消失後,戴墨鏡的女孩敘述了自己的遭遇。我在一個旅館房間裡,有個男人躺在我身上。說到這裡她就沉默了,沒有臉敘述她在做什麼,敘述她眼前一片白,然而戴黑眼罩的老人問,然後你眼前一片白。是的,女孩回答。說不定你的盲和我們不一樣,戴黑眼罩的老人說。只剩下旅館清潔婦還沒說話。我正在鋪床,有個人在那張床上失明,我把白床單舉起來攤開,把四邊塞好,用兩隻手把它弄平時,突然就看不見了,我還記得我把床單鋪平,鋪得非常慢,那是最底層的床單,她加了這麼一句,彷彿這話具有特殊意義似地。大家都說了自己看見的最後一刻遭遇了嗎,戴黑眼罩的老人問。如果沒有別人了,我就來說說我的情況吧,不知名的聲音說。如果還有人沒說,可以等你說完再說,你就說吧。我最後看到的東西是一幅畫。一幅畫,戴黑眼罩的老人跟著重複一遍,那麼這幅畫在哪裡。我去了一間博物館,那幅畫上有玉米田、烏鴉和柏樹,還有個太陽,看起來像是由一大堆破碎的太陽所組成的。聽來是個荷蘭畫家的畫。應該是吧,但畫裡還有隻快淹死的狗,半個身子已經沉沒了,可憐的傢伙。那樣的話就是個西班牙畫家了,在他之前沒有和圖書人畫過那種情況下的狗,在他之後也沒有人有勇氣嘗試。有可能,但畫上還有個堆滿乾草的馬車,由幾匹馬拉著,正在越過一條小河。左邊有一棟房子嗎。有。那就是個英國畫家畫的了。有可能,但我覺得不是,因為畫上還有個女人抱著個小孩。母親和小孩在畫裡非常常見。的確,我也發現了。但我不瞭解的是,一幅畫裡怎麼會有這麼多畫家畫的這麼多幅畫。而且裡面還有男人在吃飯。藝術史上有很多的午餐、午茶和晚餐,光是這一點不足以告訴我們是誰在吃東西。共有十三個人。啊,那就容易了,繼續說。還有個一|絲|不|掛的金髮女郎,站在一個浮在海面的海螺裡,她的身旁花團錦簇。很顯然這是義大利畫家畫的。還有一場戰爭。就和以宴會或抱小孩的母親為主題的畫一樣,這樣的描述不足以告訴我們這是誰畫的。畫上有死屍和受傷的人。這很自然,所有的小孩遲早都會死,士兵也是。還有一匹嚇壞了的馬。眼睛快要從眼窩裡掉出來是嗎。一點也沒錯。馬都是那樣的,你的畫上還有些什麼其他的畫。唉,我沒機會看到,我在看那些馬時失明了。恐懼會導致失明,戴墨鏡的女孩說。這話再實在不過了,我們在失明的剎那之前便早已失明,恐懼使我們盲目,也會使我們繼續眼盲。是誰在說話,醫生問。一個盲人,那聲音回答,不過是個盲人,我們這兒唯一不缺的就是盲人。接著戴黑眼罩的老人問,一份盲目需要幾個盲人來構成。沒有人答得出來。戴墨鏡的女孩央求他打開收音機,說不定有新聞。新聞要稍後才播報,現在先聽點音樂。某一剎那有些盲人出現在病房房門外,有個人說,真可惜沒人想到帶把吉他來。新聞並不很令人振奮,有傳言說政府就快要團結齊心,全國性的救贖將不遠了。
如果傳言屬實,他說,最初的二十四小時,有數百個類似的案例,症狀都相同,都是突發,也都完全找不出異常之處,明亮的白佔據他們的視野,無論事前或事後都感覺不到任何痛楚。第二天,據說新案例的數量降低了,從數百宗減少成數十宗,政府因此宣布,他們深信情況不久便將獲得控制。自此刻開始,除了少數無可避免的評論外,我們已不再一五一十轉述戴黑眼罩老人的話,而是就詞彙的正確度與適切性重新加以評估,以重新組織過的陳述加以取代。之所以出現這個意外的轉折,是由於敘述者使用嚴謹拘束的言詞,縱然倘若沒有他,我們便無從得知外界的資訊,然而無論他作為這個特殊事件補充報導者的身分多麼重要,由於我們了解,任何事實的描述都會因所使用詞彙的精準與適用度而更臻完善,因此他過於嚴謹的措詞幾乎使他沒有資格擔任補充報導者。回到我們原先的話題,政府原假設全國遭到了前所未有的傳染病橫掃,這傳染病由一種至今不明的病原所引發,感染後即刻發病,特點是毫無潛伏期。如今政府排除了這種假說,改稱根據最新的科學意見以及行政單位從而做出的最新詮釋來看,目前他們所面對的是一個暫時性、意外且不幸的巧合。是否確實為巧合,目前也尚未獲得證實。政府的公報先就現有資料做一番分析,然後強調,這個現象可能已開始呈現減緩的跡象,幾乎明顯將獲得解決。一位電視評論員創造了個恰當的譬喻,將這個不知是傳染病還是其他什麼的現象比擬成一支射向空中的箭,在到達最高點時,彷彿懸掛似地停頓了一下,而後便遵循必然的下降曲線,如果上帝成全的話,重力似乎增快著下降的速度——評論員說完禱詞,又重新回歸人類的瑣碎事務,回到這所謂傳染病的話題——直到這折磨著我們的可怕夢魘終於消失為止。這樣的話在媒體上不斷出現,最後總以虔誠的祈願作結,一方面祝福不幸失明的人早日恢復視力,同時並承諾政府與民間將一致給他們支持。在久遠久遠以前的年代,尋常百姓憑著驍勇的樂觀,將類似的論點與比喻歸納成了諺語,諸如好事壞事都如浮雲,轉眼即過,對於有時間習得人生與命運之起伏的人來說,這是句極好的箴言,而在進入了盲人的國度後,應該翻譯成和_圖_書這樣,昨天我們看得見,今天我們看不見,明天我們將再度看得見,第三句,也就是最後一句,加了個問號,彷彿是謹慎在最後一刻決定要在這充滿希望的結論裡添加一點懷疑色彩,以防萬一。
至於第一間病房,可能因為歷史最悠久,在適應失明方面也最有經驗,因此吃飽飯一刻鐘後,地板上便一點髒紙屑、遺落的盤子或滴水的容器也沒有了。所有的東西都收集起來,依照合理的衛生規則,小的裝在大的裡面,髒的裝在不那麼髒的裡面,極力維持了處理垃圾與殘渣所能達成的最高效率,並採用了執行這件工作所需花費的最小精力。堅決訂定這種社會管理方式所需的必要心態不可能是急就章,也不可能自動自發。在我們眼下正嚴密觀察的這個例子中,病房最裡端那位失明女子的諄諄教誨似乎具有決定性的影響力,她是那位眼科醫生的太太,這醫生總是不厭其煩地告訴我們,如果我們不能活得完全像個人,至少也要全力避免活得完全像禽獸,他的太太一再重複這些本質上如此簡單淺顯的話,結果整個病房的人都把她的勸告變成了一種格言,一種權威,一種教條,一種生活規範,這樣的態度使人對他人的處境與需求多了一份體諒,當戴黑眼罩的老人向門內窺探、詢問這兒可有床位時,病房裡的盲人之所以熱情歡迎他,很可能就是受了這種心態的影響,雖則那影響並不算太深遠。這兒的確有張床位,這是個幸運的巧合,而這巧合清楚預示了未來的後果。空床就僅僅這麼一張,這張床何以能在這場入侵中未被攻陷,原因誰都猜得到,偷車賊曾在上面忍受苦不堪言的痛楚,可能正因為如此,這張床殘留著一種痛苦的氣氛,因此人人都敬而遠之。這是命運的傑作,是神祕難解的謎團,而這巧合並不是第一個巧合,絕對不是,只要看看第一個盲人出現時的眼科病人都集中在這個病房,便能明白了,而即使在這時候,大夥兒還以為巧合就到此為止了。醫生太太和平常一樣壓低了聲音,以免讓人發現她的祕密,她在丈夫耳畔輕聲說,說不定他也是你的病人,是個老人,白髮,頭頂禿了,一隻眼睛戴眼罩,我記得你提過他。哪隻眼睛。左眼。那一定是他。醫生往走道走去,提高聲音說道,我想摸摸這個新來的人,我要請他往我的方向走,我也會往他的方向走。兩人在半途中相撞,手指與手指碰觸,像兩隻螞蟻舞動觸角辨認彼此,但這裡的情況不同,醫生請求允許,手拂過老人的臉,很快找到了眼罩。沒錯,他宣布,他就是失蹤的那個人,戴黑眼罩的病人。你說什麼,你是誰,老人問。我是,或者說我以前是,你的眼科醫生,你記得嗎,我們在商量動白內障手術的時間。你怎麼認出我的。最重要的是你的聲音,對盲人來說,聲音就是視覺。對,聲音,我也慢慢認出你的聲音了,誰想得到啊,醫師,現在沒有動手術的必要了。如果這個毛病可以治療,我們兩個都有動手術的必要。醫師,我記得你告訴過我,等我動完手術,我會認不出我生活的世界,現在我們都知道你說得多正確。你何時瞎的。昨晚。他們這麼快就把你送來。外面大眾恐慌得厲害,再過不久他們就會開始把突然失明的人立即殺掉了。他們已經在這裡殺了十個人了,一個男人說。我發現了,戴黑眼罩的老人淡淡地說。那些是別的病房的,我們病房的屍體我們馬上就掩埋了,同一個聲音這麼說,彷彿是替一則報導做結論。戴墨鏡的女孩走過來。你記得我嗎,我當時戴著墨鏡。雖然我有白內障,但我清楚地記得你,我記得你非常漂亮。女孩微笑了。謝謝你,她說,然後回到了她的床位。她在自己的床位大聲說,那小男孩也在這裡。我要媽咪,小男孩的聲音傳來,彷彿是在某種遙遠而徒勞的哭泣後疲乏了。我是第一個失明的人,我太太也在這裡,第一個盲人說。我是診所的職員,在診所工作的女孩說。醫生的太太說,只剩下我還沒自我介紹了,於是她說出自己是誰。老人彷彿是要回報這番歡迎似地宣布,我有收音機。收音機,戴墨鏡的女孩拍手歡呼起來,音樂,多好。對,老人m.hetubook.com.com提醒她,但只是個小收音機,用電池的,電池可不是永遠用不完。別跟我說我們會永遠關在這裡,第一個盲人說。永遠,不,永遠太久了。我們可以收聽新聞,醫生說。還有一點點音樂,戴墨鏡的女孩堅持。每個人喜歡的音樂不同,但大家都有興趣知道外面的情況,我想收音機用來聽新聞比較好,戴黑眼罩的老人說。他從外套口袋裡掏出小小的收音機,捻開開關,尋找不同的電台,但他的手仍太緊張,轉不到任何一個頻道,因此大夥兒一開始聽到的是間歇的雜音、零星的音樂和破碎的語句,好不容易他的手穩了,音樂的聲音清晰可辨。停在那兒一會兒,戴墨鏡的女孩哀求。語句清晰了。那不是新聞,醫生的太太說。接著她彷彿靈光一閃,問道,現在幾點了。但她知道沒有人能夠回答她。頻道鈕持續從小小的盒子裡挖掘出聲音,一會兒它停了下來,是一首歌,一首沒有意義的歌,但盲人慢慢聚攏了,沒有推擠,一旦感覺到跟前有人,他們便站定腳步傾聽,瞪大的眼睛定定朝向歌聲響起的方向,有些人哭了,就像可能只有盲人能哭,他們的眼淚滔滔如泉湧。歌聲停了,播音員說,響三下後就是四點了。一個盲女人笑著問,是下午四點還是清晨四點,然而她的笑聲似乎刺痛了自己。醫生太太偷偷調整手錶,骨轆骨轆上起發條來,現在是下午四點,然而坦白說,手錶並不關心上午或下午,它從一點走到十二點,餘下的部分只是人們腦袋裡的觀念。戴墨鏡的女孩問,那微弱的聲音是什麼聲音,聽起來像……。是我,我聽到收音機報四點,就給手錶上發條,這是我們常有的自然反應,醫生的太太說。接著她想,為了這麼點事冒這種險實在不值得,她其實只要瞥一眼新來盲人的手錶就行了,總會有人戴運作正常的手錶的。她這時才發現,戴黑眼罩的老人就戴了手錶,而且時間是正確的。醫生說,告訴我們外面的情況吧。戴黑眼罩的老人說,那沒問題,但我最好坐下來,我的腳快斷了。盲人們每三、四個合坐一張床,彼此作伴,盡可能舒服地坐好,安靜下來,戴黑眼罩的老人於是開始敘述他所知道的事,在視力仍正常時親眼看到的事,以及從這流行病爆發到他自己失明之間的幾天中他所聽聞的事。
一般大眾信心逐漸喪失的證據是由政府自己提供的。政府的政策在六天內更改了兩次。起初政府信心滿滿地以為,只要把所有盲人都關在某個特定區域,比如我們現在被關的這個精神病院,就能控制疫情。但失明的案例不斷增多,來勢洶洶,致使政府內某些具影響力的人士唯恐官方主動出擊的方式不足以應付眼前的狀況,以致消耗龐大的政治成本,因此強力主張由家庭負責將自家的盲人關在屋內,禁止他們外出,以免使原本壅塞的交通更加惡化,也避免引發視力正常者的不悅。那些明眼人對多少帶點撫慰作用的意見置若罔聞,深信這種白病是經由視線接觸而感染,就像惡魔眼一樣。當一個人沉浸於自己或悲傷或喜悅——這是假定世上仍存在著喜悅——或無悲無喜的思緒中時,突然見到迎面走來的人表情丕變,露出無限驚恐的神色,緊接著陷入無可避免的哭嚎,我瞎了,我瞎了,期待他有其他的任何反應的確不應當。沒有人的神經承受得了這種事。最慘的是整個家庭無一倖免,迅速成為盲人家庭,再沒有人能替他們導盲、提供照顧、保護他們免受明眼鄰人的欺負,小小孩兒尤其可憐,而這些盲人無論是多麼充滿愛心的父親、母親或子女,都無法彼此照顧,否則便會面臨畫中盲人的命運——同時行走、同時跌倒、同時死去。和-圖-書
新來這麼多的盲人似乎至少帶來了一個好處,或者應該說是兩個好處,第一個是心理層面的好處,因為他們現在瞭解到整棟房子終於已經完全住滿,從此終於可以和鄰居們建立並維持穩定持久的關係,不用再經常因為新來者的出現而擾亂原有的狀態,被迫一再重建溝通管道,這樣的穩定和等著新室友隨時冒出來有顯著的不同。第二個是直接、實際且具體的好處,也就是外面的主管單位,無論是軍方還是文職機構,都已經瞭解到,替二、三十個人準備食物是一回事,替兩百四十個背景、性格各異的人準備食物是另一回事。原先的二、三十人由於勢單力薄,對於食物遞送中偶然的錯誤或延遲多少比較有心理準備,也比較容忍,比較逆來順受。而眼前突然降臨的複雜責任就不同了。兩百四十個人,注意,這還只是保守的估計,因為至少有二十個人沒能找到床位,不得不席地而眠。總之他們必須體認到三十個人分享十人份的食物和兩百六十個人分享兩百四十人份的食物是不同的。兩百六十與兩百四十間的差別微乎其微。聽好,就是因為政府有意識地假定他們的責任加重了,而且說不定政府擔心會爆發更多騷動——這個假設不容忽視——因此決定在程序上有所改變,要求下屬在運送食物的量和時間上都要準確。很顯然經過了我們所見到的這一番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十分可悲的紊亂後,數量如此龐大的盲人居住在一起是沒有可能輕鬆和平的了,我們只需記起那些原本有視力而如今已失明的疑似受感染的可憐病患,記起失散的夫妻和失散的子女,記起被推倒和踐踏——有些還倒下了兩、三次——的人的難受,記起到處尋找寶貝財產卻遍尋不著的人,唯有徹底麻木不仁的人才能把這些可憐人的不幸不當一回事似地遺忘。然而不能否認,午餐即將送來的消息對每個人來說都有如鎮痛藥膏般帶來慰藉。因為沒有適當的組織負責執行,或因為沒有權威人士能制定必要的原則,領取這麼大量的食物並分給這麼多人吃引發了更多的誤會,倘若這點也是不能否認的,我們就必須承認,當這整個古老的精神病院裡,除了兩百六十張嘴的咀嚼聲外一點聲音也沒有時,這兒的氣氛大大地改善了。事後誰將會來清理這片杯盤狼藉,是個目前為止尚未得到答案的問題。擴音器要到傍晚才會再度宣讀秩序規則,為了全體的利益,大夥兒有必要遵守這些規則,然而新來的人會如何看待這些規則,屆時就會知道了。右側廂房第二病房的人好不容易決定掩埋他們室友的屍體,這可不是小事,至少我們不用再聞到那種特殊的氣味,活人的氣味雖然也不好聞,但到底比較容易習慣。
很不幸,這類的希望很快就證實是夢幻泡影,政府的期望與科學界的預言消失得無影無蹤,失明的病狀繼續蔓延,不是像勢如破竹所向披靡的滔天洪水,而是有如數千條洶湧的細小河川,陰險地滲透瀰漫大地,然後一舉將它淹沒。這個社會災難已到了一發不可收拾的地步,當局緊急召開種種醫學會議,其中以諸多眼科醫生和神經學家齊聚一堂的會議為最重要。由於建立機制無可避免地需要時間,部分人士大聲疾呼應當成立的大會始終未能成立,取而代之的是種種的座談會、研討會、圓桌討論會,有些開放給一般大眾旁聽,有些則關起門來密商。整體的結論證實了辯論的無用,同時由於發生了數起在會議中驟然失明的案例,發言者突然嚷道,我瞎了,我瞎了,導致報紙、電台及電視紛紛失去了主動積極的精神,也不再有興趣從事這類對某些傳播媒體來說,無論從哪個角度來看都誠屬謹慎且值得稱許的行為,這些媒體向來靠各式各樣的聳動事件、他人的幸與不幸來過活,諸如某個眼科教授突然失明的這類情況保證具有豐富的戲劇性,原是他們拚了命也要做實況報導的機會。
上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