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誰?」
他站著,看上去身材中等。他套上一件雨衣,我們走出了咖啡館。
「現在好些了……在這兒,一切都會好的……」
「因為……這條日爾曼─皮隆街…….以前有……有個地點……」
他在狹長的杯子裡斟了瑪麗白莎香甜酒,當我品嘗著甜酒時,它與緞子、象牙雕刻以及四周有些令人作嘔的包金飾物融為一體。彷彿是這間房子的精華所在。
「我很高興把斯庫菲的相片送給你這樣的小伙子……」
他聳了聳肩。
「啊……」他帶著茫然的笑對我說,「我真傻……蒙馬特變化那麼大……說起來話長……你沒見過以前的蒙馬特……」
我很容易便認出了他,因為他向我說明他會穿一套深綠色條絨服裝,他的頭髮是白的,很白,留平頭。這種簡單的髮式與他眨個不停的黑色長睫毛、杏仁眼和像女性的嘴巴很不相稱:上唇線條彎彎曲曲,下唇繃緊,彷彿在發號施令。
「根本不記得。我難得為這家報紙工作……這是一份時裝小報……我主要為《時尚》工作,你明白嗎?」
「不,不!別擔心……這樣的我有好幾十張……還有全部底片!」
芒蘇爾上氣不接下氣地又出現于粉紅幔子中間,手裡拿著一本書和好幾張照片。
「我喝一點瑪麗白莎香甜酒……你呢?」
「對不起。」當我來到布朗什廣場一家咖啡館,在他的桌邊坐下時,他對我說。是他打電話約我傍晚六時前後在這裡與他會面的。「對不起,我一向先約在外面……尤其是第一次會面……現在,我們可以去我家了……」
「一點也不。」
「我找受了!我找到了!」
他不再講話,更注意地傾聽藍騎士。我呢,我想所有這些聲音都是九泉之下的聲音,已故者的聲音——它們四處遊蕩,只有通過一個改變了用途的電話號碼才能互相應答。
「你記得這個女孩嗎?」
「他還活著……他始終在這兒,在巴黎……是有個人告訴我的……當然,他沒有那副天使面孔了……你想聽聽他的聲音嗎?」
我想求他給我印幾張德妮絲.庫德勒斯的相片,但我不敢。
「你留下我一個人?你不想再喝點瑪麗白莎香甜酒嗎?」
他甚至沒聽見我的問題。
我一直走到窗前,俯視著蒙馬特纜車、聖心花園和更遠處的https://www.hetubook.com.com整個巴黎,它的萬家燈火、房頂、暗影。在這迷宮般的大街小巷中,有一天,我和德妮絲.庫德勒斯萍水相逢。在成千上萬的人橫穿巴黎的條條路線中,有兩條互相交叉,正如在一張巨大的電動彈珠台上,成千上萬小球中會有兩顆球偶然間互相碰撞。但什麼也沒有留下,連黃螢飛過時的一道閃光也看不見了。
他起身走進用粉紅綢幔與客廳隔開的臥室。它被綢幔遮住了一半,我瞥見一張十分低矮的床,上面鋪著原駝毛皮。
不等我回答這個令人驚訝的問題,他已經拿起我們身邊一個皮墩子上的電話,並且撥了號碼。他把聽筒遞給我。
「一名無恥的小流氓……我最後一次見到他是在佔領時期,康邦街上位於地下樓層的餐館裡……他和一個德國人在一起……」
他的面色愈來愈蒼白。他很害怕。
「夜裡出的事……他叫了一個人去他樓上的房間……他隨便叫人進他房間……」
他起身朝一個活動小餐桌走去,把它推到長沙發前。桌子上層放了一排長頸大肚水晶塞玻璃瓶,像德國黨衛軍樂師們戴在脖子上的那種帶鏈銀牌,上面刻著利口酒的名字。
他陪我穿過一條貼著深藍色絲絨壁紙、用鏤花小水晶壁燈照明的走廊,一直走到側梯入口。我注意到門邊牆上掛著一張橢圓形照片。一個金色頭髮的男人,面孔英俊剛毅,一雙眼睛如夢似幻。
「現在,他一定老了……一個可怕的老人……化了妝……」他重複說著。
他用手背撫摸著窗玻璃,指著樓下整個巴黎。
「謝謝。」
「斯庫菲來法國定居……我是在蒙馬特認識他的……他寫了一部出色的書,名叫《下碇的船》……」
他露出古怪的笑容,既激動,又恐懼。
「你就要聽到他的聲音了……注意……他叫作『藍騎士』……」
「怎麼樣,」芒蘇爾問我,「你聽見他了嗎?你聽見他了嗎?」
「那位住在羅馬路的朋友……被人謀殺了……」
他驀地掛上電話。他渾身是汗。
「啊……她大概在樓梯上碰到過他。」他氣惱地對我說,因為這個細節對於他毫無意義。
「你從窗戶往外看了嗎?景色很美,嗯?真想不到謀害斯庫菲的凶手就在這裡……」
我在花莖圖案的長沙發上坐下。他坐在我身邊。
「德妮絲.庫德勒斯當時住在這裡嗎?」
我們來到克利希大道的土堤,他指著紅磨坊旁的一棟樓對我說:和*圖*書
「你的朋友叫什麼?」我問他道。
他站在我面前,駝著背。
「我要給你看被這個小流氓暗殺的我的朋友的一張照片……我還要設法為你找到他的小說《下碇的船》……你應該讀讀……」
他遲疑著,真心話到了嘴邊。
他停住不說了。
「德妮絲……庫德勒斯……是這樣嗎?」
他哆嗦了一下。彷彿他談論的那個人就在這兒,在我們面前,灰色的目光如利劍般穿透他的身體。
「瞧……我珍藏著它,但我把它借給你……你絕對應該讀讀它……這是本好書……多麼準確的預感!亞歷料到他會死……」
「也許吧。」
他聳了聳肩膀。不,這位對我如此重要,我想知道她一舉一動的德妮絲.庫德勒斯,顯然絲毫引不起他的興趣。
我壯起膽子。
「哪位朋友?」
他面帶微笑,注視著前方勒皮克街的斜坡,市場的貨攤以及燈火通明的食品店。
「『藍騎士』今晚有空……『藍騎士』今晚有空……『藍騎士』今晚有空……請撥電話號碼……請撥電話號碼……」
「我有她當年的地址,如果你感興趣……」
他為我打開門。我見他如此心慌意亂,便擁抱了他。
「是的。」
他關上門,我聽見他一個接一個地鎖上插梢。我在樓梯平臺待了片刻。我想像他從深藍色走廊回到那間裝飾著粉紅色和綠色緞子的客廳。在那裡,我肯定他又會拿起電話撥號碼,興奮地把聽筒貼著耳朵,不厭其煩地一邊哆嗦一邊傾聽『藍騎士』遙遠的呼喚。
他滿面春風。他大概曾擔心忘記把這些珍貴的紀念品放在哪裡了。
他吞吞吐吐地講出最後一個字眼,他肯定是為我才做出這番努力的,不然他不會有勇氣使用如此確切的字眼。
他想強調自己與、小報不相為伍。
「我也一樣。」
他盡力裝出快活的語調,緊緊抓住我的胳膊,彷彿想向自己證明我的確在那兒,在他身邊。
「請原諒……有些時候我覺得有人藏在窗簾後面……再來點香甜酒?是的,一丁點瑪麗白莎香甜酒……」
「我撥的號碼早就是空號了,」他向我解釋道,「反倒是,他們發覺可以用這種方式聯繫。」
「親愛的,我馬上就告訴你……」
他站起來,手裡拿著雜和_圖_書誌。他用鑰匙打開一扇門,我一直沒有注意到這扇門,因為它和四壁一樣貼著天藍色的綢子。它通向一個小房間。
「你會再來看我,是吧?我好孤單……我害怕……」
我們穿過林蔭大道,走上庫斯圖街。他加快步伐,不時朝左邊人行道上海藍色的酒吧間偷偷看上一眼。我們到達大車庫時,他幾乎邊走邊跑了。他在勒皮克街的拐角停下腳步。
「我……這就給你解釋……但在這以前,我想喝點東西……給自己壯壯膽……」
他住在加布里埃爾街,聖心花園邊上的一幢樓裡。我們從側梯上了樓。他花了好長時間才打開門:他用不同的鑰匙打開了三道鎖,那樣慢,那樣專心,彷彿在用繁瑣的辦法開啟保險箱。
「當然可以。你要什麼儘管說……別丟了斯庫菲的相片。在街上要小心……」
「奇怪的巧合……我記得十分清楚……我去羅馬路她家裡找她拍照片,順便去看看這位朋友……他住在上面一層……」
「你不想留著嗎?」
「那……是在這棟房子裡出的事?」
「去過。但是我們在我朋友家拍……他陪著我們……」
他的確嚇壞了。我甚至相信他在發抖。
他怕冷似地拉上了窗帘。
他滿腹狐疑地望著我,似乎和他穿過庫斯圖街以及上半段日爾曼─皮隆街時同樣心慌意亂。
「我只有甜酒……你不介意嗎?」
「那麼……拿給我看吧……」
每當芒蘇爾說出這個如夢似幻、呻|吟般的名字時,我便覺得德妮絲的一雙淺色眼睛的視線好像第一次停留在我身上。
套房極小,只有一間客廳和一間臥室,大概是用一間屋子隔成的。粉紅色緞子做的幃幔掛在銀線編的細繩上,將臥室與客廳分開。客廳四面牆上貼著天藍色的綢子,僅有的一扇窗被同樣顏色的窗簾遮住。黑漆獨腳小圓桌上擺放著象牙雕刻和玉製品。低矮的安樂椅,淡綠色的座面。長沙發的綠布面顏色更淺,點綴著花莖圖案。整個客廳看上去像只糖果盒。光線來自鍍金的壁燈。
「可是……怎麼了?」我問他道。
「謝謝……你知道……這非常怪……」
「你不知道這張照片的其他細節嗎?」
「我再送給你他的兩三張照片……」
「我感興趣。」我用變了調的聲音答道。
回憶起這件事,他聲音發抖。儘管我一心想著德妮絲.庫德勒斯,但是這樣尖利的嗓音,這樣忿忿不平的抱怨,給我一種難以解釋的印象,顯而易見的:骨子裡,他嫉妒朋友的命運,他忌恨灰眼睛和-圖-書的傢伙沒有暗殺他。
「不,謝謝。」
「你一定要讀斯庫菲的書……」
「我會再來。」
他把耳朵貼在電話聽筒上,他的臉靠近我的臉。
「還有其他人,」他低聲對我說,「許多其他的人……如果我計算一下……所有這些死者……」
他神情快活地打量著我。在壁燈的光線下,我發現他的臉上有些細小的皺紋和雀斑。
「我寧願不去想他。」
「我後來再沒給她拍過照片……現在,我想起這個女孩了……霍寧根.胡恩給她拍了許多照片……」
「凶手找到了嗎?」
「請坐。」他對我說。
最初我只聽見表明電話占線的那種短促的、一再重複的鈴聲。接著,在鈴聲的間隙中,我分辨出一些男人和女人的呼叫聲:——莫里斯和約西希望勒內來電話……——呂西安正在等待國民公會街的讓諾……——迪巴里夫人在找對象……——阿爾西比亞德今晚獨自一人……一些對話開始了,一些聲音在互相尋找,儘管電話鈴聲經常把它們掩蓋住。這些沒有面孔的人都試圖相互交換一個電話號碼,一句暗語,希望能見一面。終於我聽見一個比其他聲音更遙遠的聲音重複著:
我們走上阿貝斯街。他鎮靜地邁著輕鬆的步子。我真想問問他庫斯圖街使他想起哪些怪事,但我不敢造次,也怕觸發他那令我吃驚的神經質。突然,到達阿貝斯廣場前,他又加快了步子。我在他右邊走。正當我們穿過日爾曼─皮隆街的時候,我見他驚恐萬分地朝這條房屋低矮陰暗、坡度較陡、一直通向林蔭大道的窄街望了一眼。他緊緊抓住我的胳膊。他抓住我不放,彷彿想擺脫掉注視這條街的念頭。我把他拖到對面的人行道上。
他又知道什麼呢?
他又過來在我身邊坐下,查看著卡片。
「我得回去了,」我對他說,「再次謝謝你送我照片。」
他的臉色陰沉下來。
「這真可怕……真可怕……」他把耳機緊貼著耳朵重複道,「這個殺人犯……你聽見他了嗎?」
「請原諒,」他氣喘吁吁地對我說,「這條街使我想起一些怪事……請原諒……」
「巴黎第十七區,羅馬路九十七號。羅馬路九十七號……」https://www.hetubook.com.com
「老兄,別擔心。」我對他說。
「我……每次我穿過日爾曼─皮隆街街口便感到頭暈……我……我想沿街走下去……但我承受不住……」
「你去過她家?」
「最可怕的,是我認識凶手……他使人產生錯覺,因為他長著一副天使的面孔……不過他的目光十分冷酷……灰色的眼睛……」
「霍寧根.胡恩,一位德國攝影師……對了……是這樣……她常與霍寧根.胡恩一起工作……」
他在我對面坐下,把書遞給我。
「理察.沃爾……一個美國朋友……他也被謀殺了……」
他驀地站起來,撩開天藍色的綢緞窗簾,露出了窗戶。然後他回到我身旁長沙發的座位上。
「羅馬路九十七號……」
「現在,他一定老了……一個可怕的老人……化了妝…」
「麻煩你……能不能給我印幾張……德妮絲.庫德勒斯的相片?」
「瞧,」他對我說,「我有底片的小卡片。一開始我就保存所有檔案……按照年份和字母順序排列……」
「現住,我清楚地記起這位女孩來了……我原先有個朋友住在同一棟樓裡……」
「是的……是的……讓─米榭.芒蘇爾攝……正是我……毫無疑問……」
他驀地朝我仰起頭。臉白得嚇人,兩眼瞪得老大。
「你認為德妮絲.庫德勒斯認識他嗎?」
「是。」
「亞歷.斯庫菲。亞歷山卓來的一位希臘人。」
我聽見他拉開又關上許多金屬抽屜的聲音。幾分鐘後,他從小房間出來,仔細地關上門。
「他是埃及的希臘人……寫過一些詩和兩本書……」
「可是,先生,」我嗓音堅定,一字一字地說,以便他能聽見我的問題,「既然你告訴我德妮絲.庫德勒斯住在下面一層,那天夜裡她一定聽見異常的動靜……她一定作為證人被盤問過……」
「要在以前,我就約你到格拉夫咖啡館會面了……在那邊……現在已經不在了……」
「這類凶手是永遠找不到的……我料定他終究會出事……要是你見過他晚上邀請去他家的某些男人的嘴臉……即使在大白天我也會害怕的……」
「為什麼你不沿街走下去呢?」
我從上衣口袋裡拿出時裝雜誌,向他指了指封面上的德妮絲。他從我手中接過雜誌,戴上粗大的玳瑁架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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