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靈夜和葬禮過後,茱絲汀在公寓裡辦了一場簡單的聚會。這不是科唐坦街的沙龍,有一輪又一輪的歌曲和閃閃發亮的談話。但是,從複折屋頂的老虎窗看出去,看到的是大海在遠方閃爍,帆船和尖艉馬達漁船又出現了,它們捕魚歸來,科西嘉的貨輪航向自由城的停泊場。在外海動也不動,像兇惡的看門狗似的,是英國和美國的巡洋艦。港口的平地上,重建的工事開始了,大鐵鎚敲掉了海邊的防禦牆和砲台,晚上,燈塔的眼睛重新點亮,在那宛如玩具鋼架的塔頂。
羅宏和艾蝶兒很快就結婚了,幾乎沒有多想。結婚的地方在小小的聖若翰施洗者喇沙教堂,在耶穌與門徒的鑲嵌畫下,亞歷山大.布杭從前總喜歡在這幅鑲嵌畫下說些嘲諷的話——「讓小孩到我這裡來,這裡是死人的升降機!」
只有一次,他帶艾蝶兒去了他姑媽的公寓,維勒塞克瑟街。因為害羞,或者沒有機會,他從來不曾介紹艾蝶兒給他的姑姑認識。他們走樓梯上到三樓,電梯從戰爭初期就故障了。這是一棟漂亮的磚造建築,樓下大廳入口有幾扇做工精細的門,還有彩繪的大玻璃窗,暗色木頭的樓梯覆著老舊的紅地毯,磨得連裡頭的織線都穿了出來。這地方很靜,靜得讓人有點擔心。到了三樓,羅宏在一扇門前停了下來。門鈴上頭,艾蝶兒在一塊銅牌上讀到一個名字:阿堞瑪.德.貝希雅克子爵。艾蝶兒心想,這還真像那些模里西斯人的姓氏。羅宏在門前停了一會兒,若有所思。「你不摁電鈴嗎?」艾蝶兒問道。他的臉沉了下來。「沒用的,他們什麼也不知道。艾荻特來問過了。他們才剛搬進來。所有人都一無所知,彷彿我姑媽從來沒住過這裡。」他緩緩後退,眼睛始終盯著門上,那是一扇頗醜的門,亮光漆斑駁脫落,門的下方有些撞擊的痕跡,有沒有可能是警察不耐煩地用硬皮靴踢出來的?而彼時老婦人正在裡頭披上浴袍。這一天剩下的時間,他們沒再談這件事,此後的日子也沒有。他們不再走近天鵝林蔭步道或是格亨內勒橋那一帶。城裡,像一個擠得太滿的房間,迴盪著歡慶的噪音和擁有自由的陶醉。到處都是引擎的轟鳴、汽車喇叭、咖啡館的音樂、小舞廳,在巴士底,在牟貝廣場,在聖翁湍門。然而羅宏停不下來,他沒辦法不去想這裂開的傷口,這個在巴黎中心的寂靜地帶,可怕的自行車賽車道,階梯座席,在這些男人和這些女人、這些孩子身後關上的出入口。他們在黎明時分在自己家裡被逮捕,他們沒有起疑,也沒意識到等著他們的是什麼。那些善良的警察對他們說,您別擔心,只是一次查核而已,您也知道,新的法律是為了您好,為了您的安全,政府會保護您,您沒有什麼好害怕的,什麼都不必帶,今天晚上您就可以回家了。
稍晚,在企業家街的企業家旅館的房間裡,羅宏做了解釋:「對我來說,那是個可怕的地方。『冬季自行車賽車場』就在對面,我的姑媽蕾歐諾拉和其他巴黎的猶太人,就是被警察帶到這裡,再被送去德蘭西的集中營。我沒辦法看那裡、靠近那裡,妳明白嗎?」和圖書
艾蝶兒從沒想過他們會這樣。既粗暴又野性,充滿慾望和衝動。她任由浪潮席捲,就像那次在人群裡,那些加拿大士兵把她拖進他們的圈子裡。現在,要求的是她,索求的是她。她擁著羅宏,他們雙腿交纏,腹部相貼,合為一體,共享同一個皮囊。他們用同樣的節奏呼吸,用同樣的能量在肌肉、筋腱裡顫動。才剛結束,艾蝶兒就望著羅宏,她兩眼灼熱,不帶一絲笑意地說:「再來吧?」彷彿,每次才踏穩腳步,就又被浪潮席捲而去。
他們在石板前待了好一陣子,聽著雨水在他們的傘上敲打。墓園裡浮起一陣水汽,一股泥土和青草的氣味。在月桂樹叢中,從某處傳來烏鶇的叫聲。這是個可以經常回來的地方,羅宏心想,就像來探訪一個年邁的親人。帶一支牙刷和一把抹水泥的小饅刀,刷洗,修補。用一枝軟性的黑鉛筆描一描那幾個看不清楚的字母。他感到心頭揪了一下。他沒有家族墓穴可以收留他,沒有墓地的永久使用權,甚至連一塊簡簡單單寫著他姑媽名字的石板也沒有。這塊土地沒有任何東西讓他依附。
羅宏變了,他不再是艾蝶兒從前認識的那個男孩——沒事就臉紅,女孩子都喜歡笑他。他身上有些什麼變得冷酷了。在遊歷這些街區的新婚夜裡,他很少說話。他和艾蝶兒一起搭巴士,他快步在街道上行走。找到旅館,他就拉著艾蝶兒進房間。他迫不及待要做|愛,直到他們全身汗水淋漓,氣喘吁吁,沉浸在某種近乎痛苦的麻木之中。
「為什麼妳不來跟我們一起生活?」艾蝶兒又問了一次。茱絲汀甚至連一聲嘆息也沒有。「我去那裡做什麼?我會給你們添麻煩……我太老、太累了。你們偶爾回來看看我,這樣就好了。」
艾蝶兒不明白。為什麼她什麼都不知道?她知道羅宏為什麼想要離開,永遠不再回來。不是為了冒險,也不是因為他在加拿大已經找到了工作。她也一樣,她永遠不再回來了。
結婚後的那幾天,他們到處走,旅館一間換過一間,隨興所致,從一個街區到另一個街區。布隆梅街、布隆梅旅館;法古葉賀街、繁花旅館;渥吉哈街、普羅米翁旅館;都鉈街、遠行旅館。那些車站的附近,愛丁堡街、愛丁堡旅館;尚─布通街、旅人旅館;離站街、布列塔尼旅館。再到拉丁區,布西街、路薏絲安娜旅館;王子先生街、陽台旅館;塞爾朋特街、小學生旅館。然後往北,到金滴區,到蒙馬特,到休蒙丘。房間很小,暖氣過熱,可是在浴室裡卻得用冷水沖澡,因為熱水器沒有煤炭可燒。他們沒有行李,羅宏帶了他的小行李箱,裡頭裝著他的刮鬍刀和艾蝶兒的幾件小首飾,還有內衣。有時門房大叔會眼睛一亮,或者旅館老闆娘會擺出一副心知肚明的樣子,說他們是「小情侶」這類的話。艾蝶兒有點擔心:「你知道嗎,他們以為我們沒結婚!」可是他不在乎,他甚至故意寫錯,在填寫住宿登記簿的時候,先寫成「小姐」……然後塗掉,再改成「夫人」。
亞歷山大https://www.hetubook.com.com就在這幾天過世了,羅宏和艾蝶兒正在巴黎的街道上旅行,旅館一間換過一間,聯絡不到人。他因為肺水腫而窒息。微生物的戰爭在空襲和停戰之後持續進行,最後獲得勝利的是它們。
羅宏提到了德蘭西監獄,艾蝶兒還是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位於巴黎北邊的幾棟大型建築,戰前建造的,用來當作,噢,真是諷刺,當作憲兵的營房,達拉第把共產黨徒關在這些大樓裡。蕾歐諾拉姑媽跟共產黨扯得上什麼關係?後來他就什麼也沒再說了,或許其他事情他也一無所知。在派出所,在警察局,大家都噤口不語。他們謹慎地提及一份正在進行的調查,他們有禮貌地建議,可以提出申訴。該負責任的人在哪裡?他們逃走了,還是在盟軍解放巴黎的時候被殺了,被吊死在燈柱上?應該是有一些審判、一些判決的。可是在巴黎的中心,在天鵝林蔭步道的對面,一片靜默,教他如何能消受?
他們不再交談。有一次,他提起參戰的一些零零落落的記憶。在法國北方的一次行動,沿著一條他連名字都不知道的河。到處都是囚犯,衣衫襤褸,神色驚惶,不知餓了多久,清澈的眼睛閃爍在滿是污垢的臉上,和乞丐、殺人犯沒有兩樣。
艾蝶兒專心地看著他們,她試著要把他們和過去、和她童年的時光重新連結起來。可是那種感覺已經不在了。裂痕無法修補。她急著要去世界的另一端,開始她等待已久的生活。
她剛提到她的婚姻,提到她想要創立的高級時裝事業,提到丹尼爾在一個漂亮的街區買下的公寓,就在艾菲爾鐵塔附近。她只打開一隻漫不經心的耳朵聽艾蝶兒說話。她有一些神經質的動作是艾蝶兒不認識的,她搔著右邊的太陽穴,她把手指的關節壓出「喀喀」的聲響。
艾蝶兒拉著羅宏的手,帶他走到「大象樹」,那裡可以很清楚地看到艾菲爾鐵塔。他們站在那裡,因為長椅都被偷走了,河岸又太泥濘,坐不下去。河上的駁船緩緩經過,船艏在骯髒的河裡推起一陣水波。艾蝶兒想要讓羅宏看到所有她喜歡的東西,像頭髮一樣在水裡流動的水藻,波光粼粼的渦流,依附在植物水根的泡沫。但是羅宏什麼也沒說。他點了一根菸,隨即把菸彈進河裡。他不想在那裡停留,有那麼一會,艾蝶兒以為他在嫉妒,因為她從前來這個地方,有榭妮亞為伴。
遠赴多倫多之前,艾蝶兒走在她比世界上任何人都熟悉的城市裡,這是她在世界上最愛也最厭惡的城市。在塞納河邊,她呼吸著熱空氣,望著河水在栗樹的葉蔟間閃耀著水光。天空中有一種輕盈,圓頂和高樓像是飄浮在民家屋頂上。她遇到各式各樣的人,一群群愛笑的、嘲笑人的、粗俗的女孩,一些盯著她看的男孩——儘管她把自己藏在那身栗色的舊大衣裡頭。在十字路口,在樓房的門邊,在小酒館的露天座,看似體面的男人們在抽菸聊天,評論最近的新聞,或是股市的行情,熱烈得彷彿那就是他們的未來。她感覺自己置身於某個異國的首都。
法國,告別過去。告別巴黎。
這時,丹尼爾.多鎳來了。他並不是艾蝶兒過去想像的那樣。他高大,頭髮是棕色的,優雅,神情嚴肅。他坐在榭妮亞對面,點了一杯濃縮咖啡。他的話不多,香菸一根接一根,從容不迫地擦拭著眼鏡。某個時刻,艾蝶兒提起榭妮亞的工作,創造自己的品牌、把計畫拓展到美國的可能性,丹尼爾打斷了她的話:「我啊,我想要的,就是過一個正常的生活。」艾蝶兒替她的朋友抱屈,可是榭妮亞看起來似乎對這個男孩子所說的「一個正常的生活」並不感到疑惑。她用指尖勾著丹尼爾,那是她的財產,她什麼都可以接受。艾蝶兒明白,她們的友誼已經不存在了。片刻之後,她更確定https://www•hetubook•com•com了,因為榭妮亞和丹尼爾之間短暫的目光交會,意思似乎是說:「嗯,我們是不是該走了?」
榭妮亞的消息以完全意想不到的方式傳來。羅宏讀了某一期《畫報週刊》,上頭報導了一則名流的新聞,一場巴黎的時裝表演,地點在布隆森林的驛站餐廳。照片不是很清晰,看到的是幾個年輕貌美的布爾喬亞女孩,可是在評論的文字裡,提到了查維洛夫女伯爵。艾蝶兒打電話去驛站餐廳,然後又打去經紀公司,終於聯絡上了榭妮亞。電話裡,她的聲音還是一樣,有點低沉、沙啞。電話裡有一絲猶豫的氣息。她們終究約了要碰面,不是在天鵝林蔭步道,而是在羅浮宮咖啡館的露天座。這也標誌著榭妮亞的改變。
終於有一次,是她有理。她已經屬於這個城市了。從臥室的陽台,她傾身就可以看到小海灣盡頭粗礪的山丘,亞歷山大下葬的地方。在頂樓的小公寓裡,她把他們共同生活的所有紀念都集合在這裡,物品、書籍、家具,所有在搬家和拍賣之後殘存的東西。畫作、雕刻。一幅山謬爾.索里曼十七歲的時候畫的炭筆畫,那時他還沒離開模里西斯,畫的是月光下的皮耶特玻司山。在走廊上,她虔誠地掛著搭乘汽車穿越法國的一整套枴杖刀。自從亞歷山大過世以後,茱絲汀的現實感大有進步。她把她叔叔遺產剩餘的部分,放在一位公證人那兒換成終身年金,這筆錢夠她度日所需。靠著這個,她甚至還能繼續給米露姑媽一點錢,讓她可以住進教會的安養中心。其他姑姑的生活都還過得去。或許,她已經原諒牟德了,她會寄一些小包裹給她,讓她不至於餓死。甚至每個星期有一兩次,她會走上通往「斯沃德尼亞」的那條路。
「那妳過得怎麼樣?」
破例的一次,離開前的一個下雨天,艾蝶兒要羅宏陪她去蒙帕納斯墓園找她舅公的墳墓。
相反地,科唐坦街那一帶什麼也沒變。銀行把公寓和工作室租了出去。似乎有不少人低價買進那些潛逃的通敵分子留下的財產而致富。那舍芒呢?塔隆呢?艾蝶兒很確定,他們一定有辦法全身而退。他們甚至會讓人以為,他們盡了全力把猶太人被沒收的財產管理得很好。德庫小姐的工作室現在是一家保險經紀商。艾蝶兒想著那些小動物。牠們怎麼活得下來?牠們應該和巴黎大多數的貓一樣,被丟進鍋子裡了。她沿著她街區的圍牆往馬格杭街的高中走,似乎有些鬼影混在路人當中,和她擦身而過,在窗簾後頭窺伺她。阿賀摩希克街,三十二和三十四號,這棟以布杭家族的未來為代價的樓房終於完成了。這是一棟高大的石磚建築,左側和隔壁毗連,六層樓的一塊陰鬱石頭,水泥似的,方形的窗,像一大片醜陋又擋光的圍牆,看起來非常逼仄,彷彿隨著不幸的時光流逝,建築工事吃掉了土地。右邊,是「紫房屋」的死對頭空吶的獨棟小屋,已經沒人住了,肯定過不了多久,就輪到它被剷平、蓋大樓了。艾蝶兒沒停下來。她不想去看信箱上寫的住戶姓名。她感到一種苦澀的勝利心情,畢竟是她阻止了設計師給整棟建築物添加任何美化工作,她拒絕了一切,柱頭不做葉板,也不做小尊美女雕像,不要瓷磚鑲嵌的圖案,不要圓凸的浮雕裝飾。只有那個可笑的名字還留在門樑上,隱隱約約暗示著此刻的死氣沉沉——「僻隱居」。
他們從前曾經計畫過其他的旅行——探索布列塔尼,去愛爾蘭。現在,他們只是在巴黎搭巴士到處逛。他們在塞納河邊野餐,繼而推進到曼河。一天下午,艾蝶兒想帶羅宏去她從前和榭妮亞相約的地方——天鵝林蔭步道。她甚至又看到那個老變態,站在那兒像一座剝蝕的石膏像,貪婪地偷窺著矮樹叢裡的情侶。https://www•hetubook.com•com
羅宏.菲爾德對於教堂婚禮並不反對。畢竟,耶穌也是猶太人!結婚的證人,羅宏這邊是他的姊姊艾荻特,艾蝶兒則請了她莊嚴的聖餐時代的老神父。
艾蝶兒急忙起身,她堅持要付帳。她和丹尼爾握了手,向榭妮亞做了個小手勢,咕噥地說:「Da Svideniya?」作為過去的紀念。或許她覺得心裡有些混亂,因為她也變得自私了。她跑著離開,像是已經來不及了。
艾蝶兒心裡希望證人是榭妮亞,可是幾年的戰爭連根拔除了一切,抹去了一切。榭妮亞和丹尼爾.多鎳都不在了,他們沒留下地址就離開了,去了世界的另一端,也或許去了瑞士。
不過是一下子的事,所有人,或者幾乎所有人,都出現在茱絲汀的家了。模里西斯的姑姑們,索里曼這邊的表兄弟,甚至連胡阿賀上校和勒梅希耶將軍夫人也來了,大家都嚥下了過去的怨恨。這會讓人產生幻覺,彷彿大家又是一家人了,什麼事也沒發生,或者是亞歷山大的死,為這些人滌清了說過的蠢話、做過的荒唐事,至於剛剛告終的悲劇和恐怖,他們也沒有絲毫的責任。
艾蝶兒提早到了,她沒有立刻坐下來。她甚至不太確定,自己是不是想要留下來。榭妮亞自己一個人來。她看起來變高、變瘦了。她穿的不是誇張的洋裝,而是一套正式的灰色套裝,紮了個髮髻。艾蝶兒簡直認不出她了。她們互相親吻臉頰,艾蝶兒留意到,她已經沒有那個貧窮的味道了——從前讓她心跳、激動的那個味道。她們東聊西聊,像是要避開過去。榭妮亞的眼神依然如昔,不過卻帶著某種更冷的目光。
墓園的管理員翻了翻墓地永久使用權的登錄冊,告訴他們所在的位置:「就在大天使加百列的雕像旁邊,走過去一定看得到。」確實,他們找到一塊灰色大理石的石板,沒有任何裝飾,只刻著一些名字,有幾個名字還看得清楚,有些已經模糊不清了。山謬爾.索里曼的名字後頭有兩個日期:一八五一年十月八日~一九三四年十二月十日。只有一個名字,和關於他的傳奇的嘈雜聲音。
葬禮在尼斯舉行,那是個全新的墓園,位於西邊的高地,離城市很遠,是給異鄉人用的大型公墓,一個個簡單的水泥箱,在山坡上。沒有其他選擇。遺體到不了索里曼先生長眠的蒙帕納斯墓園,火車載運用的那種鉛皮棺材已經沒有了,而且天氣也太熱了。她到的時候,亞歷山大在停屍間等著。女雇工解釋,因為會有味道,事情發生的時候刻不容緩。有羅宏當幫手,艾蝶兒打理了一切,付了一切費用,用的是向她丈夫借的錢。她拒絕在墓前刻上任何空洞漂亮的詞句,葬儀社的人氣憤不解地說:「至少也得放上R.I.P.吧,小姐,這是最基本的。」這玩意應該是按行數計酬的吧。「不,我父親討厭拉丁文。您只要放上他的名字、出生日期和死亡日期,句點,這樣就行了。」她又找回當初拒絕在阿賀摩希克街的門面上放那些小尊美女雕像時的語氣。
或許並沒有戰爭,艾蝶兒冥想著。就像對她的家人來說,他們只是在公路上流浪,然後躲進了山裡。只是一些罪行,一些罪行和一些罪犯,一幫幫惡徒在鄉間劫掠、殺戮、強|暴。她沒有告訴羅宏關於飢餓的事,飢餓日日啃噬著肚子,老人在市場的攤架之間爭奪剩和_圖_書菜殘渣,在蔚藍海岸,在城郊的河谷裡,生活慢速前進,一群群蒼蠅囓噬著茱絲汀的腿。這一切述說起來並不容易。這是發生在另一個世界的事。
露天座曬得到太陽,天氣已經很熱了。漸漸地,她們找回了從前的那股勁。榭妮亞還是很會把一堆事情扯在一起,她嘲笑那些穿著暴露、跟美國大兵同桌的女孩。「跟去年冬天和德國人鬼混的那些人沒有兩樣!」她們提起馬格杭街的高中年代,那些學監,那個會跟女學生攀談的法文老師,那個風一吹洋裝的裙襬就飛起來的詹森小姐,那些因為懷孕而結婚的女孩,那些在海軍部或是郵局找到工作的女孩。艾蝶兒談到羅宏,談到他們在加拿大的新生活,她覺得榭妮亞似乎並不高興。她無法想像榭妮亞會嫉妒她,榭妮亞竟然會跟那些不希望別人快樂的人一樣。「我很為妳高興,因為,老實說……」她說的是什麼?榭妮亞繼續說下去,難得她沒有冷嘲熱諷。「妳知道,高中的時候,當我跟別人談到妳的時候,大家都覺得妳以後會很慘,覺得妳會變得跟那個卡維里絲一樣,或是跟那個幫貓做雕像的女人一樣,妳跟我說過的那個,她叫什麼名字來著?」艾蝶兒看著榭妮亞,她很驚訝自己沒有臉紅。其實,她寧願一切都在庸庸碌碌之中結束。青春少艾的恩典已經消失無蹤,榭妮亞身上剩下的,是與旁人無異的一個女人,當然,她還是很美,但是有一點俗氣,有一點壞心眼,或許該說是不滿足。這樣也好,總不能一輩子都崇拜著一個偶像。
茱絲汀沒辦法,或者不想來。她的藉口是亞歷山大,他的健康狀況最近嚴重惡化,沒有錢,太累了。不過,應該是因為羞恥這一類的理由。她不想再看到她被逐出的這個城市,她感到怨恨、憎惡。「何必呢?妳又不是要住在巴黎。」艾蝶兒假裝相信她的說法。「那妳再來加拿大看我們。」茱絲汀答應了。但是要搭船,搭火車……這是永遠的分離了。
八月天,巴黎,窒息於熱浪之中,陶醉在重獲的自由裡。旗幟、長幅的布條標語。路上荒涼依舊,英國、美國、加拿大的裝甲車,後頭跟著「法國國民軍」七零八落的汽車。愛國市民們坐巴士穿越各個廣場,手中揮舞著旗幟。在人群裡,艾蝶兒被一群男人盯上,他們像一陣狂風捲過,艾蝶兒伸手想找到羅宏的手,他們卻把艾蝶兒撞得轉了起來,像是隨著藏在矮樹叢裡的管弦樂團起舞。其中一個男人粗魯地抱住她,笨拙地,兩手在她身上亂摸,撫摸她的胸部。她邊叫邊掙扎,那些男人跑走了,消失在夜色裡。艾蝶兒緊緊抱住羅宏,兩腿發抖,心臟狂跳。當羅宏告訴她那些人都是加拿大士兵的時候,奇怪的是,她感到某種愉悅,她笑了。所以就是這些人,她的新同胞!她幾乎想要再見到他們,認得他們的名字。
她只留了一張索里曼先生的照片,一個老頭穿著舊式的短大衣,戴一頂呢帽,唇上蓄髭鬚,兩頰也留著頰髯。他的身邊有一個乖巧的小女孩,鬈髮,穿一件海軍領的直筒洋裝,手上拿著一個比她——艾蝶兒——還大的木環。確實,就某種方式而言,他很像大天使加百列,高大強壯,頰髯像翅膀,右手拿的枴杖就像一把劍。
她做了一個出自本能的動作,幾乎讓人不舒服。她把手貼在艾蝶兒的肚子上說:「等他出生的時候,記得告訴我,好讓我為他禱告一下。」她怎麼猜到的?周期停了,艾蝶兒還不是真的很確定,她甚至還沒跟羅宏提過。茱絲汀露出一抹心照不宣的微笑,某種溫柔的鬼臉。「寫信跟我說,肚子尖不尖,這樣我才知道是不是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