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延和殿集議

中書侍郎何是四川仙井監(治今仁壽)人,狀元出身,三十七歲,是年齡最小的一名執政,向來自視甚高,他說:「誠如李侍郎之言,虜人之師,割地亦來,不割亦來。昔日周平王避敵東遷,周室自此衰微,一蹶不能復振,陛下當引以為至戒。開封金城湯池,守備嚴固,前有大河。金虜用兵,秋來春去,不能持久。陛下坐鎮京師,方可號召四方勁兵勤王。金虜如若南下,頓兵堅城,後有大河,義勇之師四面八方而至,乃自取滅亡。臣雖不才,願領守城之責,必保宗廟社稷無虞!」他的語氣雖略帶鄉音,卻慷慨激昂,顯示一種捨我其誰的氣概。
這句話確實道破了問題的癥結,使宋徽宗半天說不出話,他想了又想,就用近乎哀求的口吻說:「大哥,可否借與老拙一千人馬?」宋欽宗嘆口氣,說:「太上官家用高俅主管殿前司,軍政大壞,教閱、訓練之事盡廢,禁兵與諸班直有闕額而不補,軍兵闕額的俸錄由他與童貫貪污自肥,如今三千六百人的諸班直僅剩一千餘人!高俅原是個市井無賴——」他話到嘴邊,還是把「太上官家竟如此恩寵」一句嚥了下去。宋徽宗知道決無可能調遣負責皇帝宿衛的諸班直,卻仍不死心,又說:「老拙只須大哥借捧日與龍衛馬軍各一指揮。」捧日軍與龍衛軍是分屬殿前司和侍衛馬軍司的上等禁兵。宋欽宗拿定主意,決不給父親一兵一卒。他說:「如今捧日與龍衛軍三分有馬,七分無馬。在京禁軍守京城四壁尚不足用,委實不可勾抽。京師城池高闊,如今唯有堅守,方可保太上官家萬全。」
https://www.hetubook•com.com宋欽宗感傷地說:「割地之事,便依眾卿之奏,不必再議。然如何保全京師,還須從長計議。种師道遺奏,力主朕巡幸長安,以李綱與宗澤留守東京,不知眾卿以為如何?」
延和殿是大內的便坐殿。十一月八日,百官雲集,每人在廊廡下各佔一個几案,條陳和戰事宜。先後呈上一百零八份奏議,宋欽宗當場一一過目。按當時制度,宰相有太宰和少宰,副相有門下侍郎、中書侍郎、尚書左丞和尚書右丞,連同樞密院長官,合稱宰執或宰輔,是最高的行政長官。然而因不斷更替,如今只剩下少宰唐恪、門下侍郎耿南仲、中書侍郎何、尚書右丞陳過庭和同知樞密院事聶昌五人,簽書樞密院事李回督兵防守黃河,而太宰、尚書左丞和知樞密院事空缺。樞密院是最高軍事機構,其長官卻往往任命不知兵的文臣,一般不負責直接統兵。李回親自督兵,是非常時期的特例。宰執大臣除自寫條陳外,還幫皇帝分看奏議。
到此地步,宋徽宗再也無話可說,只能起身站立。宋欽宗卻攔住了父親,說:「太上官家,臣桓還有一事央求。」宋徽宗問:「何事?」宋欽宗說:「王雲從金虜二太子軍前回朝,說虜人須要九哥出使,割讓三鎮之地。王雲以全家百口,決保和議之後,虜人不留九哥為人質。然九哥與尚書左丞王都畏縮不前,臣桓已將王罷免。此次出使,關係甚大,切望太上官家還須勸諭九哥,為國家社稷排難解憂,勉為此行。」宋徽宗子女太多,對九子康王趙構又並不寵愛,www.hetubook•com.com就說:「待老拙勸諭就是。但求列祖列宗在天之靈,佑他出使成功。」
李若水卻說:「知己知彼,方能百戰不殆。今春种師道發兵勤王,對陛下說,京城可守,虜兵可敗,如今遺奏力勸陛下大駕西幸。並非种師道前後反覆,乃彼一時也,此一時也。願陛下聽老於行陣,深知兵機者之忠言,社稷幸甚!」
戶部尚書梅執禮出班說:「依臣之愚見,太上帝、後與皇后、太子南幸建康,陛下親征長安,以保萬全。」宋欽宗本已決計「巡幸」長安,不料太上皇通過宦官傳旨,說既然不許治兵西京,願帶龍德宮眷和親王們去江南和兩浙。宋欽宗猜疑父親準備另立朝廷,當即寫御批婉言敷衍和制止,他本人的「巡幸」計劃也因而猶豫不決。梅執禮所奏正好說中了皇帝的心病,但宋欽宗還是克制自己,裝出虛心傾聽的神態。
崇政殿是皇帝平日辦公的所在。宋徽宗從北邊龍德宮進大內,抵達崇政殿時,宋欽宗已在殿內恭候。自從漢人改變了席地而坐的習俗後,在很多場合下,揖禮已取代了拜禮,但宋欽宗今天見父親,仍用拜禮。他雙膝下跪,兩手觸地,叩頭時頭在地上停頓時間稍長。兩手觸地稱為拜,叩頭時間較長稱為稽首,這與叩後立即抬頭的頓首不同,乃是當時最隆重的見面禮。這一對並不親睦的父子,已有將近一月不見面。原來十月十日是宋徽宗的生日天寧節,宋欽宗前往龍德宮上壽。他早先拒絕太上皇去西京治兵的要求,已經造成不快。宋徽宗給兒子斟酒一杯,卻有人私下踩宋欽宗一腳,宋欽宗和*圖*書會意,害怕酒中有毒,便堅辭不飲而退,結果太上皇嚎啕大哭一場。事後,倒是朱后還不時去龍德宮看望,宋徽宗鍾愛的嫡長孫也三天兩頭去看祖父,承歡膝下。
刑部尚書王雲出班補充說:「臣出使金二太子軍前,虜人稱十五日前得割地之書,另請康王出使議和,便可退兵。否則即於十五日出兵渡河。此事不容久議而不決,請陛下早作聖斷。」
梅執禮繼續說:「李綱秉性忠義,過不掩功。所謂扇動士民伏闕之事,就臣所知,乃傳聞不實之詞,他與陳東其實素不相識。依臣愚見,今日正當命李綱鎮守京師,將功補過。臣敢以全家老小三十二口保奏,若用李綱,京師決不致落入虜人之手。」
午飯後,唐恪首先口奏說:「今有臣與耿南仲、聶昌、王雲等七十二人請割太原等三鎮,以紓燃眉之急,何、陳過庭、梅執禮、李若水、秦檜等三十六人,不主棄地。依臣愚見,三鎮之地,已失太原。目前之憂不在三鎮,而在京師。望陛下三思。」
說也奇怪,何進入政府只有半年,而宋欽宗對他有一種愈來愈深的信任感和依賴感。見到皇帝不自覺地點頭,唐恪和耿南仲雖然有滿腹異議,都不願發表。
唐恪說:「唐朝自天寶以後,長安屢失而屢復,其故非他,天子在外,可以號召四方。如今宜用國朝真宗皇帝親征故事,以太子居守,陛下西幸洛陽,以防萬一,以圖興復。」
大殿之上,只有李若虛、梅執禮與何爭辯不已。宋欽宗聽了半天,最後說:「眾卿不必再論,朕意已決,當死守社稷!」
吏部侍郎李若水出奏說:「臣奉使河東,備見虜人奸詐m•hetubook.com.com。虜人自亡遼以來,便是一面用兵,一面通和,以和議佐攻戰。狼子野心,割讓三鎮,豈能饜足其貪慾。臣出使回朝,途經磁州。知州宗澤在敵騎蹂躪,百姓塗炭之餘,兩河官員畏懼虜寇,不敢赴任之時,毅然匹馬到任,召集軍民,操練人馬,修繕城池,措置有方。其人雖年近古稀,精神健旺,實為扶顛持危之才。种師道諳熟軍事,不薦他人,單薦李綱、宗澤,此乃是為大宋江山深思熟計,望陛下詳察。」
宋欽宗向朱后簡單介紹了延和殿集議的情況。朱后聽到「死守社稷」四字,立時感到有一種不祥之兆,使她不寒而慄。一句「官家休出此不祥之言」,話到嘴邊,又嚥了下去,因為說出來就更不吉利。她說:「叫孩兒們去建康,臣妾當陪伴官家。」宋欽宗搖搖頭,說:「孩兒們去江南,太上與娘娘又何處安頓?」朱后想說:「官家不用臣妾之言,他時當有噬臍之悔。」卻又因此語不祥,而沒有說出口,只是淚流滿面。只聽得內侍隔簾稟報:「教主道君太上官家已自龍德宮入大內,說須與官家說話。」坤寧殿本來就不是適當的會面場所,更何況宋欽宗根本不願父親見到大殿內堆放箱籠物件的景象,他說:「請太上去崇政殿。」他來不及勸慰朱后,就匆忙起駕。
退朝後,梅執禮拉住李若水的手,一面搖頭一面說:「聖上不用种樞相之計,而用一狂生之言,社稷難保呀!」李若水說:「和勝(梅執禮字),聖上以死守社稷,我等亦唯有以身許國,尚有何言!」梅執禮長長地嘆口氣,說:「清卿(李若水字),事已至此,我等亦只能以此共勉!和*圖*書
宋欽宗對以年幼的太子守東京是無法贊同的,但不便立即否決。耿南仲是皇帝在東宮時的僚屬,兩人整整相伴十年。宋欽宗即位後,對他優先提拔。但耿南仲對自己未能拜相,一直耿耿在懷,而他最忌妒的人正是李綱。他連忙上前口奏道:「李綱專主用兵,而原無神機妙算。執政之後,作威作福,又暗中指使黨羽扇動士民,伏闕上書,威逼陛下。賴陛下英斷,將他罷黜。跋扈不恭而罪廢之人,豈能復用!」
宋欽宗畢恭畢敬地口稱:「臣桓叩見太上官家。」宋徽宗對這種表面禮節反而感到不快,但也不得不虛與委蛇,說:「大哥,免禮。」父子就坐,宋徽宗屏退左右後,就開門見山地說:「老拙今日親到大內見大哥,只望大哥給老拙通一線路。」宋欽宗聽到父親極不尋常地自稱「老拙」,也深知非同小可。他只能向父親介紹當天集議的情況。宋徽宗長吁一聲,說:「大哥,老拙勸爾一句,何之言聽不得。大哥要力守宗廟、社稷,老拙還須去江南。」宋欽宗說:「太上官家要去,臣桓豈能攔阻。然而京師禁衛寡弱,委實難以勾抽諸班直,護衛太上與娘娘。」
宋欽宗回坤寧殿,朱后率眾人接駕。宋欽宗見大殿內堆放了許多箱籠物件,不免感到意外。朱后連忙解釋說:「請陛下恕臣妾僭越之罪,事勢危急,臣妾已命慎妃與鄭夫人收拾行裝,與孩兒、公主同去建康。」宋欽宗有幾分不悅,但他決不願當著眾人呵斥朱后。他只是吩咐朱慎妃和鄭夫人說:「你們且回自家閣分去!」接著又命令宮女帶兒子和女兒去西寢閣玩耍,自己與朱后來到東寢閣,屏退眾人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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