佛羅里達旅館裡那幾位見我遲遲未歸,早已有點著急了,因為當時城裡常落炮彈,步行回家的話到七點半酒吧打烊以後還沒到家,人家就要著急了。到了家我心裡也一高興,趁大家一起在電爐上做晚飯的當兒,我說了這個故事,效果倒挺不錯的。
「是啊。不但離奇,而且令人遺憾,」侍者說,「實在令人遺憾。」
「結婚了,老婆今兒早上也跟公安人員一起來了。」
「你一定要寫篇小說出來的喲,」經理說,「請吧。來,祝你幸運。」
「要是我的話我就不會去碰他,」我說,「這事可不能管啊。」
三個人回到了店裡,神情顯得嚴肅而凶悍,一副大義凜然的樣子。繼而門又打了個轉,進來了那個玩噴霧器的傢伙。他的頭髮披在眼上,臉上帶著血跡,領帶給拉在一邊,襯衫也給扯開了。他手裡還是拿著那支噴霧器,圓睜雙目,臉色煞白,闖進店來,對著這一店的人,存心挑釁似的,瞄也不瞄,就噴了個滿堂開花。
「不,不是滑稽的事,簡直令人髮指。」
「大家得等保安部門來人。事情總得依據法律、按照手續來辦。」
「本店請客,請你喝一杯,」他說,「請你一定要用這個故事寫篇小說出來。」
「這題目非常優美,」經理說,「大有純文學的味道。」
「我看他們是巴不得自己留著的,」我說。
「那噴霧器後來怎麼樣了?」
「你來這兒很久了吧?」那個相貌惹眼的姑娘問我。她把「來」字說成了「籃子」的「籃」。
「因為他人都死啦,」我說。
「給我來一杯金酒加施韋珀奎寧水吧,」我說。
「那幾個人為什麼就能走?有人走了,還扣住我們幹什麼?」
「看來那男人的肺不大好,」經理說,「保衛戰剛開始的時候他參加過戰鬥。據說他在山地裡作戰過,可是後來因為肺不好,就沒有留下。」
「作為一個故事來聽我可不大喜歡這樣的情節,」我說。
「一直到今天早上十一點才來把iambre弄走。」這裡用的iambre是個西班牙俚語,意思是屍體,跟菜單上的那個「凍肉」是同一個詞兒。
就在這時候歌聲又大響而特響了,小道消息總不見得拉直了嗓門說吧,所以今天下午在奇科特酒吧看來就只能在沉悶中過了,我暗暗打定主意,等我按禮回請過一杯以後,我就快快出門。
「沒關係,」我說。其實卻是很有關係的,那德國人也明明知道。可是他見了香煙眼都紅了,也就顧不得了。歌聲有時也會停止片刻,有時還會像暴風雨那樣出現一個間歇,所以我們說的話大家都聽得見。
「凶手逮住了沒有啊?」我問。
「趴下,」我說著把她硬是按下去。她簡直氣瘋了。
「她在男人身旁噗通跪下,說道:『佩德羅,佩德羅,他們這是把你怎麼啦?是誰對你下的毒手啊?哎呀,佩德羅啊。』」
「他是個什麼人?」
「沒有,」他說,「我問過公安人員了。可你一定得寫啊,而且題目一定要用《蝴蝶和坦克》。」
「可以嗎?」他笑笑問。
「再來一支吧,」我大聲說。
「公安部門拿了去。送還給他的家屬了。」
「在酒吧間的鬥毆中吃流彈可犯不上,」我說,「要是那個『噴霧大王』有一兩個哥們兒在這兒的話,事情可能會鬧得很大呢。」
「喔,扣到後半夜兩點以後呢。」
「可這簡直https://m.hetubook.com.com是殘忍。我受過護理訓練,我去對他施行急救。」
「你帶著香煙沒有?」他問。我把我的最後第二包香煙掏出來遞給他,他取了兩支。那個相貌惹眼的姑娘也取了兩支,那個神氣好像脖子裡繫著條校友領帶的年輕人只取了一支。
「結婚了?」
因為歌聲實在太大,所以說話是連自己也聽不見的。我要了金酒加安古斯圖拉,喝下去好解解雨的寒氣。店堂裡真是塞足了人,人人都是興高采烈,他們多半喝的是新釀的加泰羅尼亞酒,喝得恐怕都有點樂過了頭了。有兩個不認識的人來拍了拍我的背,同桌的那個姑娘對我說了些什麼,我聽不見,只好說:「好!好!」
「不是的,」經理說,「告訴你,事情真稀奇極了!一切的一切都muy raro那,我都是從公安人員那裡聽說的,其實只要時間充裕些,他們辦事還是非常能幹的。他們詳細訊問了他幹活那個工作場所的同伴。他口袋裡有工會證,所以工作單位一查就知道了。昨天他買了噴霧器和agua de colonia,準備去參加一個婚禮,用這來開個玩笑。這個打算他事先也告訴過別人。東西就是在我們街對面買的。香水瓶上有商標,上面就有地址。香水瓶在我們盥洗室裡找到了。他就是在那裡灌噴霧器的。買來以後,想必是因為天正好下雨了,所以他就進我們的店裡來了。」
「淋了一身雨唄,」我說,他腦袋一歪,笑了。
就在這時候卻發生了一件事。有個穿咖啡色套裝、白襯衫黑領帶、前額奇高、頭髮向後直梳的老百姓,原先就一直在裝小丑挨桌逗笑,這時又拿出一支噴霧器來向一個侍者噴去。這一下可引起了哄堂大笑,唯有那個侍者氣壞了。他當時手裡正托著個盤子,盤子裡擺滿了酒。
「豈止是樂起來了,」我說,「簡直輕飄飄了。」
「好吧,」我說,「一定寫。不過這題目我不太喜歡。」
店堂裡的男人都掏出了槍來,只有兩個人例外,一個是那德國人,他臥倒在一張桌子的後面,還有一個就是那英國公學畢業生模樣的小夥子,他貼著牆站在一個角落裡。靠牆的一條長凳上站著三個女郎,金髮的色調都深得過了頭,近髮根處卻露出了黑色,她們踮起了腳尖想看個清楚,還不斷尖著嗓子大叫。
我們這時已經站了起來,她正瞪大了眼,氣憤地瞅著躺在地下的「噴霧大王」。只見「噴霧大王」雙臂張得開開的,一條腿拱起在那兒。
他說得得意萬分。他這完全是在發揮地道的西班牙玄學了。
「這事實在稀奇,」另一個侍者說,「muy raro.」
我想起了那個玩噴霧器的傢伙的一雙灰色的蠟手、一張灰色的蠟臉、那張得開開的雙臂、那拱起的腿,說他像蝴蝶的確稍有點像;可也不是太像https://m.hetubook•com•com。不過他看去卻也不是很像個人樣。他倒是更使我聯想起一隻死麻雀。
「店裡一片歌聲,在歡樂的氣氛中他也樂起來了。」
酒店裡只看見人。連賣酒櫃臺跟前也擠不過去,桌子邊更是沒有一個空座。店堂裡煙霧騰騰,滿耳歌聲,盡見穿軍裝的人,只聞到一股淋了雨的皮衣氣味,櫃臺前面的人足足圍了三層,酒只能從人群的頭上遞出來。
「他幾點進店我都記得,」一個侍者說。
「而且令人遺憾哪,」經理說著,把頭直搖。
「看見了,」我對他說。
「也祝你幸運,」我說,「可你瞧,昨兒晚上有個英國姑娘卻對我說這事兒我不該寫。說是寫出來對偉大事業影響非常惡劣。」
「警察沒來誰也不許離開,」門口有人喊道。
我四下打量完,再來看面前的桌子上時,這才發現那個姑娘長得可難看極了,真是難看極了。不過我一直要到侍者過來,才弄清楚了原來她剛才對我說的那句話是要請我喝一杯。跟她一起的那個男人論相貌本來不會給人很深刻的印象,可是因為她給人的印象太深刻了,所以連同伴也一起叫人忘不了。她的面孔屬於那種剛強的臉型,並帶有幾分古風,她的身材更像個馴獅師;跟她一起的那個小夥子看上去似乎應該繫一條校友領帶才對。不過他卻不是那樣的打扮。他也跟我們大家一樣穿了件皮上裝。只是他的皮上裝並不濕,因為他們早在下雨以前就來了。那女的也穿一件皮上裝,這跟她那副長相倒是很相稱的。
廚房門是關上了的,我用肩頭使勁頂,還是頂不開。
經理隔著桌子探出了身子,十分機密的樣子。
「可其中的內情你還不知道呢,」經理說。
「所以他這也不算什麼下流的惡作劇,明白啦?」侍者說。
「你聽我說,」經理說,「這樣稀奇的事情你哪兒找去?他是敞開兒樂了,偏偏碰上戰爭卻是嚴肅的,好比一隻蝴蝶……」
「我打電話來找你吧,」我說。這個德國人真是個十分古怪的德國人,那些正派的德國人是沒有一個喜歡他的。他平日總有個錯覺,以為自己鋼琴彈得可以,不過你只要別讓他去碰鋼琴,那他還不算討厭,只是要注意兩條,一是不能讓他喝酒,二是不能讓他聊上,但是要不讓他犯這兩條,可就誰也沒有辦法。聊些小道消息是他最出色的拿手好戲了,不管是馬德里、瓦倫西亞、巴塞隆那,還是其他的什麼政治中心,你只要說得出那兒有個某某人,他就總有有關此人的新聞,而且一定是臭不可聞的新聞。
「後來公安人員見她控制不住自己,只好硬是把她拉開了,」侍者說。
「哎,是非常像蝴蝶,」我說,「太像蝴蝶了。」
「好吧,」我說,「一定寫。他有子女沒有?」
「這兒的人一直給扣到什麼時候?」
那個手拿噴霧器的傢伙見逗笑成功,大為得意。他似乎一點也不知顧忌,忘了眼下早已進入了戰爭的第二個年頭,忘了這裡是個圍城,人人處於神經緊張狀態,忘了店裡連他在內總共只有四個男人是老百姓的打扮。他反倒又向另一個侍者噴了起來。
「是的,」那姑娘說。果然沒錯。是在廣https://www.hetubook.com.com播電臺工作的。
「他們是機械士,得趕回機場去,」有人說。
「對呀,」經理說,「這實際上只是個不幸的誤會。」
可是笑的人照樣在笑,那個手拿噴霧器的傢伙沒有注意到歌聲早已輕了下去,這時又拿噴霧器對著一個侍者的脖頸噴起來。那個侍者捧住了盤子,轉過身來,「No hay derecho,」他說。這回可不是抗議了,這回是譴責了。我看見一張桌子上猛地站起三個穿軍裝的人來,向那手拿噴霧器的傢伙走去,隨即四個人就一陣風似的,一起衝出了旋轉門,只聽見啪的一聲,有人把那個玩噴霧器的傢伙打了一嘴巴。又有人撿起了那支噴霧器,隨後往門外一扔。
後來,夜裡雨停了,第二天早上一看,天朗氣清,是個寒冷的初冬日子,到十二點四十五分,我推開了奇科特酒吧的旋轉門,想在午飯之前先喝一點金酒補汁。這種時候店堂裡顧客稀少,兩個侍者同經理來到我的桌子跟前。臉上都是笑眯眯的。
不過他顯然沒有哥們兒在這兒,因為人們漸漸都把槍收起來了,有人把三個尖聲嚷嚷的金髮女郎抱了下來,槍聲響起時奔過去的人也都一個個退了回來,留下那個噴霧的傢伙,仰面朝天躺在地上,毫無聲息。
「就在這櫃臺角落裡趴下吧,」我說。她卻跪倒在那裡。
「真滑稽,」我對那個相貌惹眼的姑娘說。
這時候我心裡已經在暗暗後悔了:我實在不應該拐進奇科特酒吧來,我要是徑直回家該有多好呢,到了家就可以換一身衣服,乾乾爽爽的,躺到床上,把腳一擱,舒舒坦坦喝上一杯,哪裡會像這樣,眼睛老是得看著這一對年輕人,叫我看得都膩透了。人生苦短,看醜女卻度日如年,我坐在這桌子邊,心中打定了主意:我儘管是個作家,按說對形形色|色的人都應該深入探究、不厭其煩,但是對這一對我實在不想再去打聽了,也別管他們是不是夫妻,彼此到底看中了對方的什麼,他們的政見如何,男的是否略有家財,或者女的是否略有家財,總之對他們的事一概不要去打聽。我認定他們準是在廣播電臺工作的。在馬德里你見到有非軍警人員而相貌怪得出奇的,那必然是在廣播電臺工作的無疑。話總得說兩句吧,我就把嗓門提高到蓋過了四周的噪音,問道:「兩位在廣播電臺工作?」
「實際上他也只是為了逗個樂。按說誰也不應該生他的氣,」經理說,「可憐的傢伙。」
「對,」經理說,「就是嘛。噴霧器平日也可以派派用場。」
「跟我說說吧。快,說說。」
「別這麼一大早就開玩笑啦,」經理說,「你看見他開槍了嗎?」
「跟我說說吧。」
「可既然有人走了,扣住別人還有什麼意思呢!」
「這麼說昨兒下午他是到熱鬧的場所來鼓鼓大家的勁咯,」我作出了這樣的分析。
「同志,你好嗎?」我又對那個德國人說。
這天傍晚,我出了新聞檢查處,步行回我所住的佛羅里達旅館去,當時天正下著雨。走了近一半路,覺得這雨實在受不了,就拐進奇科特酒吧,打算速戰速決喝一杯再走。自從馬德里成了圍城以來,這是落炮彈的第二個冬天了,一切都很短缺,包括煙草,連人的好脾氣也不大有了,肚子裡老是覺得餓兮兮的,碰到一些無可奈何的事,比方說壞天氣吧,常常會毫沒來由和_圖_書地突然發起火來。我按說實在沒有必要停下,再過五條街我就到家了,可是一看見奇科特酒吧的門面,我心裡就想,還是進去喝一杯吧,喝了就走,再來這大馬路上,踩著這炮轟過後狼藉不堪的滿街泥濘瓦礫,走完這六個街段的路。
「不了,多謝,」他說,那個德國人卻來接了過去。
「我們有些正經事需要商量,」那個德國人說,「我想找你談談。什麼時候能找個時間?」
經理繼續發揮他一環緊扣一環的西班牙邏輯。
「我不怕,」那個相貌惹眼的姑娘說,「這簡直荒唐嘛。」
「為什麼?」看她的樣子懊惱透了,簡直有點歇斯底里了。
我想找個地方去躲躲。這個侍者也氣壞了,那個手拿噴霧器的傢伙卻滿不在乎地又對著他連噴了兩次。也有些人照樣覺得很好笑,那相貌惹眼的姑娘也是內中的一個。可是這個侍者卻站在那裡,連連搖頭。他的嘴唇都發抖了。此人已經上了年紀,據我所知他在奇科特酒吧已經幹了十年了,「No hay derecho,」他神情嚴肅地說。
「很好。你呢?」
公安部門來了人,結果把大家扣了三個小時。他們先把各人的手槍拿來用鼻子嗅嗅。憑這個辦法,可以把新近開過的槍查出來。嗅過了四十來把以後,他們似乎嗅膩了,嗅來嗅去反正盡是打濕了的皮衣的味兒。然後他們就在「噴霧大王」的遺體後邊擺上一張桌子,坐在那裡查看人們的證件,「噴霧大王」橫在地上,看去宛如一個是他而又不太像他的灰色蠟像,臉是灰色的蠟臉,手也是灰色的蠟手,「噴霧大王」的襯衫已經給撕開了,所以看得出他沒有穿貼身內衣,他的鞋子後跟也都快磨光了。他橫在地上,看上去小得很,可憐巴巴的。要走到那張桌子跟前就得從他的身上跨過去,桌子後邊坐著兩個便衣警察,在那兒查驗各人的身分證件。小兩口裡那個男的由於過分緊張,證件幾次三番找了又丟,丟了又找。原來他隨身帶著張安全通行證,卻放錯了一個口袋,弄得他好一陣找,找到頭上冒了汗方才找到。於是他就換了個口袋放,這一下可又得渾身上下找了。他找得滿頭大汗,頭髮都紛紛打卷了,面孔漲得通紅。看他現在的那副樣子,似乎不只應該繫一條校友領帶,而且還應該戴上一頂低年級學生戴的那種學童帽。以前只聽說磨難催人老。可是你看,這個開槍傷人事件倒使他看去像年輕了十來歲。
早晨是那麼晴朗明快,店堂裡空氣清新,散發著一股打掃潔淨了的氣息,我跟這位一向是老朋友的經理一起坐在那兒,兩人共同合作脫胎了這個作品,看他此刻真是得意萬分,我呷了一口金酒補汁,眼光轉到了壘著沙袋的窗口外邊,不禁想起了那人的妻子曾跪在這裡說過的話:「佩德羅,佩德羅……是誰對你下的毒手啊?哎呀,佩德羅啊。」我於是就想:公安人員即使查出了開槍的是誰,也永遠不能告訴她了。
「對。他還不知道呢,」一個侍者說。
「我也看見了,」他說,「出事的時候我就在這兒。」他指了指靠牆角的一張桌子,「他是把手槍直頂著那傢伙的胸膛開的。」
原來從街頭巡邏隊裡來了兩名拿長槍的警察,這時已經站在門口了。這一條一宣布,我就看見有六個人好像橄欖球隊的隊員悄悄商量完畢上來「列陣」一樣,竟排起隊來逕自向門外走去。其m•hetubook•com•com中三個就是最初把「噴霧大王」攆出去的那三個人。有一個就是開槍把他打死的那傢伙。他們從兩個帶長槍的警察中間直穿而過,就像橄欖球賽裡打了個漂亮的掩護,擋住對方的兩個防守隊員迅速插過去一樣。他們這裡出了門,那裡一個警察就上來拿槍當門一攔,喊道:「誰也不准離開。沒有一個例外。」
「一個做家具的木匠。」
「你知道嗎,」他說,「他那支噴霧器裡裝的可是科隆香水。可憐的傢伙。」
「原來是這樣,」我說,「原來他只是想給大家助個興。」
一個我認識的侍者替我從別處桌子旁找來了一把椅子,我就坐了下來,同桌有一個白白臉兒、喉結隆起的瘦個子德國人,這人我認識,他是在新聞檢查處工作的,還有兩個人我就不認識了。這張桌子在店堂中央,進得門來看時,位置稍靠右邊。
「也只有害肺病的人喝了酒,才會樂成這樣,」他說。
「No hay derecho,」那侍者說道。意思是:「你沒有權利這樣做。」在西班牙,這是最直率也最強烈的抗議。
「可既然有人走了,扣住別人還有什麼意思呢,難道你們連這一點也不明白?」
「誰也不准離開。大家都得等著。」
「要是我的話我就不會去,」我說,「你也別靠近他。」
「去去來來,」我說。
「好吧,」我說,「一定這麼辦。就叫這個題目:《蝴蝶和坦克》。」
我看見三個人裡有一個猛地向他衝去,這人的臉我看清了。隨後又來了幾個人上去幫著他,一起把那個手拿噴霧器的傢伙揪過來,拉到兩張桌子的中間,進門來看的話那是在店堂的左邊。那個手拿噴霧器的傢伙一路死命掙扎,只聽見一聲槍響,我一把抓住那個相貌惹眼的姑娘,拉著她的胳膊趕緊向廚房門衝去。
「這可憐的人受傷了,我去救救他。怎麼沒有人去救救他,去照應照應他呢?」
「這事實在稀奇,」經理說。
「她怎麼說呢?」
就在我們這麼乾等著的時候,我對那個相貌惹眼的姑娘說,我看這件事情倒是篇很好的小說材料,我改天要把它寫出來。那六個人排成一列單行衝出門去的情景,實在令人難忘。她一聽吃了一驚,說這我不能寫,因為寫出來是給西班牙共和國的偉大事業抹黑。我說,我在西班牙待的時間長了,當初在君主統治時期瓦倫西亞一帶開槍傷人的事件多得驚人,在共和國成立前安達魯西亞人用一種名叫拿伐哈的大刀互相砍殺就有幾百年長的歷史,在這戰爭時期如果我在奇科特酒吧目睹了一件滑稽的槍殺事件,我當然可以拿來作為寫作的題材,就好比事情出在紐約、出在芝加哥、出在基韋斯特、出在馬賽一樣。這跟政治沒有什麼關係。她還是說我不應該寫。說我不應該寫的人恐怕也真不在少數。不過那德國人倒覺得這個小說題材相當不錯,我就把最後幾支「駱駝牌」都給了他。可不管怎麼說吧,過了三個小時以後,公安人員終於說我們可以走了。
「胡扯些什麼呀,」經理說,「這個題目是非常有意思、也非常有價值的:得不到理解的歡樂之情,跟長期籠罩在這裡的嚴肅死板的空氣發生了碰撞。依我看,這是我好長時間以來見到過的最最稀奇、也最最有意思的一件事了。你一定得寫寫。」
「我這可不是說笑話,」經理說,「你懂這意思啦?就好比一隻蝴蝶碰上了一輛坦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