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這種脆弱的東西」

看過吾良自稱「鬆垮掉」的遺書之後,古義人心中反覆追索了幾天,末了對千檻提出了不保留的質詢。
「事到如今再來翻老賬雖然有點什麼,可我不認為吾良是像那一家跟你關係最深的出版社發行的週刊雜誌上所寫的,被一名『壞女人』玩弄,心力交瘁死掉的。(為這事,古義人終於與那家出版社斷絕關係。)吾良遺書裡提到為了傳聞中的那位女子,也為了梅子小姐,他將以一死向媒體澄清自己與那位女士沒有男女關係。忠大叔說他相信吾良。至於我自己,免不了為他的幼稚生氣——一個六十出頭的人,實在不該有那麼天真幼稚的想法,也不該採取那麼天真幼稚的死法。但氣歸氣,我還是願意相信,不,該說堅決相信他的遺書。
追索著鬆垮掉的吾良,意識底下應與鬆垮掉的自己緊連,卻沒有想起松山那樁往事,為什麼?是不是潛意識壓制這樁記憶在先,之後吾良墮樓死亡,便一直就著遺書一路尋思之故?古義人覺察到這一點,宛若挨了記悶棍,感到一陣極其不適的衝擊。
要說古義人見過他鬆垮的模樣,也僅那麼一回。那是趁著柏林單身生活的閒暇,持續尋思之際想起來的。有個大概是為提供文化資訊的深夜電視節目,當時仍是演員的吾良,與一名作曲家上這個節目,據說這位作曲家留歐時間雖短,現今於巴黎的社交人脈卻頗廣。他穿了件巴黎縫製的小禮服,吾良則是親自設計的一襲鑲邊長外套,黑緞閃爍著暗紅的光澤,風采似乎鎮住了節目開場的整個攝影棚。
關於有可能演變成危險事件的此番「準擦撞」,吾良想必不會接受採訪,八成是公司裡誰不小心說漏了嘴被蟻松有巳聽了去,將這事寫到吾良所謂銷路不錯的情報雜誌上。有過遭受集團勢力恐嚇經驗的古義人不免懷疑,撰稿人可曾想過,這種寫法難道不會刺|激那干黑道集團麼?縱使只是不到幹部級的一些行動派年輕小輩。報導裡將古義人如何「處世」以免受到右派攻擊種種,重新提出來批判。結尾提到吾良那麼樣甘冒再度遭刺的危險展現骨氣,古義人這個內弟實應好好向吾良看齊。
而且,他還想對吾良說,「不,你不是流氓,真的流氓還派人來修理你呢,你是流氓的對立者!」
古義人沉痛感覺到日本的電影電視界,毋寧會看作那是吾良的過火演出。
說這話時,蟻松好像面對吾良,又好像衝著千檻,千檻無從回應。吾良看不過去,問道:「那你作何想法?」那傢伙用力答道:「我是跟政治正確啦、新學院派啦沒有任何關係的劣等生蟻松!」
電梯裡只剩下自己這一夥時,梅子小姐帶著疲憊而黯然的認真微笑解釋說:「剛才跟著我們進去,把料理台前面客人趕走的一夥人裡頭,不是有個戴墨鏡的麼?他就是一個堂口老大哪。我們正在跟他們打官司,吾良偏要逞強,嚇死我了。」
「有個自由撰稿人打電話給我,是個陰濕的傢伙,由於自覺到這一點,也就過度的故作輕鬆。為了你早年那篇右派少年暗殺事件的小說,他想採訪我。那傢伙連標題都定好了——〈長江古義人的政治偽善和懦怯的私生活〉。說要送到最近大賣的情報雜誌發表。還說保守派重量級批評家和國際級電影導演都狠狠的批判過年輕時代的你。可該說牛頭不對馬嘴罷,他居然想從我嘴裡打聽古義人人格上的缺陷,什麼這回他可要好好修理你,逼你不得不和右派面對面對決。你認為怎麼樣?」
芝加哥大學來的青年匆匆跟上去,古義人一個人殿後買單,只聽原本背向古義人他們、坐在附近的一夥四個人中的年輕女子開腔道:「姓長江的,想溜麼?」
「撇開這個不說,包括黑道在內的結構外邊,也就是說幫黑道打雜圍事的,還真是包羅萬象呢!
吾良從俊美的少年時代進入五十之年以後,一頭豐髮儘管稀少了,依舊是美男子,也懂得順應年齡的變化,在風貌和姿態上作適當的自我展現;外表上,吾良從不曾給人鬆垮的感覺。
這是忠大叔身為一名專家的詢問,不同於一面作久別寒暄,一面讚賞電視上千檻勇敢表現的那個人。而對兄長的質疑,忠大叔好似已胸有成竹,古義人只管點點頭,等著弟弟說下去。
然後他興匆匆對田龜說:「那是先生最後一次旅法期間,那年巴黎發生垃圾收集人員罷工事件,街上都是燒垃圾的煙霧。先生送了我一幅全巴黎縮小圖的畫,現在還放在成城家裡的書桌上呢。」
「大哥認為吾良兄的自殺和遇刺事件有關?」忠大叔以幹了一輩子刑警的人會有的頑強、平靜、而又陰冷的聲音反問道。古義人有生以來似乎第一次看到弟弟這種表情。
「我先且答應他採訪,約他到製片公司來。見了面,才知道原來就是松山那個一頭捲髮、態度怪鴨霸的大個子,喏,不是有個姓蟻松的傢伙麼?一個不冒泡的小記者,在基層辛辛苦苦幹了一輩子,到頭來會有什麼樣下場,那傢伙簡直就是活生生的樣板。我約他到公司來,他馬上以為『這下子可好啦』,也不曉得為什麼,他認定我仇恨你,而且確信果真那樣,他將是我身邊一個不可或缺的要角。就這樣賴下來啦。我和公司的人準備到附近義大利餐廳談事情,他也要跟。我受不了啦,作個了結語說:『今天就到這裡吧,蟻松君。』哪曉得他小子順竿兒爬,說什麼『乘著導演這麼稱呼我,我索性拿這當新的筆名好了,可下面的名字叫什麼好呢?』我沒好氣回以『有巳如何?』他就『這個好!這個好!』說著得意揚揚回去了。」
在回應他們之前,古義人先開宗明義表明他此刻遠離東京,但願他講的只是他個人錯誤的臆測。
一天,吾良打來久違而使古義人感到稀奇的電話。他表示為了有關「社會生活」的事想見古義人。指定見面的地點並非吾良時常光顧的公司大廈旁那家義大利餐廳——吾良就是在這裡遭到偷|拍,那照片且發表在週刊雜誌上。
趕巧古義人也受芝加哥大學電影研究會之託,準備介紹一個學生訪問吾良。以前,芝加哥大學兩百年校慶的時候,古義人曾應邀演講,結識了那個電影研究會。每逢受訪,吾良總是認真以待,敢是想找個像樣的地方碰面罷,把地點定在帝國飯店大廳旁的咖啡座,古義人抵達時,吾良已經以流暢的英語,與芝加哥大學的奧利佛君談了開來。奧利佛君日語能說能聽,想必讓吾良英語一開口,就沒有勇氣講日語了。古義人提議用日語交談。
當時兩人置身攝影棚,吾良正在拍改編自古義人小說的電影《靜靜的生活》,聽了吾良的話,彼此都別開視線,不再說什麼,他們不約而同都記起了那樁黑道襲擊事件。也知道對方亦是如此。
且說這天,千檻從起居室回到餐廳,在餐桌上做起她自己的工作以後,古義人開始想著先前暫擱的松山那樁往事。原來千檻記憶裡,松山那樁往事留下的印象,遠比醫師告知小明病情那日古義人鬆垮掉的情況強烈得多;而那樁往事是和吾良連在一起的,且是以吾良作焦點。古義人有被千檻逼到沒有退路的感覺。
「赤塚不二夫的漫畫裡不是有個早年小學校工型的人物麼?由一裸松樹變成人類,每講一句話,語尾總要帶上『松!』這個字眼兒的人。這倒有意思,居和*圖*書然有人把人家那一套拿來當成自己的私房才藝。」聽到古義人好玩的這麼說,千檻答道:「不,自從取了蟻松這個筆名以後,他好像就變成這種說話方式了。」
「你是真的被黑道刺傷啊,而且和他們背後的集團對簿公堂。那是有著具體危險的事,而這種會觸怒對方的衝撞,也跟以純文學和賣座電影去描繪黑道完全不一樣。」
且說吾良找古義人談的是有關電影的錄影帶發行權的事情。前番差點和訴訟中的對象發生糾葛,而以這干黑道暴力作主題的錄影帶即將發行,雖不是上回刺殺吾良的那個暴力集團,但還是有人以大大小小的黑道幫派作後盾,準備阻止錄影帶的發行。動向之明確,令管區警察不得不就派人保護吾良和梅子小姐這事重新商議。
「我說這類話題叫你很疲倦罷?閣下存活的世界,尤其像你這種年齡層的人,多半已疲憊不堪!那末,今晚就到此為止罷!」
由製片公司負責人樽戶君公佈的吾良遺書有兩種,古義人判斷不出那是由文書處理機還是功能更多樣的電腦打的字。除此之外,古義人且看過另一份遺書,其中一段說:「從各方面看來,我都已經鬆垮下來。」那以來,古義人常就這段話反芻再三;如果說這是吾良的自我批判,古義人實在無法理解。
從卡帶的背景聲響,古義人判斷相對於吾良辦公室錄的其他談話,唯獨這一段極可能是在醫院單人病房錄的音。果如是,就該是吾良遇刺之後,外傷部分行將康復的那個時候。那當兒,千檻探病回來,總擔心吾良由於頸傷影響(也不知傷了哪個神經結),彈吉他時有根指頭無法運用自如,只怕變成往後療養生活的一樁苦事。
古義人按下暫停鍵,反問道:「這麼說,取代你的人會是誰呢?」
一週在大學授兩次課,其他日子,除了週末以外,都與高等研究所的同僚共進早餐,即使這樣,生活仍屬孤單,古義人想起了他與吾良曾經就自殺有過多次的深談。這也是田龜對話裡出現過的主題。
「小明弟的CD之美好,是不用說的。」蟻松先用一種慎言法標出主題——如今想起來,怕是唯恐他對CD的評價被人抓住話柄而來的小心——然後弦外之音的說:「最近旅居紐約的某日本作曲家兼演員,對最前衛的文化英雄講過一句話——如果為了政治正確,硬將智能殘障者的音樂強加推廣,那還了得。」
「根據我的經驗,拿橡樹做文章,多半會出錯。」古義人輕鬆的說:「如果像加州那樣從樹幹、枝形、樹皮,甚至用途都有所區別的各種橡樹皆可以看到的地方就沒問題。在我們國家,說到橡樹,你實在拿不準讀者印象裡會是什麼樣的一種樹,有次寫到橡樹裝橫的房子,就接到投書說,國內應該沒人拿橡樹當建材什麼的。」
「你被黑道刺傷時候,導演協會並沒有任何抗議動作。我們這位奧利佛君的伙伴們還打算太平洋兩岸相呼應,發起抗議行動呢……現在就跟那個時候一樣,他們是半點也不想和黑道正面對決的!
以上是吾良直接打電話告訴古義人的;那時尚未展開田龜遊戲。
聽到吾良這番話,古義人想到的是:你自己才是想以自嘲式的天真,說你是我的個人導師呢。
古義人沒辦法回答,並非故意拗著不理她,他從小就不是能夠蠻橫不講理的性格。他是陷入無法起身,也發不出聲音的情境裡。整個人真個是鬆垮掉了,只能茫然聽著青桐葉子在強風裡嘈雜一片……
梅子小姐回答:「如果在料理台前面硬撐一個半小時,你就不得不節食一個禮拜嘛……」
「你出那本《人,這種脆弱的東西》時,我就直接想到要拍一部『人非易碎品』的電影。我不也當面跟你說過麼,記得閣下還陡的掛下臉來呢。在本國,不,不如說在外國的機場看到貼有『fragile』(易碎)的行李,就想將那標籤貼到自己背上。我明白你那念頭來自這個經驗。可教我不能苟同的是『脆弱的易碎品』本來就是人類常見的屬性。這傢伙原來還是個人道主義者呀,我沒想到你還有自己都會不以為然的『通俗性』的一面。
「在松山頭一次見面,我就覺得對你這個人有一份負擔,儘管說不上來我扮演的角色是否真的發揮了什麼作用,不定是我自己一廂情願在唱獨角戲呢。你我不常碰面以後,有人代替了那個角色,這不全然是我獨自的認定。而代替我的那些人不像我是個流氓。雖然以你的癖性,八成會否定我說的,可我還是要說你畢竟是個幸福的人。好歹你也快六十歲了,不該是放棄生存方式裡的basso ostinato,也就是自我嘲弄『固執低音』的時機了麼?」
而不等滿臉狐疑的樽戶君問店方讓位的理由,吾良便以更低沉的聲音回應道:「不,我們訂的時間是一個鐘頭,現在還不到五分鐘呢,我們不打算換位子。」
該是對田龜的機能非常滿意罷,古義人重新開機,吾良的情緒已經緩和下來,以瞬間讓古義人感到衝擊的坦率說道:「在松山,我做的事就是如何防止你自殺……只是,如果問我做這事有多自覺,我倒又說不上來了。如今想起來,只能說就是那樣,這正是不可思議的地方。我並不只憑著好意跟在松山結識的任何人交往,當然也不能說都是惡意。尤其是閣下,從十七、八歲時候起,就有難以掌握的地方。你這個教材比我想像的深奧多了。出身那麼個山坳裡,也不曉得是否正因為來自窮鄉僻壤才這樣,總之,你實在是個異質的教材。
長年以來,古義人不再與千檻有所爭論——說得直接一點,就是夫妻吵架。例如千檻這邊提出熟思過的意見,聽的那邊只要表示贊成或同感,話題便告結束,意見被接受,付諸實行。反之,要是做丈夫的以沉默表示拒否,千檻即使不滿意,也不再爭論下去。古義人若對妻子所言強烈反彈,沉默就拖延一兩天或更久。另一方面,古義人記憶裡,婚後至今,千檻開口承認自己的想法錯誤,也只有兩三回。反倒古義人常撒回自己的異議。然而,這麼做等於他死了心,窩回自己內在的殼,這和經過充分討論獲得和解是兩回事。總之,夫妻倆如此共同生活了三十五載。
兩人喝著香檳對談了一陣,然後,同樣穿著小禮服、手持酒杯的一名小說家加了進來。熟諳歐洲文化風格,尤其對美食品味獨具一格的這位小說家,古義人也認識,這人說起話來活潑開朗,性格毋寧與外表相反的很是閉鎖。他是個難纏的人,無論於國內媒體或國外文化界,都因自認沒有受到與他的才能、見識相等——「等身大」是他的口頭禪——的對待而氣憤。接著,對話觸礁了。
「那是因為『壞女人』也罷,『好女人』也罷,給吾良影響大到足以左右他生死的女性,除了母親以外沒有別人。而吾良明知母親的老人痴呆症在一點一點的加重,還忍心丟下老人家,自管走上絕路麼?知道吾良被黑道統一陣線恐嚇的那位警官,不也說吾良有剛毅耿直的地方來著?
黑道這種蠻橫無理的暴力不僅毀壞了吾良的身體,也令他心理上鬆垮了下來。「我該如何修復這樣的自己?」吾良可是有意將此信號傳達給古義人?
「不過,我開始下意識把你和自殺連想到一起,是彼此都過了三十歲以後。尤其是我忙我的工作,你寫你的小說看你的書,各忙各的,相聚時間少了,就有人開門見山把這個問題擲向我。有一回跑到電影人——其實真正參與和圖書電影製作的人員,數得出就是那幾個——常聚集的酒吧,碰到了在作電影插曲的篁氏,他進門就筆直走向我,像隻冒然飄落的黑色大鳥,坐在我旁邊問起了你。『最近可曾跟古義人兄碰面?他要不要緊呀?』篁氏說這話,並沒有刻意放低聲音……
無論如何,將左邊那些空位填滿的,是一票沉默寡言的壯漢。事後千檻抱怨,坐料理台前熬上一個鐘頭,可不是容易事,像她這樣不喝酒的人不覺就會吃過了量。離開時,店裡多的是空位,通道卻倚牆站滿了一批清一色黑西裝,身材魁梧卻舉止俐落的彪形大漢。
「我對你那本書的感受就是這樣,而你是與激發你寫下這本書的小明共生的狀態下,一路開展自己的人生。末了,你終於修復了生來就是『易碎品』的小明,將他整修成殘而不廢,可以獨自活動的人。和小明一起聽音樂,我不禁感佩哪裡去找知性這麼深的年輕人,而且他還能用優美的和音與旋律,寫出我永遠作不出的曲子!你就這樣重新打造現實裡壞掉的小明。當然千檻也出了力。我是打心底佩服你們;小明生下來時候,我到醫院去看他,撇開你的事不談,我可真為千檻暗淡的未來憂歎哪。我相信閣下『人,這種脆弱的東西』這份認知,就因為有個小明,得以免除感傷的通俗性。老實說,我也不認為當時還年輕的古義人,能預測小明會有今天的成就,才下筆寫《人,這種脆弱的東西》的。事先沒有任何成算,只管拚命奮鬥,一路拚下來,居然把個小明整修成這麼有魅力的人了。除了打心底佩服以外,還能怎樣?
儘管這樣,所有的親戚都帶著敬愛之情尊稱弟弟忠大叔。這麼個頑強的硬漢,談起吾良遭黑道刺殺事件,竟也流露出恐懼與痛苦的表情。
「前幾天忠大叔不是根據他的職務經驗下了個結論麼?我覺得那是正確的;我是依據跟母親和吾良大哥的共同生活經驗作的考量。
再就是古義人也不想問吾良對自殺的看法,他覺得吾良既已自殺,提出這個問題,不啻是對田龜遊戲規則的一種侵犯。
千檻說著,轉過挺直的脖頸,目光凌厲直視古義人。
吾良的回答是:「他們確是期望發生事端。長年批判古義人的那個大牌記者,在另一家報社的週刊雜誌上,以什麼『給右派諸君』之類的題材寫些嘻笑怒罵式專欄,挑撥說:『由於混入平民血液,天皇家的脈統益形稀薄,諸君能夠袖手不管麼?』他並且擺明了說:『新皇太子妃也是平民出身,如果懷孕該怎麼辦!』果真有拿這話當真的『諸君』,怕就會出來幹防止皇孫出生的恐怖行動啦。像這種『深明大義』的記者,能有正經的想像力麼?」
「我所認識的人調查的結果,都只是一些八卦雜誌水平的材料。他們把有的沒的傳聞收集起來,加上猜測,提出乍看具有真實度的報告。那是細心的檢察官三兩下就可以摧毀的。從他們的角度看來,一個事業有成,又有才幹的初老男子,勾搭上旁人眼裡怎麼看都顯得有點髒兮兮的女人;本來是逢場作戲玩玩的,不覺問變得進退維谷。這不是常有的個案麼?有一種人是被這類的纏上了,便死了心的認為既然是自己主動陷進去的無謂泥沼,就也懶得費力想法子脫身;有才幹,有事業、自尊心和榮譽感高人一等,加上又很naive的人就是屬於這一種。
不過,千檻近年的變化中,有一點古義人暗自認同。那是千檻開始為古義人以小明與家人生活作主題的文章配水彩畫插圖才有的。創作前,她要花上好幾天功夫觀察對象,尤其到了收尾階段,古義人找她說話,她仍舊心繫畫作,有事多喚幾聲,她就像個男人那樣粗聲粗氣的回答。
「他的意思才不是古義人有沒有好好工作啦、或者小明好不好什麼的,而是擺明了問你這人會不會尋短見。每次見面都給抓住問同樣的問題,這就無從誤會了。久而久之,我終於領悟過來,何以從十七、八歲認識你的時候起,我就一路防範你,不要讓你自殺了。就是這麼回事。
「不用說,電影這個東西從草創期開始就是用來描述『金剛不壞之人』。觀賞這些英雄時,觀眾可以忘記自己是『易碎品』。一種單純的宣洩作用。接二連三死於超人刀下的多數配角,確是不折不扣的『易碎品』。但他們只是影像的記號而已。你絕對看不到鏡頭以同情的角度來強調配角扮演的一個人類挨斬的痛苦。不信,你試試看,英雄和配角馬上就會易位。你就這麼想像,一邊是將旋了一圈的手槍納入槍套的英雄,另一邊呢?按照閣下的說法,該是配角挺在那裡,暴露著『異化了』的傷口。
「我沒看到像右派份子那些人。」說到這裡,古義人眼前出現了四個青一色黑西裝的O型腿男人,彷彿示威似的緩步走下可以一眼望見這邊的樓梯。古義人道:「倒是另一種類型的幾個紳士頗教人牽掛。」
說到這裡,田龜仍在運轉,吾良卻沉默了下來。古義人也無意問他:「那你怎麼回答?」換上實際對話,吾良必也沉默以對;因為不管六隅夫人的評斷是否正確,古義人現今依然活著。
古義人這才想起了那人以蟻松的筆名對他施壓的文章,文中說,古義人既然想繼續發表進步派立場的言論,就該率先出版因恐懼右派而不敢刊行的《政治少年之死》。
吾良從從容容攬起外套,對奧利佛君和古義人說:「咱們換個地方談談罷,距離下個約會還有一個小時呢!」
「依我看來,他們料準了隨時隨地能夠派出殺手的幾個暴力集團絕對會制止你發行錄影帶。他們也認定你會膽怯屈服而停製錄影帶,這時他們就會出來攻擊你『自我檢查危及電影界的表現自由』,正如蟻松舉發我同一路數。
「……你所講的,真實得不容我有任何空想。」古義人說:「該說是黑道暴力的質還是量,你憑著經驗應該很明白,可因為你剛才那番話裡沒有提,反倒教人感到那玩意兒在暗中不斷的威脅著我們。」

5

古義人忘不了吾良死後,久久不曾來東京的弟弟,深情談起吾良的遭難事件,同時對嫂嫂千檻的表現有近乎愛慕的敬意。
不料,隔了會兒重又開始的吾良的田龜談話,才真是一無顧慮到不由你不覺得規則遭到了侵犯。
吾良曾於田龜裡讚揚過古義人年輕時候寫的一部長篇隨筆《人,這種脆弱的東西》。那也是他對古義人生存指向——抗拒鬆垮、不朽壞、不破敗,一旦壞掉,立即修補——的一種評價。古義人將之與吾良遺書裡自稱鬆垮掉的那番出人意料的自我批判對比,且一次又一次重播。這一段還是田龜對話展開沒多久,古義人從首批三十捲卡帶裡拿出來播放的,而吾良言談內容之綿密有力,想必是經過相當期間專注思考的結果。
「即使這麼樣的一個人,也有整個人生無法解答的課題,我認為他是被這個課題壓垮了的。
女子一旁,想必就是蟻松其人罷,果然長著一張叫古義人對吾良描繪能力頗感認同的面孔。
古義人遂把平日盤旋腦中的問題提出來問忠大叔。
古義人再度感到無以招架,回答說:「應該是同時發生罷?從你不得不承認別人的論斷算是講中了這點來說……」
二次世界大戰剛結束的那時候,吾良居住松山那座寺院的獨幢邊屋——他們稱之為「佛堂」,他似乎把千檻看作生活力堅強的另一個母親,事事禮讓她,但並不在藝術上對妹妹有所期望。而前面也提過,他居然評價千檻的畫是「一開始就有自己獨特的風格」。至於吾良的畫,則由於把「尊重真實的細部」當作第一義,往往失去整體的均衡。兩個人同樣都是逸出常識性的畫面佈局,也不屬於樸素派作風,從這一點上,古義人感到兄妹倆資質的相近。
千檻轉https://m•hetubook.com.com達古義人感想時順便對兄長說:「寫這篇報導的人,好像在期待發生什麼事情似的。」
「我說大哥,歸根究柢,在我心中教人噁心又沒半點意思的結論,就是吾良兄的自殺畢竟還是和黑道暴力有關。要不是黑道施暴,吾良兄就不可能想到要用那麼樣的暴力來對待自己!」
古義人曾於一篇短篇小說裡寫過在烏干達一條大河碼頭工作的日本青年。小說裡提到了那名青年的一段證詞,說他被河馬攔腰一口啣進大嘴裡的時候,所能做的只是拚死命哇哇大叫。
古義人停掉錄音機,查了查帶到柏林來的六隅老師全集的年表,這全集他打算日後捐給比較文學系。
不料,錄影帶發行以後,年輕導演居然控訴製片公司欠他錄影帶版的收益。導演協會全體成員都支持他。按照合約,吾良的製片公司明顯可以獲得勝利,但這反而將吾良孤立於電影界和影劇媒體之外。
他說:「比吾良年長幾歲的世代到他同年代的導演們可以說是當今日本電影界的核心,但我不認為他們會把這件事看作是針對日本電影界的一種恐怖行動,而只將之視為吾良個人的災難。換句話說,不可能有電影人的抗議遊行,至於現在的日本學生,已缺乏為社會與文化受到威脅而挺身抗議的氣力了。」
吾良似乎並沒有專注於奧利佛君和古義人的談話。他默默將魁梧的身子無防備地轉向大廳裡出出進進的客人,起身脫掉長外套。花綢背心底下穿了絲質襯衫,全套西裝裝束的吾良,沒有特別衝著誰,臉帶中性的微笑,彷彿謝幕般,擺出承受凝聚到身上來的目光那種姿態。以觀葉植物相隔的大廳那一邊,立時聚集了一堆人群。
不久之後的某日,古義人到廚房喝水回來,站在餐桌旁邊觀望了一陣作畫的千檻。她從父親戰前到戰爭期間以萊卡相機拍下的眾多照片裡挑出一幀,以之為樣本,畫了幅少女倒掛在橡樹還是懈樹柔軟堅韌的矮枝幹上、旁邊站著哥哥吾良的水彩畫。光頭,身穿著色成卡其色低領學生服的吾良,臉帶成年後依然常見的愉悅而含蓄的善良表情,陪伴著妹妹。
然而,吾良會把這種鬆垮狀態暴露出來,可實在是稀有的事。就拿他被兩個黑道刺殺來說,當時真就是九死一生撿回了一命,身上多處傷口經過急救,推回病房的情景,被電視播映了出來,即使在那節骨眼裡,吾良也沒有鬆垮的模樣,精神上甚至顯得有點high。
當時,吾良是因為古義人與千檻修復了小明損壞的部分,而給他們夫妻所作的艱難工程相當的評價,但實際上,是不是同時也從反方向在對古義人作無言的傾訴?縱然不是致命處,但身上重要的細部遭到損毀,且看樣子沒有修復的指望;吾良可是以這麼個年過中年的殘破模樣,不斷訴說自己的苦衷?
不過,自從吾良墮樓身亡以來,作為田龜遊戲規則之一,古義人無意去碰觸有關自殺的話題。反倒是吾良大剌剌錄下了這方面的談話。
當時,古義人正在美國——千檻曾經撰文說「正因為外子不在國內,我這個做妹妹的得以一無牽掛看護兄長。」——他於洛杉磯的電視新聞(並非針對日本人的有線電視),七點開始的全國電視網CBC上看到了這則消息。回國後,他在報章上看到以男同性戀語言評論時事作賣點的雙胞胎藝人中的一個,懷疑整樁事件會不會是自導自演。為此,古義人特地看了一下鎖定婦女觀眾的這個綜藝節目,止不住為那名藝人從內裡透出來的一股荒涼悽慘的什麼給壓倒。原來吾良一直在必須與這種冷酷的「悍徒」打交道的世界裡工作呢。心酸和沉痛取代了對那篇談話的憤怒。而置身這種「業界」,甚至遭流氓襲擊以後,包括訴訟的過程,吾良自始至終一派昂然,從不曾鬆垮。
原來,與作曲家、電影演員有關歐洲的對談沒能談出自己「味道」的這份不滿,使小說家焦躁不耐。而素以綜藝節目廣為人知的主持人臉上,似也滲出一絲困惑。於是意圖挽救般,趕緊插播歐洲的特寫,以及某些歷史學家和文化人類學家的訪問,末了,吾良才又與作曲家、小說家重新出現在螢光幕上。不料,他已疲態畢露,醉意也陡然加深。吾良逕自婦人般絮絮叨叨抱怨日本電影界的欠缺理解,上半身晃來晃去,後腦杓甚至撞及椅背。古義人不忍卒睹,連忙關上電視。不久之後,古義人才聽說那正是吾良與勝子小姐鬧離婚痛苦不堪的時候……

3

「你只管按照預定計畫,發售錄影帶就行了。當然啦,你和梅子嫂嫂都得申請保護才行……」
千檻他們才吃了幾個壽司,料理台那邊的廚師忽然不自然的側過身子,但見一名漢子,看似整層美食街的負責人,伸出頭請求樽戶君他們讓出料理台前的座位,移到其他席座去。
然而,這天的千檻,與其說為了繪畫而畫,不如說是為了凝神思考一件想了很久的事情才在那兒作畫。果然,她定定凝視著素描簿,說出了想必思考多日的一番話。
且將關於松山的經歷保留不去想,古義人倒是記起自己曾在千檻面前鬆垮掉,無法以意志控制的那種情狀。那是夫妻倆賃居一幢老舊大房子二樓的時候,房子就在他們現今住處往成城學園站方向走約三百公尺的地方。
「那次訴訟發動簽名支持原告而在媒體大事論戰的那干傢伙,這回可又針對黑道的反錄影帶,倒過來發動簽名支援發行錄影帶。這是那個叫做蟻松的記者提供的消息。想想,同一批導演、男女演員、和影評家,一會兒加入跟我敵對的聲明,一會兒又反過來發動簽名支持我。告訴我,這還有什麼一致性可言?
「而你們兩人所做的,正是成功解讀了那暗號的驚人例子。目前小明的CD受到世界歡迎,可視為解讀了的信號。要是對暗號解讀這個說法不以為然,不妨說你和千檻把經過遙遠的太空之旅而變得四分五裂的一架機器,整修得完好如初了!」
距六月小明出生已有一段時期。是個風強、青桐乾葉沙沙作響的日子。古義人趴在連傢俱一起租下的臥床上,偏側的腦袋有如被一股強勁的力量按壓住。事實上他完全動彈不得。千檻站在高高的臥鋪旁邊,以少女般纖弱又可憐兮兮的聲音連連喚道:「你怎麼了?你怎麼了?」
聽到這話,古義人立刻明白過來,年歲增長,變得相當玩世不恭的吾良,基本性格上仍殘留著孩童般的善良,難怪使他對蟻松所提供的消息會錯意。
飯店裡,他也一直留意新聞時間,得以看到幾次有關吾良遇刺事件的報導。其中一個鏡頭是吾良躺在推床上,戴了頂泳帽似的頭纏紗布,繃帶的纏法,以現今醫院而言或許司空見慣,但吾良就能以他慣有的一套教人覺得他可是瀟瀟灑灑引進了新樣式。他甚至對著一路追拍的採訪小組作出V字手勢,積極發表談話。
「這棵樹我可是記得清清楚楚。」千檻以作畫時慣常的態度,粗聲回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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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或許會反彈說:『篁先生可能罷,但六隅老師呢?難以想像他對我會有同樣的憂慮。』事實上,像我這種小人物並沒有多少機會見到那位大師。在你和千檻的小型婚禮上見面後,我始終沒再遇見他。沒想到居然在巴黎共餐,夫人也在場。」
古義人對他這番表現的理解是吾良在宣告:「這並非被動的事故,而是我自己積極的行為所引發的,往後我仍要像這樣與黑道繼續爭鬥下去,將我的行為表現全面化。」而美國的電視接收了這個信息,作為晚間的重要新聞,而日本又如何?
吾良且直接談到小明。
對於遭到兩個流氓襲擊的痛苦、恐懼,乃至之後那股漠然的不快,吾良必定記憶猶新,儘管不曾直接表達過……
「或許可以說https://m•hetubook•com.com,你們是從這一邊解讀了來自超人類的許多信號之一。雖然說起來有點科幻電影的味道,可我有時會想,在千禧年尾聲之際,不定這樣的宇宙信號,全集中到我們這個行星上來了。誠如耶穌基督降生前後那樣!是不是每逢千禧年,這座行星就會被賦予拯救宇宙的可能性?而那些信號當然變成暗號,傾注到地球的各種場所來。如能將那些暗號解讀到某種數量,人類應可獲得全宇宙所需要的智慧。
古義人於是說:「如果導演協會以重量級人物為中心展開簽名運動並準備新的聲明,那他們要做的跟閣下所領會的可是相反喔。八成是那個蟻松的故意誤導。
哥兒倆喝著義大利紅酒交談。夜已深。沒想到該已入睡的千檻,帶瓶義大利酒和味道濃烈的起士出現了,上面鋪滿葡萄乾的這種乳酪,還是古義人認識的意裔美籍文學理論家贈送的。每回忠大叔來東京,千檻總以家裡珍藏最好的酒食款待。忠大叔瞇起眼睛揣測,他的大嗓門談話到底被聽去了多少——想必千檻已聽走了大部分罷。
關於這個,吾良曾述及他的感想:「倒真是很能表達真實感的一番話。」
「吾良剛剛走後,一些比較正經的論評曾經分析說,吾良遺書裡所謂鬆垮掉,是基於初老期憂鬱症的誇張自我認識,但從客觀觀點看來,我是難以相信,妳認為呢?」
那是古義人從未見過的千檻另一面。吾良和千檻的父親在日本影壇可說是社會諷刺喜劇的始祖。在漫長的療養生活裡,留下了三本頗具倫理性、理論性,柔軟而又充滿幽默觀察力的隨筆集。日本還沒有電影的時期,他是個畫家。這些種種,讓古義人起初把吾良視作傳承了父親特質的兒子。但後來才發現吾良承自母親的東西毋寧比較多。基於要克服較像母親這一點,吾良深入了心理學的研讀。那時,他常看佛洛依德或拉岡與學者的對談紀錄,往壞處說,就是看些速成書,古義人可是無法對吾良尊崇的這些心理學家心服,以至被某一年輕編輯調侃:「您大概是對吾良的新朋友感到吃味兒罷?」
「就拿吾良兄這一行而言,拍幾部美化黑道的電影,再靠著票房收入作黑道基金,我認為這種人比起幫黑道打雜圍事的人還要低級。吾良兄卻藉自己的電影和黑道正面對決,我覺得這值得由高倉健主演拍成電影。如果千檻大嫂心目中有哪個有才華膽識的年輕導演,也不反對由高倉健來演吾良的話……」
「此外,吾良兄因為電影取材關係,也認識警察廳的一些幹部其中一個高階警官遭到宗教團體恐怖行動受傷住院的當兒,聽說吾良兄送過他小明的CD。之後,吾良兄以同樣遭黑道狙擊者身分,想邀那位警官在《文藝春秋》上對談,被對方謝絕了。聽說那位警官給別人寫信表示:『這事並不妥當……吾良先生這人非常naive(天真),可也有剛毅耿直的一面,打定主意不向暴力低頭。』這是我聽來的可靠消息,身為警方最高負責人而遭恐怖份子襲擊的這位警官,後來轉任外務省還是哪個部門更重要的職務,可說是個強人。這麼樣一個人,居然把被黑道刺殺的吾良兄形容作『非常naive 』,以你一個東大畢業的人使用的外來語來看,要是忠於原文,naive這個字眼其實是有點負面不是?
次日離開芝加哥,分別於UCLA(加州大學洛杉磯分校)和夏威夷島上的兩所大學演講完返國途中,古義人從日文報紙上,得知自己的預測果然一語中的。
他以濃重的鄉音說:「利用黑道的那幫人……其實這事兒本身就是個複雜的問題,往往演變成竊取木乃伊的人倒成了木乃伊。比起直接和黑道打交道的那些人更上層的……用不適合我這種人的說法,就是以黑道作底邊結構的最高層那群人的卑鄙可厭,大概用不著我來告訴大哥罷。一些政界名人怕跟那些高層也很熟吧。
「我也認為黑道暴力是吾良兄自殺的直接原因。他把製片據點設在松山,所以我跟那件案子幕後關係的調查人員作過業務性的談話。
「我不知道那課題是什麼,只覺得吾良是從你倆在松山,真就一副鬆垮掉的狼狽樣子回來的那個深夜開始改變的。你們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除非你把起碼你知道的事實,誠實的、毫不掩飾、毫不隱瞞的寫出來,否則我就只有一無所知。你我的餘生已經無多,我希望我們能夠誠實、不虛偽的過完我們的人生,也巴望你真實的寫下去……。正如小明對四國老家的奶奶說的一樣,打起勁來坦然面對死亡,請你鼓起勇氣,只寫|真實的東西。」
在大倉飯店開有連鎖店的壽司店,是銀座一家老鋪子,他們以慣常的方式接待這幾位老顧客,讓一行人占用料理台前面的四個座位。大夥兒點完東西,正用小毛巾擦手,陡的背後一陣騷動,只見從坐在左邊的樽戶君鄰座起,至左端的六名顧客一齊起身,移到背後的檯子那邊去。天真的千檻以為是天皇家駕臨呢。
「不過,大哥,話說回來,一個完完整整感受到黑道暴力的人,並非那些被黑道殺死的人;而是被流氓桶好幾刀,或者放冷槍傷及脊背卻撿回一命的人,是一些經歷了這一切卻又不得不存活下來的人。我認為在恐怖、可厭且又殘酷至極的暴力下,仍能若無其事存活下來的人……才是真正厲害的角色!」
「要說這是運動的邏輯,我倒也無權拒絕他們的支持……」
「我覺得他們已經走進大廳在監視這邊。請別掉過頭去看……他們卡其褲上穿著帶顏色的襯衫,跟這家飯店很不相稱不是?是不是把戰鬥服外套脫下來留在宣傳車上了?」
古義人詫異得慌亂暫停,思索六隅老師、篁先生和吾良的關連。他們全是令人懷念的人,古義人雖是六隅先生的學生,卻還不能稱這位研究法國文藝復興的專門家為個人導師,音樂家篁氏也不是這麼回事。
接下去,鏡頭捕捉的是追拍吾良病床的採訪小組和滿臉疲色的梅子小姐,以及擔任護衛的千檻。千檻明顯不悅,臉上佈滿威嚴與憂色。她好似一心一意要保護受傷的兄長,一方面對昂奮的兄長的講話和態度感到幼稚,一方面也想到新聞主播們馬上就會加在這些鏡頭上的情緒化旁白,而那些旁白是絕不可能站在兄長這邊的……
「對一個年輕記者而言,六〇年代已是被遺忘的過往。敢情他想重新炒作那個事件罷。」
「這只是活在週刊雜誌水平現實環境裡的人庸俗的臆測罷。請大哥轉告千檻嫂子,根據我這個資深刑警最普通的解釋,整個事情起因於一個滿肚子怨氣的女人的陰謀,當中又介入了一些齷齪的男人,就是這麼回事。吾良兄既然在遺書裡否認和那女人的關係,我們就得尊重他!
古義人躺在起居室沙發上,也不像平日那樣拿起書來看,只想退出千檻關注的範圍;她此刻把素描簿攤在餐桌上,給畫了一陣的素描作精細的收尾工作。同時,古義人也想躲開小明的意識範圍,那孩子就坐在沿樓梯牆壁擺放的一堆新CD前面,這道短短的階梯通往餐廳。
「我於是想到要透過人體的細節,用鏡頭拍出人有多脆弱、多容易受傷,讓觀眾實感個夠。後來,也不知怎麼進展的,竟又想到要拍以肉體的超強成了個不屈不撓九命怪貓的硬漢,該說是物質化時代的《豪勇洛依德》罷……
另一方面,千檻為小明作的水彩生日卡,得到偶然來訪的關西一家藥廠老闆的青睞。她受邀為該廠出版的宣傳雜誌上古義人的連載隨筆畫插圖,很快展現了這方面的稟性,不由你不認為父親的繪畫才能是傳給了千檻。
「我以前的岳母,是洋片進口公司副社長,她是www.hetubook.com.com六隅先生的崇拜者,說什麼也想請伉儷倆吃個飯。沒想到先生聽說我也在巴黎,就表示,如果古義人君的內兄也一起來,他們就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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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遭到黑道襲擊的經驗,我和吾良可以說只有站在客觀角度上談過,而且是以戲謔的方式拿在非洲被河馬咬傷的小伙子作例子;我實在沒有勇氣正經八百拿那樁事當話題。如今我雖然盡可能設身處地的去揣摩吾良的內心,可總覺得最要緊的一點始終搞不清楚。也就是說,極有可能在還未釐清吾良自殺動機的情況下,事情便宣告結束。結束指的是有朝一日我也死了。」
幾天後,吾良再度來電話。
學生圍繞著問了幾個問題便沉默不語的古義人,就不再說什麼,彷彿給古義人消化這股衝擊的時間。直到古義人離開書櫥走向大廳,他們這才表示,想必東京那邊影劇界和學生會發動抗議遊行,只要確定日期和時間,他們將組成一個校園集會,算好十四小時的時差同步呼應,並且今天就要發表這項計畫。
奧利佛君坐一旁聽兩人說話,顯得有點不安,一會兒,終於橫了心似的插|進嘴來,八成是由於古義人提及芝加哥大學他那夥同伴,給了他鼓勵罷。他說:「我按照古義人先生指示從日比谷站那邊走進飯店,看見右派宣傳車停在不遠的地方。他們會不會是為別的目的,從車上監視飯店的出入口,碰巧認出走進來的先生您,臨時起意,來個示威?儘管那並不是他們本來的目的。
吾良從開始便有票房虧損的心理準備,打算以販賣錄影帶來補償。梅子小姐也特別演出,吾良自己則從頭盯到尾指導——不定那位年輕導演的複雜心理,正是源於此呢;儘管這只是與文壇師徒關係無綠的古義人一己的遐想。而樽戶君也跟年輕導演談好了條件,不分錄影帶的收益。
朝著面對皇宮廣場那邊玄關橫過大廳的吾良,成了眾目環視的焦點。整個氣氛,不容宣傳車下來的右派份子乃至黑道那票人阻擋去路。
來到柏林,獨自思量中想起千檻這個回答,古義人發現當初並未充分感受到她這番話的重量。尤其千檻意外提起松山那樁「古早往事」,而就因為那是非常重要的一件事,古義人不自覺起動了防衛機制,將那回答當作課題存放心中的罷。當時古義人確是吃了一驚,儘管千檻回答明確,他還是將自己的思維拿出來反芻著:「如果說吾良曾讓我感覺鬆垮掉,應該就是有次上電視,或許因為錄影的時間太長,眼看著他要喝醉的那個時候。根據我們共飲的經驗,在我面前他從沒有過那種情形。吾良不僅不輕易教人看見他鬆垮的慘相,恐怕根本就是個永不示弱的人。長年與結核病纏鬥的你倆父親也一樣,這也是為什麼志賀直哉和中野重治言那種同樣永不鬆垮的人會如此敬重他。」
前面提過吾良被關西的暴力集團刺傷時,古義人正應芝加哥大學東亞學系之邀,參加該校兩百週年校慶。上午演講結束,午後是邀請者那方的專家和古義人的一場研討會。古義人利用午休時間,到大學圖書館查證因聽眾質疑而釐清了論點的相關出典,這時,奧利佛君等一干電影研究會的學生找來了,這夥年輕人活力四射,卻也莊重的抑制著情感。他們把剛才從電視上所看到的吾良事件轉告古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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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那天,吾良同著製片公司的樽戶君、梅子小姐,也邀了千檻,一起到大倉飯店的壽司店去。在那兒差點發生了一樁事故。
千檻以慣有的方式,想了又想之後才回應丈夫的發問:「我不認為吾良會因某種疾病選擇死亡。在他來說,應該是清醒的決斷。……老早以前,還在松山時候,你和吾良半夜三更回到佛堂裡來,你的情況我記不很清楚,吾良可是整個人都鬆垮掉了。不定閣下也差不多罷。」
那天,醫院作了最後告知,說小明身體上的問題或許可以逐漸消除——無法說百分之百做到——但智能上難望健全成長。當時千檻也在場,因此,古義人實難原諒自己在她面前如此崩潰失態。更要命的是他連根指頭都動不了。
啟動開關,吾良彷彿已料到古義人這種反應,以攻擊性的調調說:「代替我的人有六隅老師,篁氏也是。你該明白所謂不像我是個流氓的意思了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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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遠以前,古義人帶吾良回老家時曾對來客打量個不停的這個弟弟,高校畢業後入行警界,當了多年的暴力犯罪部門刑警。弟弟無意參加警察升等考試——古義人從這點感受到弟弟對畢業於東京大學文學系的他這個兄長的不以為然,因為外界將文學系視同法學系。看樣子,幹一輩子普通警員是弟弟的生涯規畫。
「如果吾良願意讓位,妳會不會順從?」千檻問道。
「聽說《政治少年之死》事件發生的時候,別說文藝協會或是筆會,就連警方也沒有任何實際上的支援行動,是不是?」吾良說:「報紙評論說什麼『那傢伙滿口冠冕堂皇的道理,真碰上危險,就躲到國家公權力的背後去。』千檻看了氣死啦,她說古義人卻認為這樣的論點或許對那干右派積極份子有點抑制作用……」
另一方面,同樣是錄影帶的事,吾良另有一樁官司纏身。古義人自己也有類似的經驗,那就是為教育而奮不顧身的吾良,起用了一個有才華的青年導演,讓他在自己的製片廠拍電影。當時是擁有知名導演的獨立製片家家赤字,大規模的電影公司除了幾個例外,大多不賠本也難,在此蕭條情況下,那顯然是一樁犧牲性的企畫。
「不過,反過來想想,一個受恐怖行動傷害的人,把同樣被傷害的另一個人說成剛毅耿直。這是相當高的評價,我到現在也忘不了。可萬萬沒想到這麼樣一個硬漢,蹦一聲折斷般說自殺就自殺了。即使這樣……我還是要不嫌嘮叨的說,那位自己也遭恐怖份子刺傷的專業警政人員把吾良兄評作剛毅耿直是不容置疑的,我也完全同感。
過些時,古義人聽說千檻也見過蟻松有巳——儘管這事本身並非夫妻倆談話的重心——千檻說為了吾良所構想的電影《靜靜的生活》,她將小明創作的樂譜送往電影公司時候,蟻松正好在場。吾良並沒有介紹千檻,但交談中聽出她就是古義人的妻子,蟻松立刻插|進嘴來。
也因為喝了酒的關係,忠大叔從兒時至今都不變的眼神裡,流露出反令古義人感到退縮的喜色。
「你問我怎麼想,那就要看閣下的想法囉」古義人作了個冷淡的回應:
「我嘛,給前任老婆的家人帶來那麼多麻煩,她本人現今又在東京,只好誠惶誠恐的赴宴啦。是家〔米其林〕三星級餐廳。一見遲到的我,先生劈臉就問:『古義人君該不會尋短見罷?』副社長一副莫明所以,先生則毫不在意,倒是夫人在旁打圓場。以夫人那種年齡,不光是日本,外國人裡頭也少見這麼美的人哪。(吾良的瞬間吱唔,古義人覺察到他肯定想起了母親。)夫人說:『六隅他老是這麼失禮的擔心這個,我呢,起初覺得古義人先生有點病態,現在可是打心底裡認為是個穩當可靠的人。』而副社長的回應是:『我女兒說過,那人是左派,卻很滑稽。』六隅先生好像不把這些批評當回事,只管一派堂皇的面對我。我要說的就是這麼回事。」
千檻沉默了一會兒,問道:「我是不太清楚所謂的鬆垮掉……那是內在的自覺麼?還是指外表上被論斷作鬆垮掉而你又無從否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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