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完顏兀朮對待侍妾相當粗暴。耶律觀音當初是有意巴結唐括氏和茂德帝姬，自從兩人成為第八十五、八十六娘子後，就換了一副面孔。她認為唐括氏沒有爭寵的資格，還比較寬容，卻害怕茂德帝姬取代自己目前的地位，就千方百計地欺負和凌虐她。完顏兀朮明知耶律觀音的用心，卻不敢袒護茂德帝姬。一天，唐括氏看不慣耶律觀音的所作所為，為茂德帝姬說了幾句公道話。耶律觀音大怒，說：「你們如今已非二太子底第一娘子與寵姬，豈容不伏管束！」她大發雌威，當即罰茂德帝姬下跪，強迫唐括氏用柳條抽打茂德帝姬。

女真貴族們的妻妾名分，不像漢人那樣等級森嚴。他們擄掠來的女子很多，而且是包括了女真、渤海、契丹、奚、漢等各個民族。妻妾們以被娶的先後編號，譯成漢語，就是第一娘子之類。排列到茂德帝姬，已是完顏斡離不的第四十娘子。由於茂德帝姬的姿色，在一百多號娘子中，不僅最受完顏斡離不的寵愛，也最受唐括氏的青睞。唐括氏對茂德帝姬比較真誠，她對其他女子一律稱第幾娘子，唯有對茂德帝姬稱「妹妹」或「趙五娘子」。

圍觀的金軍將士都聽不懂歌詞，但只覺得曲調悅耳。當時的宋詞可算是通俗文化，而且多有流傳到遼朝，耶律觀音唱完，又用女真話作了簡單翻譯，完顏兀朮說：「南人底詞，直是嚕唆。我娶四十娘子時，挾持上馬，擁抱入房，便成好事。第四十娘子豈有如許贅言！」說得眾人都哈哈大笑。

七月九日，宋欽宗一行來到燕京。何栗、孫傅、陳過庭、司馬樸等人被押入崇國寺，他們都守節不屈，除司馬樸外，其他三人不久都抑鬱而終。除祁王入延壽寺，與宋徽宗團聚外，宋欽宗等人被押入愍忠寺。朱后、朱慎妃與鄭才人慶雲、狄才人玉輝、太子趙諶雖然不過分別三月，相見時都抱頭痛哭。柔嘉公主撲到父親懷裡痛哭，宋欽宗只是呆呆地撫摸女兒，不說一句話，也不落一滴淚。

但是，被茂德帝姬視為煞風景的事，又很快發生。大群將士牽著馬、驢、騾和駱駝也來到河岸，人聲和牲口聲嘈雜。牲口不過是到河邊飲水，而將士們卻一個一個脫|光衣服，下水洗澡。茂德帝姬羞得轉過身去，一時簡直不知如何是好。耶律觀音笑著說：「趙五妹妹不知大金底禮俗，與中原有異。君臣男女同在河中沐浴，並無嫌忌。」

十三日，宋徽宗和宋欽宗一行由完顏阿魯補率四猛安金軍押送，出燕京城東北的安東門。燕京城裡的漢人，不論是原來的遼朝居民，還是南來的宋朝戰俘，紛紛聞訊趕來，大家流淚將二帝送出門外，店舖為之罷和-圖-書市三天。宋徽宗在臨行前，將金人贈與的一萬匹絹中，分出一千匹給仙露寺的宗室，因為那裡已有許多衣不蔽體者。他特別在延壽寺壁留下了一首小詩：

葬禮完畢，完顏兀朮立即嬉笑如平時，這也是女真人固有的習俗，凡葬禮過後，就一切照舊，沒有漢人的那套守喪習俗。他對茂德帝姬的美色垂涎已久，現在最高興的事就是可以名正言順地佔有茂德帝姬。原來在女真社會，續娶寡婦，宗族男子，特別是兄弟，享有強制性的優先權，完全無須顧及寡婦是否自願。完顏兀朮當即對唐括氏和全體侍妾宣佈：「如今二嫂便是自家底第八十五娘子，趙氏便是第八十六娘子。」近水樓台先得月，完顏兀朮的娘子數頓時擴充到一百八十多名。他宣佈完畢，就迫不及待地將茂德帝姬抱入帳中，恣意取樂。完顏兀朮又在淀邊設置野宴，與大群新妾飲酒，吃烤野鴨和野鵝肉，尋歡作樂。唐括氏並不喜歡她的四叔，但現在卻只能以第八十五娘子的身份，勉強順從。

完顏斡離不來到他們身邊，對茂德帝姬說：「此間是個中原未有底好去處，夏日炎炎，我當與你們同去河中沐浴，洗去一路風塵。」茂德帝姬只能下跪哀告說：「賤妾此身已屬二太子，然而與男女混雜，又如何沐浴？乞二太子恕罪。」唐括氏也說：「趙五娘子是南人，還須依南人底習俗，不可勉強。」完顏斡離不雖然掃興，還是愛憐地將茂德帝姬扶起，說：「既是如此，你自不須下河。」

完顏翰離不嚥氣的時候，完顏兀朮正在淀邊射獵。他聞訊趕來，在兄長的屍體邊舉行「送血淚」的儀式。然後下令，將完顏斡離不的屍體用白礬和鹽醃漬，再用麻布和絲帛纏裹，準備送往東北御寨埋殯。女真人原來習慣於火葬，後來受了漢人的影響，或改為土葬，卻不用棺槨。但作為火葬的遺風，則是生焚牲畜和奴婢。在完顏斡離不的屍體旁，用大量柴草升起一堆大火，首先是他生前喜愛的兩匹黃色與黑色駿馬，被大群女真兵緊縛四蹄，扔入火堆，發出了慘烈的嘶聲。接著，又有死者生前親近的兩名男|奴，也被投入火中，繼男|奴之後，則是兩名侍妾。最後，又將在屍體旁擺設的大量生熟食物，全部拋入火中，稱為「燒飯」。

再說完顏撻懶到達御寨，報告情況，金太宗為了壓一下完顏粘罕的氣焰，最初同意他和完顏斡離不的意見。但完顏斡離不的死耗傳來，諳版孛堇、都元帥完顏斜也又會同眾女真貴族，否決了他們的原https://m.hetubook.com.com議，決定進行滅宋戰爭。金廷新命三太子完顏訛里朵任右副元帥。完顏訛里朵是完顏兀朮的同母兄，漢名宗輔。八月，完顏訛里朵和完顏撻懶來到燕京。他們聽說宋朝重整軍備，兵勢復盛，完顏訛里朵就下令將宋徽宗和宋欽宗父子北遷中京大定府。

茂德帝姬實在不忍心觀看這種慘不忍睹的場面，她只能躲在一邊，而馬與人的慘叫仍然使她有一種撕裂心肺般的感受。

茂德帝姬從汴京到燕京，都是在牛車中坐臥，現在卻必須學會乘馬。但在險峻的路段，完顏斡離不或唐括氏往往與她合騎一馬。茂德帝姬既然下決心要幫助父兄南歸，對完顏斡離不與唐括氏曲意討好，也愈來愈得到他們的歡心。

九月六日，朱慎妃產下一子，取名趙謹。茂德帝姬向完顏兀朮哀求再三，才被允許到愍忠寺見長兄一面。她特別為在苦難中誕生的侄兒帶來一個大金錠。朱后發現她比三月前消瘦不少，風韻驟減，推知她處境一定不好，卻不敢多問。但茂德帝姬卻好不容易有了一個發洩痛苦的機會，她抽泣說：「初到金營時，日夜思念五駙馬。如今歸屬四太子，方知當初隨二太子，直是有福。」

對久居深宮大宅的茂德帝姬而言，沿途的圍獵野居生活也別有一番情趣。塞外人跡稀少，眾人夜間就在荒山野地露宿，燒烤獵物，在篝火旁唱著曲調簡單的女真情歌。突然，耶律觀音站立起來，說：「你們底小曲猶如昏鴉聒噪，如何可聽，且待我與趙五妹妹為你們唱一曲。」她走到完顏斡離不面前，將他身邊的茂德帝姬一把拉起，又找來兩個竹片，作打節拍之用。茂德帝姬多少有點羞怯，但為了不使大家掃興，還是與耶律觀音同唱一曲歐陽修的艷詞《南歌子》：

午飯後，朱后為了略解愁悶，特意帶著宋欽宗、鄭、狄兩才人和太子觀賞愍忠寺的風光。愍忠寺是燕京的第一大剎，始建於唐太宗貞觀時，已有四百八十三年的歷史。寺內有東、西雙塔，另有一個高閣，當地民諺說：「愍忠高閣，去天一握。」宋欽宗一行周覽寺容，他們來到一塊石刻前，只見上有幾行隸書：「大唐太宗征遼東、高麗凱旋，念忠臣孝子歿於王事者，所以建此寺，而薦福也。」宋欽宗悲痛地說：「唐太宗文治武功，山河增輝，朕竟囚辱於此寺！」說完，就一頭向石刻撞去。幸虧鄭才人眼明手快，她勉力摟住了宋欽宗的脖子，狄才人也搶步上前，兩人用力將宋欽宗拉開。朱后只能跪在宋欽宗面前，說：「官家有太子與公主，十八妹又有孕在身，豈可輕生！」宋欽宗長吁一聲，連忙把朱后扶起，接著又和*圖*書自己跪在石刻邊，用手撫摸著碑文，軟弱地大哭一場。

左副元帥完顏粘罕、元帥右監軍完顏谷神和元帥右都監耶律余睹也在第三天到涼陘，應約赴會。這是滅宋後的第一次高級軍事會議。完顏粘罕接過宋徽宗的書信，只是叫高慶裔做了簡單的翻譯，就擲在地上，說：「斡離不、撻懶，你們休得聽亡宋老主底花言巧語。既是康王廢了楚國，自家們當殺過河去。」完顏斡離不與他爭辯許久，還是相持不下。

完顏斡離不的隊伍不走回頭路，他們穿行得勝口小道，在六月中旬到達延芳淀。當時，在今通州以南的延芳淀是個方圓數百宋里的大湖，西北距離燕京城約九十宋里，湖中夏季多產菱芡，葦塘中聚居大量水禽，風景秀麗，自遼朝以來，就一直是皇帝遊獵的所在。

完顏撻懶說：「自家們曾議定，亡宋底少主亦須來燕京，與妻、女團聚。」完顏谷神說：「此事已依原議，命蕭慶將少主押來。」

茂德帝姬單獨在帳內，聽到帳外的喧嘩聲，不免暗自垂淚。她回想幼年在開封大內的日子，每次稍有頭疼腦熱，就成了宮中的大事，不僅御醫們穿梭般地診治，連父親也要一日探望數回，如今卻是連飲一杯熱水，喝一碗薄粥也很難。但被俘後的痛苦生活，也增強了她營救父兄的決心。只要完顏斡離不、唐括氏等進帳，她總是掙扎起身，笑臉相迎。

兩人都不願繼續留在涼陘草原，與完顏粘罕等人一同避暑，於是各自率領合扎親兵，一南一北，分道而行。完顏兀朮倒是贊成完顏粘罕的主張，但依他在軍中的地位，還須服從完顏斡離不，況且他又特別厭惡和害怕完顏谷神，所以也隨完顏斡離不南下。完顏斡離不與完顏兀朮商議，決定暫時不回燕京，先去延芳淀避暑。茂德帝姬的感冒已稍稍痊癒，完顏斡離不特別對她介紹情況，要她只管放心。茂德帝姬自然也格外向完顏斡離不獻媚。

除初來的漢族女子外，其他各族的女子都快樂到了瘋狂的程度，他們立即採摘金蓮花，遍插鬢髮。茂德帝姬也被唐括氏和耶律觀音插了滿頭，並且拉她到河岸的一泓靜水邊照影。茂德帝姬驚奇地發現，滿頭的花朵竟給自己帶來了前所未見的靚麗。

分別時，茂德帝姬叮嚀說：「奴底苦楚，你們不須與阿爹說。聞得中京距燕京九百五十里，地荒人稀，遠不如燕京繁盛，路途難行，又有沙磧。慎妃娘子與幼侄尤須小心。你們異日若得知奴底死訊，可焚燒數陌紙錢，為孤魂營求冥福。」宋欽宗聽到此語，再也忍不住悲痛，抱住茂德帝姬慟哭，說：「由朕之失策，致使五姐受此苦難，萬誅何贖！」

宋徽宗和宋欽宗父子和圖書囚居兩寺，不得相見。因他們再三要求，完顏闍母特別另外在昊天寺設齋會，邀請宋徽宗、宋欽宗父子與皇子、后妃等人到那裡聚會一天。

茂德帝姬說到傷心處，就摟住朱后大哭，說：「大哥尚能夫妻廝守，相濡以沫，豈不是大幸？奴不消得多時，便成異鄉底孤魂野鬼，又有誰憐？」宋欽宗只是用呆滯的、哀憐的目光望著他的五妹，實在說不出半句寬慰的言語。還是朱后、朱慎妃和鄭、狄兩才人，勸慰了半天。

完顏斡離不、完顏撻懶和完顏兀朮率領家眷和合扎親兵北上涼陘避暑，留完顏闍母守燕京。宋金時代，出燕京城往西北居庸關，有一條大道，可以通車運糧。但他們此次北行，卻一律乘馬，而用驢、騾和駱駝馱載物資，因為有的路段崎嶇不平，無法通車。

朱后敏感到丈夫受了太深的刺|激，就寬慰說：「九哥已在南京稱帝，大宋宗社幸得存亡繼絕。二太子已允諾，只待他避暑回來，便放回太上與官家。」宋欽宗說：「朕才到燕京，便聞知二太子中寒疾而死。此事恐有變卦。」宋欽宗的新聞，對朱后等人猶如晴天霹靂。但朱后很快意識到，目前最重要的事，是撫慰丈夫，她強裝笑臉，指著朱慎妃說：「夫妻子女團聚便是福，十八妹底胎氣未有絲毫損動，尤為大幸。」

會議不歡而散，完顏斡離不與完顏撻懶商議，決定由完顏撻懶北上御寨，向金太宗告發完顏粘罕不尊郎主的事。兩人相約，只等蕭慶押宋欽宗到燕京後，就立即放宋徽宗等人南歸。前一卷已經交待，金太宗幼年曾過繼給完顏撻懶的父親，故與完顏撻懶的關係特別密切。兩人認為，只要完顏撻懶回御寨，金太宗肯定可以依從他們的建議。

人們終於來到目的地。涼陘位於今內蒙古太僕寺旗以東，灤水流經此地，金朝名為曷里滸東川。茂德帝姬初來此處，不得不被塞外奇特和旖麗的風光所陶醉。北面是清澈的河流，南面是一片遍開金蓮花的草原。六月正是金蓮花盛開的時節，那種一莖數朵，每朵七瓣的花，覆蓋了整片土地，在青天麗日之下，人們猶如置身在燦爛的黃金世界，而整個原野又含蓄著濃郁的清香。

茂德帝姬連著風餐露宿，而涼陘的晝夜溫差又大，第二天就得感冒，發高燒。她兩頰鮮紅，反而顯得更加艷麗，卻只能露天躺在一張豹皮上，不吃食物。女真人一般尚沒有醫藥概念，他們遇到病情，或是叫巫師殺豬狗禳災，或是用車將病人載入深山大谷避邪。但完顏斡離不的隊伍中卻未帶巫師，況且茂德帝姬的情況ｍ.hｅｔuｂｏｏｋ.ｃom•com，在女真人的眼裡也不算病。還是耶律觀音的文明層次稍高，給茂德帝姬安排在一頂營帳裡，讓她靜養。

完顏斡離不和完顏兀朮兄弟倆各有所好。完顏兀朮成天在淀邊射水禽取樂，而完顏斡離不卻在淀邊的空地上臨時修築球場。一天午後，完顏斡離不飽餐了兄弟獵獲的野鴨肉，就率親兵馳擊球場。他球賽完畢，只覺得奇熱，就脫|光衣服，叫親兵取涼水往自己身上，從頭到腳灌澆，又喝了大量涼水。當天夜裡，完顏斡離不就開始發高燒，兩天以後，竟氣絕身亡，時為六月二十一日。

宋俘們上自二帝，下到宮女和宦官，在歷盡磨難之餘，竟還剩一千二百多人。他們在金軍的嚴密監押下，行程一月，道途難辛，難以備述，終於在十月十八日抵達中京大定府。

「九葉鴻基一旦休，猖狂不聽直臣謀。甘心萬里為降虜，故國悲涼玉殿秋。」

完顏撻懶又說：「既是雙方各執一詞，莫須叫郎主定議。」完顏粘罕說：「不須，自家便可定議。當初起兵時，我底阿爹將天下讓與你底二哥。十多年征戰，奪得遼宋江山，亦有自家一半軍功。滅宋底事，我自可主張，不須郎主定議。」原來在金朝初年，君臣的等級名分不像漢族皇朝那麼嚴格，而完顏粘罕又以完顏族另一派系的首領自居，他特別重提父親將首領的地位讓與金太祖的往事。完顏斡離不和完顏撻懶聽到對方藐視郎主，雖然生氣，卻又說不出漢人那套君尊臣卑的道理。

完顏斡離不的猝死，對唐括氏是個突如其來的打擊，她按照女真人的風俗，率領全體侍妾，用刀劃額，血淚交下，稱為「送血淚」。天長日久，茂德帝姬對完顏斡離不也不能說全無感情，特別是他的死會影響到父兄的南歸，所以也傷心落淚。但是，按她的本意，實在不願劃額毀容，而到此地步，卻又不容她不入鄉隨俗。茂德帝姬害怕別人的手重，自己只是用刀在額頭上輕劃幾下。

完顏兀朮也有八十多號娘子，第一娘子女真人裴滿氏在家庭裡並無尊嚴，最有權威的卻是第四十娘子契丹人耶律觀音。耶律觀音原是一個契丹平民女子，嫁漢人龐姓，為常勝軍小校，當金軍破燕京時，投降金朝。五年前，完顏兀朮在燕京街市偶而發現耶律觀音的美貌，就殺掉她的丈夫，強掠為妾。耶律觀音長方臉，明眸秀髮，體態豐盈，頗像佛寺中的觀世音菩薩。她出身社會下層，也無多少文化，卻頗有手腕。完顏兀朮雖然凶暴，在家裡卻慢慢地被她收拾得相當服帖。耶律觀音在旅途中有意親近茂德帝姬和唐括氏，與他們以姐妹相稱。論年齡，她只比茂德帝姬大兩月，所以分別稱他們為「唐括姐姐」和「趙五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