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幽谷情緣

岳飛卻力排眾議,說:「我唯有單騎前往,方見誠心,你們不須勸阻。此是全軍底一線生機,不可不力爭。」他立即收拾了鐵鑭和弓箭,跨上逐電驃,辭別眾人,乘著夜色,向西南方向馳去。
為著籌措衣服和糧食,岳飛和眾將不得不四出奔走,向附近的各個忠義民兵山寨求援。但各山寨無不接受王彥的領導,他們往往回答說:「自家們唯知有河北西路招撫司王都統,而不知有岳都統。」經過耐心解釋,個別山寨也只是捐助了一二十石糧食,這對三千人的軍食,無疑是杯水車薪。
王彥說:「你違抗主將,本當以軍法論斬。然而你離我已久,乃能單騎前來謝罪,膽氣可嘉。方今國步艱危,人才難得,我豈能以私人恩怨為重,而置江山大計於不顧?」他吩咐說:「取酒食來!」有部兵捧出一個木盤,上面有一杯酒,一碗小米粥和四個炊餅。王彥說:「我知鵬舉已多日不知粟味,又一夜飢凍,念昔日情誼,請飽食之後,回歸軍中。諒你與眾將足智多謀,蒼天亦無絕人之路。」
「妾生妾生兮何不辰,干戈起兮鐵馬揚塵。夫君嬌兒兮殉國難,孤燈長琴兮獨對黃昏。千家萬戶兮罹奇禍,原野血染兮處處悲辛。安得猛士兮傳箭燕北,一掃狼煙兮蕩滌洪鈞。」
岳飛來到一個幽雅而恬靜的山谷,只見三山環抱,而在兩山之間有一道淙淙溪流,溪流的右岸山麓上有一個小小的道觀,一個道士提著瓦罐,在溪流中汲水。他連忙策馬上前問訊。岳飛下馬,見道士首先作揖。四目相視,岳飛只覺得道士面熟,那個道士卻用女子的聲音說話:「鵬舉,不期在此與你相會,只恐你已識不得奴家。」接著還禮道「萬福」。岳飛至此方才明白,原來那個道士竟是平定軍守將、路分都監季霆的妻子李娃。
儘管很快就不見岳飛的身影,李娃還是懷著無限的依戀和惆悵,長久地佇立著。最後,她手掩臉上的啼痕,轉身回道觀。然後在床衾中輾轉反側,度過了一個難熬的不眠之夜。
岳飛騎馬飛跑,後面的金軍緊追不捨。逐電驃的速度當然非身後的追騎可比,但岳飛有意稍減馬速,首先拔出左後肩上的箭,轉身背射,一名馳馬最前的敵人立即應聲落馬。岳飛又連發十箭,箭無虛發。金軍接連被射死了十一人,卻一箭不發,只是在後窮追,因為按照金軍的條令,敵人相距在五十步以外,不得放箭。岳飛眼看自己的餘箭不多,決定改變戰術。他馳馬過一個拐角處,見山路狹窄,就抽出鐵鑭,回馬迎戰。狹路相逢勇者勝,岳飛躍馬向展不開隊形的敵騎猛攻,接連揮鑭打死了以刀劍迎戰的八個敵軍,剩餘的五十多個敵軍都撥馬逃遁。
岳飛感嘆說:「李孺人在太平時節,自有女使伏侍,如今隻身在深山幽谷,百般操勞,委是艱辛。」李娃眼圈一紅,她努力克制了酸楚的淚水,說:「奴家雖是出身世代宦族,然而家教甚嚴,女工底事,不得懈怠,經史子集,亦須習學不輟。自十五歲嫁與季團練,煞是諸事順心,夫妻恩愛。不料十二年底快活,轉瞬便是過眼煙雲!」岳飛聽後,方才知道李娃比自己年長兩歲,卻後悔自己不該提及往事。
原來岳飛在平定軍當兵時,曾頗受季霆夫婦的器重和厚待。他們夫妻生有兩女,另有一妾生下一子。李娃特別喜歡岳雲,經常教岳雲識字,而岳雲也與李娃十分親暱。在一年前壯烈的平定軍保衛戰中,季霆與一妾、一子、二女殉難,唯有李娃成了很少數的倖存者之一。她輾轉逃到故鄉河東澤州陵川縣高義鄉厚德里,投靠表弟韓清。韓清在當地組織忠義民兵,率領男女老少三千多和_圖_書人,退守與衛州共城縣交界的雁翅口一帶設寨。李娃看中了距離山寨八宋里的這處清幽的道觀,道觀中已無道士,她就假扮道士,充當義兵的耳目。
于鵬說:「全軍將士人同此心,鵬舉亦須當仁不讓!」岳飛激動得流淚說:「我與你們朝夕相隨,亦何忍獨自離去。然而軍食斷絕,委是無計可施。官兵自來少馬,以步抗騎,往往失利。將士奮身血戰,方奪得眾多敵馬與重甲,卻又不能保全,每日須宰殺十餘匹,豈是長久之計!」王經說:「待于幹辦先去計議,若王都統不允,再另謀他計。」
岳飛凝望著李娃淒婉而莊重的神態,她的曲調如泣如訴,然而最後的兩句卻又由低沉哀痛轉為高亢激昂。李娃彈唱完畢,就緩緩起立,用淚眼深情地望著岳飛。岳飛忙起身向她長揖,莊重地說:「李孺人當家破人亡之餘,一己之哀雖已十分痛切,而推己及人,尤以普救天下蒼生,湔洗國恥為念。孺人底襟懷,果是超凡脫俗。一曲悲歌,訴盡衷腸,小將當銘記不忘!」
岳飛說話時,望著燈下的李娃,她的言行舉止,一顰一笑,還是顯示了官宦人家有教養女子的風度和氣質,還是往時的濃髮、廣額、修眉、長方臉和櫻桃小口,只是昔日白|嫩的面皮顯得粗黑,而眼神中蘊藏著深沉的苦痛,眼角上已出現了皺紋。他又很快聯想到自己的妻子劉巧娘,昔日的平定軍軍營中,劉巧娘自然是出名的美人,人人都說季團練的孺人遜色三分。但是,劉巧娘畢竟是個目不識丁的下層婦女,李娃身上還是有一種劉巧娘不可能具備的風韻。
李娃此時已顧不得羞恥,她急忙說:「鵬舉,奴說了多時,你難道尚不明奴家底深意。奴願為一個『盡忠報國』底英雄侍奉巾櫛,此人便是鵬舉!」岳飛頓時額上冒出了顆顆汗珠,他結結巴巴地說:「小將不過是一介粗陋武夫,如何高攀孺人?況且小將已有渾家。」
李娃瞧著岳飛的神色,已明白了他的心思,就說:「丈夫漢生於危難底亂世,當手提三尺劍,歷盡艱險,立不世之功。奴家在離亂之後,痛定思痛,方理會得此番道理。奴雖是女流,唯願伏侍一個『盡忠報國』底英雄,助他立不世之功,雪復仇恥。」她有意說出岳飛背上「盡忠報國」四字,開始向對方表示愛情。李娃深知是難得的機緣,所以不顧守喪期間的禮法,而鼓足了勇氣。
第三天,于鵬返回侯兆川,大家見到他一臉不悅之色,就已知道事情不妙。于鵬生氣地將大斧往地上一摔,說:「不料王都統心胸竟如此狹隘,既不肯收容,又不願借糧。」眾將聽後,都說了些氣話,唯有岳飛說:「我料王都統尚有忠義之心,豈忍見舊部飢寒交迫。待我單騎前往說諭。」郭青說:「不須!岳都統前去,亦是徒勞無功。」眾將紛紛附議。
在只有星光的暗夜裡,岳飛很快看清了李娃喜出望外的淚容,他並不下馬,只是在馬上說:「小將另有一言,切望李孺人聽取。李孺人隻身在道觀,小將終是不得安心。須請孺人回山寨,置身安全之地。」李娃原先不聽韓清的勸告,堅持獨身住道觀,然而在數月之後,也愈來愈感到不是滋味,她馬上應允說:「奴當聽從鵬舉底忠言,即日便回雁翅口。」岳飛一面回馬,一面說:「既是恁地,小將亦自放心。」說完,就催動征騎,揚塵而去。
于鵬自告奮勇,說:「我當初亦在新鄉突圍,願前往委曲說諭,王都統必能相容。」岳飛說:「甚好!若是王都統念我底不是,我願隻身離軍,另投他處。此處三千忠義,皆是身經百戰底勇士,唯願王都統收和_圖_書容。」郭青立即表示反對說:「使不得!使不得!鵬舉攝都統制,乃是眾人底意思。如今你與全軍將士相依為命,全軍服你底智勇,豈可獨自離軍!」
李娃送他出門,岳飛在上馬以前,又向李娃深深作揖,說:「小將深受李孺人厚恩,日後定須補報。切望李孺人保重。」李娃說:「若是異日奴家亦投奔東京,不知鵬舉可能收容否?」岳飛說:「小將雖是武弁,亦粗知禮義,須與渾家尊奉孺人,不敢稍懈。」李娃囑咐說:「只願鵬舉成功,路上包裹切須小心!」岳飛再也不敢看李娃一眼,就跨馬直馳。他聽得後面傳來一陣李娃的悲啼,感到心境沉重,突然又撥轉馬頭,向李娃直馳。
岳飛走了一段路程,感到腹中飢餓,就取出一塊乾馬肉,邊走邊吃。由於是白天行路,他不時警覺地望著四周動靜。走到正午時分,他只見路旁有一道細細的山泉,就下馬來到泉邊,人馬共同飲水,又餵了逐電驃一把黑豆,自己也啃了一塊馬肉。人畜吃喝完畢,岳飛翻身上馬,準備啟程,不料附近樹林中突然飛出四支箭,其中一箭正中岳飛的左後肩,接著又有一謀克的金軍從林中飛馬殺出。
岳飛當即起立,向王彥深深作揖,說:「小將感荷王都統不斬之恩,然而三千壯士多時不知粟味,小將又何忍獨自飽食!」他說完,就轉身大步走出堂外。王彥目送岳飛離去,心想:「煞是個倔強底好漢!」岳飛來到寨門,等守門將把逐電驃餵飽,然後跨馬離寨。
等岳飛坐下後,王彥說:「于幹辦已是細述爾們願歸附之意。然而鵬舉既是另立一軍,又深得軍心,眾人亦已舉你為都統,便是歸附,日後亦難以聽我號令。此間食糧鮮薄,委實不足以另供三千人底吃食,況且又有許多戰馬。鵬舉不如另謀生機。」岳飛說:「三千精兵,全是王都統底舊部,如今卻是忍飢受凍,王都統略施憐憫,眾人豈能不感恩戴德?」
趕夜路的岳飛也懷著十分複雜的感情。李娃在守喪期間的求愛,可以說是近似輕佻。但岳飛卻對她充滿了同情和哀憐,而且對她和季霆生前的多方關照,懷著深摯的感恩之意,因為無力幫助李娃,又產生一種負咎感。結婚以後,岳飛從未對任何女子動心,然而如今在騎馬尋路的同時,李娃在平定軍和在道觀的形象和往事,總是一幕又一幕地在腦海中復映著,特別是她彈琴時淒婉而莊重的神態,如泣如訴的曲調,以及自己回馬時喜出望外的淚容,更是無數次地反覆出現。岳飛感覺迷惘,他簡直不明白自己何以產生如此複雜的感情。猛然間,岳飛想起李娃兩次叮囑路上包裹小心,感到其中頗有些蹊蹺,就停下馬來,小心翼翼地解開包袱,在自己在兩件上衣之間,果然見到一個明瑩的玉環,上面用紅絲繩綰了一個同心結。岳飛不由長吁一聲,自言自語說:「此環亦只得日後私自奉還李孺人。」
岳飛認為,在夜間單騎獨行,不至於遭遇金軍。逐電驃時快時慢,穿行山間,朔風狂吼,身穿袷衣的岳飛很快就感到透心徹骨的寒意,尤其是雙腳,冷得發麻,不得不經常下馬,搓手跺腳,同時又盡可能地為逐電驃尋找一點馬食。一夜艱苦的行程,到天色微明時,岳飛下馬,啃了一塊乾馬肉,在一個小麻袋裡倒出一把黑豆,餵了逐電驃,又找到一小片枯草地,讓馬盡量飽食,然後再走最後的一段行程。
李娃看出岳飛全然沒有領會自己的表白,反而增加了愛慕之情,心想:「煞是個難得底正人君子!」她說:「鵬舉如是投奔不試知州,便於歸故里,尋訪老小,然而相州亦是缺糧,恐難和*圖*書以持久。宗留守名滿天下,兵精糧足,鵬舉不如南下開封為上。」岳飛心裡不由不讚歎說:「李孺人雖是女流,卻頗有見識!」他說:「李孺人直是一言決疑。足見世上不論是男是女,須是知書,方能識理。」
延捱到十月下旬,岳飛找眾將會商說:「既是得知王都統底下落,我豈可另攝都統制,不如依舊任統制,重歸王都統底麾下。新鄉之役,自家們不能及時回兵,亦當向王都統謝罪。」寇成說:「王都統在敗亡之餘,重整旗鼓,創八字軍,煞是心存忠義。自家們當初言語冒犯,不遵將令,亦是有過。」王經卻說:「只恐王都統念自家們底愆咎,不能相容。」
李娃做好晚飯,岳飛問道:「敢問李孺人,觀中不知可有季團練底靈位?小將進食之前,須先請季團練底英靈蒸嘗。」李娃說:「故夫喪期未滿,豈能忘懷。奴家白日道服,夜晚須為故夫與妹妹、兒女守喪。」她換了一身素色粗麻布孝服,頭上挽起首髻,腰間繫上腰帶,然後在桌上供放了丈夫與侍妾、兒女的牌位,又點了一炷香,供放了晚食。
岳飛說:「小將亦是日日思念老小與高四姐。上回留守司軍前來,又不敢與張四哥直言高四姐底下落不明。然而此回去東京,尚可與王大哥、張四哥、徐二哥相聚。」李娃說:「鵬舉可記得季團練在世之日,奴曾與他言道:『眼見得天下轉入亂世,亂世用武,鵬舉、伯富、循禮與祝康底功名,必出夫君之上。』」她的話使岳飛回憶起平定軍的往事,岳飛說:「小將蒙孺人如此器重,敢不策駑礪鈍,勉赴功名!」說著,就起身準備告辭。
李娃說:「此是甚底時節,鵬舉何必拘禮。」她取來一盆熱水、一件單衣和一件絲綿袍,幫岳飛脫去上衣,用一塊絲巾擦洗乾淨,見到了岳飛背上「盡忠報國」四個大字,不免驚嘆說:「鵬舉盡忠報國,直是銘心刻骨,可敬!可敬!」岳飛向她說了背上刺字的原委,李娃又感慨地說:「令堂如此賢德,深明大義,世間少有!」
岳飛只見正中牌位上是李娃端秀的字跡,「故大宋殉難忠臣武德大夫祁州團練使季霆之位」,另外四個牌位分設兩旁,上面分別寫著妾與兒女的名字。他當即下跪叩頭,說:「季團練當國家危難之際,力捍孤城,重創強虜,與夫人、兒女同殉國難,忠烈之氣,光照史冊。小將仰承遺風餘烈,異日若能克復故土,迎還二聖,當於平定軍城為季團練立廟,旌勸萬世。唯求季團練底英靈,佑小將了此宏誓大願。」岳飛鏗鏹有力的誓言,使李娃十分感動。
岳飛和李娃邊走邊談,互相介紹兩年間的經歷,他將逐電驃拴在一棵柏樹下,隨李娃進入觀內。只見神龕之類,陳設得清潔整齊。李娃哀憐地望著岳飛背上的大片血跡,說:「鵬舉天寒衣單,傷勢不輕。」岳飛說:「雖是疼痛,尚可展弓射箭,可知傷勢不重。」李娃說:「道觀中備有金瘡藥,待奴與你敷藥。」李娃領岳飛來到自己的廂房,取出金瘡藥。岳飛當著的李娃面,卻不好意思脫衣,說:「敢請李孺人出外,待小將自敷。」他對李娃還是以外命婦的封號相稱。
岳飛想了一想,對于鵬說:「如今虜人大軍雖已退去,山谷中尚有虜騎出沒。于幹辦切不可單騎獨往,可選精騎六十護衛。若王都統不能收容,亦請于幹辦借糧三百石,以救燃眉之急。」于鵬立即全裝披掛,攜帶常用的開山大斧,率六十名騎士出發。
殺退金軍以後,岳飛所部卻逐漸陷入缺衣少食的困境。儘管剝取了許多敵人屍身的羊裘,近三千軍人中,尚有七八百人沒有冬服。侯兆川一帶的百姓相當窮和*圖*書困,無法接濟軍隊衣食。岳飛與眾將商議,只要有一個軍兵沒有綿衣,全體將領就一律穿著袷衣。糧食斷絕,最初是吃死傷的馬肉,接著只能宰殺活馬。漢人作為農耕民族,習慣於吃五穀,北方人以粟麥作主食。全軍連續吃馬肉,而又無鹽淡食,不論是水煮或火烤,天長日久,許多人胃口都難以適應,個別人甚至無法進食。
不一會兒,守門將出來,說:「王都統請岳統制敘話。」岳飛請守門將帶過逐電驃,說:「此馬食量頗大,又一夜辛苦,敢煩好生餵養。」守門將說:「戰將全憑馬力,男女理會得。」
在平定軍相處過一段日子,李娃還是相當瞭解岳飛的脾性,他的說話既然如此決絕,就決無挽回的餘地。她說:「鵬舉且稍候,婚嫁大事,豈能相強,待奴與你收拾了衣服,再走不遲。」岳飛只得坐下,臉上卻不免露出尷尬的神色。李娃取來了岳飛兩件尚未乾透的麻衣,開始在燈下用針線細心縫補,兩件上衣除了中箭處外,還另有幾處破綻。李娃一邊縫補,一邊不時抬頭望著岳飛,只見他十分規矩地低頭而坐,不敢望李娃一眼。這又增加了李娃的愛慕之意。
李娃說:「鵬舉且坐下說話。深山幽谷,劫後餘生,不料尚有鵬舉一個知音!憶昔奴在深閨學杜詩,其中有『十口隔風雪』,『幼子飢已卒』,『所愧為人父,無食致夭折』底詩句,讀後令人酸鼻。然而奴一時卻理會不得,杜工部何以轉而有『默思失業徒,因念遠戍卒』底情懷。直待奴家歷盡離亂之苦,方始悟得,杜工部煞是古今詩人第一。」坐下的岳飛經她一說,立即聯想到自己在湯陰短暫停留期間,與張憲隨高芸香學詩的情景。他隨口向李娃作了介紹,說:「高四姐亦曾解釋杜工部此詩,足見巾幗所見略同。」李娃讚歎說:「不料莊農之家,竟有如此才女!但願循禮與高四姐得以早日團聚,奴亦恨不能與高四姐相識。」
岳飛並不追擊,他知道金軍也許會重整旗鼓,取道包抄自己,就撥馬回馳,以求迅速脫離戰鬥。但走不多遠,岳飛又很快發現,自己已在重山疊嶂中迷路,於是又不得不減低馬速,來回尋路。然而陰晦的天色,使他難於依據日光辨別東西南北。
突然,屋外傳來了逐電驃的嘶叫,岳飛連忙向李娃借了一把刀和一捆麥秸,出外割秸餵馬。李娃在溪流中漂洗了岳飛衣上的血跡,就回來晾衣和炊食。岳飛不好意思閒坐,前去幫廚。他說:「戰禍遍地,此間恐亦非是世外桃源,李孺人孤身在此,尚得安居否?」李娃說:「奴家恨不能將虜人食肉寢皮,隻身在此,非是為尋覓幽勝。只恨奴家是個弱女子,不能執干戈,衛社稷,在此聊充表弟底耳目。」岳飛說:「若是虜人到此,只恐李孺人受辱。」李娃說:「你可知虜人最是崇重佛道。然而此處是深山,至今尚無虜騎出沒。」
于鵬說:「王都統若不能容鵬舉,亦足見他心胸不廣,我亦願追隨鵬舉,而不隨王都統。」岳飛說:「不可,目即軍食為第一緊切底大事,須曉諭全軍,若願歸依王都統底,便先隨于幹辦前去就食。」他不管眾將反對,直接向軍中發令,不料竟無一人願意脫離岳飛,而投奔王彥。軍士們公推了八名因胃口不好,而顯得相當憔悴的人,充當代表。他們進入屋內,對岳飛和眾將說:「自家們只願追隨岳都統殺敵,誓與你們同生死,共患難,決不相負!」岳飛和眾將聽了,都十分感動。
李娃乘機笑著說:「鵬舉莫須迎奴家至軍中,做你們底謀主?」岳飛連忙回絕說:「李孺人金枝玉葉,軍中俱是粗豪男子,如何伏侍孺人?」李娃說:「如今奴亦何須和_圖_書女使伏侍。」岳飛說:「軍中委是艱辛,李孺人在軍中,多是不便。」
岳飛幫李娃撤去五個牌位,兩人開始吃晚飯。晚食相當簡單,一盆粟米粥,一盆湯餅,一盆炊餅,另加一小碟鹹菜。在一盞昏暗的油燈下,李娃見岳飛吃得津津有味,笑著說:「此比你們底淡馬肉如何?」岳飛說:「勝似山珍海味,李孺人底晚食直是如天之賜。可惜軍兵們多日不曾吃得粟麥,只是小將獨自享受。」
岳飛爽直的回絕,固然使李娃有些失望,卻又增強了對岳飛的愛慕和好感。吃完晚飯,李娃看出岳飛急於乘夜返回侯兆川,說:「鵬舉騎底是龍駒寶馬,去侯兆川不須一夜。奴在此道觀,十分孤寂,今夜難得有一個故人,唯願鵬舉稍為滯留,奴當為鵬舉操琴,以敘心曲。」岳飛經她一說,也不好意思立即告退。李娃收拾了食具,取出了一張七絃琴,放在案上,然後對著銅鏡,稍作梳理,就坐在油燈旁彈唱起自己所作的歌詞:
岳飛的愛情生活過於簡單,他的婚事全由父母操辦,不料得到一個美艷的妻子,更是心滿意足。他從未對其他女子產生過愛慾,也從未想到過其他女子會對自己產生愛慾。他聽了李娃的話,只是感到對方的期望過高,卻又不便議論,就改換一個話題說:「李孺人已知小將底困境,既是王都統不能相容,唯有北上投奔相州不試知州,或是南下投奔宗留守,不知以何處為上?」
敷藥完畢,李娃幫岳飛穿上衣袍,岳飛在整月忍凍之後,整個身心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暖意,他說:「感荷李孺人!」李娃說:「鵬舉奮勇殺敵,何感荷之有?」她取過血衣,說:「待將此血衣洗濯,然後為鵬舉炊食。」岳飛慌忙說:「使不得!」他伸手搶血衣,不料匆忙之中,竟抓住了李娃的手,又羞怯地縮了回去。李娃說:「洗衣本是婦人底事,鵬舉且在此歇息片刻。」岳飛不好意思再搶,只得向李娃躬身長揖,表示感謝。
李娃說:「大丈夫三妻四妾,又有何妨。季團練在世之日,奴與妹妹亦相得甚歡。如今奴自願伏低做小,伏侍鵬舉底渾家。」岳飛連忙搖頭,一口回絕說:「小將世代耕農,唯知有妻,而不知有妾。李孺人出身名門,豈有伏低做小之理,使不得!萬萬使不得!」他說完後,又急忙向李娃長揖,準備離去。
岳飛進入堂內,只見王彥居中坐衙,連忙下跪叩頭,說:「背嵬軍統制岳飛特來見王都統謝罪。」王彥說:「鵬舉不須如此,你與寇統制等殺退四太子大軍,立下大功,且請坐下計議。」岳飛聽到王彥呼自己表字,作為上司,分明含有客套和推拒之意,已經預感到情勢不妙。他也不願繼續下跪哀求,應聲而起。
雖然離新鄉戰敗不過一月時間,王彥的山寨已經頗具規模。寨門前插著兩面紅羅旗,分別繡有「赤心報國」和「誓殺金賊」八個大字,中間有一紅羅幡,上繡一個「宋」字,迎風飄揚。岳飛距離寨門頗遠,就下馬步行,高喊說:「背嵬軍統制岳飛前來見王都統謝罪!」一個守門將是河北西路招撫司軍的舊部,認識岳飛,就出門迎接,向岳飛唱喏,說:「不期今日重見岳統制,請岳統制在此稍候,待男女稟告王都統。」岳飛見他態度親切,心中略有幾分寬慰,說:「敢煩申述小將謝罪之意。」守門將反而安慰說:「岳統制亦是忠心報國,不須如此。」
李娃縫補完畢,就轉身去床邊,將兩件麻衣折疊後,另外取麻布做成一個小包裹。她轉過身來,對岳飛說:「鵬舉可將此包緊縛身上,以免路途遺失。」岳飛看到包裹上已經捆了一條麻布帶,就將它繫在腰間,又取過兵器,默默地離開道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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