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南歸心 一統志

宋俘進入了作為正殿的武功殿,此殿的規模和陳設也無法與開封大內中的任何一個大殿相比。金朝參加宴會的還有完顏撒離喝的二十五個娘子和柔福帝姬,徐還作為通事,也在完顏賽里的酒案邊設一個座位。完顏撒離喝沒有參與攻宋,他的二十五個娘子中,有三個女真女子,十七個滅亡遼朝時的各族女俘,另有五個則是分來的宋俘,其中還包括一名宋朝宗姬和一名宗婦。
完顏賽里騎馬在前,他的合扎親兵們簇擁著一輛駝車在後,出原遼朝行宮,前往臨時寓居的延壽寺。他們本來可以寓居官舍,而柔福帝姬卻選中這個曾經拘禁父親的佛寺。在駝車裡,柔福帝姬緊緊擁抱著茂德帝姬瘦弱的身軀,不斷低聲而深情地呼喚「五姐」和「姐姐」,茂德帝姬只是將頭緊緊依偎著妹妹的肩頭,一言不發。時間久了,柔福帝姬不免感到奇怪,說:「五姐,你是甚底意思?」茂德帝姬此時才抬頭開口說:「你五姐已是眼枯淚盡,無淚可揮,無腸可斷,唯求速死!不期今日得見二十姐,便死亦甘心!」柔福帝姬再也不能控制感情,悲聲大放,而茂德帝姬卻眼神呆滯,並不落淚。
第二天,周繡兒幫信王更換了農家裝束,收拾了細軟行裝,準備了乾糧。兩人裝作一對農家小夫妻,向五馬山進發。
周繡兒大吃一驚,她在驚定之餘,就起身跪在信王面前,說:「小女子有眼不識泰山,乞大王恕罪!」信王忙將她扶起,說:「小娘子免禮!」兩人坐下,重新敘話,信王說:「敢問小娘子青春幾何?」周繡兒帶著幾分羞怯回答:「奴家虛度十六。」信王說:「我長小娘子一歲。我原有一個聘定底媳婦羅氏,尚未成婚,遭金賊擄掠,自盡於開封城南底青城敵寨。如今與小娘子實是姻緣天定。」
宋欽宗、朱后等也來到東院,與柔福帝姬相見。柔福帝姬深情地望著朱慎妃懷抱的侄子趙謹,這個在苦難中誕生的嬰兒還不滿兩月,悲咽地說:「不期今日得見小皇子,切望他早日超脫,重享榮華富貴!」她說完,就摘下手上一隻金鐲,遞給了朱慎妃,說:「此亦是姑姑初見幼侄底些小心意。」
智和進屋拜見兩位帝姬,特別是給絕望中的茂德帝姬,帶來了興奮、希望和生機。茂德帝姬向智和簡單介紹了自己的處境,說:「奴家終日唯是以淚洗面,十八哥救不得阿爹與大哥,亦須救取奴家!」她用親筆寫了「十八哥救我」五字,交付智和。柔福帝姬也敘述了她與徐還南逃的決心。智和不敢久留,當即告退。兩姐妹相聚一夜,也只能在第二天分手。完顏賽里用駝車將茂德帝姬送回四太子府,然後與柔福帝姬、徐還等啟程前往雲中和河東。
柔福帝姬開始邊哭邊說,敘述自己的遭遇。她什麼都說,唯獨隱瞞了自己私贈徐還龍鳳玉釧等事,而聰明的喬貴妃卻已從她的言談中覺察到,柔福帝姬對徐還顯然有一種特殊的深情。柔福帝姬介紹與自己同命運的女子,包括路途中死亡的康王大宗姬佛佑和她的母親田春羅,都充滿了哀憐之情,唯一的例外則是韋賢妃,她說:「韋娘子煞是恁地無恥!」宋徽宗聽後,望了喬貴妃一眼,感嘆說:「二十娘不須責難韋娘子,此亦是老拙待她不厚,韋娘子與九哥底新婦在洗衣院受難,亦是可憫可哀!」
完顏賽里一行來到燕京城。此時完顏粘罕和完顏訛里朵的軍事會議已經結束,完顏粘罕離開燕京前下了軍令,命令完顏賽里率部自雲中移駐河東路嵐州和憲州,準備攻宋。但柔福帝姬卻向完顏賽里苦求,堅持一定要見五姐茂德帝姬一面。完顏賽里派家奴去位於宮城裡的四太子府聯繫。耶律觀音雖然仍是名為第四十娘子,卻已牢牢地主掌著四太子府的家政,她本人不出見,只是命人傳話說:「須待四太子回府,方得見面。」完顏賽里打聽到完顏兀朮在幾天之內回燕京,就只能耐心等候。
茂德帝姬先到完顏賽里的案前,柔福帝姬連忙起立叉手,深情地說:「有勞五姐!」完顏賽里也跟著起立,用漢語說:「有勞趙氏五姐!」茂德帝姬雖然勉力克制自己的感情,還是忍不住用嗚咽的語調說:「唯願二十妹與賽里郎君夫妻恩愛!此是金剛鐲,獻與妹夫與妹妹!」她放下一碟茶食,隨即離開。耶律觀音原先以為兩姐妹肯定會抱頭大哭,結果卻是出乎意料的平靜。
信王在周家休養了三天,身體已經完全恢復,卻對這個村姑產生了戀情,而不忍離去。周家的小屋,左、右兩間廂房原來分別是父女的臥室,中間一個小廳,放著一張織機。如今信王就睡在她父親的臥室。第三天夜晚,周繡兒照舊在小廳的油燈下織絹。信王坐在小廳看她織絹,欣賞她動作的嫻熟,手指的靈巧,愈看愈美,愈看愈愛,最後他忍不住說:「蒙小娘子厚恩,小子不忍隱瞞,願以實情相告。我並非姓劉,乃是太上官家底十八子信王趙榛。」
智和到燕京不久,尚未與宋俘們接觸,金人和_圖_書卻將大批宋俘北徙中京大定府,營救計劃因此落空。智和回五馬山報告,信王思念同母五姐茂德帝姬,又另外修書一封。智和利用自己的和尚身份,經常出入燕京各個寺院,今夜算是得便送到了這封信。
信王和周繡兒在五馬山寨安頓下來。雖然按趙邦傑的建議,暫時保密,這條消息還是不脛而走。不但河北與河東的抗金義軍紛紛聞訊聯絡,表示願接受信王的領導,連燕京一帶,原先在遼朝治下的抗金義軍也派人前來五馬山寨。他們派來的代表,就是薊州玉田縣禪師智和。
生活是可以改變人的。過去的宋宮生活教會柔福帝姬對父親撒嬌撒癡,對宮女、宦官等頤指氣使,半年多的俘虜生活又教會柔福帝姬平等待人,對共命運的人有同情心。一名女子給完顏賽里和柔福帝姬端上一盆茶食,用漢語說:「奴家與賽里郎君、柔福帝姬進獻西施舌。」柔福帝姬當即起立叉手,說:「有勞小娘子,敢問小娘子亦是宋宮底人?」那個女子回答:「奴家亦是故宋宗姬,乃是太祖官家底七世孫女,如今是四太子第五八娘子。」柔福帝姬問道:「敢問奴底五姐今在何處?」那名宗姬發出極輕微的嘆息,低聲說:「便在後段。」柔福帝姬到此才恍然大悟,原來耶律觀音特意安排兩姐妹在這種場合會面。
完顏賽里特意另住,單留兩姐妹同住一屋。夜深人靜,一盞油燈火光微微搖晃,一對曾經是宋宮中最嬌寵的公主,利用這難能可貴的一夜,低聲細語,互訴衷腸。聽完柔福帝姬的敘述,茂德帝姬說:「賽里郎君待你,一如二太子待你姐姐,然而二太子拆散一對鴛鴦,強行佔奪,賽里郎君卻是去洗衣院,救取二十姐於危難之時。」柔福帝姬卻用決絕的語氣說:「雖是恁地,徐郎底恩情豈不勝似賽里郎君十倍。胡馬依北風,越鳥巢南枝,奴身為大宋公主,難道須終身辮髮盤頭,為異鄉怨魂?妹妹已與徐郎立下盟誓,縱然不能成功,亦是死而無悔!」
接著是一批又一批的蜜漬油炸茶食,雖然四太子府的女婢眾多,但耶律觀音還是特意指派了四十個侍妾娘子混雜於女婢,一同進獻,目的是為顯示自己在四太子府中至高無上的權威。這些女子中,大部分竟是原來趙宋的宗姬、族姬、宗婦、族婦和宮女。
「杳杳神京路八千,宗廟隔越幾經年。衰殘病渴那能久,茹苦窮荒敢怨天。」
完顏撒離喝通過徐還介紹說:「此是亡遼底佳食,所用食器,全是中京行宮遺物,煞是精緻,如今皆歸大金所有。」宋俘們聽後,更有一種兔死狐悲、物傷其類之感。突然,景王從座位上站立起來,說:「盛宴之上,我願歌一曲,以助酒興。」喬貴妃預感到來勢不妙,急忙向兒子使眼色,景王卻不顧母親的勸告,開始唱一曲民歌:
身為完顏兀朮第八十五娘子的唐括氏和第八十六娘子的茂德帝姬,果然也被安排在獻茶食的行列。按耶律觀音的命令,唐括氏向完顏兀朮和自己食桌進獻,而茂德帝姬進獻的目標則是完顏賽里和秦檜兩個食桌。這是耶律觀音在今天晚宴上,為自己立威最重要的一步棋。兩人一進入天膳堂,就馬上被柔福帝姬發現。柔福帝姬恨不能立即撲上去,抱住顯得相當消瘦的五姐,但她還是用最大的努力克制自己,因為今晚稍一不慎,觸怒了耶律觀音,無非是給自己的五姐帶來新的折磨。
他拉著周繡兒走到屋外,朝正南方向下跪,立誓說:「昊天上帝在上,家邦不幸,萬方罹難,而神明庇佑,小子趙榛幸脫羅網。今願與民女周繡兒永結秦晉之好,白頭偕老,誓不相負。若負此言,願上帝降罰,死於亂箭之下!」原來在宋人的天神世界裡,昊天上帝是萬神之尊,而玉皇大帝只是道教的天帝。周繡兒被信王的至誠所感,就跪在他的身邊,說:「小女子亦對昊天上帝起誓,願追隨十八大王,誓做患難夫妻,遇水水裡去,逢火火裡鑽。」
周繡兒羞紅了臉,顯露了喜出望外的神色,面對一個儀容俊秀的藩王,她怎麼能不動心。但過了一會兒,她卻改換了莊重的神色,說:「小女子雖是個無知無識底低賤村女,婚姻亦是終身大事。大王脫此大難,暫留此處,必有後福。他時許多名門底小娘子爭先結親,小女子又如何高攀?小女子敬勸大王,此事不可胡做。」信王心中不由更加愛慕,心裡想:「一個山野村姑,卻是恁地有見識。」他說:「自古貧賤富貴,豈有定勢。我底媽媽貴妃大劉娘子,便是出身單微,身後阿爹封贈為皇后。我此回直是正心誠意,願對天明誓,他日決不相負。」
茂德帝姬對妹妹的決心感到吃驚,她擔憂地望著柔福帝姬,說:「不料半年之間,二十姐稚氣全消,與前判若兩人。你與徐官人雖是歸志如鐵,亦切不可輕舉妄動,須是計出萬全。」柔福帝姬搖一搖頭,苦笑著說:「世上豈有萬全之計,若不能當機立斷,毅然決然,奴家便須https://www.hetubook•com•com終身辮髮盤頭!」
智和本姓顧,遼朝末年,曾起兵歸宋,官封無品的進義校尉。金朝佔領薊州後,他恥於辮髮,乾脆就剃髮為僧,另取法名。他在八月來到五馬山,帶來了金朝漢官楊浩、張龔和易州義軍首領劉里忙等人的祕密口信,表示願意接受信王的領導。馬擴和趙邦傑先接待智和,然後請信王親自接見。
雙方分賓主坐定後,智和說:「燕地百姓苦於虜人底虐政,思歸大宋,如久旱之望雲霓,各路豪傑願擁戴大王,驅除虜人,共享太平。」信王說:「只因後晉石敬瑭賣國求榮,燕雲百姓與中原阻隔垂二百年。然而大宋列祖列宗之心,何嘗一日不思念燕雲遺民。阿翁神宗官家曾慷慨立志,一意收復舊疆。阿爹太上官家雖一時收得燕地,卻又任用非人,言之痛心。我無才無德,豈能當此重任。如今全仗燕雲與中原義士不分彼此,同心協力,驅除虜人,共雪奇恥大辱,令燕雲與中原重歸一統。」智和與信王初次見面,對這個少年藩王懇切謙和的語言和態度,特別是強調燕雲與中原本是一體,極有好感,他說:「大王如此深識事理,大宋中興有望。」信王說:「我無才無德,大宋中興,全仗各路英豪與不願順番底赤子。」
馬擴有著一段曲折的經歷,當金軍去年冬攻破真定府時,他卻因曾經出使金朝,被誣私通敵人,關在獄中。他利用金軍破城之機,方才逃出牢獄,去西山和尚洞寨組織義兵。在一次與金軍的交戰中被俘。金朝右副元帥完顏斡離不曾與馬擴相識,對他十分器重,就親自勸降,馬擴拒絕在金朝做官,但表示願在真定府城中開一個酒店維生。完顏斡離不同意了他的請求。馬擴利用酒店結識北方豪傑之士,後來打聽到趙邦傑在五馬山設寨,就設法化裝逃出真定府城,來到山寨。
完顏兀朮這次出師,損兵折將,勞而無功,滿腹氣惱。不料他回燕京的當天,耶律觀音就要他在明天舉行宴會,招待一對特殊的客人——秦檜夫婦。秦檜自從歸屬完顏撻懶以後,愈來愈博得女真貴族們的好感,而妻子王癸癸更頗有神通,她支使僕人們放高利貸,做買賣,居然發了大財。她利用財寶作為敲門磚,逐一打開了女真貴族們的府第,巴結了一批貴婦,其中包括耶律觀音。當時一批女真高級貴族都住在城西南的原遼朝行宮,依秦檜的身份,尚不能自由出入,而王癸癸居然能通行無阻。
看守宋俘的千夫長完顏阿替計出來迎接完顏賽里,雙方相見禮畢,完顏阿替計用女真話報告情況,說:「亡宋底太上得寒疾,臥病在床。」柔福帝姬如今已大致能聽懂女真話,她急忙隨著完顏賽里,進屋探望。完顏賽里為博得柔福帝姬的歡心,對宋徽宗行女真跪禮,用生硬的漢語口稱「小婿拜見泰山」,柔福帝姬跪在宋徽宗的膝下,道了聲「阿爹萬福」,就珠淚直湧,不斷用小手撫摸著父親的雙膝。宋徽宗對完顏賽里客套一番,以「嬌客」相稱,而對愛女反而無話,只是不斷地用手撫摸愛女頭上的辮髮。其實雙方分別只有半年時間,宋徽宗發現,現在已再也見不到女兒稚氣十足的神態了。過多的磨難,使這個年僅十七歲的少女,簡直可說是經歷了脫胎換骨式的改造,與前判若兩人。還是徐還通情達理,他用女真話向完顏賽里低聲耳語,隨後與完顏賽里一同出屋,讓父女長談。不一會兒,一批金兵又搬柴草進屋,為宋徽宗生火取暖。
中京大定府還是沿襲遼朝的舊名,作為塞外的城市,位於今內蒙古昭烏達盟寧城西的大明城,北靠七金山,南臨土河。這是一座模仿中原京城建制的城市,有外城、內城和大內三重。與燕京相比,城市面積雖然稍大,而人口、物產和物資供應都相差懸殊,城裡房屋不多,卻有許多淺耕地和荒地,在中原人的眼裡,其實頗像荒涼的窮鄉僻壤,即使是原遼朝的大內行宮,也不能與燕京相比。宋徽宗和宋欽宗的眷屬等一千二百多人抵達中京後,當然不能住原遼朝的行宮,只能住在內城的所謂相國院。這是原遼朝宰相的一所宅院,共計五個院落,宋徽宗和鄭太后、喬貴妃等人居住東面兩院,宋欽宗和朱后等人居住西面兩院,另由金朝一名千夫長完顏阿替計居住中間的一個院落,負責看守。由於相國院的居住面積有限,大部分宋俘又只能散居院外,而宋俘們的衣食供應,還須遠道取自燕京。
七天之後,宋徽宗感冒痊癒。金朝中京都統完顏撒離喝特別為他和宋欽宗舉行一次宴會,宴會的地點是在原遼朝行宮內的武功殿。完顏撒離喝漢名杲,與金太宗是平輩,與完顏賽里是遠房叔侄,兩人關係很好。這次宴會其實是完顏賽里的主意,又是完顏賽里帶柔福帝姬南下前的餞別宴。
柔福帝姬又問道:「五姐如何?」喬貴妃懂得,在眾姐妹之中,柔福帝姬與茂德帝姬最要好,不由眉頭一皺,她猶豫了一會兒,和圖書最後還是將茂德帝姬自從當了完顏兀朮第八十六娘子後處境,和盤托出,感嘆說:「五姐命苦,二太子底女真唐括娘子尚是待她不薄,不料如今竟受一個契丹耶律娘子底欺凌。」柔福帝姬說:「昔日是尊榮無比底帝姬,如今卻是虜人底女奴,眾姐妹全是命薄如紙!此回去燕京,當可探望五姐。」喬貴妃說:「聞得耶律娘子甚是悍妒,四太子雖是粗勇,竟亦是怕她三分。二十娘此去,萬萬不可撩撥這廝母夜叉。」柔福帝姬說:「奴家理會得。」
完顏撒離喝和完顏賽里見到徽、欽二帝,行女真跪禮,二帝還揖禮,接著是二十五名娘子依次行禮,最後的五名宋俘還是行漢禮,稱「太上與官家萬福」,宗姬和宗婦自報姓名和身份後,更引起二帝內心的感愴,宋徽宗說:「不期今日得與你們相會,然而老拙與大哥如今已不是你們底太上與官家。」
相國院前來了一隊金軍,其中簇擁著一輛駝車。一個貴族,頭戴狐皮帽,帽後露出兩條粗長的辮子,身穿緊身狐裘,他下馬後,掀開車簾,一個年輕女子走下車,她辮髮盤頭,身穿寬身貂裘,此人就是宋徽宗第二十女柔福帝姬趙嬛嬛,為她掀車簾的就是蓋天大王完顏賽里。上卷已經交待,柔福帝姬被完顏賽里從金朝國都會寧府的洗衣院救出以後,頗受完顏賽里的寵愛。柔福帝姬思念父親,聽說父兄等北徙大定府,更是成天向完顏賽里央求。完顏賽里作為完顏粘罕部屬的萬夫長,利用完顏粘罕等去燕京會議的間歇,從雲中來到此地。與他們同行的還有通事徐還。
「古田千年頻易主,前人田土後人收。後人不用心歡喜,更有收人在後頭。」
喬貴妃設法拉柔福帝姬到自己房中單獨談話,她婉轉地叮嚀說:「徐官人於二十姐有救命之恩,他日自須另圖厚報。然而賽里郎君既是待二十娘不薄,切不可因報恩心切,卻壞了徐官人底前程。」柔福帝姬完全明白喬貴妃的好意,她不便對眾人明言的,是自己與徐還不僅已有私情,並且正在策劃如何投奔南宋。喬貴妃在宋宮中最善與人處,柔福帝姬自從生母小王貴妃死後,向來與喬貴妃最親。她聽了喬貴妃的話,顯出欲語還休的神態,喬貴妃說:「二十姐有何疑難事,奴或可與你分憂。」
宋徽宗等人入座後,走出了十二名契丹和奚族女子組成的樂隊,分別手持簫、笛、箏、笙、琵琶、箜篌、鼓等樂器,在武功殿東角演奏。通曉音律的宋徽宗立即聽出,說:「此是唐音。」徐還解釋說:「此是亡遼之樂,原為後晉所傳。」宋徽宗雖然竭力忍住了淚水,卻感到眼前一片模糊,他低聲嘆息說:「此亦是天道循環,朝代陵替,報應不爽。」
周繡兒自從父親被擄後,既要操勞農務,還要料理家務,她天生勤快,手腳不閒,忙碌終日,夜間還要在一盞昏暗的油燈下織絹。信王過慣了養尊處優的生活,偶而想幫周繡兒做點事,也顯得笨手笨腳,周繡兒乾脆不讓信王幫忙,說:「劉衙內是滿腹底詩書,如何做得?農田與家內底生活,還須不識字底小女子自做。」
宋徽宗、宋欽宗等到大定府的當天,即十月十八日,灰暗的天空飄著小雪,使宋俘們更加感受到塞外的嚴寒,卻無法得到柴草之類,在室內取暖。第二天,宋徽宗就開始發燒和咳嗽,雖然鄭太后、喬貴妃、景王等用心看護,卻是無醫無藥。病中的宋徽宗愈是感到辛酸和淒楚,就愈有借助筆墨發洩情感的需要,他強扶病體,起床寫下了一首七絕:
進獻財寶和阿諛奉承,雙管齊下,王癸癸博得了耶律觀音的歡心。在完顏兀朮率軍南侵期間,耶律觀音與王癸癸打得火熱,所以不管完顏兀朮的心境如何,宴會已是非舉行不可。耶律觀音的理由很簡單,她說:「訛里朵到此不久,便為秦參謀設宴。他是三太子,你是四太子,如何可不宴請一回。」但完顏兀朮感到沒有臉面宴請作為上司的完顏訛里朵和完顏撻懶,他與耶律觀音商量,這次宴會的規模不宜太大,邀請的對象是完顏賽里和隨自己出征的六名萬夫長,另加韓常。
突然,傳來了輕輕的叩窗聲,柔福帝姬機警地起身,問道:「叩窗底是甚人?」窗處的人說:「貧僧名智和,今為大宋信王傳書與茂德帝姬。」柔福帝姬只怕有詐,她來到窗前,只開了一條縫,說:「請長老先將書信送與奴家。」智和就將一紙尺素從窗縫裡塞進來。柔福帝姬取過信紙,又將窗關上。茂德帝姬急忙把同母弟信王的書信取來,在燈光下辨認筆跡,確認之後,又當即用燈火焚燒,然後由柔福帝姬輕輕開門,招呼智和進屋。
周繡兒說:「小女子家中唯有灶神,大王若是有意,自可對灶神設誓。」信王此時才留意周家火灶上的一個灶神畫像,由於成天火烤煙熏,已經模糊不清,就說:「灶神祇是微末底小神,我當撮土為香,對天盟誓。」
宴會結束後,柔福帝姬特別與宋俘們辭行,她說:「阿爹,娘和_圖_書娘,喬媽媽,眾位哥哥,奴家明日便隨賽里郎君南下燕京,今生今世,不知何日再見,切望善自保重!」喬貴妃已經聽出此話的弦外之音,她用慈母般的語調叮嚀說:「自家們在此,尚可聊度時光,唯是二十娘尤須善自保重,遇事須萬無一失。」
宋徽宗等人本來以為宴會肯定是難吃的女真食,不料竟是用亡遼的契丹食。四名契丹侍女先捧上兩大銀盆的駱駝乳糜,用大勺盛在一個個玉碗裡,分送到各個食案。徐還解釋說:「北人待客,先湯後茶,今日以駝乳代湯。」接著又有八名契丹男童,用銀盃和玉盞進酒,又捧出了一個個漆木盤,分裝了熊、貉、雉、兔、鹿、雁等各色野味,有的是臘肉,有的是帶汁的鮮肉,稱為濡肉,一律用小刀切成正方形,然後用玉碟分送到各個食案。宋俘們內心不能不承認,塞外的酒味雖然不醇,而各色野味卻是他們從未品嚐過的美食。
燕京與河北由遼、宋等分治近二百年,兩地漢人從民情風俗到地方口音有相當的差別。智和說的是燕地鄉音,又有僧侶的身份,反而便於往來兩地,因為女真人是敬奉僧道的。他身穿通常的黑色麻布僧衣,與眾僧唯一的差異,是拔出木禪杖的一端,就是一柄利劍。智和見到信王,也不行僧禮,而是跪拜在地,說:「貧僧拜見大王!」信王連忙將他扶起,長揖還禮。
他寫完後,又朗讀一遍,滴滴淚珠落在詩箋下,洇濕了瘦金體的字跡。景王將父親強扶上床,勸解說:「阿爹何苦自尋煩惱。」宋徽宗不說話,只是流淚不止。
這是典型的女真宴,酒是當地著名的金酒,第一道菜是盛著大盤肥豬肉,上插數莖青蔥的肉盤子。完顏兀朮嗜好肉盤子,對肥豬肉嚼得津津有味。柔福帝姬見到了肉盤子就噁心,她只是禮貌性地用筷夾了一塊肥肉,放在碟裡。秦檜夫婦卻特意多夾幾塊肥肉,並且佯裝嗜吃的模樣。完顏兀朮問道:「秦參謀,肉盤子其味如何?」秦檜滿臉堆笑,還來不及回答,王癸癸早已搶先說:「此是中原未有底佳食,自家夫妻委是感激四太子與第四十娘子底盛情。」柔福帝姬望著秦檜夫婦諂媚的笑容,下意識地投以鄙夷不屑的一瞥。
柔福帝姬到此再也不能克制自己,她撲在喬貴妃的懷裡,哭喊一聲「喬媽媽」,然後將自己與徐還的私情原原本本向喬貴妃坦白。喬貴妃哀憐地撫摸柔福帝姬的盤頂的辮髮,說:「二十娘若能與徐官人南歸,去此辮髮左衽,復還中原禮俗,豈不強似隨賽里郎君百倍,然而此事切須小心,不可有絲毫疏失。」柔福帝姬悲憤地說:「在此忍辱偷生,直是度日似年,若不得與徐郎南歸,不如一死為快!」喬貴妃到此方明白柔福帝姬的決心,不能不憂心忡忡,叮囑再三。
雙方的話題很快轉到了燕京城裡的宋俘,智和說:「自家們知得天眷寓居延壽、愍忠等寺,曾商議救取,然而天眷數千人,又難以措手。」信王說:「莫須先救取太上、官家與六哥景王三人。六哥最是賢德,大宋中興,不可無六哥。長老若得便去延壽等寺,可先通音問。此處馬防禦與武翼趙大夫亦當號令河北義士策應。」智和說:「此意甚好!便請大王修書,以為憑證。」信王就當場寫信,交付智和。
柔福帝姬只等宴會結束,就對完顏賽里低聲說了幾句,然後來到完顏兀朮案前,向他和耶律觀音恭敬地行女真跪禮,手按右膝,長跪不起,哀求說:「奴家隨賽里郎君到此,唯求四太子與耶律娘子開天地之恩,容五姐與奴今宵一聚,明日須得隨賽里郎君啟程。」完顏賽里也說:「兀朮,此回須是耶律娘子看自家底面。」完顏兀朮望著耶律觀音,顯然,他雖有四太子的尊貴身份,又秉性粗暴,而家務事卻已無權自作主張。耶律觀音望了望跪在地上的柔福帝姬,又望了望站立一旁的完顏賽里,臉上露出志滿意得的微笑,說:「趙氏二十娘免禮!奴家須成全你底苦心,叫第八六娘子與你相聚一夜。」
宋俘們和徐還當然聽出景王歌唱的弦外之音,完顏賽里只覺得曲調淒切,就用女真話問徐還,徐還面有難色,景王卻說:「請徐通事直譯,言道宋、遼兩國收得殘唐、五代地土,立國百年,自誇富盛,不意一旦有亡國之痛。殷鑒不遠,切望大金國祚綿長,甲兵常盛不衰。」完顏撒離喝聽後大笑,說:「我大金自起兵以來,十三年間,便滅遼破宋,直入中原。這廝康王,猶如一隻孤鹿,旦夕便入大金軍底圍場之中,當來此與你們相會。」
當信王甦醒時,發現自己躺在一個簡陋的農舍裡,而身邊只有一個村姑。村姑的圓臉帶著幾分稚氣,濃眉大眼,端正的鼻子微翹,櫻桃小口像是塗了最濃的胭脂,頗有幾分姿色。信王掙扎著起床,說:「感荷小娘子底救命大恩,容小子他日圖報。」那個村姑說:「看你底行藏,須是個落難底衙內。」信王就信口胡編,改用他母親的姓氏,說:「小子姓劉名榛,戶貫汴京,阿爹官www.hetubook.com.com至中奉大夫,全家被金賊所擄,我在途中隻身逃脫。敢問小娘子尊姓高名?」村姑說:「奴家姓周,名叫繡兒,阿爹亦被金賊所擄,唯有奴在家苦度光陰。」信王嘆息說:「我與小娘子萍水相逢,不料同是天涯淪落人。」周繡兒說:「劉衙內且在此安心寬養數日。」
大家坐定後,馬擴說:「金虜欲剃南民頂髮,兩河百姓怨入骨髓,聚集山寨,誓死抗敵。民心不忘宋德,大王到此,正可號召四方,待兵多將廣,一舉收復失地,迎還二聖。」信王說:「我幸脫囚虜,矢志復仇,救取阿爹、大哥與眷屬。然而我自幼居住深宮,一不從政,二不知兵。抗敵底事,還須馬防禦與武翼趙大夫主張。」趙邦傑說:「如今山寨已聚集得四千餘人,而勝兵僅有千餘。十八大王到此,山寨有主,自是大幸,亦須防引惹虜人底重兵。依下官之見,此事暫不張揚。待日後兵精糧足,然後以十八大王之名,發討賊檄文,號召兩河義士,大舉進擊。」馬擴馬上表示贊同,說:「此說甚是,且請大王先在此安泊,以待時機。」
鄭太后、喬貴妃和宋徽宗的眾皇子,還有宋欽宗的一雙兒女都參加宴會,唯有朱后和鄭、狄兩才人都留在相國院照看朱慎妃母子。千夫長完顏阿替計率金騎押著這群宋俘,宋俘們男的騎馬,女的坐駝車,進入原遼朝行宮大內的閶闔門。閶闔門樓其實是模仿開封大內的宣德門樓,但只有三個城門,在宋俘們的眼裡,顯然比宣德門樓卑陋得多。按照宋制,臣僚居住宴飲行宮,是僭越的行為,然而新興的金朝反而不講究此類尊卑禮制,完顏撒離喝心安理得地住在行宮。
午飯時間,完顏賽里有意不參加,卻讓柔福帝姬與宋俘們會食。柔福帝姬親手為父親盛了一碗小米稀粥,來到病榻前,說:「奴家昔日在大內,備受阿爹恩寵,卻不知孝敬。今日難得一會,願服侍阿爹,聊表孝心。」她親手執勺,給父親餵食,宋徽宗的眼淚忍不住滴落在碗裡。景王在旁勸慰說:「二十姐如此識事理,盡孝道,阿爹尤須快活。」宋徽宗噙著淚,一勺一勺吃完了女兒餵食的稀粥。
茂德帝姬到秦檜案前放下一碟茶食,就頭也不回,走出天膳堂。秦檜不免產生憐香惜玉之意,望著她的背影低聲嘆息:「久聞茂德帝姬是大內底第一美女,今日得見,卻已是減色三五分。」話音剛落,馬上感到被妻子踩了一腳,王癸癸低聲罵道:「你這廝年近四十,卻依舊是色中餓鬼!堂中有多少女使,你見一個便愛一個,目光灼灼,頗有垂涎之意!」秦檜連忙低聲說:「十三姐息怒,下官不敢!」
上卷已經交待,宋徽宗第十八子信王趙榛在真定府附近,乘金軍受趙不尤所部攻擊之機,在混亂中逃脫。信王與柔福帝姬同歲,而出生晚三月。他最初只是慌不擇路,策馬狂逃,後來發現沒有追騎,才決定往西南方向,晝伏夜行,因為南方是宋的地界,而西面是山區,容易躲避金人。他沿路乞食,但是在兵荒馬亂的歲月,卻只能經常挨餓,最後又忍痛將乘馬與人交換食物。他五月上旬進入了慶源府界後,在一次夜行時,竟暈倒在地。
兩人結拜夫妻後,開始商量下一步的行動。周繡兒說:「此處是慶源府高邑縣界,聞得西邊贊皇縣東有一高山,山上有五個石馬,而名為五馬山,近日有一支忠義民兵立寨。為首底二人,一個名叫馬擴,另一個名叫趙邦傑,原來都是朝廷命官,人稱馬防禦與武翼趙大夫。大王不如先投奔此寨。」信王聽後,拍手叫好,說:「我在京城時,曾邂逅識得武功大夫、和州防禦使馬擴,此人武舉出身,文武全才,曾奉使金虜,歸奏朝廷,言道金虜異日必是敗盟南侵,可惜阿爹與大哥不能重用。自家們正須投奔五馬山寨。」
第二天的晚宴在天膳堂內舉行,完顏兀朮和耶律觀音坐在居中,左邊是完顏賽里和柔福帝姬,右邊是秦檜和王癸癸,完顏聶耳等六名萬夫長、韓常和他們的女眷依次下座。秦檜夫婦完全按女真人的裝束,一個剃頭辮髮,一個辮髮盤頭,身穿白色左衽羊裘,丈夫的衣裝窄小,而妻子的衣裝肥大。柔福帝姬經介紹,方知所謂「秦參謀」原來是宋朝的「秦中丞」。她忍不住低聲下氣地對耶律觀音說:「今日切望耶律娘子高抬貴手,容得奴與趙氏五姐一會。」耶律觀音笑著說:「趙二十娘不須心急,後段便知分曉。」
五馬山一帶地形險要,水源豐富,澗水甘美。馬擴和趙邦傑苦心經營,設立朝天、鐵壁等四個連珠寨,招徠義士,積儲糧草,建成強固的防禦體系。一天,兩人正在商討軍事,有義兵報告說:「有一男一女,自稱是馬防禦在汴京底故人,欲投奔本寨。」當義兵將兩人帶到廳堂時,馬擴立即認出來者正是信王,不由大喜,連忙拉著趙邦傑跪拜,說:「自家們亦聞得大王脫險,不料竟親幸敝寨。」信王忙將兩人扶起,長揖還禮,又向他們介紹了周繡兒,周繡兒也向兩人行禮道「萬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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