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二、揚州行朝的悲歡

柔福帝姬見到兩人,就首先行禮,說:「吳三八姐與馮十五萬福!」見面之初,就以對方的排行稱呼,這本身就表明並非假冒。但馮益和吳心兒在還禮之後,還是將柔福帝姬從頭到腳,仔細辨認,最後,吳心兒又上前拉著柔福帝姬的左手,撩起衣袖,見到她的上臂有三顆黑痣,排列成等邊三角形,於是兩個表姐妹抱頭大哭。
柔福帝姬開始敘述自己的遭遇,淚水很快濕透了蓋頭,她只能將蓋頭撩起,一面用手帕拭淚,一面介紹。苦難確是磨練人的,柔福帝姬小小年紀,已經懂得說話的分寸,她什麼都說,唯獨不說韋賢妃與完顏賽里的風流事以及與自己的口角,現在到了南方,必須為當今的官家及其生母遮醜和避諱。宗澤留神地傾聽柔福帝姬的陳述,不作任何插話。他從柔福帝姬處得到的最重要的情報,就是知道了信王趙榛的確切下落。一個時期以來,雖然不斷有信王的傳聞,宗澤也在派人打聽,今天才算得到了落實。
不料邵成章竟從袖中取出一份奏疏,說:「小底今有奏疏一章,彈擊黃、汪二相公蒙蔽聖聰,禍國殃民,恭請官家詳察。」他說完,就上前跪在皇帝面前,雙手呈上奏疏。宋高宗接過奏疏,粗略看了一遍,然後繃緊著臉說:「邵九,你可知祖宗家法?身為內侍,豈可不守本職,輕議朝政,彈奏大臣。」邵成章涕淚滿面,懇切地說:「小底自幼入大內,伏侍太上、淵聖與官家數十年,豈不知祖宗家法。然而二聖在遠,國家底興廢存亡,已在呼吸之間。小底受聖恩至重。如今滿朝廷臣,唯知逢迎黃、汪二相公,小底不上奏,又有哪個臣僚上奏?切望聖聰燭照黃、汪二相公奸邪,召李相公回朝,大宋中興,方是有望。」他說完,就接連不斷地叩頭。
宋高宗說:「馬伸既是論奏不當,若不貶責,二卿又何以安心供職?卿等可擬一個近便底監當官差遣,奏與朕知。」黃潛善和汪伯彥說:「此事容臣退殿後詳議。」宋高宗認為事情已經處理完畢,也不讓兩個宰相嘮叨,以免浪費自己嬉戲女色的時間,將手一揮,說:「二卿且退殿,餘事候明日另議。」說完,就起身先離開循聖殿。黃潛善和汪伯彥立即下跪,說:「臣等叩謝聖恩!」宋高宗也懶得再理睬他們,逕自揚長而去。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兩天之後,又有殿中侍御史馬伸上奏,彈擊黃潛善和汪伯彥。下一天的下午,宋高宗正在後宮與潘賢妃、張才人、吳貴人等宴飲作樂。有張去為進入,口奏說:「黃、汪二相公只為馬殿院劾奏,在闕下待罪辭免。」宋高宗其實還不知道有馬伸上彈奏的事,他命令張去為說:「取過馬伸底劾奏,讀與朕聽。」前面說過,宋高宗為了不願意損失聲色娛樂的時間,對臣僚的奏疏,一般只叫宦官或宮女唸提要。自從李綱罷相以後,宋高宗更有了一種無拘無束、隨心所欲的自由感,甚至懶於叫宦官或宮女唸提要。宗澤費盡心思,親筆書寫了一份又一份懇請皇帝回鑾的表和奏,有的到了宮中,就被塞進了廢紙堆裡,因為宋高宗尤其厭煩宗澤的嘮叨。
一天,潘賢妃蓄意尋釁,當著眾宮人的面,給張才人一記耳光。張才人卻跪在潘賢妃的面前求饒,說:「奴家伏侍賢妃娘子不周,多有冒犯,乞賢妃娘子以一床錦被遮蓋。」宋高宗得知此事後,就將潘賢妃責備一通,當夜特地與張才人同床。聰明的張才人並沒有利用這次機會,向皇帝訴說自己的委屈,更沒有片言隻語說潘賢妃壞話,宋高宗在枕邊問道:「娘子難道心中並無怨恨?」張才人笑著說:「她是賢妃,臣妾只是才人,貴賤有別,『小杖則受,大杖則走』。」宋高宗讚歎說:「娘子煞是賢德!」對她更加愛憐。
宋高宗來到潘賢妃閣,幹辦御藥院邵成章已經帶了四名御醫前來會診,並且開了藥方。四名御醫跪奏說:「皇子只是微恙,藥到便得病除,不煩官家聖慮。」宋高宗吩咐邵成章說:「若是兒子痊癒,每名郎中賜錢二十貫。」御醫們謝恩退下。宋高宗望著艷麗的潘賢妃,又起了性|欲,他對在旁叉手侍立的邵成章說:「邵九,既是兒子無事,你亦可退下歇息。」
張去為用清楚的口齒,給皇帝朗讀一遍馬伸的劾奏。按古時的慣例,馬伸的劾奏列舉了黃潛善和汪伯彥的十大罪狀。其中包括陷害張所,將他貶斥嶺南,殺陳東和歐陽澈,卻揚言自己事先不知,諉過君主,私置親兵,軍俸優於御營各軍,御營司軍養尊處優,前方軍情緊急,卻不發一兵一卒支援,秀州發生兵變,不奏報皇帝,妨功害能,阻抑宗澤,忌諱直言,壅塞言路等。宋高宗聽後,皺了皺眉,他內心承認馬伸的上奏並非全無道理,當即吩咐張去為說:「可令黃、汪二人且回政事堂,等候宣召。」
柔福帝姬已經聽出,宗澤在皇帝回東京和_圖_書的問題上,顯然與朝廷存在分岐,她也懂得,在這件大事上,自己沒有資格亂發議論,就問道:「不知何日啟程?」宗澤說:「帝姬在東京且歇息一日,兩日後動身,不知如何?」柔福帝姬說:「便依留守相公底措置。」宗澤說:「汴河封凍,不可行船,牛車太緩,下官當備騾車一乘,另雇兩名女使,送帝姬前去。徐官人底靈柩,亦當車載同行。」柔福帝姬說:「不須為奴家備車,奴可乘馬前行。」
張俊坐下後,又說:「今有前京師行首周小姐,孩兒已護送到御營。」王淵高興地說:「張七煞是孝順!」張俊吩咐部兵後,周佛迷濃妝艷抹,走了進來,向王淵下跪說:「小女子幸得張太尉相救,特來拜見王都統。」王淵忙說:「少禮!」親自將她扶起,賜坐。
宗澤說:「今有王都統名彥,駐兵河北太行山中,我當命他與信王聯絡。」柔福帝姬關心地問道:「此回虜人大舉進攻,不知留守相公何以禦敵?」宗澤用斬釘截鐵般的口吻說:「留守司軍足以禦敵,有宗澤在,東京斷不至再陷敵手!當今之計,唯有恭請主上回鑾東京,以御營司軍與留守司軍並力破敵,然後乘勝北伐,迎還二聖。」
宋高宗終於親自召見了異母妹柔福帝姬。柔福帝姬還是全身縞素。人非草木,宋高宗聽了妹妹的敘述,特別是說到自己的母妻在洗衣院受辱,邢秉懿的墮胎,田春羅和四個女兒的死亡,也忍不住淚滴衣襟,他沉痛地說:「不意天下之大,唯有朕與二十姐團聚。二十姐歷盡艱難,朕已依張浚所奏,待來年奉隆祐伯娘幸杭州,二十姐亦當與伯娘同去,大江之北,終非賢妹安身之地。」
王淵在御營諸將中,最親信者莫過於張俊,而最倚重者又莫過於韓世忠,認為韓世忠悍勇,非張俊可比。他的內心實在不願韓世忠出兵,所以向韓世忠投以遲疑的目光。劉光世卻乘機順水推舟,說:「韓五勇銳,此去必能成功!」王淵眼看已無可挽回,他只能輕微嘆息一聲,囑咐說:「韓五雖勇,此去亦須見機進退。」
宋高宗認為,處置馬伸的上奏,並非有燃眉之急,所以利用晚飯後的閒空,才叫宦官曾擇宣召黃潛善和汪伯彥到循聖殿,此殿原名敬簡堂,本是知州平時的辦公室。黃潛善和汪伯彥聽曾擇通報情況後,兩人心中不免如十五個吊桶,七上八下。宋高宗還是頭戴那頂特製的道冠,端坐殿上。黃潛善和汪伯彥跪在皇帝面前,說:「臣等無德無才,招致台評,罪戾殊深,乞陛下速賜罷黜,另選賢能。」宋高宗說:「二卿是帥府舊弼,朕所倚信,如何可輕議去就?」皇帝的開場白,就使兩人吃了定心丸,但到此地步,兩人還須虛情假意地謙避一番,說:「國家艱難,臣等不才,委是無力燮理。」
宗澤聽了于鵬的報告,卻採取謹慎的態度。不久前,正好發生了有人偽冒信王趙榛的事件,結果假信王被斬,而有關官員也受到處分。宗澤深知自己與朝廷的關係事實上已十分緊張,認為決不能冒失行事,而授人以攻訐的把柄。現在開封大內、宗廟等處已沒有宮女,卻還剩下近一百名宦官。宗澤下令,叫凡是認識柔福帝姬的宦官前來辨認。有攝太廟令黃彥節等五人應|召前來,他們與柔福帝姬會面,並參加了徐還的喪禮後,向宗澤報告說:「柔福帝姬端的是真帝姬,小底們甘願結罪保明。」
韓世忠原配白氏,是寒微時的貧賤夫妻,已在四年前病故。繼室梁佛面,原是鎮江府妓|女。七年前,韓世忠隨宦官童貫渡江平方臘,路過鎮江,納梁佛面為妾。此後又娶了杭州妓|女呂小小,將她改姓茅,取名佛心。韓世忠帶周佛迷出御營司,然後介紹了自己的妻妾,周佛迷咯咯地笑著說:「佛面、佛心、佛迷,足見韓太尉誠心禮佛,奴家與韓太尉前世有緣。」韓世忠說:「自家煞是信佛,可惜置身營伍,不得不殺生。」周佛迷說:「事佛只在誠心,韓太尉殺生,亦只為除暴安良,菩薩當保佑韓太尉。」韓世忠見周佛迷口齒伶俐,而容貌又在梁佛面與茅佛心之上,更加歡喜。這三個風塵女子後來都封國夫人。
宗澤叫他們寫了保明狀,然後安排與柔福帝姬會見。他和柔福帝姬隔著一個屏風敘話,說:「下官是外臣,依禮不得與帝姬相見,願與帝姬隔屏風敘話。」不料柔福帝姬表示反對,她說:「奴家久聞宗留守底大名,豈能不見一面,以慰渴想?宗留守若是拘守禮法,容得奴家披戴蓋頭,與宗留守備述本末曲折。」
宋高宗發怒說:「你還不退下!」邵成章說:「小底今日犯死進諫,官家不納,為大宋社稷,小底不敢退下!」說完,依然叩頭不止。潘賢妃見到這種僵持局面,就命宮女叫來康履和幾名小宦官,將邵成章強行拖出賢妃閣,邵成章還是大哭大喊不止。
hetubook•com•com高宗一時竟難以回答,他想了一會兒,又說:「佳兵尚自不祥,何況虜強我弱,用兵之事,當慎之又慎,不可胡做。大哥誤信何栗之說,前鑒不遠。」柔福帝姬說:「如今非是九哥用兵,而是虜人南侵不已,必欲取大宋底江山而後快。聞得御營之師達十萬眾,若是聽任十八哥與宗留守在大河南北苦戰,不發援兵,切恐取誚於天下。」
宋高宗聽後,心中不快,他特別對五馬山的信王頗為疑忌,擔心他擁兵與自己爭奪皇位,但對這個死裡逃生的妹妹還是有哀憐之情,他說:「朝政自有朕與黃、汪二相處分,朕亦當與十八哥聯絡。二十姐與伯娘同住,亦可稍開心顏。」柔福帝姬說:「乞九哥以駙馬禮安葬徐郎,奴當為他衰服三年。徐郎死後,奴心如寒灰,唯願九哥早日救取阿爹、大哥與天眷,自家們尚得與他們團聚。」宋高宗應允用駙馬的規格,禮葬徐還。
經過宦官們的不斷搜羅,宋高宗的後宮女子迅速膨脹到六百多人,他們住在原來郡圃花園的樓閣之中,也相當擁擠。宋高宗把自己的大部分精力和時間,都花在女人身上,除了早朝之外,臣僚們分批轉對的制度其實已名存實亡。他只是偶而召見黃潛善和汪伯彥,幾乎不單獨召見其他官員。黃潛善和汪伯彥也摸準了皇帝的脾胃,凡是他們認為不重要的政事,就一律在政事堂自行處置,不另外奏稟皇帝,以免引起宋高宗的討厭。十一月中旬,傳來了秀州(治今浙江嘉興)發生兵變的消息,黃潛善和汪伯彥並不奏稟皇帝,只是在政事堂召見了御營司都統制王淵,由王淵派前軍統制張俊前往彈壓。
宗澤安排了柔福帝姬的生活和行程,就說:「請帝姬歇息,下官告退。」不料柔福突然搶步上前,用小手拉住宗澤的手,然後下跪叩頭,說:「為大宋社稷,請受趙氏小女子一拜!」古代婦女一般都戴頭飾,往往跪而不拜,今天柔福帝姬身穿喪服,沒有頭飾,特別叩頭,以表示自己由衷的敬意。宗澤再一次感動得老淚縱橫,但拘於古代男女禮節,又不能伸手扶柔福帝姬,他感愴地說:「帝姬下拜,豈非折殺下官!」說著,也準備下跪還禮,柔福帝姬急忙起身,扶住宗澤,說:「奴家只是一個弱女子,恨不能執干戈以衛社稷。如今大宋江山,仰仗留守相公支撐,留守相公不得還禮!」她用兩隻小手緊緊握住宗澤兩隻乾枯的手,兩人一時都感泣而不成聲。
按宗澤的安排,孫革在第三天就帶了幾十名吏卒和兩名女使,護送柔福帝姬啟程。
宋高宗的新寵雖多,而後宮中最受寵愛的還是潘賢妃瑛瑛和由貴人升遷才人的張鶯哥,吳金奴以貴人的身份居於第三。前面說過,宋高宗的生辰節日命名,採納了張鶯哥所擬的天申節,而潘瑛瑛所擬的嘉慶節卻被張鶯哥否定。自此以後,潘賢妃和張才人的明爭暗鬥就日益表面化,潘賢妃仗著自己生皇子的特殊地位,對張才人盛氣凌人,而張才人卻處處退讓,以柔迎剛,犯而不校。吳金奴自知姿色難以與潘、張兩人匹敵,卻以她特有的聰明伶俐,博得皇帝的歡心。她表面上不能不更多地逢迎潘賢妃,暗地裡也向張才人討好。
宗澤、孫革等人雖然避免與柔福帝姬議論朝政,但柔福帝姬也多少聽到一些傳聞,特別是馬伸的貶死,對柔福帝姬有很大的震動,她所以強調皇帝勇武,實際上已含有婉轉批評的意思。她聽到皇帝的對答,就忍不住說:「虜人將阿爹與大哥遷住中京,豈是有放還之意?九哥若是二十年後出兵,只恐阿爹一旦有不可諱言,等候不及。」
黃潛善和汪伯彥身為宰相兼御營使,卻從來不願降尊紆貴,與御營司的統制們商議軍務,他們只是派一名吏胥,將皇帝的手詔轉交都統制王淵。王淵接到手詔,馬上召集眾將會議,依眾將的官位,將手詔先傳給提舉一行事務劉光世。劉光世因為巴結宦官,新近以平盜匪的軍功,升遷奉國軍節度使。宋朝的節度使是虛銜,用一個不恰當的比喻,類似於現代的元帥軍銜,對武將而言,是十分榮耀的。王淵的虛銜還只是保大軍承宣使,反而低劉光世一等。劉光世依仗自己的節度使頭銜和宦官們的奧援,成了都統制王淵難以號令的特殊人物。
柔福帝姬由宮女引領,前去見隆祐太后。隆祐太后無兒無女,對這個飽受磨難的侄女自然倍加愛憐;柔福帝姬多少瞭解一些伯母的身世,對隆祐太后也相當孝敬。兩人之間,很快就建立了親密的感情。柔福帝姬南歸之初,救國和復仇心切,不免對隆祐太后議論朝政。隆祐太后從趙叔向、陳東、歐陽澈等人被殺的事件中已得出結論,宋高宗有足夠的狠心,敢於不顧天下公論,不管祖宗明誓,而對忠臣義士下毒手,她告誡柔福帝姬說:「如今底江山既是九哥底江山,自家們女和-圖-書流,唯當著衣啖飯,便是議論國政,亦於國政無益。」柔福帝姬經隆祐太后再三勸解,也慢慢地習慣於不談國事。
柔福帝姬被引領到行宮邊一間屋裡,首先與她會面的是宦官馮益和趙氏宗婦吳心兒。原來宋高宗雖然得到了東京幾名宦官的保明狀,仍然擔心有人假冒帝姬,他問眾宦官說:「你們有何人識認得柔福帝姬?」馮益說:「小底自幼服役於小王貴妃娘子閣,願前去辨認。另有宗婦吳心兒,乃是柔福帝姬底表姐,亦與帝姬熟識。」於是馮益和吳心兒受命先來辨認。
柔福帝姬說:「妹妹自徐郎死後,痛不欲生,只恨奴家是個女流,不能保衛家國。當年在東京大內時,諸兄弟中,唯有九哥勇武多力,喜習騎射,能文能武。如今正是亂世用武,切望九哥念念不忘國恥家仇,提攜六軍,與十八哥、東京宗留守並力,救取阿爹、大哥與天眷,再造大宋社稷,立蓋世底大功,以慰祖宗震怒之靈!」
王淵想了一下,對韓世忠說:「韓五,你娶周小姐,自無嫌忌。」韓世忠也不推辭,起立向王淵跪拜,說:「小將感戴王都統底恩賜!」王淵望著周佛迷,不免有幾分留戀,但還是嘆息一聲,說:「周小姐,你追隨韓五,日後須有富貴。」他用眼神向韓世忠示意,韓世忠就高高興興地將周佛迷帶走。王淵等兩人離開後,又感嘆說:「雖是個神佛皆迷底女子,人竟不得迷!」張俊說:「阿爹直是臨事貴於決斷。」王淵說:「當斷不斷,反受其亂。亦是你與我無福生受,韓五卻與她前世有緣。」
位於運河入長江口的揚州是淮東路的首府,這座城市經歷了隋唐時期最繁榮的階段,人稱「揚一益二」,在晚唐兵燹之餘,揚州在全國城市中的地位大為下降,其城市規模,且不說東京開封府,就是同南京應天府相比,也遜色不少。宋高宗的小朝廷搬遷到此地,只能臨時將州城西北的州衙區改作行宮,正衙改名崇政殿,郡圃花園改為後宮,而政府百司往往佔用或租賃民房。
柔福帝姬以手加額,說:「若能如此,煞是大宋社稷之福!」宗澤按照古代的臣規,儘管對皇帝的品性瞭如指掌,卻從來不能說他的壞話,但在部屬面前,還是經常痛斥黃潛善和汪伯彥的奸佞。然而今天面對一個十分年輕的公主,也不願多評議朝政,只是說:「下官已是十一次上表疏,恭請主上回鑾,未蒙俞允。今有留守司幹辦公事姓孫名革,我命他護送帝姬至行在揚州,並再上奏疏,備述己見,唯願主上速賜睿斷。」
邵成章雖然被押走,宋高宗卻仍然滿臉不悅,潘賢妃依偎在皇帝身邊,說:「官家何必為區區小事氣惱。人生在世,還須及時行樂。」宋高宗至此才回嗔作喜,他伸手摸了一下潘賢妃的下巴,然後抱著她那嬌小玲瓏的身軀上床。
張去為退出後,宋高宗問眾宦官:「你們可知行在有何動靜?」眾宦官都面面相覷,不發一言,唯獨馮益出面下跪,說:「依小底所知,闕下日前道路傳言,士人們彈冠相慶,言道馬殿院此奏委是伸張輿論。」馮益與康履等人堪稱是沆瀣一氣,同惡相濟,他對黃潛善和汪伯彥兩人也勒索了不少賄賂。但他與其他宦官不同之處,是多少有點遠見。他向來藐視黃潛善和汪伯彥,認為國事託付給這兩人,自己的富貴也可能朝不保夕。依馮益的權勢,其他宦官是無力排擠他的,他更不在乎得罪黃、汪兩人,所以有膽量說這些話。宋高宗已經學會了如何保持皇帝的尊嚴,他對馮益的口奏不置可否。
驚魂未定的周佛迷被押送到張俊面前,張俊見到她的美貌,也不能不動心,但他還是克制了自己,說:「小娘子休得驚慌,自家奉阿爹王都統之命,前來誅除反賊叔近。王都統甚念舊情,小娘子日後自有富貴。」周佛迷也馬上見風使舵,跪倒在地,說:「感荷張太尉!」張俊特別雇了兩名女使,照顧周佛迷,將她帶回揚州。
宋高宗說:「辭職底事,無須再論,國家多事之秋,正須卿等掌政。然而秀州事變,卿等何以不奏?」黃潛善望著汪伯彥,示意由他解釋,汪伯彥說:「臣等原以為區區小事,不足上軫宸襟。臣等命王淵發兵,張俊已率御營前軍平定事變,以便宜斬取謀叛宗室叔近,不日當凱師回歸行在。」黃潛善補充說:「此回張俊平叛,甚是得力。」宋高宗十分忌諱趙氏宗室謀反,他很快聯想到不久前被劉光世所殺的宗室趙叔向,說:「叔向與叔近俱是魏悼王底四世孫,當年魏悼王不法,謀叛,太宗官家不忍置之於法,赦他死罪,此是平世底事。方今國步維艱,處置宗室謀反,尤須當機立斷。待張俊歸闕,可優加官賞。」
宋高宗餘怒未息,康履乘機進言:「官家,邵九既是違犯祖宗家法,豈可不予處分?」宋高宗問道:「依你底意思,當如何處分?」康履想了一和-圖-書下,說:「既是違犯祖宗家法,其罪不輕,依小底意思,可除名,勒停,送南雄州編管。」宋高宗說:「邵九亦是先朝有功底人,編管嶺南,處罰太峻,可將他編管江西吉州,即日押送前去,不得滯留。」康履說:「恭依官家聖旨!」邵成章平時就被康履等一群宦官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今天落井下石,自然個個拍手稱快。
宗澤到此已不得不見,只能將柔福帝姬請出屏風,向她唱喏,柔福帝姬也還禮道「萬福」。柔福帝姬全身縞素,頭披白色的絲紗蓋頭,彼此都能清晰看見對方的臉部。柔福帝姬在北方聽說宗澤的威名,她經過于鵬沿路的介紹,才對宗澤的立身行事有了相當的瞭解,現在看到宗澤銀白的鬚髮,清臞的面容,不由肅然起敬。她深情地說:「留守相公年近七旬,當大宋患難之際,毅然挺身而出,力撐危局。可惜大宋養士二百年,艱險時節,又有幾個如留守相公底忠臣?然而留守相公憂心國事,鞠躬盡瘁,尤須善自調攝,切不可菲衣薄食,操勞過度。」她別在「留守」的稱呼下加上「相公」兩字,以表示自己特殊的敬意。
張俊忙說:「自家底前軍剿殺杭州叛兵,亦自損折不少,軍馬疲憊,尚需休整數月,不可輕出。」韓世忠見兩人互相推諉,就對王淵說:「聖上養兵千日,尤須用於一時。既是劉三與張七未能出兵,小將不才,願統左軍前往。」
再說宋高宗等柔福帝姬走後,開始回味剛才的談話,他對不發御營軍,而取誚於天下一句話,愈想愈不是滋味,就提筆寫了一份簡單的手詔:「勾抽御營一軍北上,與宗澤並力禦敵。付黃潛善、汪伯彥。」宋高宗畫了一個御押,當即交付曾擇。
王淵在御營司召見張俊,韓世忠也在一邊坐下。在御營司諸統制中,韓世忠和張俊是他最親信的左膀右臂。張俊向王淵唱喏後,又與韓世忠互相作揖,然後坐下,詳細報告了平定兵變的經過。王淵事先已知趙叔近被殺,心中十分快意,他說:「張七此回立得大功,黃、汪二相公已奏明聖上,升你為武寧軍承宣使。」張俊急忙起立,再次向王淵叩頭:「此回平叛成功,亦全是仰承阿爹底發縱指示。」王淵說:「張七少禮!」
王淵在發兵時暗示張俊,說:「叔近在秀州,你須留意!」張俊對此已心領神會,他帶兵抵達秀州時,趙叔近以暫攝知州的身份,親往城北沈氏園迎接。張俊見到趙叔近,就喝令部兵:「速將這廝謀反叛賊捉拿歸案!」一群兵士執刀上前,把趙叔近團團圍住。趙叔近說:「自家撫定叛卒,申奏朝廷,豈有謀叛——」言猶未了,一個兵士舉刀砍斷了他的右臂,趙叔近慘叫一聲,倒在地上掙扎,大喊說:「我是宗室,你們豈可犯禁,傷害無辜!」張俊冷笑說:「你此前是宗室,如今乃是反賊!」於是一名兵士又舉刀砍下趙叔近的頭顱。張俊揮兵輕而易舉地攻破秀州,殺了徐明等人,並且闖入趙叔近家中,取來了周佛迷。
這兩個報復心理極強的小人,當然不會放過陷害馬伸的機會。他們擬定將馬伸貶責監濮州酒務,濮州地處京東前沿,當金軍大舉進攻時,其實是有意借刀殺人。宋高宗同意他們所擬,下詔斥責馬伸「言事不實,趨向不正」,黃潛善和汪伯彥又以三省的名義,限令馬伸第二天就去濮州赴任。五十二歲的馬伸膝下並無子女,老妻也在三年前病故,他孤身帶了一個僕人,離開揚州。朝官中即使有少數同情者,也畏懼黃潛善和汪伯彥的勢力,不敢送行。馬伸出揚州城北的水門後,下馬遙望北方徽、欽二帝的所在跪拜,慟哭一場,然後毅然就道。
就在馬伸離開的當天,張俊卻喜氣洋洋地率人馬返回行在,向他的乾「阿爹」王淵報功請賞。原來王淵曾與一名妓|女周佛迷相好,後來周佛迷卻被宗室、中大夫、直龍圖閣趙叔近娶去,王淵為此對趙叔近恨之入骨。趙叔近任秀州知州,被人誣告貪污,罷官拘留本州。有秀州廂兵徐明發動兵變,關押新任知州朱芾,迎請趙叔近主持州務。趙叔近在無可奈何之中,只能暫署州務,安撫變亂者,並且立即奏報朝廷。
韓世忠說:「今日王都統喜事臨門,小將須乞酒一杯。」不料王淵嘆息一聲,說:「張七雖是孝順,我卻不便再納周小姐,周小姐只得由張七自娶。」王淵感到,既然殺了趙叔近,自己也須避嫌。張俊並非不垂涎周佛迷的美色,但到此地步,也沒有膽量迎娶,他說:「既是阿爹不娶,孩兒亦無此斗膽。」
十二月初,宋高宗在一次朝會時,正式發表黃潛善為左相,汪伯彥為右相,他對群臣得意洋洋地說:「今日黃潛善做左相,汪伯彥做右相,朕何患國事不濟!」經過李綱罷相後的不斷清洗,朝臣大多成了黃潛善和汪伯彥的走狗,他們異口同聲地說:「陛下聖明!」黃潛善和汪伯彥裝模作樣m.hetubook.com.com地走出班列,準備謙辭一番。不料宦官康履來到皇帝案邊,輕聲說:「小底奏稟官家,小皇子得病,已勾喚御醫診治。」宋高宗聽後,不耐煩地將手一揮,說:「二卿朕所簡拔,不須辭避。」然後匆匆地走下帝座。
孫革未曾料想到,師生竟在驛館相遇。他徵得柔福帝姬的同意,暫時停留,侍奉病重的老師。寒冬臘月,室內奇寒,油燈一盞,馬伸身穿綿服,在床上咳嗽不止,孫革恭敬地坐在床邊侍候。馬伸用微弱的聲音說:「偌大底朝廷,不料僅有我與內廷底邵大官彈劾奸佞,我雖貶死異鄉,亦是不負恩師底教誨。唯是思念張招撫,此人文武兼備,卻不能於國家多難之秋,一展才志,而罪廢貶竄。切望囑告宗留守,為國家興亡大計,他日不可不用張招撫。」他說完最後的遺言,就停止了呼吸。孫革撫屍大哭,說:「恩師病革,並無片言隻語囑託家事,只以國事為念,豈不叫天下人冤痛!」因為公務在身,孫革在痛定之後,只能安排棺材,命令馬伸的家僕,將靈柩送往馬伸的家鄉東平府安葬。
宗澤聽後,感動得落下了幾滴清淚。他仕宦三十七年,雖然按照儒家的說教,盡忠於趙氏皇室,而趙氏皇室還報他的,除了貶黜和斥責外,至多是幾句言不由衷的、禮貌性的褒獎之詞。難得還有一位公主,卻能對自己說上幾句真摯的人話,使他倍感親切和溫暖。在宗澤原先的意想中,昔日一位嬌寵無比的少年公主,雖然經歷磨難,回來之後,不免故態復萌,所以只打算對她作一種禮節性的待遇。柔福帝姬的寥寥數語,一下子使兩人的感情貼得很近。宗澤激動地說:「宗澤身為大宋臣子,卻不能救取二聖,萬誅何贖,實是愧對帝姬!」
宗澤的話也使柔福帝姬十分感動,她說:「阿爹在位時,寵幸者無非是禍國底佞臣,如今身陷異域,方知思念留守相公似底忠臣。留守相公為大宋江山社稷,克盡己責,豈有愧對之理?」她的話感動得宗澤老淚縱橫,宗澤說:「帝姬底言語,直是使宗澤愧汗交流,無地自容!今日底事,唯有盡心竭力,以赴國難而已!」
再說孫革帶著柔福帝姬南下,途經淮東路楚州寶應縣界的福田驛,見到了在驛中臥病不起的馬伸。原來馬伸中進士後,曾任西京河南府法曹參軍事,時值宋徽宗崇寧年間,程頤的理學受到壓制和攻擊。馬伸卻不顧當時很大的政治壓力,誠心向居住當地的程頤求學。此後馬伸也傳了幾名學生,孫革是其中之一。孫革到東京留守司任幕僚,也是由馬伸向宗澤介紹。
黃潛善和汪伯彥說:「臣等領旨!」宋高宗又換一個話題說:「張所原只為論奏黃卿,朕將他貶官江州。他任招撫使,尚無過犯,卻是貶責廣南容州,委是太峻,可將他量移湖南潭州,以示至公。」黃潛善忙說:「陛下聖明,臣敢不遵旨!」
于鵬護送柔福帝姬,安全到達開封城。柔福帝姬沿路只向于鵬提出一個要求,她說:「奴家與徐郎雖未成婚,他為救護奴家而死,奴家須為徐郎衰 舉哀。」所以于鵬一行到開封城裡,馬上置辦棺材,設法為柔福帝姬更換喪服。柔福帝姬換穿素色麻布綿襦、綿裙和連襪膝褲,腳穿白羅鞋,親自看著眾人將徐還的屍體裝入棺材,又撫棺慟哭一場。于鵬只能再勸解一番,然後命吏卒將徐還的棺材臨時送往大相國寺,舉辦道場。
皇帝的讚歎標誌著張才人以柔克剛戰術的成功,鞏固和提高了自己在宮中的地位。實際上,張才人內心有著更深的計算,她眼看潘賢妃所生的小皇子因先天不足,體弱多病,詛咒他壽命不長,所以天天盼望著自己早生貴子,將來可以取而代之。但是,大約因為皇帝縱慾無度,後宮的女子竟沒有一個懷孕。張才人忌諱潘賢妃,也不敢為生子而求醫問藥。
宋高宗說:「目即國家元氣大虧,事力不濟,只得依黃、汪二相之議,頻遣使指,與狂虜求和。但願上蒼念朕底孝誠,感動虜人,放阿爹、大哥與天眷回歸。春秋時,越王勾踐用范蠡、文種,深謀二十餘年,終於復仇滅吳。黃、汪二相便是朕底種、蠡之臣。」
王淵等眾統制傳看完畢,就說:「遵依聖上手詔,御營司須發兵抵禦虜人。劉三驍勇善戰,而收編盜賊與潰兵甚多,以節使之重,正宜率部迎敵,以寬聖上宵衣旰食之憂。」劉光世完全明白王淵的用意,實際上是想借此將自己趕走,使御營軍成為王淵的一統天下,他說:「國家危難,正是臣子效命之時,然而我新收盜賊與潰兵甚多,卻是訓練未精,委是難以迎戰。張七承宣立功於杭州,前軍兵馬精銳,正是再立新功之機。」他笑容滿面,望著張俊。
孫革通過老師被貶責致死的事件,深知迎請皇帝回鑾東京的事,決無活動的餘地,所以他護送柔福帝姬到揚州後,只是按例行公事上呈宗澤的奏疏,就馬上返回東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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