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鐵馬北征 鴻雁南飛

岳飛又感到自己不免兒女情長,英雄氣短,就用衣袖擦去淚水。他從胸前取出一個刺繡小綢袋,裡面裝的正是劉巧娘和他結婚時的合髻,這本是劉巧娘在夫妻臨別之際,發誓要「永不相忘」的紀念品。他拿起合髻,再也不願看一眼,就點著燈火,將合髻燒化。岳飛不知怎麼,在腦海裡又浮現出另一個女人的形象,濃髮、廣額、修眉、櫻桃口,全身縞素,活像觀世音再世,神情莊重而淒婉,如泣如訴。岳飛若有所悟,他下意識地起身,找出了李娃相贈的那個明瑩的玉環,他在燈下久久地凝視著玉環,凝視著玉環上用紅絲繩綰成的同心結,最後就將玉環珮在腰間。
岳飛知道宗澤的秉性,不便推辭,就吩咐鞏岫娟說:「你自可謝恩!」不料鞏岫娟卻說:「小女兒感荷宗爺爺底深恩,然而亡父尚餘微資,另有岳阿爹照應,足供衣食。小女兒願將此錢轉贈陣亡軍士底遺孤。」她的話更使宗澤十分感動,他緊緊地摟住這個孤女,連聲說:「有其父必有其女,鞏宣贊雖死猶生!雖死猶生!」
東京留守司為全體死難的將士,其中包括張毅和鞏義方舉行弔唁儀式,宗澤戴著首  和腰  ,親自到靈堂的牌位前,代表全體官員,用緩慢、沉痛而激昂的語調宣讀祭文:
原來自從岳飛離家從軍以後,姚氏帶領全家的九口人,苦度光陰。天長日久,劉巧娘耐不得孤寂,不免有些怨言,與妯娌芮紅奴也有過幾回小口角。多虧姚氏主持家政,與岳銀鈴、高芸香等人苦口婆心地勸解和開釋,家裡還是保持了和睦。
自從秦檜被俘和投拜以來,完顏撻懶還是初次見到他如此驚慌和狼狽,他笑著望了望完顏訛里朵。完顏訛里朵和完顏撻懶本來對進攻開封就缺乏信心,經不住高慶裔反覆勸說,才勉強同意。他們商量,命令秦檜出使,也不過是抱著試一試的僥倖心態,現在連秦檜也居然回絕,他們也就無意於再試。完顏訛里朵說:「闍母病重,須回歸燕京,你稍通醫理,可沿路伏侍,充當通事。」
完顏撻懶說:「兒郎們豈能知得此類物事,你可自去收拾。」秦檜說:「下官人微言輕,乞監軍賜合扎親軍十名,與我同行。」完顏撻懶笑著說:「會得,會得。」立即讓秦檜挑選了合扎親兵十人。
姚政說:「令堂與兒郎等人,只因令弟被番人所擄,前往姚八叔家避禍,幸得閤家無恙。」岳飛初次聽到全家平安的消息,無比欣喜,說:「我離家屈指已是三年,此回方得老母與家人音耗,煞是感激萬分,不知媽媽有何言語?」姚政說:「令堂言道:『為我傳語五郎,勉事天子,無須以老媼為念。』」岳飛聽後,向姚政雙膝下跪,噙著淚水說:「不孝兒子敢不仰遵母命!」姚政見到岳飛向自己下跪,一時手足無措,說:「岳統制如此施禮,男女如何受得?」
正商議間,軍士報告後軍統制扈成率援軍抵達,幹辦公事于鵬也一同前來。岳飛見到扈成和于鵬,首先就介紹自己的作戰方案。扈成說:「岳統制此回已是立功,不如在此聽候宗留守將令,方是做得穩當。」于鵬卻表示贊同,說:「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料得番人必不虞官兵渡河,此正是兵機。」岳飛說:「敢請扈統制並統義勝軍,把截胙城,聽候宗留守指揮。于幹辦若能隨軍北上,說諭王都統出兵,必成大功。」于鵬聽岳飛提到了駐守太行山寨的王彥,不由讚歎說:「岳統制全局在胸,置本軍於局心,而調兵遣將,咸得其宜,直是慮無遺策!」他立即為岳飛起草了一份公文,派人馳報東京留守司。
張毅的左軍抵達滑州南郊,就遭遇金軍的攻擊。當兩軍會戰時,張毅中了一支流矢,當場犧牲。但左軍是一支勁兵,主將的陣亡反而更加激勵了士氣,由統領劉經接替指揮,繼續與敵人殊死戰。閭勍的大軍也接踵而至,金軍終於敗退。宋軍乘勝進擊,金軍卻又據守營寨,進行抵抗。劉衍與閭勍兩軍裡應外合,與金軍激戰數日,一時還難分勝負。
鞏義方見到岳飛等將,就說:「岳統制此行,適中機會。今有一河北簽軍前來投歸,言道有五百簽軍,不願順番,欲於今夜舉火為號,與官兵裡外夾攻,並力破敵。下官軍力單寡,又恐其中有詐,以此猶豫不決。」岳飛說:「且勾喚此人前來,容下官審察。」鞏義方下令將降兵帶來,眾將只見這名降兵尚未成年,身穿金軍的黑色軍衣,頂髮被剃,肩上垂著兩條辮子。岳飛尚未看清他的和*圖*書面目,此人卻哀叫一聲「阿舅」,撲上前來,抱著岳飛大哭。原來此人正是岳飛的外甥高澤民。
鞏義方見到岳飛等人,就勉力用微弱的聲音說:「大丈夫生於亂世,唯當馬革裹屍。我為朝廷盡力,亦是死而無憾。我膝下僅有一個弱女,無依無靠,別無可委之人——」岳飛不等他說完,就截斷對方的話說:「我已自理會得鞏宣贊底心意,自今以後,你底女兒便是我底義女,我當盡心竭力,將她撫育成人,誓不食言!」鞏義方的兩行眼淚從眼角直流雙耳和枕上,他吩咐女兒說:「還不喚阿爹!」鞏岫娟跪在岳飛面前喊「阿爹」,岳飛馬上將她抱起,向鞏義方詢問她的時辰八字,說來也湊巧,鞏岫娟的時辰八字竟與岳雷完全相同,岳飛由此及彼,更加哀憐這個孤女。鞏岫娟也親暱地用雙手摟住岳飛的頸部,將小臉貼在岳飛的臉上。鞏義方見此情景,臉上略帶寬慰的微笑,而與世長辭。
韓宣冑見劉巧娘雖然身穿寒酸的麻布衣裳,而美色不減當年,不免起了歹意,就說:「岳五郎存亡未卜。番人猖獗,四出驅擄婦人,阿劉標緻非凡,只恐難以倖免。不如隨我同去江南錦繡世界,亦可快活一世。」劉巧娘早就對韓宣冑有意,聽後自然動心,她說:「奴家有兩個兒子,如何可撇下不管?」
王貴、徐慶、寇成和王經四將立即率領騎士們出擊。黑龍潭東北是宋時御河的流經地,人們在御河南岸修造了龍女廟,龍女廟以東,又有一座官橋。金軍就在龍女廟和官橋之間佈陣。王貴對徐慶等三人說:「番將端的不知用兵,馬軍如何背水為陣?」他們四人各分四百騎,向金軍發動衝擊,金軍見宋軍趕來,也發起了衝鋒。兩支重甲騎兵開始互用弓箭,很快進入短兵相接。王貴等四將手持鞭和劍,身先士卒,突入敵陣。金軍很快被殺個七零八落,許多人馬被擁入御河,殘兵敗將往東北黎陽方向逃跑。
東路金軍轉移到濬州黎陽縣後,準備渡河攻擊滑州。完顏撻懶向完顏訛里朵建議說:「你可逕取滑州,我另率一軍屯駐衛州汲縣,伺機而動。你取滑州後,不須進兵,只待宗澤大軍前來決戰,我便乘虛南下胙城縣,直取開封。」完顏兀朮對完顏撻懶說:「此計甚好,你且與訛里朵同去滑州,我只須另率五千騎,便可直下開封。」完顏訛里朵卻不准弟弟與完顏撻懶搶功,他說:「既是撻懶用計,須是他帶兵自行。」於是完顏撻懶率領完顏聶耳和兀林答泰欲兩名萬夫長,共計一萬以上兵力,又轉移到汲縣屯駐。
在岳飛的右軍取勝的同時,宗澤命令扈成的後軍和薛廣的武鋒軍增援閭勍。兩支生力軍的參戰,立即扭轉了滑州的戰局。完顏訛里朵和完顏兀朮戰敗以後,焚燒了黃河上的浮橋,逃往黎陽。他們又與完顏撻懶會合,退回燕京。王彥領兵來到黑龍潭時,宋軍已喪失了進攻黎陽的戰機。岳飛將金人的輜重等分給王彥,自己率右軍人馬渡河,撤回開封。
幾天之後,完顏訛里朵和完顏撻懶召見秦檜,完顏撻懶說:「宗澤不明事理,為趙氏死守東京。你與宗澤曾是同朝為官,可前往說諭。若是宗澤投拜,獻得東京,便是你底大功。」秦檜聽後,嚇得額上汗珠直冒,他連忙行女真跪禮,用哀告的口吻說:「下官雖與宗澤有一面之交,卻是素知他底為人,海可枯,石可爛,宗澤斷無投拜之理。且莫說下官只有一口,便是渾身百口,亦是勸諭不得。三太子與監軍命下官前往,只是枉送了下官底首級。」
按岳飛的部署,于鵬在當天下午,就與王敏求率五十騎,逕去太行山寨。除去死傷者外,岳飛的右軍因岳翻起義軍的加入,擴充到三千騎兵,在當天夜間出發,渡過黃河,直奔汲縣西的黑龍潭金寨。
完顏撻懶全軍潰敗,宋軍奪取了大寨內的全部金銀財寶和糧草。天明以後,宋軍清點戰俘,有二百多名河北和燕京漢兵自願改編為宋軍。岳飛下令,將另外二百多名契丹兵、奚兵等無條件釋放,最後只剩下六十一名女真人。其中有一人向岳飛行漢人跪禮,說:「乞岳爺爺再饒小底一回。」岳飛乍然一驚,再仔細一看,原來正是在黎陽被釋放的女奚烈奴申,就說:「我上回放你逐便,你此回又與王師為敵,我如何輕饒?」女奚烈奴申淚流滿面,說:「非是小底敢與大宋為敵,只為郎主強行簽軍,又將小底押赴軍中,委是身不由己。」其他戰俘也倣傚女奚烈奴申,和_圖_書紛紛行漢人跪禮,哭喊哀求。
秦檜面對完顏撻懶的譏笑,只能用話掩飾說:「自古以來,以攻心為上,攻兵為下。大金意在吞滅趙氏江山,雖是甲兵強盛,天下無敵,亦須收攬人心。監軍撫定中原,當使百姓安堵。若是將士殺掠過甚,未下底州縣必是死守,抗拒大軍。下官納還兩個女子,即是為大金立恩。」完顏撻懶說:「秦參謀所言甚是,然而若無子女金帛,兒郎們又如何鼓勇敢戰,衝鋒陷陣?」
岳飛望著義女,心裡想:「若是六哥此去,尋訪得媽媽與兒子南歸,日後長大成人,義女便是自家底新婦。如此好女兒,天下無雙。」他不免聯想起不知下落的母親和兒子,又下意識地回想起前妻劉巧娘。一夜夫妻百日恩,雖然恩斷義絕,岳飛還是思念前妻的種種好處。劉巧娘不是伶牙利齒,工於心計的厲害女人,岳飛和她前後九年夫妻,她對丈夫是體貼的,對公婆也是恭順的。兩人即使偶而發生口角,劉巧娘也總是用柔情化解丈夫的怒氣。岳飛仔細回憶在相州的佃客生活,他還是相信劉巧娘的最後表白,前妻和韓宣冑並無私情。然而這個美貌溫順的妻子最後畢竟是跟人私奔了,最使岳飛大惑不解的,是劉巧娘怎麼忍心拋棄兩個親生骨肉,他輕聲嘆息說:「不料巧娘竟如此絕情!」說著,兩行淚水滴落胸襟。
岳飛回到金明池北的軍營,正準備與岳翻、高澤民商議家事,有吏胥進營稟報,說:「鞏宣贊傷重病危,求岳統制前往敘話。」岳飛馬上同王貴、張憲、徐慶三將一起進城,來到一家鞏義方臨時租用的普通民舍裡,只見鞏義方躺在床上,面皮蠟黃,氣息奄奄。床邊有一個十歲的女兒,名叫鞏岫娟,長得秀美可愛,兩頰有一對笑靨,而現在卻全無笑容,只是趴在父親懷裡啼哭。
王貴等收兵回寨後,舒繼明建議說:「王師正可乘勝,殺奔黎陽,再破撻懶郎君。」岳飛卻說:「官兵夜搗黑龍潭虜寨,正是攻其不備。撻懶郎君底敗兵尚自厚重而有備,王師難以力勝,須待王都統大軍前來,共議進討。」於是岳飛就駐軍黑龍潭,等候王彥增援。
岳飛不再與高澤民談論家事,他向高澤民詢問完顏撻懶本人的駐營和護衛情況,然後命令張憲和舒繼明說:「我弟雖在虜中,恐不濟事,你們可率一百人馬,喬裝改扮,隨外甥混入虜寨,便在今夜舉事。六百人底兩臂各自纏兩條白絹,以為標識,掩其不備,逕攻撻懶郎君大帳,若能生擒得撻懶郎君,便是奇功。」他的想法是希望俘獲完顏撻懶做人質,交換兩個皇帝南歸。張憲想了一下,說:「我以燈球為號,指示撻懶郎君底所在,岳五哥可率軍接應。」岳飛說:「此計甚是!」張憲和舒繼明立即挑選一百騎兵,改穿黑色軍服,假扮金軍,隨高澤民前去。
黑龍潭是黃河決口後遺留的一潭瀦水,水色湛黑,難測深淺。完顏撻懶選中此地設寨,認為潭水既便於人馬飲用,又在營寨的西、南以及西北的方位成為天然屏障。不料岳翻等人曾私下測量了潭水的深淺。在一天夜裡,岳飛的騎兵從西北的水淺處涉水泅渡,攻入金寨。猝不及防的金軍根本無法作有效的抵抗。宋軍突入完顏撻懶的住處,合扎親兵千夫長蒲察迪古乃率部兵頑抗,掩護完顏撻懶逃遁。蒲察迪古乃驍勇非凡,他舞動一桿棗木單鉤槍,居然連殺三名宋兵,岳翻縱馬掄刀,上前搏戰,被蒲察迪古乃用槍桿打下馬來。蒲察迪古乃舉槍向倒地的岳翻刺去,岳飛跨下逐電驃,飛騎趕到,奮力持丈八鋼槍架開敵人的槍,又舉槍回刺。蒲察迪古乃已來不及架格,連忙閃避,岳飛的鋼槍刺中他的右肩。蒲察迪古乃慘叫一聲,落馬倒地,當即被宋軍擒獲。
岳飛望著被他生擒的蒲察迪古乃,問道:「此是何人?」女奚烈奴申說:「此是撻懶郎君帳前猛安李孛堇。」原來在金朝滅遼前後,已將每個女真姓都確定一個相應的漢姓,可以互相通用,蒲察的漢姓是李。岳飛命令軍士搜身,在蒲察迪古乃腰部搜出銀牌一面,這是千夫長的標誌,岳飛問蒲察迪古乃:「你尚有甚說?」蒲察迪古乃低頭不語。
東路金軍的南侵並不順利,進攻淄州(治今山東淄博南)、青州(治今山東益都)和濰州(治今山東濰坊)時,因當地軍民抗拒,金軍損兵折將,完顏兀朮在千乘縣竟被當地的鄉兵、土軍、弓手等非正規軍殺敗。完顏訛里朵最後與完顏撻懶等人商議,決定放棄三和_圖_書座州城,退回河北。正好有完顏粘罕的特使高慶裔前來,經過一番商議,完顏訛里朵等人又決定回兵,與西路軍夾攻開封。
岳飛起身,又詳細詢問全家的情況,並且向姚政介紹了岳翻和高澤民已北上尋親,姚政說:「令弟與外甥既是前去尋訪姚八叔,必能迎請令堂與眾人南歸。」岳飛感到心頭的重負減輕了多半。他考察了姚政的武藝,發現姚政不但武技高強,還粗通文墨,就將姚政留在軍中。
當天夜裡,岳飛久久不能入夢,他披衣起坐,在闇弱的燈光下,只見鞏岫娟雖然在睡夢中,卻還是眉頭微皺,顯示了她幼小心靈內的巨創深痛。岳飛和她在亂世中倉卒相處不過幾天,而義父女的情義,卻已賽似親父女相處幾年。失去親人,更懂得親人的珍貴,鞏岫娟白天有王貴和徐慶的妻子照顧,只要岳飛回營休息,她就立即對義父盡女兒的孝道,夜晚一定堅持和岳飛同床。她過早地懂事,使岳飛倍加愛憐和哀憐。
天亮以後,宋軍開始清掃戰場,岳飛首先命令王貴暫時接替鞏義方,指揮他的義勝軍,並將鞏義方和其他傷員迅速送往胙城縣城。岳飛與岳翻在戰地相會以後,來不及敘兄弟之情,他首先詢問敵人在河北的駐營情況。他一面聽弟弟介紹,一面就考慮了一個大膽的作戰方案。他對眾將說:「目即閭太尉軍與虜眾在滑州相持,若以馬兵徑渡黃河,直搗汲縣與黎陽底敵巢,奪取虜軍糧儲,此便是釜底抽薪之計。」王貴說:「此計甚好,然而莫須取稟宗留守?」岳飛說:「兵貴神速,若是取稟而後行,只恐貽誤軍機。」
劉巧娘見過客竟是韓宣冑,連忙放下盛桑葉的荊籃,向他拱手行禮,按排行稱呼說:「韓四三官人萬福!」韓宣冑感到驚喜,唱喏還禮說:「不意在此得見阿劉,不知岳五郎安否?」劉巧娘眼圈一紅,說:「丈夫自去年十一月離家從軍,至今未有音問,奴孤孑一身,與阿姑、六叔等同住。」
秦檜來到趙明誠家,只見大門洞開,屋裡已空無一人,而字畫、書籍、古器之類狼藉滿地,不免發出輕微的嘆息:「直是斯文掃地!」他命令合扎親兵看守門戶,自己閒著無事,正好重新整理趙家的收藏。
岳飛聽完高澤民的敘述,寬闊的眉宇緊鎖,臉部露出悲憤而沉痛的表情,雙手緊握著拳頭,似乎要將自己的手心捏碎似的。王貴等人雖與岳飛相交頗久,卻還是初次見到岳飛有這種表情。大家都想勸慰他,卻一時找不到任何勸慰的言辭。稍過片刻,岳飛終於從極度的悲痛中清醒過來,他帶著抽泣聲說:「媽媽訓諭我『盡忠報國』,我豈能不尊母命!」
王貴說:「岳五哥開釋番兵,然而他們回歸,豈不為虜酋所用?」岳飛說:「國家遭此大難,我每日每時,不忘復仇報怨。女真非我族類,亦是天地所生,父母所養。我自幼聞得諸葛孔明七擒孟獲底故事。用兵當殲其頑凶,寬貸脅從,使虜人感我德義,又畏我威勇,天長日久,自當收攻心之效。」
劉巧娘受了妯娌一頓責罵,又羞又急,卻已無法分辯,她最後跪在芮紅奴面前,淚流滿面,說:「奴家委是未與韓四三官人偷情,如今卻是弄假成真,無顏歸家。切望你與阿姑照拂兩個兒子,奴家來生來世,當結草啣環,報答撫育之恩。」韓宣冑聽後,喜出望外,他搶步上前,將劉巧娘挾持上馬,劉巧娘也並不抗拒和掙扎。芮紅奴眼看韓宣冑抱持著劉巧娘,兩人合乘一馬,揚長而去,氣得目瞪口呆。
「維大宋建炎二年正月二十八日,朝奉郎、端明殿學士、東京留守、兼開封尹宗澤恭率本司屬官將校,有捐百身而起九原之心,有傾長河以注東海之淚,致奠於忠義將士之靈。山河破碎,社稷板蕩,帝后北狩,黎元塗炭。公等振臂奮起於田野,矢志報國於沙場。利鏃穿骨,猶裹瘡以鏖戰;白刃搠胸,雖視死而如歸。天地驚其雄勇,鬼神泣其壯烈。泉壤阻隔,征程修遠。唯念未竟之志,長車掃蕩於兩河;尚祈在天之魂,靈旗直指於黃龍。英名永存,流芳萬世。嗚呼哀哉,伏惟尚饗!」
當滑州會戰最緊張、最艱苦的時刻,完顏撻懶指揮八千金軍,偷渡黃河,殺奔胙城縣。宋軍的第一支截擊部隊,是鞏義方統率的義勝軍。自從戰敗西路金軍以後,鞏義方由於守中牟縣城有方,受到宗澤的嘉獎。宗澤將閆中立等人的敗兵,連同中牟縣的守軍,重新組建了二千五百人的義勝軍,特命鞏義方為同統制,駐hetubook•com.com守開封府界正北的封丘縣。他得知另一支金軍渡河的消息,就立即按宗澤原先規定的應急部署,率本軍搶先增援胙城縣。東京留守司所發的另一支援兵,就是便於機動的岳飛右軍騎兵。
靖康二年,即建炎元年春的一天,劉巧娘去桑樹林中採摘桑葉。一個青年男子騎一匹馬,另有兩個僕人趕著一輛驢車,途經桑樹林邊的小路。那名男子下馬,上前作揖,說:「敢問小娘子,小子口渴,何處可乞得一杯水?」劉巧娘回頭一望,此人原來正是相州韓家的疏屬韓宣冑,是名臣韓琦的族曾孫。岳飛當年去韓家當佃客時,韓宣冑在莊墅管理帳目和收租,與岳飛夫妻相識。韓宣冑是個俊俏後生,劉巧娘不免有所動情,韓宣冑也經常找機會與劉巧娘接近,用眉目和言語傳情。但彼此礙著岳飛的剛勇,並不敢發生私情。宣和二年春天,強盜張超率領幾百人包圍了韓家莊墅,岳飛仗著武藝,躍上牆垣,彎弓一發,射死了張超,幾百名強盜因此一哄而散。岳飛解救了莊墅內的韓氏家屬,但在韓家子弟的眼裡,卻依然沒有一個青年佃客的位置。當年旱災減產,而韓家卻不肯減租,岳飛一氣之下,就帶著劉巧娘和兩歲的岳雲,返回湯陰。
當夜刮起了西北風,岳飛和鞏義方分別率本軍的騎兵和步兵,從西北和東南兩個方向,向敵寨進擊。張憲與岳翻會合以後,下令在半夜舉火,直攻完顏撻懶的駐地,他們奪取金軍的一面三角黑旗後,就在旗桿上掛了一盞燈籠,用作信號。岳飛的騎兵突入敵寨後,也順風放火,他們以燈籠的方位作為主攻方向,迅速穿插,與張憲等人會師。一夜混戰,金兵舉軍潰敗,完顏撻懶的合扎親兵也受到重創,但他本人還是在殘兵的護衛下逃跑。完顏撻懶感到沒有臉面見完顏訛里朵,就率敗兵徑奔河北汲縣。宋軍雖然大獲全勝,而鞏義方卻在戰鬥中受了重傷。
劉巧娘私奔之後,岳家的最大困難,當然是撫養年僅兩歲的岳雷,他實際上還不滿週歲,而尚未斷乳。姚氏和另外三個女人都十分哀憐岳雷,岳雷雖然失去了母愛,卻又得到了勝似母愛的愛。然而禍不單行,僅在兩個月後,岳翻和高澤民去集市出售四個女人織就的絲絹,又被金軍擄去,強行簽軍。岳翻和高澤民從此與家庭失去聯繫。他們不甘心忍受異族的統治,暗地裡聯絡了五百名河北漢人簽軍,大家推舉岳翻為首,決心起義。
秦檜又乘機轉換話題說:「此處有趙明誠宅,家藏字畫、書籍、古器之類,雖非金銀珍寶,卻是價值連城,下官只恐將士們隨意毀棄,極是可惜。」原來李清照的母親是王癸癸的長姑母,趙明誠也就是王癸癸的表姐夫。由於這種親戚關係,秦檜在京東出任密州(治今山東諸城)教授時,曾與王癸癸訪問趙明誠家,對他們夫妻收藏之富,驚歎不已。
當天下午,有探報說,金人約有一千騎兵,前來黑龍潭東北的御河畔列陣。徐慶對岳飛說:「虜人不佔汲縣城,卻在此地佈陣,當另有圖謀。」岳飛說:「久聞撻懶郎君有謀而怯戰,四太子乏謀而粗勇。必是他兵敗之後,猶以為不測王師底虛實,故命輕騎前來窺伺。你可與王大哥、寇、王二太尉點集一千六百馬軍出戰。唯求殺退番兵,不須追擊。」
岳飛沉思了一會兒,對女真眾戰俘說:「官兵是仁義之師,屠戮斬馘,不是好事,爾們底父、母、妻、子亦當劃額血淚。我今放爾們歸去。爾們須念大宋底恩德,此後不與大宋為敵,尤不可傷害中原百姓。」眾人個個叩頭謝恩,岳飛又厲聲對蒲察迪古乃說:「你傷害王師三名健兒,豈可輕恕,當押往東京,聽候宗留守處分!」軍士將蒲察迪古乃押下,而其他六十人千恩萬謝「岳爺爺」,歡呼而去。
三天以後,軍士通報岳飛,說是有故鄉來人求見。岳飛急忙出迎,只見來者倒是一副雄赳赳的武士氣概,此人向岳飛唱喏說:「男女戶貫相州湯陰縣延平鄉和順里,姓姚名政。」岳飛聽說來客竟與舅父同鄉同里,就作揖還禮,問道:「壯士可是與自家底八舅同宗?」姚政說:「我與岳統制底舅父相識,卻是同姓而不同宗。」岳飛請姚政到營裡坐下敘話。
岳飛率本軍北向急馳,當他們奔赴胙城縣城時,時值傍晚,鞏義方已在城北設寨,與金軍相持。完顏撻懶本想乘虛直搗開封城,不料遭遇了嚴陣以待的宋軍,使他遲疑不決,就暫時在胙城縣城以北十里設寨。
韓宣冑卻抓住機會,趁熱hetubook.com.com打鐵,他對劉巧娘說:「阿劉,自家們底私情既已撞破,你又有何面目歸家?岳五郎性如烈火,他日又如何容你?」兩人本來並無私情,韓宣冑故意說「私情」兩字,旨在截斷劉巧娘的退路。芮紅奴本來已與劉巧娘有些嫌隙,聽後就責備劉巧娘說:「不意你背叛五哥,與那廝偷情,天理難容!」
兩人只管談話,不料芮紅奴也進入桑樹林,依傍著一棵桑樹偷聽,她此時忍不住走出來說話:「清平世界,何處來底官人,竟敢倚勢誘騙良家娘子?姆姆,你又豈可不顧五哥底情義?」話雖不多,卻說得劉巧娘面色羞紅,十分難堪。
入春以後,黃河河面的凍冰開始消融,完顏訛里朵的大軍通過滑州以北的一座浮橋,直下滑州。原來劉衍奉宗澤的命令,不拆毀浮橋,聽憑金軍出入。滑州城經過修整,又在其上潑水,冰凍之後,就更加牢固,劉衍指揮軍民嚴密守衛。完顏訛里朵的大軍猛攻兩天,就銳氣盡墜。完顏訛里朵下令金軍停止攻城,圍而不打,只是等待與增援的宋軍進行野戰。
秦檜謝恩退出,立即在大群俘虜中找到兩名醫生,另外又將趙明誠家的收藏滿滿裝載了十輛驢車。啟程之時,完顏闍母躺在一輛騾車裡,由自己的合扎猛安護送。秦檜就隨著這支隊伍北上燕京。
宗澤念完祭文,忍不住老淚縱橫,悲聲大放,屬官和將校們也個個悲慟不已。宗澤緩步來到岳飛和鞏岫娟的面前,鞏岫娟當即下跪,叫了一聲「宗爺爺」。宗澤將她扶起,一時竟哽噎不語,然後用激動的語調說:「岳統制撫育孤女,足以慰鞏宣贊底忠魂,然而我又豈可不聊表寸心。」他轉回頭,對宗穎說:「可將我底俸祿內支撥五十貫,以為撫育之資。」
元帥左都監完顏闍母這次是帶病出征,隨著病情的加重,已不能騎馬,成為軍中的累贅。秦檜內心其實已十分厭惡櫛風沐雨的軍旅生涯,聽到不僅可以免於出使東京,還可回歸燕京,一時喜出望外,說:「下官蒙三太子與監軍底厚恩,自當用心伏侍都監,不敢有失。」完顏撻懶說:「你可於驅口中尋訪郎中,為闍母診治。」秦檜說:「下官遵命。不知趙明誠底字畫之類,下官可否裝載數車,運回燕京?」完顏撻懶說:「此類物事既是兒郎們底棄物,便任你取捨。」
秦檜這次隨完顏撻懶南下,他雖然有一個參謀軍事的頭銜,其實既不懂軍事,也無權參與軍事,不過是在軍中做些文字工作,當個翻譯而已。破青州州治益都縣城後,完顏撻懶專派合扎親兵,給秦檜送來兩名擄掠的女子。秦檜見到兩人有幾分姿色,也頗為動心,但扭頭看到在一旁侍立的硯童,就興味索然。原來王癸癸在秦檜臨行之際叮嚀告誡:「你此去切不可因奴家不在左右,便起淫心,神明自有天鑒,你須為奴家設誓!」於是秦檜只能跪在地上,為妻子賭神罰咒。硯童是個不滿二十歲的小廝,王癸癸特別將貼身女使興兒許配給他。秦檜完全明白,硯童表面上對自己十分恭順,實際上卻是充當妻子的耳目,監視自己。秦檜望著兩名民女,不由長嘆一聲,心想:「若是賜我若干金銀珍寶,尚可受用——」他猛然間聯想起一件事,就帶兩個民女同去見完顏撻懶。
岳飛回營後,召岳翻和高澤民商議說:「媽媽與眾人下落不明,自家們終是食不甘味,臥不安席。你們去河北尋訪八舅,或可知媽媽底音問。若能將媽媽與眾人搬挈到此,方可稍減不孝之罪。」依岳飛的估計,姚氏與眾女子在無依無靠的情勢下,有可能投奔舅父姚茂。岳翻說:「我與外甥方去得辮髮左衽,重歸大漢衣冠。河北虜騎出沒,若是穿戴衣冠,只恐不便,若是依舊辮髮左衽,直是不願。」張憲說:「不如削髮,喬裝僧行。」高澤民說:「四姑丈之議甚是!」岳翻和高澤民馬上剃去頭髮,改換僧服,各自帶了防身兵器。臨行之時,岳飛和張憲又叮嚀再三,要他們一路小心,並且為他們設想了各種方案。
秦檜見到完顏撻懶,忙行女真跪禮,說:「下官叩見監軍。」完顏撻懶說:「免禮!」秦檜起身,叉手侍立,完顏撻懶又吩咐說:「秦參謀且坐下敘話。」秦檜至此方敢坐在一邊,他說:「啟稟監軍,下官蒙監軍恩賜,感激不盡,然而兩個女子,下官卻是不便受納。」事久見人心,完顏撻懶對秦檜的瞭解已非初見之時,他笑著說:「你與兀朮煞是同病相憐,然而耶律四十娘子管不得軍中底事,不料王十三娘卻將你憑地拘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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