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燈愈來愈暗了。
「我想到東京去,可是疾病纏身阻礙了我,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若能如願,死也瞑日,偏偏身體不中用,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啊,說想振奮起來的話,反倒讓人笑話,啊,這樣的日子我不想活了。南無阿彌陀佛,南無阿彌陀佛。」
說到安心,真可笑。
美代嫂一直覺得可笑,我則一直埋頭抄錄著祖父的談話。
「口氣好大啊!相信一定能夠實現。」美代嫂笑著說。
我的心中既平靜又悲傷,不再嬉笑了,認真地記錄這每一言、每一語。美代嫂也停止了笑,托著腮凝聽著。
(祖父上東京與大隈重信交往,只為了本身的目的而已。)祖父對中醫多少有點心得,家父還是東大醫學院的高材生。祖父多少也從父親那裡得到西醫的常識,再加上自己本身中醫的醫術,曾在家鄉把脈治病多年。祖父對自己的醫術深具信心。
我坐在桌前,打開稿紙,美代嫂則坐著準備與爺爺所謂的親密的交談。
可是,我祖父所煉製的藥卻輕易地醫治好赤痢,有些患者偷偷地吃著祖父的藥而獲得痊癒,也有人不吃醫院的處方堅持吃祖父的藥。甚而有的人被醫師宣告不治,吃了祖父的丹藥卻病癒了。這在醫學上hetubook.com.com
有多少價值我是不知道,反正祖父的藥產生了如此驚人的效果,那倒是事實。
「雖是這樣,但不用擔心,你孫子會有辦法的。別直想摘天上的星星那麼難的事來勞患身心,對病不好。」
「如果孫子能夠擁有十二、三町的土地,大學畢業也不愁找不到工作,也不必寄住在島木(伯父的家)或池田(伯母的家),看人臉色求生了。那塊土地若能成為我孫子的,我死也要和御前(前面提到,剛入新寺的那位高僧)商量,要他把這個家留給我孫子一個人所有。一有了家產,吃飯就不用愁了。
「哎,哎……」痛苦的呻|吟愈來愈大聲。
我聽了這些話,一下子想起了祖父肚子裡有怪物在作怪的事。
「上一次有事,請西方寺的道長來家裡商量,怎麼都推說沒空,真是令人生氣。」美代嫂等著祖父埋怨後,想向我說明祖父不高興的原因。我才生氣,替祖父抱不平,他老人何以受人歧視。
「確定一生的目標,是件不容易的事。」
油燈的火光照在祖父灰白的鬍子上,一股寂寥。
「我並非留戀於世,來世比今世重要。但是縮頭藏尾地,恐怕都上不去了。」
祖父之所以對其醫術頗具信心,是m.hetubook.com.com因為當時村裡流行赤痢,也就是以前所記述的尼姑庵改建,將佛像暫寄我家的那年夏天。五十戶人家的村莊中,可以說平均每一戶就有一個患者。當時為了收容病患,臨時搭建了兩間診療所。村裡的人都認為是動了佛身受到天的譴責。
——晚餐之後。
「嗯,你知道我孫子銀行裡的印鑑嗎?對了,我要在活著時把印鑑處理好。(到底在說什麼,我也不知道。)——啊,雖然我事業失敗,把歷代祖先的財產都賠掉了,但是我的確努力幹了不少事啊。我去過東京,見過大隈先生(大隈重信侯)。之後,就臥病家中,變得如此虛弱。——啊,我在松尾有十七町的田地,準備在生前過繼給我的孫子,但是,沒有辦法了。(祖父年輕時,製過茶,也做過涼粉,不幸相繼失敗。但是他對風水、面相頗有研究,使得他又有機會東山再起。為了建造家園,把山地以賤價賣出,如今這些田地的所有權,已轉讓給松尾酒店,但祖父一直惦記著,想把這筆財產再收為己有。)
「話雖然這麼說,但不能說有錢人就能使人羨慕。妳沒有看看那個松尾,妳沒瞧見那個片山,都是本性使然。」(松尾是名製酒商,片山是我的親戚,m.hetubook.com•com
那時,他們都敗壞了自己的家產。)
「你不是剛才吃的嗎?」
(我想把祖父所說的話,原原本本地記錄下來。)
「我們親密地談談天吧,請安心。」
今天早上,我想;不管他了。每天去學校之前,總會問一句:「有事嗎?」才走的。今天不作聲就逕自出門了。可是當我從學校回家時,心中仍感到過意不去。
正陷入沉思時,
「病得如此,有何安心的呢?」美代嫂苦笑著說。
「我不想在這世上苟延殘喘的活著。啊,同樣活了五十年,人家是總理大臣(大隈先生是當時的總理大臣。)啊,我什麼也不是,不甘心啊!」
「說有多成功,也做不了多棒的人。」美代嫂大聲說著,一邊朝我瞪了一下。——怪祖父老昏頭的意思。
「今天,我把剛才去占卜的事說給你祖父聽,你祖父竟對我說他還記得自己病重時很會吃的事情。」
「是嗎?我不知道,忘了。」
「南無阿彌陀佛。」
「是啊,是很難。」我說。
所以,祖父想將此藥公開,所以請自樂辦理申請的手續,有三、四種藥獲得了內務省的執照許可證。但是,只為了印刷五、六千張的外包裝紙與東村山童堂的店主起了爭執,使得製藥的機會喪失了。這些藥方,祖父和圖書至死也會深印在腦海裡。他也一直相信,只要到東京找到德高望眾的大隈重信,一定能得到幫助。他像孩子一般天真地確信著這個希望。除了製藥,還有出版《構宅安危論》的構想。
「我就是為了這層顧慮,想到東京拜託人幫忙,可惜病魔纏身不能成行,但也不甘心就此打住。孫子若能早日坐穩成為一家之主,他的一輩子也就不用愁了。我的眼睛要是能看得見,託付大隈一聲,那就好了。啊,我不論如何也想去東京一趟,找慈光和瑞圓(新寺高僧和他的徒弟)以及西方寺的道長商量看看啊。」
「這麼做的話,一定會讓人認為我發瘋了。」
——美代嫂說:
「這社會,連中學都沒畢業的人有什麼用?啊!」
「我是傻瓜嗎?」祖父咆哮著,「如果我不死,無論如何都想去找那位老者(大隈)。要是死了!什麼也不行了,啊,即使成了鬼魂,我的心意仍不會改變。在妳看來,我像個傻瓜吧!能達此願望,死也甘願。啊!」
「在我有生之年,絕不受島木、池田的照顧,啊,沒想到家道中落。——想到這裡,美代嫂,我真悲哀啊,妳有在聽嗎?能了解我的感受嗎?」
清晨,祖父等不及美代嫂到來,一見著她,就數落我對他照顧不周。也許真的是我不和*圖*書對,但是,半夜裡一再地被叫醒實在令人生氣。而且幫他小便是我所討厭的事。美代嫂對我說:「他只考慮到自己的立場,一直發牢騷,病人嘛!你就不要跟他計較了,就認為是前世因果輪迴而相互關照吧!」
「在目的快達成時,可惜我身體不行了。如果二、三千塊,還能四處籌借,可是,十二、三萬這筆大數目啊,實在難以啟口。我雖然去不了東京,可是大隈他能夠來此地找我呀。我說的話可笑嗎?不要笑我,不要笑我傻。不可能的事也要辦到。啊,美代,若辦不成的話,這七百年的家完蛋了。」
「給我飯吃呀!」
我感到悲傷。祖父的聲音漸漸地變小,沒有元氣,聽不清楚。同一件事,反覆說著幾十遍。
祖父今天特別瞧不起我,把我看輕了。
「這個家從北條泰時一直延續至今已有七百年了,仍舊會一直綿延下去。眼看著就要回復到昔日的隆盛。」
美代嫂安慰著祖父:
不久,翻了個身,臉朝牆邊。我為明天的英文考試,準備複習功課,我的世界被壓縮在一寸的小四方形之中,緊緊地令我僵硬起來。今晚祖父說過的話,不像平日他的語氣。美代嫂回去之後,我屢次想告訴祖父我將來的志願以安慰他老人家。夜深以後,祖父突然發出低沉的聲音對我說: